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倫理

特洛伊戰爭[46]結束後,成為英雄的奧德修斯[47]返回家中,絞死了迎接他的十二個婢女,因為他懷疑她們在自己離家期間品行不端。

在當時,那些婢女是屬於他的財產,就和現代人處置自己的財產一樣,隻要是你的私有財產,怎麽處置,全憑主人樂意,並無對錯之分。

在奧德修斯時代的希臘,並不缺少對錯觀念。在他的艦船重返家園之前,他的妻子在漫長歲月中保持的貞潔便是一種見證。那個時代的倫理範疇隻涵蓋夫妻血親,並未延伸到奴婢。此後的3000年裏,道德標準不斷延伸至很多行為領域,與之前不同的是減少了一些與自身權利相關的行為而已。

倫理的演化曆程

目前為止,隻有哲學家參與研究的倫理學擴展,是一個生態進化的過程。對於倫理的演化順序,可以站在生態學的角度描述,也可以站在哲學角度描述。從生態學的角度看,倫理是一種為生存而鬥爭的行為的限製;而從哲學角度來看,倫理反映了社會行為和反社會行為的差別。它們是對同一事物的兩種不同定義方式。個人和團體相互依賴,並在相互合作的模式中共同發展,生態學家稱之為共生。政治學和經濟學是更高層級的共生,政治學和經濟學中的最初的自由競爭機製,已經被具有倫理學的合作運行機製所取代了。

隨著人口不斷增長,新工具不斷提高效率,增加了合作運行機製的複雜性。比如,古乳齒象時期[48]的棍子和石頭可以定義為反社會行為,在現代卻不能把子彈和廣告牌定義為反社會行為。

摩西十誡[49]代表的最初的倫理觀念是用來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隨後的倫理觀念中,才增添了處理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個人逐漸融入社會,而後來的民主政治,則是將社會融入個人。

現在,人與土地關係的倫理還沒有人研究,也沒有倫理用來處理人與土地、動植物之間的關係。因此,土地仍好比奧德修斯的婢女一樣,隻是一種財產。經濟在主導人與土地的關係,人隻想享受特權,卻躲避該承擔的義務。

那麽,倫理規範延伸到人類與環境中去,在生物進化上具有可行性,在生態發展上也具有必然性。在倫理順序中,這是第三個步驟,前兩個步驟已經完成。以西結和以賽亞[50]時代的思想家就曾預言,對土地的掠奪行為不僅不明智,而且十分錯誤。隻不過,當時的社會並沒有認同他們的預言。我且將目前的自然保護運動視作認同這種信仰的萌芽。

倫理是一種行為指導模式,它既新穎,又複雜,改變起來也很緩慢,以至於不能在短時間內被大眾接受。動物的倫理是個體認知複雜情況下的指導模式,而人類倫理卻是一種尚在發展中的群體指導模式。

何謂群體

迄今為止,所有倫理的形成都有一個前提:個人是群體的組成部分且與之相互依賴。他的本能,促使他為了在群體中獲取地位去競爭;而他的個人倫理觀,又促使他跟群體中的其他成員合作,這合作的目的是創造對其自身更為有利的競爭環境。

土地倫理隻是將群體概念擴展了,把土壤、水、植物、動物涵蓋進去。我們可以把這些要素統稱為土地。

聽起來好像很令人費解。我們不是早已表達過對土地和家園的熱愛和擔當了嗎?我們的確這樣做過,但問題是,我們所愛的是什麽?土壤,正被我們推入河流;水,它除了運輸船隻和衝走汙穢之外,簡直一無是處;植物,即便在我們眼前消失也沒有感覺;動物,最大最美的物種早已被我們趕盡殺絕。土地倫理並不能阻止我們去改造,卻能證實它們有在自然狀態下繼續生存的權利。

簡單來說,土地倫理的目的是扭轉“人類是萬物的征服者”的觀念,讓我們認可人類是“土地—群體”的其中一位公民。這意味著對群體其他成員的尊重,也意味著對群體本身的尊重。

縱觀人類曆史,我們已經知道的所謂征服者,最後都是自掘墳墓,自食苦果。這是為什麽呢?因為對征服者而言,隱含著這樣一層含義:征服者即是權威,在群體生活中,唯有他才知道如何使群體運轉下去,他來確定群體中哪些是有價值的,而哪些是沒有價值的。可事實上,征服者對此一無所知,於是,他最終也敗給了自己的權威。

