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村長招待大家去他家吃蕎麥麵。這也是村裏婦女協會的例會,白天,五六位婦女就各自帶上食材,到村長家集合,準備飯菜去了。她們不斷把蕎麥麵從廚房端上飯桌,簡直堪比“小碗蕎麥麵”[21]的待遇了。這麵隻能用村長家田地裏的蕎麥做,香氣撲鼻,很是入味,真是太美味了。這種麵在東京是絕對吃不到的,就連蔥花也截然不同。所有的食材都非常新鮮,一看就對身體很好。現在住在巴黎的高田博厚先生也很喜歡吃蕎麥麵,我們以前常常一塊兒吃。他吃蕎麥麵和葡萄的時候,簡直是狼吞虎咽,哧溜哧溜一刻也不停。今天吃到的是地道的蕎麥麵,麵條比較長,雖說不能像在東京那樣一邊吃一邊發出聲響,但他們給我添了一碗又一碗,我吃得很滿足。我連裏麵的豬肉都全部吃光了,今天的營養攝取完全達標。縣裏的土木部長和河川課長也吃了很多,但他們今天必須回盛岡去,所以不久就告辭了。

女人們也圍著桌子吃得很香。吃完飯後,她們興致勃勃地閑聊起來,我也參與其中。我們聊到日本的複興要從生理上開始,又談到食物的肝腎、奶和乳製品、肝髒、腦髓、牛尾料理及製作方法、孩子們的健康、睡眠時間、學校提供的餐飲等跟食物有關的話題。她們給我講了一些農村家庭生活的真實情況,也向我提出了一些和美與道德相關的問題。對於善惡觀,我也淺薄地闡述了一些個人見解,強調表麵上的善人是多麽無可救藥。話題漸漸深入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五點,天色暗下來。我們相約以後再一起吃飯聊天,還可以再談談文學和美術,就這樣結束了今天的話題。這裏的女人們都很健康,不認生,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和她們交談非常愉快。村裏的診療所所長夫人也來了,她向姑娘們傳授了池坊[22]的插花法。這位夫人深通樂理,鋼琴彈得很好。雖然太田村是一個所謂的文化落後地區,但我反而覺得這裏前景無限。這裏的人們沒有沾染上心浮氣躁的風氣,保持著質樸的天性。因而,對於他們以後的發展,我是很期待的。我堅信,隻有在這樣的土地上,才能滋生出真正厚重的、正統的,並非偽造的文化。

總而言之,這裏的人們很率真,不會有表裏不一的人。到別的地方去的時候,他們表現出的言語和行為,也像是全然不知曉世外之事一般,有種天然的淳樸。無論何時何地遇到,他們都是我原來認識的樣子。他們總將好心情全部展示給人,和大自然和諧共處,是真正懂生活的人。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都坦誠地表現出來,從不跟你繞彎子。這山裏雖然也跟外麵一樣,每天都上演著悲劇和喜劇,但絕沒有荒誕的紛爭,都是無邪的真情流露。

這裏的人和關東地區的人差別很大。我從不知道這裏住著這麽多真誠且不做作的人。我大概是積下了許多善緣,才能在這偏僻的村落安家,真是人生中的大幸。我以前住在東京駒込[23]的畫室時,並不怎麽喜歡那裏。現在回想起來,我內心大概早就萌發了這種想法——有一天要到一處自然美好的地方去住。那時,我總夢想著要到“五十度文明”的北海道北部去,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這樣看來,人總是無意識地在朝著自己夢想的方向前行。雖然前行的步子很緩慢,但從結果來看,卻是出人意料地快。

大家目送著我從村長家離開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我備了手電筒,所以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今天的天氣陰晴不定,西風猛烈而寒冷。我第一次穿上了冬天的外套,它還真是幫了大忙。這件外套的布料是去年我從土澤的及川全三先生那兒拿的。今年春天,盛岡的深澤仁子小姐的父親用這些布料給我做了這件外套。大小剛好,穿著舒適又暖和。據說,深澤老先生用縫紉機製衣的技藝精湛,無人可比。他做衣服時一針一線都非常用心,因此衣服不容易開線,穿著也很是舒服。真正的大家手藝應是豐滿的,而非貧瘠的。我戴著防空頭巾,穿著長筒靴,嘩啦嘩啦地蹚過長約四町的險路——與其說是險路,倒不如說是水路,回到了我的小屋。點上火,泡了澡,再沏上川楊茶後,現在正寫著這篇文章。用煤油燈那會兒,我盡量早睡早起。去年開始有電燈後,便時常寫文章寫到淩晨兩三點了。我每天睡七小時,這是健康生活法則的第一原則。明天似乎又是霜降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