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

(日)川端康成\文 葉渭渠\譯

最近妻子開始學聲樂,此刻還在客廳裏放聲歌唱。歌聲移**。她大概是一麵掃除,一麵歌唱吧。我有點驚訝,不由得想道:初學者唱到這般程度確是不錯了。在妻子來說,這是美妙的歌聲。年輕的女聲之圓潤甜美,確實讓人聽後心情舒暢……在舒暢之中,我醒過來了。歌聲還繼續傳送過來。

過了片刻,我才知道原來不是妻子在歌唱。

我躺在**呼喚家人,詢問歌聲是從家裏的收音機還是鄰居的留聲機傳送來的?妻子在茶室裏答道:“那是海濱浴場舉辦唱片欣賞會呐。”她還說:“每天都在播放,你不知道嗎?”我苦笑了,可心情依然十分舒暢。我又聽了一會兒。不久,傳來了一陣像往常那種腔調的流行歌聲,使我為之掃興,便起床了。

時過晌午了。

聽到歌聲的時候,我大概還是半醒半睡的狀態吧。是歌聲逐漸把我喚醒的。然而,我的腦子還在活動,覺得那歌聲是從家中傳來的。於是,我就做了妻子在學聲樂的夢。

我是經常夢見妻子的。

另外,我習慣於伏案寫作至淩晨四點,再躺在**讀上一兩個小時的書,然後把擋雨板打開,讓晨風吹拂進來,這樣很快便入眠了。近來天氣炎熱,晌午醒來,覺得非常鬱悶。

今天好歹聽見歌聲,心情舒暢,就起床了。仿佛泛起一種幸福感。我抱著幸福的舒暢心情,想起了自己難道不是幸福的人嗎?

我的夢,作為音樂的夢,是極其幼稚的。就文學來說,不可能做這樣的夢。我雖不時在做讀書或寫作的夢,可是醒過來後,常常對自己的夢感到驚愕。吳清源曾對我說:夢中想到很有意思的一手,醒來就試下了這一手。我在夢中寫作,似乎比醒來在現實中寫作更富有美感。因此,一覺醒來,頗感驚奇。自己感到慰藉,莫非自己內心還有可以汲取的源泉?同時自己也感到哀傷,歸根結底自己基本上掌握不了人生的長河。諸如在夢中寫作,本來就是荒誕無稽。但也不能斷言就看不見**的靈魂在翱翔的豐姿,不用說,結集在生活裏的悲慘和醜怪,甚至還糾纏在夢中。

就算我對音樂有點興趣,但隱約聽見海水浴場演奏的流行歌,也不感到舒暢。我不懂音樂。我到了這般年齡,曾有這樣的思慮:莫非我這一生不懂得音樂的美就要了結?我也曾想過:為了熟悉音樂,哪怕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這句話有點誇張,不過由興趣和愛好所體會到的美是有限度的。接觸到一種美,也是命中的因緣。我漸漸痛切地感到:我短暫的一生,懂得的美是極其膚淺的。偶爾也尋思:一個藝術家一生所創造的美,究竟能達到什麽限度呢?

比如,一個畫商就是帶來一幅畫,倘使我感到是一種緣分,那就是幸福。然而我不能汲取這幅畫的美,這是可悲的。這幅畫也許會發問:究竟會不會喜逢某人能全部攝取自己所具的美呢?為這幅畫設想,就會被一種不得要領的疑惑所捕捉。

當然,昂貴的名畫是不會送到我們這裏來的。再說,我也無緣邂逅滿意的畫。不過,在自己家裏看到的畫中,浦上玉堂和思琴的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件都是小品,我沒有買下來。

正如不懂音樂一樣,我也不懂美術。我不認為自己不具備理解美術的素質和能力,隻想把這歸之為看到的佳作不多,自愧素養不夠。但我在很久以前就發現自己這種不甘示弱的陰暗心理了。

就算沒有達到姐妹藝術的程度,我的職業——文學領域實際上也是類似的。我自己懂得的、並心安理得地幹的就隻有小說一種。小說也由於時代和民族的不同,已經變得不易理解透徹了。談到詩歌,就是對同一時代、同一國家的摯友的作品,也難以確切鑒賞,所以我沒寫過詩歌評論。如今回顧一下,小說是不是就可以普遍觀察到了呢?這是一個疑問。所謂可以普遍觀察,是任何人也無法辦到的。就小說而言,隻能說我的目光並不遠大。