在生物群落中也有類似的情況。亞伯拉罕知道土地能讓他享用牛奶與蜜糖。但現在,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對生物群體沒有信心。

普通民眾認為,科學知道如何讓群體運轉,然而科學家卻說,他們什麽也不知道。生物運行機製具有複雜性,以至於他們對其運行機製永遠也不可能理解。

曆史生態學表明,人類僅僅是生物群體中的一員。迄今為止,許多曆史事件都是靠人類的進取精神推動的;實際上,土地的特性決定了事件的發生,人類和土地之間的相互作用才是導致曆史事件發生的主要原因。它的特性也決定了在上麵居住的人類的特性。

我們以密西西比河峽穀地區的居民為例。在獨立戰爭後,有三個群體爭奪著那裏的控製權:當地的印第安人、法國和英國的貿易商以及美國的拓荒者。曆史學家們都想知道,假設當初在底特律的英國人支持印第安人,就會直接決定殖民地居民向肯塔基的野藤條地遷移的結果。如今,那些野藤條地被拓荒者征服後,改變成了藍草地。假設這些土地上的植物被莎草、灌木叢或者是雜草替代,那布恩和肯頓會堅持下來嗎?那些移民會湧向俄亥俄、印第安納、伊利諾伊和密蘇裏嗎?美國購買路易斯安那[51]的交易還會發生嗎?還會有橫貫新大陸的國家聯盟嗎?還會發生美國內戰嗎?

肯塔基隻是美國曆史戲劇中的一小部分。通常我們會被告知在這個戲劇中,人類演員要做些什麽,但演出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各自所占有的土地。在肯塔基的案例中,我們甚至不知道藍草是本地的物種,還是來自歐洲的偷渡者。

西南部地區與野藤條地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拓荒者占據西南部後,越來越多灌木叢和野草占據了這裏,這個地區回到了一種不穩定的狀態。植物種類衰減了,人類就侵占土地,而這會導致植物種類的進一步衰減。於是,今天不單植物和土壤,就連在那裏生存的動物群落也開始退化了。早期的拓荒者並沒有預料到這個問題。在新墨西哥,有些人在沼澤地挖壕溝來加速這種惡化。但當地居住者很少意識到是他們導致的退化,旅行者更是視而不見。對於旅行者,被毀壞的景色依然是豐富多彩的,而事實上,當地的景色與1848年相比已遜色太多。

這裏的景觀並不是第一次被“開發”,卻有不同的結果。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以前,普韋布洛的印第安人曾定居在西南部,他們是不養殖家畜的部族。雖然他們的文明滅絕了,但土地並沒有惡化。

在印度,人們是在不毛之地定居的,他們讓牛在地上找草吃,並沒有大力開發土地。這讓我懷疑,他們是故意這樣做,還是碰巧而已?總而言之,植物的衰亡和興盛左右著曆史的進程,並且真實地表現在土地之上。這些能讓我們從曆史教訓中得到反思嗎?如果能夠讓“土地—群體”的觀念深入人類的認知,我想是可以的。

生態良知

保護自然資源,是為了人類與土地之間實現和諧發展。近一個世紀,人類不停地這樣宣傳,進展卻非常緩慢,保護自然資源依然停留於紙麵和辯論上。

加強自然資源保護教育,也許是走出這種困境的辦法。但是我們確定我們僅僅需要增加教育嗎?在教育的內容方麵,我們是不是缺失了什麽呢?

簡明扼要地概括教育的內容,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根據我的理解,它應該是:遵守法律,行使投票權,參加一些專業化組織,並在自己的土地上去做有益於自然資源保護的事情。除此以外的工作,應交給政府去做。

是不是概括得太簡單,沒有提出實現任何有價值的目標?這裏沒有區分對與錯,不是義務,也不需要犧牲,也就是說,你的利益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就土地使用而言,我們倡導的是開明的利己主義。這樣的教育會帶給我們什麽呢?通過這個例子,我們可能會找到部分答案。

