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隨想

(英)查爾斯·蘭姆\文 劉炳善\譯

每個人都有兩個生日,每年至少有這麽兩天,促使他想一想時間的流逝對他自己壽命的影響。一個,自然是那專屬他自己的生日。不過,由於老規矩漸漸廢棄,這種隆重慶祝個人生日的習慣已經差不多消失,隻有小孩子們還保持著;但小孩子過生日,除了蛋糕、橘子,是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懂的。然而,一個新年誕生,普天同慶,無論國王還是補鞋匠,都不會置之不理。元月一日這一天,誰也不會漠不關心。因為,人人都要在這一天算算自己過去的歲月,想想自己還有多少時間。所以,這是我們共同的生日。

在一切鍾聲中(鍾聲是最接近天堂的音樂),最為莊嚴動人的乃是那種用隆隆的響聲送走舊年的鍾聲。每次聽見它,我都禁不住要全神貫注,把過去十二個月裏所發生的種種片斷通通集合起來,一一回顧——想一想在那一段悔之不及的時間裏,自己做過哪些事,遭過哪些罪,完成了什麽,忽略了什麽。這時,我才開始明白過去那一年的價值,好像對於一個剛剛死去的人那樣。它這時才具有個人色彩。因此,並非僅僅由於詩人逸興遄飛,一位當代作者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隻見那舊的一年裙裾一閃,便棄我而去。

這正是我們在辭別舊歲的莊嚴時刻,每個人在清醒的悲哀情緒籠罩下所共同意識到的。昨夜,我就有這種感覺,別人自然也和我一樣;但是,跟我一同守夜的某些同伴故意裝作隻對新年誕生表示興高采烈,以掩飾他們內心對於舊年消逝所感到的淡淡哀愁。然而,我可不是那種人——他們一邊歡迎新來的生客,一邊催攆離去的舊人。

首先說,對於新東西,無論是新書、新麵孔、新年,我生來都有點畏怯,這是因為我有一種怪脾氣——怕麵向未來。對於未來,我差不多不抱什麽希望了;隻有對於從前的、已成為過去的歲月,我才有點把握。我沉浸在已逝的幻影和既定的結局之中。過去的不順心之事,我不分青紅皂白地重新經曆一番。往日的挫折,我不再受它們傷害,像是穿上了盔甲。往日的仇敵,我在自己的想象裏要麽加以寬恕,要麽加以製服。往日爭強好勝、曾經付出重大代價的遊戲,現在我像賭徒們常說的,為了消遣,再玩一把。在我一生中所發生過的各種各樣的倒黴事,如今我一件也不想取消。對它們我不願有何任改變,正如我不願改變一部構思巧妙的小說中的情節。我甘心情願為阿麗思·溫頓那迷人的金發和她那更加迷人的碧眼所俘虜,在相思憔悴中度過七年的黃金歲月,也決不願這樣刻骨銘心的愛情冒險事件根本不曾發生。我寧肯讓我們全家失去被道雷爾老頭兒所騙走的那一筆遺產,也不願意在此刻擁有兩千英鎊的財富存於銀行之中,卻在眼前失去那個老奸巨猾的壞蛋的影子。

說起來,真有點不配稱為男子漢,我的弱點就在於總愛回顧自己早年的那些日子。我要說,一個人回頭跳過去四十年,就可以有權利愛他自己,而不至於落下顧影自憐的罪名——這究竟算不算謬論呢?如果我還算略有自知之明,那麽,在所有愛反躬自省的人中(說來難過,我正是其中的一員),誰也不會對自己的現狀像我對成年後的伊利亞這個人一樣如此缺乏敬意。我了解他這個人輕浮、狂妄、反複無常,是個出了名的……,又沾染上……的嗜好,有事不愛和人商量,既不聽別人勸,也不去勸別人;除此之外,還是一個愛說笑話的結巴;你怎麽說他都行,不必留情;說得再重,重得你說不出口,也不要緊,我都讚成。可是,對於小時候的伊利亞,對於那個已經退隱到遠方去的“過去的我”,對於他的回憶,我卻要毫不客氣地加以保護,不過我得說明,在我眼裏,那位小少爺可跟如今這個變得又醜又怪的四十五歲的大傻瓜毫無關係,他好像是另一個人家的孩子,並非我的父母所生。現在,我想起他五歲出天花,吃很苦的藥,還為他掉淚。我還看見他那發燒的小腦袋靠在慈幼學校病房的枕頭上;看著看著,我又跟他一同驚醒,見一位陌生人以母親般溫柔的姿態向他彎下身來,看護著他的睡眠。我知道這個孩子老實,不敢有半點撒謊;他還勇敢(從一個懦弱者的角度來看),虔信宗教,想象力豐富,前途大有希望!可是,上帝保佑你,伊利亞,你大大變了。在隨俗浮沉中,你失去了何等珍貴的天真純潔的品性。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記憶中的那個小孩子真是我自己,而不是某位化了裝的監護人——他以虛假的化身出現,好為我這尚未諳熟的人生道路提供一個規範,端正我做人的道德風貌。

