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

(德)赫爾曼·黑塞\文 陳明哲\譯

由於天氣惡劣,由於生病,以及其他林林總總的緣故,我坐失了今年夏季的一段極好時光。不過目下正值夏秋之交,是最後幾個炎熱夜晚與第一批紫菀花綻放的日子,我幾乎是張開每個毛孔,酣飲著周遭的一切。對我而言,此刻正是全年當中最精彩、最令人心滿意足的時光,將來在冬天或春天裏回憶起來,腦海裏映現的淨是一幅幅美好的畫麵: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豐滿地立在俯傾的枝端,沉醉於馥鬱的酣睡中;或是一顆泛著紅紫的甜桃,瓊汁飽脹、不勝肥熟,恰在毫不抗拒地準備殞身之際,你適時從圍籬之後伸手采擷,才一觸及,它便自動沉墜在你掌中;再不就是一位絕色女子,正在風華最好、情愛最熾的生命巔峰,性情貞靜自在,舉止成熟端莊,聰慧而雍容,略帶一絲玫瑰氣息般的憂鬱,以及對人生苦短的認命。

這段晴天麗日的暮夏光陰最長可持續至九月中旬。在這當中,糙葉底下的葡萄串開始轉藍;我工作室裏的那盞燈,每天入夜都營聚了數以千計珠光熒閃的蛺蝶,以及薄翅類的昆蟲與甲蟲;每天清早,在大地與植物世界開始蒸騰著熱氣的一個小時之前,院子裏銀亮的巨大蜘蛛網上掛滿了露珠,泠然泛著秋光——在我從童年起就特別喜歡的夏秋之交的這幾天裏,我對自然界一切優美聲音的感受力、對色彩瞬息萬變的好奇心,以及對一切細微的變化過程偵伺竊聽的興致,一下子全都複蘇了。我會留意一片早枯的葡萄葉在陽光的照射下扭卷;一隻金黃色的小蜘蛛吐著細絲,將自己從樹上垂縋下來,輕盈如一團絨絮;一隻蜥蜴在曬熱的石頭上攤平四肢,以便充分吸收太陽的輻射;還有一朵失色的紅玫瑰從枝頭悄然墜亡,那解脫重負的枝丫因而稍稍彈舉。在這些事物上,我再度顯露兒時的敏銳與偏愛;許多久已遺忘的夏日情景,也重新在我心中鮮活起來,清晰地映現在記憶的版麵上:那總是帶著捕蟲網與采集箱的童年時光;與父母一起散步;姊姊插在草帽上的矢車菊。還有一回郊遊,從懸**的吊橋上俯視淙淙的山溪;糙葉石竹搖曳於飛瀑危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粉紅色的夾竹桃綴生於意大利式農家的短垣上。我也記得黑森林裏那飄浮在高原草地上的藍色煙雲;還有博登湖畔花園的牆垛橫亙於波浪輕拍的水線上,碎裂的湖麵映著紫菀、繡球花和天竺葵的倒影。記憶中的這些畫麵雖然紛陳雜遝,令人目不暇接,卻都具有蒸騰的熾熱與透熟的香味,那是日正當中的榮景,是充滿期待的希望;像熟桃表皮絨毛的那種柔軟,又像女子風韻最成熟之際,心頭怔忡著的似懂非懂的愁緒。

如果現在穿過村莊向郊外走去,你會在農家園子裏發現藍色和紫紅色的紫苑花,點綴在一片耀眼的金蓮花當中;而在珊瑚吊鍾花底下,剝落的花瓣鋪滿了一地豔紅。走在葡萄的廊蔭下,你會看到有些葉片已經染上第一抹秋色,浮現輕淡的紅銅般的金屬光澤;夾生的葡萄串裏有些已經變藍,其中顏色更深的幾顆漿果,食之甘甜生津。森林裏有幾株散生的金合歡,先衰的枝丫在整片釅綠中點綴金黃,好似號角吹出了清亮的高音;櫟樹則在林下提早零落了許多包著殼鬥的堅果,那帶刺的綠色外殼很難剝開,芒刺看似柔軟,卻能一下穿透你的皮膚,強烈捍衛殼內麵臨威脅的生命。剝開外殼之後,裏麵的種仁好像半成熟的歐洲榛子,不過味道苦多了。