在1930年,除了一些忽視生態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威斯康星西南部的地表土壤正在向大海流失。1933年,農民們被告知,如果他們連續5年對自家土地采取補救措施,那麽民間護林保土隊會給予他們幫助並提供必要的物資。這個提議被廣泛地接受並執行,但5年過後,除了那些能產生經濟效益的措施繼續實施下去,大部分補救措施都停止了。

這次失敗卻產生了另一個想法:讓農民們自己製定規則,那他們會更積極地實施。於是,1937年威斯康星的立法機構通過了土壤保護區法令,實際上是在告知農民:

您可以自主製訂土地規則,政府提供免費的技術服務,並為您所需的機械提供專門的貸款。每個縣自行製訂的土地利用規則,皆具備相應的法律效力。

幾乎所有縣都響應了這條法令,並接受了政府的幫助,但整整十年過去了,卻沒有一個縣製定出屬於自己的規則。在法令推行的過程中,有些方麵取得了進步,比如條帶耕種、牧場更新和撒播石灰改良土壤方麵。但人們依然無序放牧,也從不將耕牛和犁頭趕出坡地。從以上可看出,農民們隻選擇對個體有利的補救措施,不會考慮群體利益。

有人會說,可以再製訂相關規則。但政府的回答是:還是需要先教育公眾了解這些規則的目的吧。但實際上,在教育過程中,除了利己主義思想外,並未提及對土地的義務。於是:我們接受的教育越多,擁有的土壤和森林就越少,像1937年那樣的洪災依然頻繁出現。[52]

令人困惑的地方在於,人們理解的利己主義之外的義務,是為社區捐建道路、學校、教堂,以及讚助棒球隊這一類事情,但是,在改善水土或是保留農場動植物多樣性方麵,卻認為不是自己的義務。土地使用的倫理,仍然完全受製於經濟上的利己主義,跟一個世紀以前的社會倫理沒有兩樣。

總之,我們希望農民為挽救土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而他們回應說隻能做這麽多了。一位農民砍倒了山坡上大部分的林地,給牛群騰出放牧空間,卻任由雨水將石塊和土壤帶進當地的小溪,但他仍然能獲得同鄉的尊重。如果他在農田裏撒播石灰,采用等高線種植法,那麽,他仍然可以得到保護區中的特權和薪酬。因為我們過於保守,隻考慮以利益驅使他們,而沒有告訴農民們真正的義務是什麽。沒有良知的義務毫無意義,而我們所麵臨的問題,就是將社會良知推廣到土地保護上。

倫理學沒有進步,就是因為我們在思想上,在信念上,沒有從內在發生改變。實踐證明,自然資源保護之所以沒有將倫理學作為基礎,是因為我們在哲學和信念中不承認它的存在。我們試圖讓自然資源保護變得簡單,結果卻無功而返。

土地倫理的托詞

當曆史需要麵包時,我們卻遞給它一塊石頭,還說石頭和麵包長得差不多。下麵,我描述的就是那些取代了土地倫理的石頭。

將資源保護係統搭建於經濟動機基礎之上,有一個缺點:土地共同體中的大部分成員都是沒有經濟價值的。野花和黃鶯就是例子。威斯康星的22000種高等動植物中,隻有5%的動植物可以用來出售、食用,或做其他經濟用途,不過,植物的整體性維護著生物群落的穩定,沒有經濟用途的生物也是群落的一員,它們是有權利存在下去的。

當某一種沒有經濟價值的植物瀕臨滅絕時,我們就會虛構一些理由,說明它對經濟的重要貢獻。

20世紀之初,黃鶯即將滅絕。鳥類學家們為了保護這個物種,不得不對公眾說,如果昆蟲不能得到有效控製,那麽,昆蟲會把農莊毀掉,而黃鶯具有的經濟意義就是可以大量消滅昆蟲。

今天,讀到這些牽強的借口還是覺得很痛苦。雖然土地倫理還沒有為人所理解,但我們逐漸接受這樣的觀點:鳥兒有繼續存在的權利,無論它們是否有經濟上的價值。

肉食動物、猛禽類和食魚鳥類也有類似的問題。很長一段時間裏,生物學家們不斷強調說:這些生物為農民控製了齧齒動物,保護了農作物。這再一次證明,必須提出具有經濟價值的證據才能有效。最近的幾年,我們才聽到了比較誠實的論點:肉食動物是群落中的成員,不能用任何理由損害它們的生存權,不論是否影響經濟。不幸的是,這種觀點仍然停留在紙上。捕殺肉食動物的行為還在大肆進行;而國會法令、自然資源保護部門和許多州立法機關卻還在沉默,眼看著灰狼被趕盡殺絕。