我愛沉湎於諸如此類的懷舊思想之中(別人恐怕很難與我同感),大概是某種病態癖性的表現。或者,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原因?直言之,就是說,我一無妻子,二無家屬,因而個人每日所思也就無從超出自我;再者,既沒有兒女繞膝嬉笑之樂,我也就隻好退入往事的回憶,把自己早年的影子過繼下來,作為自己的後嗣和寵兒。看官(閣下大約是一位忙人),倘若我這些想頭在你看來都不過是異想天開,倘若在你眼裏我簡直是妄誕得出了格,得不到你的同情,我就隻好退回到伊利亞的空幻迷霧之中,抵擋冷嘲熱諷的侵襲。

把我撫養成人的長輩一向莊嚴遵守一切古老習慣,絕不含混放過;每當鍾聲送走舊的一年,他們總要舉行一些特殊的禮節儀式。在那些日子裏,午夜的鍾聲一響,一方麵似乎在我周圍造出了歡樂的氣氛,另一方麵也總是在我的想象裏勾起一連串憂鬱的念頭。隻是那時候我說不清這意味著什麽,也想不到這跟自己會有什麽關係。不光是小孩子,就是三十歲以前的年輕人也想不到他自己會死。他並不是不知道,一旦必要,還會發表一通關於人生無常的說教;但是,他從不把這件事和自己聯係起來,正像在六月酷暑之中我們無法真切地想象十二月冰天雪地的日子。然而,說句心裏話,我現在計算得可清楚了。我開始推測自己壽命的長短,花費片刻工夫、短短時間我都吝惜,像守財奴一樣花幾個小錢也覺得心疼。在世年歲越是減少、縮短,與之成為正比,我也就越發看重那一小段一小段的歲月片斷,恨不得伸出我那無濟於事的手去攔住那時間的巨輪。我不甘心“像織工的梭子一樣”飛逝。這樣的比方對我不起任何安慰的作用,也無法使得死亡這杯苦酒變得可口。我不願讓時間的大潮把自己的生命席卷而去,不聲不響地送入那永恒的沉寂;我不甘屈服於命運那不可避免的進程。我愛這綠色的大地,愛這城市和鄉村的麵貌,愛這難以言喻的幽寂的鄉居生涯,愛這安靜可愛的街道。我願意就在此處紮下自己的帳篷。我願意就在我現在的年齡停駐不前——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如此,不想更年輕,不想更有錢,也不想更漂亮。我不想由於年老而失去一切,更不願像人們說的,像熟透的果實,忽地一下掉進墳墓。在我的世界裏,無論吃、住,哪怕有一點點改變都會使我迷惑,使我心煩。我的家庭守護神的雕像基座牢牢釘在這片土地上,要連根拔起就會流血。他們不願漂流到異國的海岸。新的生活狀況隻能使我不安。

太陽,天空,微風,獨自漫步,夏天的假日,田野的綠意,可口的魚湯肉汁,社交往來,舉杯共歡,燭光點點,爐邊清談,無傷大雅的虛名浮利,諧言妙語,以至於俏皮的反話本身——這一切,難道都要隨著生命一同消逝嗎?

跟一個鬼魂在一塊兒,談得高興時,他可會捧著精瘦的肚皮大笑?

還有,我那些對折本書,我那深夜摩挲、不忍釋手的心愛之物!每當我把你們一大本一大本地抱在懷裏,一陣陣強烈的歡欣便在心頭湧起。難道我也要撒手與你們分離嗎?那時,如果還要知識的話,難道光靠著自己的直覺去瞎摸索,知識就會自己來臨,而無須愜愜意意地念書了嗎?

在那裏,塵世上讓我神往的微笑、熟悉的麵孔,“給人以信心的親切的臉色”,自然都不存在了;那麽,還能享受到交友之樂嗎?

到了冬天,這種不想死的心情(姑且用一個最委婉的說法)把我纏得特別苦,簡直叫我受不了。八月中午,天氣和暖,在炎熱的天空籠罩下,人對於死亡簡直都發生了疑問。在那種時候,即使我這樣的辛辛苦苦的可憐蟲都覺得自己能夠長生不老。我們心情舒暢,宛如初放的花朵;覺得自己身強力壯、勇氣百倍、智慧過人,甚至個子也高高大大。但是,一陣寒風襲來,使我銳氣全消,重又蜷縮不動,生死之念便油然而起。這時,萬物都與虛空聯成一氣,臣服於那君臨一切的無常之感——嚴寒,僵冷,夜夢,惶惑,以及月華籠罩下的世界,其中光影暗淡,若有精靈幽幽來去——月亮,那本是太陽的寒魄,那是福玻斯的病態懨懨的妹子,就像《雅歌》裏提到的那個營養不良的小姑娘。不管怎麽說,反正我不是月神的仆從。我跟崇拜太陽的波斯人站在一起。

