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段 說經師[97]
說經師須是容貌端麗的才好。人家自然注視他的臉,用心的聽,經文的可貴也就記得了。若是看著別處,則所聽的事也會忽而忘記,所以容貌醜陋的僧人,覺得使聽眾得到不虔誠聽經的罪。但這話且不說也罷。若是再年輕一點,便會寫出那樣要得罪的話來吧,但是現在〔年紀大了,〕褻瀆佛法的罪很是可怕呀。
又聽說那個法師可尊敬,道心很深,便到那說經的地方,盡先的走去聽,由我這樣有罪業的人來說,似乎不必那樣子做也行吧。有些從藏人退官的人,以前是全然隱退,也不參與前驅,也更不到宮禁裏來露麵,現在似乎不是這樣了。所謂藏人的五位[98]雖退了職還在禁中急忙奔走,〔但是比起在職繁忙的情形來,〕便覺得閑著沒有事幹了,心裏感覺著有了閑暇,於是便到這種說經場,來聽過一兩回的說經,就想時常來聽了。在夏天盛暑的時候,穿著顏色鮮明的單衣,著了二藍或是青灰色褲子,在那裏踱著。在烏帽子上麵插著“避忌”的牌子,今日雖然是忌日,但是出來赴功德的盛會,所以這樣辦顯得是沒有問題的吧。這樣的趕忙來了,和說經的上人說話,後到的女車在院子裏排列,[99]也注意的看,總之凡事都很留心。有好久不見的人到來與會,覺得很是珍重,走近前去,說話點頭,講什麽好笑的事,打開扇子,掩著口笑了,玩弄裝飾的數珠,當作玩物來戲耍,這邊那邊的四顧,批評排在院子裏的車子好壞,又說什麽地方,有某人舉辦的法華八講[100],或者寫經供養,比較批評,這時說經已經開始,就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了。大概是因為平常聽得多了,耳朵已經聽慣了,所以並不覺得怎麽新鮮了吧。
有些人卻不是這樣做,在講師已登高座過了一會之後,喝道數聲,隨即停車下來,都穿著比蟬翼還輕的直衣,褲子,生絹的單衣,也有穿著狩衣裝束的,年紀很輕,身材瀟灑的三四個人,此外侍從的人有同樣的人數,著了相當的服裝,一同走了進來。以前在那裏聽著的人便稍為移動一下,讓出坐位來,在高座近旁柱子旁邊,給他們坐了下來,到底是很講規矩的貴人,便將數珠揉搓了,對於本尊俯伏禮拜,這在講師大概是很有光榮的吧。想怎樣傳說出去,在世間有很好的聲譽,就努力很好的講說起來,但是聽的方麵卻沒有大的影響,或者歸依頂禮,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都站起來走了,一麵望著多數的女車,自己講著話,——這自己所講是什麽事呢,不免令人猜想。那些認得的人,覺得這樣子是很有意思,那不知道的人也猜想說這是誰呀,這個那個的來想,也是有意思的事吧。
“什麽地方有說經了?這裏是法華八講。”有人講起這種事情來時,人家問道:
“某人在那裏麽?”這邊答說:
“他哪裏會得不在呢?”好像是一定在那裏似的,這未免太過了。這並不是說,說經場裏連張望一下也是不行,聽說有很卑賤的女人,還熱心去聽哩。但是當初去聽的女人,沒有那麽徒步走去的。就是偶爾有徒步的,也都是穿那所謂“壺裝束”[101],一身裝飾得很優雅的。那也是往寺院神社去禮拜罷了,說經的事也不大聽見說起。在那時節曾經去過的人,如果現在還長命活著,看見近時說經的情狀,那不知道要怎樣的誹謗了吧。
第三二段 菩提寺
在菩提寺裏,有結緣的法華八講,[102]我也參加了。人家帶信來說:
“早點回家裏來吧,非常的覺得寂寞。”我就在蓮花瓣[103]上寫了一首歌回答道:
容易求得的蓮華的露,[104]
放下了不想去沾益,
卻要回到濁世裏去麽?