有些樹種成材緩慢,不能迅速地帶來經濟效益,林業工作者出於經濟利益考慮,希望把它們從森林中趕出去:白杉木、北美落葉鬆、柏樹、山毛櫸和鐵杉木都是這種情況。在歐洲,林業生態學是比較先進的,他們承認非營利性樹種的合法性,將它們保護了起來。人們還發現山毛櫸對土壤肥力的增強有突出的貢獻。歐洲人普遍認為,森林與樹種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地表植物與動物群之間同樣存在相互依存的關係。

缺乏生態價值,是生物物種和動物群落的普遍特點,甚至是整個生物群落的特點。沼澤地、泥淖、沙丘和“沙漠”都存在這樣的特點。我們的建議是把它們作為避難所、遺跡或者園林,由政府出麵進行保護。但這些群落散布在一些具有較高價值的私人土地,政府沒有權利征收。因為不能付諸行動,這些群落仍在大麵積地消失。如果私人所有者具有生態學意識的話,他就會主動承擔起責任來,他的農場和社區也會更多姿多彩。

在有些情況下,這些“無用之地”絕不缺乏經濟價值,而人們意識到這點時,大部分土地已經被毀掉了。現在人們搶著往麝鼠沼澤地裏注水,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出現一個明顯的趨勢:凡是私人土地所有者沒有能力做到位的事情,由政府統一管理。如今,森林草原管理、土地和流域管理、公園和荒野保護、漁業和候鳥管理等領域,都由政府管理運營,政府補助金在這些領域廣泛地使用。目前來看,這些政府措施都是適當、有效的,我本人為此也投入了大半生的精力。不過,我們還是要提出這樣的問題:這項事業的最終目的是什麽?目前的稅款能否維持各方麵的正常運轉?政府的自然資源保護工作,會不會因為鋪的麵太大而導致機構臃腫呢?我想最好的答案就是,讓土地倫理深入每一個私人土地所有者心中,讓他們自覺地承擔更多的責任。

林場主和畜牧業者,這些工業社會中的土地所有者和使用者,他們指責政府不該擴大土地所有權和管理權,但又不願采用政府倡議的自發保護森林和土地資源措施。

很明顯,私有土地所有者反對政府要求他們去做對群體有益但對自己無利的事情。不過,如果做這些事情讓他們損失鈔票,倒也可以理解,但這類工作僅需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些就行,他們依然滿腹牢騷,就很值得爭論了。

近幾年,政府為自然資源保護教育設立了國土局、農學院和擴展的服務機構,並大幅增長了土地利用補貼,但在土地倫理教育方麵卻乏善可陳。

總之,以經濟利己主義為前提,自然資源保護體係是不會長久的,也難以做到平衡。缺乏商業價值的政策遲早要被這個體係忽略掉,雖然它們是健康的運行機製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這個體係假定,一切具有經濟價值的部件,在不能轉換成經濟效益的情況下仍能繼續運行,而我認為個體會將這類複雜且瑣碎的事情甩給政府,政府也會力不勝任。

這個問題的補救措施就是,私有土地所有者能夠自覺自願地分負起一部分土地倫理義務。

土地金字塔

用於補救和指導土地經濟關係的倫理觀,首先需要理清人與土地的關係,並將其上升為一種生物機製。隻有當我們能察覺、感知、理解、喜愛或者信賴某件事物時,我們才能建立倫理道德觀。

自然資源保護教育經常普及“自然生態平衡”的觀念,但觀點卻過於難懂,導致推廣起來收效甚微。生態學上,有一個觀點叫“生物金字塔”。首先,我將簡要地介紹一下這個觀點,隨後再闡明它在土地利用方麵給我們的啟發。

植物吸收陽光中的能量,能量在植物區係的環路裏循環流動。我們可以把植物區係想象成一個多層的金字塔,最底層是土壤,上麵是植物層,植物層依賴土壤,植物層上是昆蟲層,昆蟲層上是鳥類和齧齒動物,以上還有各種動物群體層,最終到由大型肉食動物構成的金字塔的最頂層。

