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芳草
(英)理查德·傑弗理\文 高健\譯
我踏著芳馥的淺草向上走去。而隨著每一步的攀登,我心境的感受範圍似乎也更加寬闊。隨著每一口清純氣息的吸入,一個更加深沉的渴望正在不覺萌生。甚至連這裏太陽的光線也更加熾烈而妍麗。待到我登上山頂,我早已把我的卑微處境與生活苦惱忘個幹淨。我感到自己已經一切正常。山頂有塹壕一道,行至其地,我沿溝緩緩而行,稍事歇息。溝的西南邊上,一處坡麵坍陷,形成裂口。這裏下臨一帶廣闊沃野,其中盛植小麥,景色頗佳,周圍青山環抱,宛如一古羅馬圓形劇場。山間有通路隘口之類一道,折向山南,天際遠處則為白雲鎖閉,不可複見。各處村莊農舍多為林木所蔭蔽,故此地堪稱絕幽。
這裏的確幽靜異常,唯與陽光與大地為伍。我躺在草上,開始從靈魂深處與大地、陽光、空氣以及那渺不可見的遠海慢慢絮語。
我想到大地的堅實——我甚至覺得它將我載負而起;並從身下如茵的綠榻那裏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大地正在和我交談。我想到那流動的空氣——以及它的純淨,這正是它的美的所在:它撫摩著我,並把它那自身的一部分也給了我。我又與大海談話——雖然它離我很遠,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仍然看到了它綠岸近處的蒼翠與遠洋深處的蔚藍——我渴望獲得它的力量、秘密與光榮。然後我又與太陽對語,渴望從它的輝煌與燦爛中,從它的堅韌不拔與不知疲倦的馳驅中,找到那和靈魂相仿的東西。我抬起頭來仰對著頂上的藍天,凝視著它的深邃,吸吮著它的絕妙的色澤和芳馥。天上的那些采擷不到的花朵裏的濃鬱蔚藍把我的靈魂也吸引了去,使它在那裏得到安息;因為純淨的色調能給靈魂帶來靜謐。憑著這一切我祈禱了。我的靈魂體驗到了一種完全不可言狀的感情;相形之下,祈禱反而顯得微不足道,而語言更是這種感情的一個粗糙標記,隻可惜除此我再沒有別的辦法了。憑著蔚藍的天空,憑著那光透幽徑的滾滾炎陽,一個新的縹緲的“以太”海洋正展開在我的麵前。憑著那環抱宇宙周流八垠的爽氣清氛;憑著那喧囂在岸邊的大海——近處雪浪翻舞的碧海與遠洋的深海;憑著載負著我的堅實大地;再憑著芳馥的茴香,它們的小花我常撫摩;憑著芊芊芳草;憑著那經手一搓便順指滑落的粉鬆白奎,我祈禱了。我搓搓土塊、草葉與茴香,吸吸周流寰宇的澄鮮空氣,想想大海與蒼天,伸伸手臂來讓陽光愛撫一番,並俯首在草上以示虔誠——我正是這樣來祈禱的,這時我衷心盼望這樣或許能接觸到那個比上帝更高的不可言說的世界。
盡管使我心神激越的許多感情都那麽濃烈,盡管我與大地、陽光、天空、星鬥與海洋的一番契合那麽親切——這種感情動人心魄的深切是任你怎麽來寫也寫不出的。我正是憑著這些來祈禱的,仿佛它們竟是一些樂器,一些鍵盤,通過它們而把我靈魂中的樂調嘹亮地奏出,它們增大了我歌聲的音量。那光華耀目的偉大太陽,茁壯而親切的大地,和暖的晴空與澄鮮的空氣,以及對大海的思慕——這一切無可言喻的美簡直給我帶來一種至樂的狂喜,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夏天的時候,我常到田野裏去。背靠著橡樹龐大的軀幹,這時,身後粗糙的樹皮與地衣隱隱可覺。我在往下麵綠色田野(靠近山坡林木處呈現橙黃色)俯視的同時,開始思索我要進一步追求的靈魂生活,或者,坐臥在翠綠的冷杉之下昂首張望,看到天頂處的顏色更加湛藍。這裏羊齒遍地,野鴿咕咕,林木動處,槐樹上的茸茸新葉清晰可辨。不論在軀幹修直飽滿的榆樹蔭下,還是在山楂矮林與榛樹旁,我都充滿著一種追逐靈魂本性的深刻渴求;希望從這一切綠色事物和從陽光之中獲得那種連它們自己也完全懵懂的內在意義——以便我自己也能盛滿光澤,恍如陽光下的林木那樣。甚至連過路時稍稍摸摸樹上長滿地衣的皺皮和碰觸伸向路邊的一個枝梢,也都仿佛具有代我自身祈禱的效驗。
漫長的夏日天氣把草地曬得暖洋洋的。我總是偃臥在比較偏僻的角落,全身躺直,以接受大地的愛撫。這裏豐草高高過身,婆娑的樹影戲舞在我的麵頰之上。我時而眯縫著眼望望天空,禁不住那晃眼的陽光。蜜蜂常從我頭上嗡嗡而過,有時也飛過一隻蝴蝶,空中則是一片盈盈,翠綠的鶯鳥在籬邊歌唱。當我這樣逐漸進入到夏日熾烈的生活之後——一種在我的周圍熊熊燃燒著的生活,這時每片草葉仿佛都是一把火炬——我終於對大地自古以來的全部漫長生活開始有所體會,而這時太陽正把我照得暖洋洋的。在遙遠的古昔,南國沙磧上的西索斯托裏斯便已對他自己與太陽有所認識……我的靈魂渴望能汲取到那曾經流貫於過去時代的靈魂生活,正像陽光曾經不絕地傾注在大地之上那樣。另外,正如流沙能夠吸收熱量,同樣我也能獲取那種靈魂的精力。雖然表麵如夢一般,我卻盡情地吮吸著生命的氣息;我對草葉、野花、山楂與樹上的綠葉並未忘懷。我似乎恰恰是通過它們來生活,仿佛它們一個個盡是我吮吸汁液的孔道。這時蚱蜢正在鳴叫跳躍,小鳥在歌唱,畫眉在歡快鳴囀,整個空中生意盎然。此時我也被深深地投進生命之中,並與那全部的生命一起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