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16]

不管怎麽說,新年前夜是非常快樂的,我甚至覺得要比新年當天還要好玩。因為跨年夜的歡樂還沒有遠走,新一年的歡樂緊接著又來了。祭祀前的宵宮[17]、聖誕的平安夜、靠近元旦的除夕夜,都是同樣的感覺。我小時候覺得新年前夜的快樂是很特別的,因為一年僅有一次,所以別的夜晚跟它沒法相比。有心情低落的記憶,也有家裏彌漫著水汽的記憶;有大家忙成一團的記憶,也有禮貌地寒暄的記憶,這些快樂的時光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我小時候,街上的商鋪還是半年交一次房租。每到年底這天,就像往年一樣,我家從早到晚都是人。商鋪的二當家都提著燈籠,帶著賬簿,從我家後門進出,絡繹不絕。廚房的灶台也已經裝飾好了,柱子上的櫥櫃裏供奉著的荒神像前已擺上了新的鬆枝和錢幣。我們用畫筆在鬆枝上畫出一條條白線,每一筆都要幹淨利落。不知為何,在鬆枝上畫畫的往事總在我的記憶之中。大致是因為,母親這一輩人都覺得荒神很靈驗,對他的敬畏幾乎到了誠惶誠恐的地步。

打開廚房的櫥櫃,會發現用很多大盤子裝著的燉菜和紅豆餡。這是大人們專門為新年準備的,小孩子不能碰。我還記得在各家店鋪的二當家們進進出出的時候,有一位從二合半村推著車過來的農民,像往年一樣,把成捆的蘿卜堆在我家地板上,說這是答謝一年裏我家送他們肥料。

一年中,隻有新年前夜我們小孩是可以玩通宵的。以往每天都被早早趕上床,那一天卻可以像大人們一樣熬夜,我們都興奮無比。元旦當天的習俗是不能打掃衛生,所以在新年前夜,我會把玄關、通道和庭院都打掃一遍,再到門口掛上大燈籠。不久,一家名叫“砂場”(不知道為什麽,好多蕎麥麵館都叫作“藪”或者“砂場”)的蕎麥麵館就會送好幾盒的蕎麥麵過來。父母、兄弟姐妹和爺爺,大家聚在一起吃蕎麥麵。對我來說,這種祥和的場麵是種無上的幸福。爺爺總說:“大家能像這樣聚在一起吃年夜麵,真讓人高興!”

再過一會兒,一百零八聲鍾響就將從遠方傳來。我住在下穀仲禦徒士鎮的時候,總能聽到淺草寺的鍾聲,等搬到穀中鎮,聽到的就是上野寬永寺的了。爺爺和弟弟妹妹們都已入睡,隻有我和父母三人還坐在茶室的火盆旁——這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左右。世界已經安靜了,秋風吹動窗戶的響聲顯得分外清晰。煤油燈下,母親把折好的流水賬本拿出來,父親拿起算盤,開始算這一年的賬目。喝著福茶,父親總會讓我看看算賬的結果,一邊說著“隻剩這麽點兒了呀”。雖然隻有五百到八百日元,但對於還是孩子的我來說已經是筆巨款,每到這時,我總是深深感到父親的可靠。我記得我家一年中的總支出大概是兩千日元。大人們說明天晚點兒起床也沒關係。我鑽進了被窩,依然毫無困意,想著“明天我要第一個到學校”這樣的事情。東京過年的時候很少能見到下雪,即使到了十二月末也還是陽春天氣。

現在又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呢?過年的時候是能見到雪的。當年十二三歲的小孩,現在已經六十四歲了,人們對我的稱呼也成了“老爺子”。我在東京的家被火燒了,搬遷到花卷的家也被燒了。因此,我不得不過著隱士般的山林生活。今年,我住在岩手縣稗貫郡太田村的山口村,在一間人煙罕見的小屋中,迎接新年的到來。

去年的十一月十七日,我把被子搬到這個山間的小屋,從那晚起,過上了獨居生活。我的日記寫著去年十月末就下霜了(今年還沒見著初霜)。十一月二十八日,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雪,這也是去年的初雪。二十九日小屋裏的水結冰了,這也是去年的初次結冰。十二月二日是小雪,接連下了三天,第四天,積雪已經非常厚了,連蘿卜也被凍上了。以後的三天,天氣也沒見好轉,每天都在下雨或下雪,連晴天的影子也見不著。二十九日,細雪紛紛飄落,村裏的人們要用上滑雪板才可以出行。

新年的前一天,村裏來了個年輕人,幫我鏟除小屋屋頂上的積雪。還有一群年輕人幫我用茅草搭建了屋子周圍的防雪柵欄。為了抵擋凜冽的西風,他們在小屋的西側圍滿了柵欄,就像城牆一樣壯觀。村裏人全都用舊曆,所以在年底這天沒什麽活動。我自己用樹枝做了一個腳爐架,上麵鋪上被褥,開始了我的蝸居生活。然而,整個夜晚,直到天亮以前,我都沉浸在對幼時過年的追憶中,心中感慨萬千。我一邊思念著爺爺、父母,還有智惠子小姐,一邊思考著正發生在日本的巨大變化,對於自己過往的經曆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就這樣,萬裏無雲的晴空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場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