我每逢碰了釘子、遇到麻煩事,不由得就會想起死亡;出了些小毛病,譬如說,情緒不好,也會聯想到那個大瘟疫似的災禍。聽說,有人聲稱生命無足輕重。他們歡迎生命結束,好像進入了安全港;他們談到墳墓,好像那是溫柔鄉,到了那裏才能高枕安睡。還有人自己去追求死亡。然而,我要向死亡說:“呸,呸,滾開,你這肮髒的醜八怪!我憎恨你,討厭你,詛咒你,像修道士約翰一樣,把你交給十二萬個魔鬼去發落,不得饒恕,不得寬縱;把你當作一條毒蛇,普天同憤,舉世共棄;還要把你打上烙印,充軍流放,永受斥罵!反正,對於你,我無論如何也不接受,不管你是淒淒慘慘的空虛,還是更可怕的一種混混沌沌的存在!”

那些為了消除對於你的恐懼而想出來的種種辯解,也都是像你一樣缺乏生氣而且叫人感到侮辱。譬如,說什麽“一瞑之後,便可與君王大臣們躺在一起”,那又有什麽味道?因為,人在活著的時候,也並不怎麽想跟那一號人同榻而眠。又說什麽“花容玉貌將在彼間出現”,照這麽說,為了陪我,阿麗思·溫頓豈不得變成女鬼嗎?還有,在你那些平平常常的墓碑上刻的那些親親熱熱的話,說得太不客氣、太不合適,最叫我感到惱火。好像每一個死人都有資格拿他那些陳詞濫調把我教訓一頓,說什麽“君當亦如我,頃刻到此來”。朋友,恐怕不會像你說的,“頃刻”就去的。起碼這時候我還活得好好的,我還能走來走去。我一個人抵得上你二十個。你給我靠邊吧!你再也沒有新年元旦了。我還活著,高高興興地進入1821年。

再飲一杯酒吧——此刻,當那朝三暮四的鍾聲,剛剛為逝去的1820年唱罷挽歌,現在又變了調子,為新的一年而起勁地鳴響;讓我們也和著鍾聲,高唱那熱情、樂觀的柯頓先生在同樣場合下所寫的一支歌——

新年讚歌

聽,金雞高唱,那燦爛的星辰

向我們宣告:黎明就要來臨;

看遠方,曙色衝破了黑暗,

用金光塗抹著西方的山巒。

古老的兩麵神也一同出現,

他要把未來的一年細細察看;

他那神氣似乎是想表示:

情況怕不是那麽順利。

翹首以待,碰上了不好的征兆,

這恐怕對你我不大美妙。

有時候人擔心遭什麽禍患,

倒偏偏造成了痛苦的災難,

這災難折磨著人們的心,

倒比那真禍患痛苦萬分。

哈,且慢!看那曙光更加明亮,

在眼前出現了新的景象:

兩麵神剛才還愁鎖眉間,

到此時又換上安詳的容顏;

原來他轉過了那一邊臉

隻表示對去年厭惡不滿;

轉過來這一邊麵部表情,

明明對新的一年露出笑容。

他高高在上,遍觀塵寰,

新年的一切盡在眼前;

哪怕是人世間瞬息萬變,

也難逃他那慧眼一一發現。

他那臉上高高興興笑嘻嘻,

八成是看出了可喜的轉機。

元旦清晨發出了微笑,

新年伊始,就把佳音來報;

那麽對這來年的紛紛紜紜,

何苦去妄自猜疑瞎擔心?

算了吧,過去的一年不算太好,

大家都有體會,全都明了;

既然去年過得馬馬虎虎,

今年再糟,照樣也能對付;

按照世界上根本道理,

後年就好上加好,好得無比!

因為,正如你我天天看見:

運氣再壞,總不會永世不變;

壞事到頭,變化就要來臨,

大災之後,必交好運;

幸福鼓舞人心,雖則本身短暫,

它的作用長遠,大大超過災難;

三年之內能有一年幸福,

卻還要對命運埋怨不住,

隻表明這個人忘恩負義,

好運氣該從他手中拿去。

為了歡迎這新來的一年,

且把這杯中酒斟得滿滿;

歡笑把幸福給我們帶來,

對災難就不必掛在心懷。

黎明女神扭轉身飄然而去,

讓我們把酒杯端在手裏,

祝大家振奮精神把今年過完,到明年,元旦的曙光再露笑顏。

看官,你覺得如何?這些詩句能不能表達出一點老英國人那種粗獷而豁達的脾氣?它們能不能像一杯甘露酒似的振奮你的精神,擴大你的胸襟,鼓舞你的樂觀情緒和豪爽氣概?讀了這首詩,前邊所表現出來的——或者幹脆點說,假裝出來的——那種悲悲切切的怕死情緒又跑到哪裏去了呢?它像一片烏雲似的消失了——你我的抑鬱情緒,像是在赫利孔神山下的詩歌之泉中,被那神女聖潔的清泉一衝,衝刷得一幹二淨了。那麽,就再滿滿斟上一杯,祝各位先生新年愉快,並且還要再過上許許多多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