我年近五旬,做這番感歎,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冰冷的恐怖感。

自然,我這種感歎並非始自今日。我認識到自己這種缺陷也已有相當年頭,而且還找到了遁詞。就是說,我從事藝術這行,就是不甚明了的事我也能使自己明白。也許我不知道,觀察自然和人生往往是不甚明了的,這同藝術沒有什麽關係。於是,我漸漸懂得對事物不甚明了,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這種遁詞當然十分幼稚,有點文過飾非。有時事情越明了就會變得越不明了,倘使這句話作為某人的一種說辭,那是有意義的。然而對於麵對不明了而徘徊的我來說,這不過是一種遁詞而已。我對不懂藝術並不感到幸福,可對不懂自然和人生感到幸福,這是事實。這種說法,恐怕也含有任意的飛躍吧,姑且把它作為一種事實好了。有時我對作為一個作家的這種不安和猶豫也感到是某種生活上的安定和滿足,這也不能隨便把他說成是喪失信心的弱音吧。

戰爭期間,尤其是戰敗以後,日本人沒有能力感受真正的悲劇和不幸。我過去的這種想法現在變得更加強烈了。所謂沒有能力感受,恐怕也就是沒有能夠感受的實體吧。

戰敗後,我一味回歸到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之中。我不相信戰後的世相和風俗,或許也不相信現實的東西。

我仿佛遠離了近代小說的根基——寫實,也許從來就是如此。

先前我讀罷織田作之助的《土曜夫人》,試圖修改拙作《虹》,發現它們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甚是驚訝。這不就是同樣的悲哀的源流嗎?就《土曜夫人》來說,含有一種追逼自己的陰鬱的力量。這是作者的多麽悲哀的心曲啊!這種悲哀,同我悼念作者之死的悲哀合流在一起了。

戰爭期間,我常常在往返東京的電車上和燈火管製下的臥鋪上,閱讀從前的《湖月抄本源氏物語》。我這才想起,在昏暗的燈光下和搖晃的車廂裏閱讀小鉛字,會弄壞眼睛。而且,那時多少也摻雜著對時勢的反抗和諷刺。在橫須賀線沿線的戰爭色彩日漸濃重的情況下,閱讀古本線裝的王朝戀愛故事,雖有點滑稽可笑,可是沒有哪位乘客發覺我這種與時代齟齬的舉動。有時候我甚至耍笑自己:萬一途中遭到空襲受了傷,說不定這結實的日本紙對抑製傷痛會起點作用呢。

就這樣,我把這部長篇小說讀了差不多一半,即讀到十三回的時候,日本投降了。但是,這種閱讀《源氏物語》的妙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察自己常常在電車裏讀《源氏物語》而心曠神怡和陶醉時,不免有點震驚。那時節,戰爭受害者和疏散者都帶著行李上車,車上籠上一種懼怕空襲的氣氛,和不規則地流動著一股焦臭的氣味。單是這種電車和自我的不協調,就讓我愕然了。然而使我更驚愕的是:上千年前的文學和自己卻是如此融洽無間。

我早在中學時代就開始讀點《源氏物語》,我想,它給我留下了影響。之後也斷斷續續地讀過,卻沒有像這回如此專心和喜愛。我也想過,這是不是讀假名抄寫的古本線裝的緣故呢?我試讀鉛印小字本作了比較,味道的確是天壤之別。也許還有戰爭的緣故吧。

但是,更直接的原因是《源氏物語》和我都在統一的心潮中**漾,我在這種境界中忘卻了一切。我思念日本,也考慮自己。在那樣的電車車廂裏,我翻開了古本線裝書,這種舉動多少有點驕矜,令人討厭,結果招來了意外。

那時候,我反而收到不少在異國的軍人寄來的慰問信。也有一些是不相識的人。書信內容大致相同,他們偶爾讀了我的作品,泛起了鄉愁,向我表示謝意和好感。我的作品讓他們思念起日本來了。這種鄉愁,我在《源氏物語》中也感受到了。

有時候,我也曾這樣想過:《源氏物語》寫了藤原氏的滅亡,也寫了平氏、北條氏、足利氏、德川氏的滅亡,至少可以說這些人物的衰亡並非同這一故事無緣吧。

雖然與此是另一回事,這次戰爭期間和戰敗以後,日本人的心潮中潛藏著《源氏物語》的哀傷,絕不在少數吧。

《土曜夫人》的悲哀也好,《源氏物語》的哀傷也好,這種悲哀和哀傷本身融化了日本式的安慰和解救。這種悲哀和哀傷的本質,與西方式**相對,不能等同。我沒有經曆過西方式的悲痛和苦惱。我在日本也沒有見過西方式的虛無和頹廢。