每個層次上的物種具有相似性,當然,並不是說它們長得相似,而是它們所吃的食物相似。上麵的層的食物和其他服務,下一層負責提供;反過來,上一層為下一層提供水和其他服務。每向上一層,物種的數量便會大量地減少。因此,最高層的肉食動物就有足夠的獵物供其捕食,而它的獵物把下一層的動物作為捕食對象,到了昆蟲層,數以百萬計的昆蟲可以去食用不計其數的植物。這種金字塔式的生態體係,展現了從最頂端到最底層之間的層級數量。人類與熊、浣熊、鬆鼠一樣,屬於雜食性動物,共享中間層。

這條生物之間相互依賴、共存的線路,被稱為食物鏈。隻是,原本由“土壤—橡樹—鹿—印第安人”組成的食物鏈,現在已經被“土壤—玉米—牛—農民”這一條所取代。每一個物種,包括人類,都隻是眾多食物鏈條中的一環。鹿除了吃橡樹,也吃其他的植物;牛除了吃玉米,也吃其他的植物。所以,各條食物鏈是緊密聯係的關係。食物鏈看起來極複雜,卻始終保持穩定,因為它具有高度組織化的結構。它的穩定來自各個部分的相互合作與競爭。

最初,生命的金字塔上存在的食物鏈又短又簡單。隨著物種的進化,金字塔的層級不斷增加,食物鏈環不斷延伸。進化使生物區係變得更加複雜和多樣,人類就是生命金字塔中無數種物種中的一員。

因此,土地是土壤、植物以及動物組成的食物鏈環的能量源泉。食物鏈是引導能量向上運動的通道,而生物在死亡和腐爛後向下重新回歸土壤。能量不斷在線路中循環,有些能量腐爛後,補充到空氣中;有些藏在土壤、泥炭和生命周期較長的森林中。這個環路就像一支生命周轉基金,有些能量被損耗掉,又有別的能量補充進來。岩石被海水衝刷,它的能量沉積在海底,經曆過若幹個地質時期後,將重新形成新的大陸和金字塔。

能量向上流動的速度與植物和動物群落的複雜結構相關,就像樹液的流動和樹幹上細胞組織的複雜結構有關。土地的複雜結構是以土地為能量中心,為各種依賴關係提供順暢運行的保障,這就是土地的基本屬性。

當線路的某一部分發生變化,其他部分也要相應調整以適應變化。進化本身就在不斷地變化,最終的目的,就是通過能量流動機製延長它的線路。進化是一個緩慢的變化過程,相比之下,人類不斷發明的工具,卻大大加速了變化的速度。

動植物群落的結構發生了一個變化。頂端的大型肉食動物被砍掉了,食物鏈第一次變短了。馴養的物種正逐步取代野生物種,野生物種被迫轉移棲息地。從世界範圍來看,動物和植物區係的聯合陣營中,有些物種在別的棲息地變成了有害生物,導致原生物種滅絕。這種結果在這個結構中是難以預知、難以捉摸的。在農業科學的發展過程中,人們不斷運用新技術與入侵物種進行較量。

另一個變化,出現在動植物間的能量流動及能量回歸的方式上。肥力是土壤接受、儲存和釋放能量的能力。農業以過度透支土壤肥力的方式,或以馴養物種取代本地物種的方式,打亂了能量流動通道,耗盡了能量儲存。當土壤耗盡肥力,失去固定它們的有機物質時,很快會加速水土流失。

水是能量線路的一部分。工業化通過排汙係統和水壩攔截的方式,將維持能量循環所需的動植物也清除了。

交通業的發展,很容易地將一個地方的動植物帶到了另一個地方,回歸到了一個新地方的土壤中。人們汲取岩石和空氣中的能量,將其運輸到其他地方。我們用的氮肥就是從鳥的糞便中得來的,而鳥卻在赤道另一端捕食。因此,以前那種小範圍的、相對獨立的線路,已經鏈接到世界範圍的聯合陣營。

由於人類的介入,金字塔的能量循環發生了改變。在拓荒年代,這種改變會使所有動植物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假象。這些假象會掩蓋或者延緩一些由於人類介入所帶來的懲罰。

我將土地作為能量循環線路的中心,有三個基本觀點:其一,土地不僅僅是土壤;其二,當地的動植物能夠保持能量線路的正常運轉,外來的動植物也許會改變這種運轉;其三,與進化相比,人類所帶來的改變產生的影響,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

基於以上觀點,我們提出兩個根本問題:麵對新秩序,土地能否自我適應?人類能否在改變中使用較為和緩的行為?