盡管熱浪逼人,這幾天我還是經常出外走走,因為我十分清楚當前的好景非常短暫,時機稍縱即逝,甘甜的成熟將會在轉眼間開始衰亡。麵對晚夏的一切美好,我的確是既貪婪又鏗吝的,不僅什麽都要觀賞,什麽都要觸摸,凡是夏季之豐盈所賜予人類感官的,我都想嗅嗅嚐嚐。我甘願被這一時興起的貪得無厭的占有欲所盤踞,將此刻美好的一切私藏到冬天,到來日來年,到我垂老的時候。其實除了這點私心之外,我從來不曾熱切地想要占有什麽。我一向輕看別離,也容易割舍事物,這會兒卻叫一種鍥而不舍的熱衷所主宰,有時自己也不免覺得好笑。我成天在花園裏、在平台上、在風信旗下的小塔邊長坐,突然變得非常勤快,以鉛筆和鋼筆,以水彩畫筆和顏料,企圖將四下盛開的、消逝中的繽紛留在紙麵上。我認真塗繪園中石階在清晨時分的陰影,素描紫藤扭曲的葛幹,摹寫傍晚遠山稀薄如嗬氣,卻又燦爛如寶石的透明姿色。最後我拖著一身疲憊,虛脫了似的返回家門。晚上當我把畫頁一張張收進厚紙夾裏,看到自己所能描繪保存的竟然如此有限,不免大失所望。

隨後我吃些水果和麵包當晚餐,在這間有點昏暗的鬥室裏,靜坐直到周遭一片漆黑。過一陣子,我就必須在七點鍾以前點燈了;而再過不久,上燈時分還要更為提早。那時人們將活在陰暗與濃霧中,習慣於冬天和寒冷,幾乎完全忘記這個世界曾經一度美好而明亮。現在我將坐在這裏小讀片刻,好讓另一個新的念頭萌芽。當然,在這樣的時刻,我隻能讀那些出類拔萃的好作品……

屋裏慢慢暗下來,可戶外天光仍靜靜回映著,於是我起身走上露台。從這裏望去,視線越過爬滿常春藤的矮垣,能將卡斯塔諾拉、甘德利亞和聖瑪默特一帶看得清清楚楚;薩瓦托勒後麵的堅尼羅索山,正飛起萬道霞光。這樣的黃昏美景,持續十分到一刻鍾之久。

我在一張躺椅上坐下。雖然四肢疼痛,兩眼酸澀,但並無絲毫的厭倦或懊惱,而是充滿著感動,覺得心平氣和,了無罣礙。在這猶有日照餘溫的露台上,我擺著幾盆花,葉片映著曦微,正在最後一抹殘照裏緩緩入睡,向白晝道別。旁邊有株巨大的仙人掌,渾身金刺,木然如異邦人,陌生而靦腆地孤立著。這棵童話般的植物是女友送給我的禮物,在這座有天篷遮陰的露台上,它占有一個很受禮遇的地位。在它旁邊,珊瑚吊鍾花含笑而立,矮牽牛的紫色花冠顯得沉鬱凝重,至於石竹、野豌豆、頭巾百合和翠菊的花朵,則早已全都凋謝了。這些花卉挨擠地長在盆甕沙箱之間,隨著葉麵一分一分地轉暗,花朵的顏色反而煥發得更濃豔,灼亮如教堂的彩繪玻璃窗。這光景持續數分鍾之久,隨後光焰慢慢熄滅,花朵們安息於每日一回的小小圓寂,好為將來一輩子一次的大死做準備。天光在不知不覺中遁去,花卉的綠葉悄悄染上墨黑,一切明黃豔紅也被逐漸加深的暮色所湮沒。天這麽晚了,偶爾還會有一隻蛾蝶飛來拜訪它們,那是一種天蛾,嚶嚶的鼓翼聲如同夢囈。這隻黃昏小精靈少時又不見蹤影,想必棲身於黑暗中。此時,橫亙天際的黝黑山列陡然沉墜,碧綠的天幕尚未出現星星,卻有蝙蝠翻飛,閃電般一掠而逝。在我腳下深處的山穀裏有個身著白色袖衫的男人身影,正在草原上且行且刈;隱約的幾縷鋼琴聲從村集郊外的那些農家中傳來,令人的睡意油然而生。

我走進屋裏,一扭開燈,便看到一條巨大的黑影在室內飛高躥低。這隻大夜蛾帶著微弱的鼓翼聲向綠色玻璃燈罩撲去,然後就停駐其上,讓燈光照了個一清二楚。它合攏雙翼,振動著羽狀觸須,黑色的小眼睛好像兩滴柏油那般黝亮;它翅膀上的棱脈像大理石的紋理,呈現各種美妙的圖案,還有豐富的色調與漸層,不同程度的褐色、灰色,各種枯葉上才看得到的色彩,全都在這方寸之間斑駁摻雜,而且溫潤柔軟一如天鵝絨。如果我是日本人,得以傳承祖上對這些顏色及其混合色調的大量精確描述,那麽我或許能夠形容它。不過即便如此,這些語匯畢竟幫助不大,至於素描與彩繪、思考與寫作,對此也都顯得力不從心。在夜蛾棕紅、凝紫和倉灰等色塊斑斕的雙翼上,透露的其實是造物的奧秘,是它的全部法力和一切詛咒。這份奧秘以千變萬化的殊相觀照世人,時現時隱,令人無法捉摸於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