7 祭十二郎文
韓愈
本文是韓愈悼念侄子的祭文。韓愈三歲喪父,便由兄嫂撫養,自幼與侄兒十二郎同窗共讀,相依相伴,感情很深。韓愈離開家鄉做官以後,與十二郎聚少離多,本來打算安定下來以後再把侄子接來同住,不料十二郎青年夭折。韓愈懷著萬分沉痛的心情寫下了這篇祭文,記述了對幼年往事的追憶以及生離死別的悲痛,感情真摯深沉,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a,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b,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c,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d,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嚐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e,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f,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g。明年,丞相薨h,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i,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j?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k。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l?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m?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n,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o,窆不臨其穴p。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q,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r。
注釋
a銜哀:心裏充滿悲哀。
b羞:同“饈”,珍美的 食物。
c怙(hù):依靠。
d歿(mò):死去。
e省:探望。
f董丞相:名晉,字混成,時為宣武軍節度使,韓愈當時在他的幕下任觀察推官。
g孥(nú):妻子和兒女。
h薨(hōnɡ):古時對諸侯死稱薨,唐代專稱二品以上官員死亡。
i佐戎徐州:指韓愈在徐州任節度推官。
j遽(jù):驟然,突然。
k斛(hú):古量器名,十鬥為一斛。
l克:能。
m殞(yǔn):死亡。
n兆:墓地。
o斂:通“殮”。
p窆(biǎn):下棺入土,埋葬。
q伊潁之上:韓愈的家鄉。伊:伊河,在河南西部。潁:潁河,在安徽西北部及河南東部。
r饗(xiǎnɡ):通“享”,享受。
譯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韓愈在聽到你去世消息後的第七天,才得以強忍哀痛,表達誠摯的情意,派建中從遠方置辦了應時的佳肴作為祭品,祭告於你十二郎的靈前:
唉!我自幼喪父,等到長大,不知道可以依靠誰,隻得依靠兄嫂撫養我。哥哥人到中年客死南方,當時我和你都還年幼,跟隨嫂嫂把哥哥歸葬在河陽。後來又和你到江南謀生,孤苦伶仃,不曾有一天分開啊。我上麵有三個哥哥,都不幸早逝。能繼承先人而作為後嗣的,在孫子輩中隻有你,在兒子輩中隻有我。子孫兩代各剩一人,真是形單影隻啊。嫂嫂曾經一手撫著你,一手指我說:“韓家兩代人,就隻剩你們兩個了!”那時你還小,應該記不得了;我當時雖然能夠記事,也還不能體會她話中的悲涼啊!
我十九歲那年,初次到京城。四年後,我回去看過你。又過了四年,我前往河陽祖墳憑吊,碰上你護著嫂嫂的靈柩前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輔佐董丞相,你來探望我,住了一年後,便請求回家接妻子兒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你沒有來成。這一年,我到徐州協理軍務,派去接你的人剛要動身出發,我又被免職,你又沒能來成。我思忖著,即使你跟著我到東邊來,也是客居在這裏,並非長久之計,如果從長遠打算,不如等我回到西邊,我打算安置下來家小後接你過來。唉!誰能想到你就這樣突然離我而去呢?
當初我和你都年輕,認為即使暫時分別,我們終會長久住在一起,所以我才為了微薄的俸祿,棄你而去客居京城。如果早知是這樣,就是讓我做最尊貴的宰相公卿,我連一天也不會離開你去就任的!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邊去,我捎信給你說:“我年紀還不到四十歲,但是視力已經模糊,頭發斑白,牙齒也開始鬆動了。想到我的叔伯父兄們,他們都身體強健卻早早地死去;像我這樣體弱的人,能活得久嗎?我離不開這裏,你不肯前來,我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我離開人世,你就將陷入無邊無際的悲哀啊!”誰能想到,年輕的去世而年長的還活著,身體強健的夭折而體弱多病的得以保全?唉!這些事是真的發生了呢,還是一場夢呢?抑或是傳來的消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哥哥德行崇高卻早早喪子?你這樣純正聰明卻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澤嗎?年輕的、強健的反而夭折,年長的、衰弱的反而保全嗎?不能把它當真吧!如果是一場夢,傳來的消息不真實,可是,東野的書信、耿蘭的報喪,為什麽在我身邊呢?唉!這是真的啊!我哥哥品行美好而他的兒子卻夭折了,你純正聰明,適合繼承家業,卻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澤了!所謂天命實在難測,神旨實難明白呀!所謂的天理沒法推究,而壽命不能知曉呀!
雖然如此,我自今年以來,斑白的頭發有的變成全白了,動搖的牙齒有的脫落了,毛發、氣血日益衰弱,精神日益衰減,沒多久也該隨你而去了!如果你地下有知,那我們的分離又還能有多久呢?如果你長眠地下,不再有任何的知覺,那我也就悲傷不了多少時日,而不悲傷的日子倒是無窮無盡啊!你的兒子剛十歲,我的兒子剛五歲,年輕而強健的尚不能保全,像這樣的小孩子,又能期望他們長大成人嗎?唉!實在可悲啊!
實在可悲啊!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時常發作得厲害。”我回信說:“這種病,江南的人常常有。”並沒有因此而憂慮。唉!難道竟是這種病奪去了你的生命嗎?還是另有疾病而導致如此的結局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東野來信說,你死於六月二日;耿蘭報喪沒有說你準確的過世日期。大約東野的使者沒有想到要向家人問明死期;像耿蘭那樣報喪的,不知道要講明死期。東野寫信給我,才問使者,使者就信口編了一個日期以應付罷了。是這樣呢,還是不是這樣呢?
如今我派建中去祭奠你,慰問你的兒子和乳母。他們有糧食能夠守喪到喪期終了,就等到喪期結束後再把他們接來;如果無法守到喪期終了,那麽馬上就把他們接過來。其餘的奴婢,就讓他們一起為你守喪吧。將來我有能力改葬你時,一定把你的靈柩遷回到祖先的墓地安葬,那樣的話,才算
了卻我的心願。
唉!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生的病,不知道你去世的日期,你健在的時候不能與你互相照顧、住在一起,你死後我不能撫摸你的遺體來表達我的哀思,你入殮的時候我不能緊靠你的棺木扶靈,你下葬的時候我不能親臨你的墓穴。是我的德行有負於神靈,才導致你夭折,我對上沒能盡孝,對下不能慈愛,因而不能和你互相照顧以為生,相依相守直至死去。我們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你活著的時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去之後你的靈魂又不曾來到我的夢中,這實在都是我造成的,還能怨誰呢?蒼天啊,我的悲痛哪裏有盡頭!
從今以後,我對人世已毫無留戀了!我應當在伊水、潁水旁邊買幾頃田,以此度過餘生。我會教育好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期望他們長大成才;我會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待她們受聘出嫁。我的心願不過如此。
唉!話總有說完的一刻,可哀痛的心情永無終止,你是知道呢,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了呢?唉!悲哀呀!請享用我的祭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