真是覺得經文十分可尊,心想就是這樣長留在寺裏也罷。至於家裏的人像等湘中老人[105]一樣,等著我不回去,覺得焦急,就完全忘記了。
第三三段 小白河的八講
小白河殿是小一條的大將[106]的邸宅。公卿們在那裏舉行結緣的法華八講,很是盛大的法會,世間的人都聚集了前去聽講。說道:
“去得晚了,恐怕連車子也沒處放。”於是便同了朝露下來的時候前去,果然已是滿了,沒有空處了。在車轅上邊,又駕上車子去,到了第三排還約略聽得說經的聲音。
是六月十幾的天氣,酷熱為以前所不曾有過,這時隻有望著池中的荷花,才覺得有點涼意。除了左右大臣之外,幾乎所有的公卿們都聚集在那裏了。多穿著二藍的直衣和褲子,淺藍的裏衣從下邊映透出來。稍為年老一點的人穿青灰色的褲子,白的裏褲,更顯得涼快的樣子。佐理宰相[107]等人也更顯得年輕了,也都到來,這不但是見得法會的尊嚴,也實在是很有意思的景象。
廂間的簾子高高的卷上,在橫柱的上邊的地方,公卿們從內至外很長的排坐著,在那橫柱以下是那些殿上人和年輕的公卿們,都是狩衣直衣裝束,很是瀟灑的,也不定坐,這邊那邊的走著,也是很有意思的。實方兵衛佐與長明侍從都是小一條邸的家人,[108]所以比起別人來,出入更是自在。此外還在童年的公卿,很是可愛。
太陽稍為上來的時候,三位中將——就是說現在的關白道隆公,穿了香染[109]紗羅的裏衣,二藍的直衣和濃蘇枋色的褲子,裏麵是筆挺的白色的單衫,顏色鮮明的穿著走了進來,比起別人都是輕涼的服裝來,似乎覺得非常的熱,卻顯得更是尊貴的樣子。扇骨是漆塗的,與眾人的雖有不同,用全紅的扇麵卻和人家一樣,由他拿著的模樣卻像是石竹花滿開了,非常的美麗。
其時講師還沒有升座,看端出食案來,在吃什麽東西。義懷[110]中納言的風采,似乎比平日更是佳勝,非常的清高。本來公卿們的名字在這種隨筆裏不應當來說,但是過了些時日,人家便要忘記了,這到底是誰呢,所以寫上了。此外各人的服裝顏色光彩都很華麗的當中,隻有他裏邊穿著裏衣,外邊披了直衣,這樣子,似乎很是特別。他一麵看著女車的方麵,一麵說著什麽話,看了這情形,不覺得很意思的人,恐怕不會有吧。
後來到達的車子,〔在高座近旁已經沒有餘地,〕隻能在池邊停了下來。中納言看見了,對實方君說道:
“有誰能夠傳達消息的,叫一個人來吧。”這樣說了,不知道是什麽人,選出一個人來。叫他去傳達什麽話好呢,便和在近旁的人商議,叫去說的內容這邊沒有聽見。那使者很擺著架子,走近女車邊去,大家都一齊大聲的笑了。使者走到車子後邊,似乎在傳話的光景,但好久立著不動,大家都笑說:
“這是在作和歌吧。兵衛佐,準備好作返歌[111]吧。”連上了年紀的公卿們也想早點聽到回信,都向著那邊看,其他露立的聽眾也都一樣的望著,覺得很有意思。其時大概是已得了回信了吧,使者向這邊走了幾步,隻見車裏邊用了扇子招他回去,這是和歌中的文字有的是用錯了,所以叫了回去。但是以前等了不少工夫,大概不會得有錯吧。就說是有了錯,我想也是不應該更正的。大家等使者走近前來,都來不及的問詢道:
“怎麽啦,怎麽啦?”使者也不答話,走到中納言那裏,擺了架子說話。三位中將從旁邊說道:
“快點說吧,太用心過了,便反要說錯了。”使者說道:
“這正是一樣的事〔,反正都是掃興的是了〕。”藤大納言[112]特別比別人盡先的問道:
“那是怎麽說的?”三位中將答道:
“這好像是將筆直的樹木,故意的拗彎了的樣子。”藤大納言聽說便笑了起來,大家也一齊笑了,笑聲恐怕連女車裏也聽到了吧。中納言問道:
“在叫你回去之前,是怎麽說的呢?還是這是第二回改正了的話呢?”使者道:
“我站了很久,並沒有什麽回信,隨後我說那麽回去吧,剛要走來,就被叫轉去了。”中納言問道:
“這是誰的車呢?你有點知道麽?”正說這話的時候,講師升了高座了,大家靜坐下來,都望著高座的這一刻工夫,那女車就忽然消滅似的不見了。車子的下簾很新似乎是今天剛用的樣子,衣服是濃紫的單襲,[113]二藍的綾的單衣,蘇枋色的羅的上衣,車後麵露出染花模樣的下裳,攤開了掛著,這是什麽人呢?的確是,與其拙笨的作什麽歌,倒不如女車似的不答,為比較的好得多哩。