浦上玉堂和思琴的小品之所以印在我的心上,也還是這種悲哀的緣故。

玉堂畫的,是秋天黃昏雜樹林中的鴉群。他使用的紅色和思琴的一樣,都流露出哀傷的情調。不過,這是淡淡的、昏暗的雜樹的紅葉,同蒼茫的暮色融匯在一起,漸漸陰沉下來,畫麵上籠罩著一種深沉的悲哀和寂寞的情調。這就是日本晚秋的孤寂景象。除了雜樹和鴉群之外,什麽也沒有下筆。隻是比較精細地畫出了跟前的一棵大樹。各個部分都洋溢著森林寫生的氣氛,幾乎沒有南畫式的習慣畫法,一種自然的情趣滲進了觀賞者的心田。令人感到林子對麵好像有一溪流水。畫麵像是清澈的秋日,卻飄逸出濕潤的空氣,大概是夜露的冰涼吧。這幅畫畫的是,秋天天擦黑兒,一個旅人路過原野盡頭和山脊,充滿了旅愁。氣氛沒有《凍雲篩雪圖》那樣冰涼,當然也沒有那樣和藹。如果說《凍雲篩雪圖》是畫嚴冬的冷酷,那麽《森林鴉群圖》則是畫秋天的嚴峻。盡管畫了秋天的哀愁和寂寥,多少帶點感傷,但日本的大自然確實是這派景象。那是沒辦法的。這大概是玉堂晚年所作的吧。那時候,他手抱琴子四處流浪。我查閱了年譜,才知道那是他四十開外畫的。我不勝驚歎:四十歲人能畫出這樣的畫嗎?看起來是出自年輕人之手的。也許是我不懂畫的緣故吧。假使我持有這幅畫,在秋天工作到夜深,苦惱之餘觀賞一番,必定會感到萬分悲哀與寂寞。這並不意味著傷心或情緒低沉,而隻是遠遠地目送著我的宿命之流。(我寫了這篇文章,才得到《凍雲篩雪圖》,真跡並不像從照片上看到的那樣“嚴峻”。)

思琴畫的,是一張少女的臉。雙手裏拿著許多暗淡的小品。那是一張淒涼的、寒磣的、哭喪的、帶病的臉。細看,悲是哀切的、愛是深沉的。現出了一張純真而可憐的臉。

玉堂的畫,我也隻看過少許。思琴的畫,我僅看了這一幅。而且是極小的一幅,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作品。光憑這幅畫就來談思琴,太不像話了。不過畫過這幅畫的思琴,的確牽動了我的心。也許這是一幅很好表露思琴感情的畫,是先前窮極潦倒時所作的吧。同玉堂畫的秋天森林的悲哀當然不同,思琴表現的少女的哀傷,使我感到意外的親切。

前一年十二月,巴黎畫廊也陳列了思琴的畫,據說有人曾這麽寫道:“站在思琴的作品麵前,誰也不會無動於衷。年輕畫家看了他的作品,都心潮起伏,這確是很自然的事。說明他的作品明顯地表現出一種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悲壯感。”(沙魯爾·艾斯蒂恩奴的通信,青柳瑞穗譯,刊於《歐洲》第二期。)我覺得目不忍睹的悲哀,似乎不是壯烈的。顯然,思琴不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驚人的大家。我讀了許多有關議論思琴的話,諸如狂躁、狂熱、偏激、粗野、殘忍、恐怖、神秘、孤獨、苦惱、憂鬱、混亂、腐敗、病體雲雲。我感到這些話隻不過是一種過分誇張的形容,就像在一幅畫前一切皆空一樣。

畫這張少女臉的思琴,也許是頹廢的,但融合在樸實的悲哀之中。也許帶點道義沉淪的味道,但在切實的哀憐之中,含有幾分溫馨。苦悶的孤獨,也沒有異教的神秘,而令人感到對肌膚的眷戀。一隻眼瞎了,耳朵背了,鼻子歪了,嘴角歪了,思琴畫這樣一張臉時,也使用了血色。少女留戀地活著。如果是像上述許多議論的話那樣,思琴是畫了許多異常強烈的畫。這少女的臉,也許反映了思琴樸素靈魂的點滴,這是值得愛的。

然而,很難引起我的興趣把它買下來。這並不是乍看顯得有點粗糙的緣故,而是看了這幅畫,它仿佛融合在我的悲哀思緒之中。再說,我感到玉堂畫的秋景和思琴畫的少女是悲哀的,也是文學性的、抒情性的,因為作為畫,它並不是我最喜歡的。要是能買到西方人作的畫,我還是希望要**女人像。

玉堂的畫和思琴的畫,都陳列在附近的美術商綠蔭亭裏,我便把它們借到我家裏來,一連巧遇了兩幅畫,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哀愁,或許這不是偶然的吧。

有關音樂的事,我一點也不寫就不能善始善終。不過,我實在太困頓了。其餘的話以後再敘,我從給野上彰、藤田圭雄兩人的童謠集《雲和鬱金香》所寫的序文中,引用了幾句簡短的話:

悲愴的搖籃曲滲透了我的靈魂。永恒的兒歌維護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