朝座講經的講師清範在高座上似乎發出光輝,講的很好。但是因為今天的酷熱,家裏也有事情,非得今天裏做了不可,原是打算略為聽講便即回去,卻進在幾重車子的裏邊,沒有出去的法子。朝座的講經既了,便想設法出去,和在前麵的車子商量,大概是喜歡因此得以接近高座一點的緣故吧,趕快的將車拉開,讓出路來,叫我的車子能夠出去。大家看著都喧嚷著說閑話,連年紀稍大的公卿也一起在嘲笑,我並不理會,也不回答他們的話,隻是在狹路中竭力的擠了出來。隻聽得中納言笑著說道:
“唉,退出也是好的。”覺得他說的很妙,但也不理會,隻是在盛暑中退了出來,隨後差人去對他說道:
“你自己恐怕也是在五千人的裏麵吧。”[114]這樣我就回了來了。自從八講的第一天起,直到完了為止,有停著聽講一輛女車,沒有看見一個人走近前去過,隻是在那裏呆著,好像是畫中的車的樣子,覺得很是難得,也實在優勝。人都問道:[115]
“這是什麽人呢?怎麽樣想要知道。”藤大納言說道:
“這有怎樣難得呢!真好討厭,這不是很不近人情麽?”說的也很有意思。
但是到了二十幾日,中納言卻去做了和尚了,想起來真是不勝感慨。櫻花的凋謝,還隻是世俗常用的譬喻罷了。古人說“迨白露之未晞”,[116]歎息朝顏花的榮華不長,若和他相比,更覺得惋惜無可譬喻了。
第三四段 七月的早晨
七月裏的時候,天氣非常的熱,各處都打開了,終夜也都開著。有月亮的時候睡醒了,眺望外邊,很有意思。就是暗夜,也覺得有意思。下弦的在早晨看見的月光,更是不必說了。很有光澤的板廊的邊沿近旁,鋪著很新的一張席子,三尺的幾帳站在裏邊一麵,這是很不合理的。本來這是應當立在外邊的,如今立在裏邊,大概是很關懷這裏邊的一方麵吧。
男人[117]似乎已經出去了。女的穿著淡紫色衣,裏邊是濃紫的,表麵卻是有點褪了色,不然便是濃紫色綾織的很有光澤的,還沒有那麽變得鬆軟的衣服,連頭都滿蓋了的睡著。穿了香染的單衣,濃紅生絹的褲腰帶很長的,在蓋著的衣服底下拖著,大概還是以前解開的吧。旁邊還有頭發重疊散著,看那蜿蜒的樣子,想見也是很長吧。
這又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在早晨霧氣很重的當中,穿著二藍的褲子,若有若無的顏色的香染的狩衣,白的生絹的單衣,紅色非常鮮豔的外衣,很為霧氣所濕潤了,不整齊的穿著,兩鬢也稍微蓬鬆,押在烏帽子底下,也顯得有點淩亂。在朝顏花上的露水還未零落之先,回到家裏,趕緊給寫後朝惜別[118]的信吧,歸去的路上心裏很著急,嘴裏念著“麻地裏的野草”,直往家裏走去,看見這裏的窗子已經打起,再揭起簾子來看,〔卻見女人那麽樣的睡著,〕想見已有作別歸去的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這男子匆匆的歸去,〕大約也覺得朝顏花上的露水有情吧。暫時看著,見枕邊有一把樸樹的骨,用紫色的紙貼著的扇子,展開著在那裏。還有陸奧國紙裁成狹長的紙條,不知道是茜草還是紅花染的,已經有點變了色,散亂在幾帳旁邊。
似乎有人來了的樣子,女人從蓋著的衣服裏看出來,男的已經笑嘻嘻的坐在橫柱底下,雖然是用不著避忌的人,但也不是很親密的關係,心想給他看了自己的睡相[119]去了,覺得懊恨。男人說道:
“這很像是不勝留戀的一場早覺呀!”玩笑著說,把身子一半進到簾子裏邊來。女人答說:
“便是覺得比露水還早就出去了的人,有點兒可恨嗬!”這本來並不是很有意思,特別值得記錄的事情,但是這樣的互相酬答,也是不壞。男人用了自己拿著的扇,彎了腰去夠那在女人枕邊的扇子,女人的方麵怕他會不會再走近來,心裏覺得怦怦的跳,便趕緊將身子縮到蓋著的衣服裏去。男人拿了扇子看了,說道:
“怎麽這樣的冷淡呀。”仿佛諷刺似的說著怨語,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漸有人的聲音,太陽也將出來了吧。心想趁了朝霧沒有散的時候,趕快的給寫那惜別的信,現在這樣的就要遲延了。旁人不免代為著急。從女人這邊出去的那人,不知在什麽時候所寫,卻已經寄信來了,信外附著帶露的胡枝子,〔可是使者因為見有客人在這裏,〕不曾送了上來。信上麵薰著很濃厚的香,這是很有意思的。天亮了,人家看見了也不好意思,那男人就離開了這裏走了,心裏想自己剛才出來的女人那裏,或者也是這樣的情形吧,想起來也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