對於改變時的過激行為,生物群係的忍受能力是不同的。比如在西歐,同樣有一些大型動物消失了,森林、沼澤變成了耕地,新的植物和動物被人為引進,有些變成了害蟲,導致當地動植物在數量和分布上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然而隻要土壤還是肥沃的,河水就能正常地奔流,新的結構仍在有序運行著,循環線路中並未表現出故障或紊亂。

可見,西歐的生物區係具有很強的抵抗力,內在運行自身具有抵抗力。不管變化有多麽劇烈,西歐的金字塔總能發展出新的應對方式,為人類和大多數的本土生物提供安全的居所。

另外,日本也經曆了激烈的改變,卻沒有出現混亂狀況。

其他大多數區域,都在生態改變中經曆了程度不同的混亂。在小亞細亞和北非地區,我們判斷是因為當地氣候變化引發了混亂狀態,而氣候變化,會進一步引發其他損耗。在美國,不同地區的混亂程度也不一樣,西南部地區最為混亂,其次是奧沙克及其南部,新英格蘭和西北地區情形好一些。而一些比較落後的地區,由於沒有過度開發土地,反而沒有出現混亂。在墨西哥的部分地區、南美洲和澳大利亞,一場激烈的土地損耗正在進行中,我還無法判斷最終的結果。

全球範圍內的土地利用混亂局麵,就像一隻染了病的動物,好在這種混亂並沒有完全達到死亡的地步。但就算土地得以恢複,層級中的生物數量也會降低,土地的承載能力也因此降低。當前許多生物區係,看起來欣欣向榮,實際上當地農業過於發達,土地肥力已經超過了可持續的承載能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美國南部的大部分地區,人口太過於稠密了。

在幹旱地區,我們通過再利用的技術手段補充土地損耗,但發現這種技術手段不能獲得長期的成功。在西部地區,就連最好的再利用工程也不會持續一個世紀。

曆史學和生態學的證據,都指向一個結論:人工幹預得越少,金字塔在重新調整過程中獲得成功的概率就越大。而且,人工幹預的程度與人口密度相關,人口越多的地方通常需要越為激烈的幹預。如果北美洲能夠控製人口密度,那麽,它的金字塔將更穩固持久。

這個結論與我們現有的哲學信條相矛盾,哲學認為隨著人口密度加大,人類的生活會變得更豐富;那麽,假若人口密度無限增長,人類生活難道會無限豐富?生態學卻認為,任何一種環境都無法適應無限增長的人口密度,通過人口密度增長獲得不了長久的收益。

我們不可能完全了解人與土地之間的全部關係。最近,人們在研究礦物質和維生素營養學中發現,有種極其微量的物質決定了土壤對於植物的價值,從而也決定了植物對於動物的價值。那麽它對向下的循環過程又意味著什麽?對那些消失的、被視為美學上的奢侈的物種又意味著什麽?它們為土壤形成提供過什麽幫助,對土壤的維持又有哪些特別的重要意義?韋弗教授提議,我們應該讓草原的野花去拯救那些因風沙而荒蕪的土壤。誰又能知道,我們不會將鶴兒、禿鷲、水獺和灰熊利用起來?

土地健康和A、B爭論

土地倫理反映出了生態良知,生態良知則反映出人類為了土地健康所負的責任。土地有自我修複的能力,而自然資源保護是我們為保護這種能力所付出的努力。

自然資源保護主義者之間存在分歧而被大眾所知。從表麵上看,這些分歧會導致混亂,然而我們觀察發現,實際上在眾多專業領域裏普遍存在某種分歧。專業領域中的A組認為,土地就是土壤,它的主要功用就是生產產品;而B組則認為,土地是一個生物區係,它的功用很廣泛,但是究竟廣泛到何種程度,現在還沒人完全了解。

以我自己所在的領域——林業為例,A組認為,種樹和種卷心菜一樣,他們覺得沒有必要抑製那些過激的行為,他們還是站在了農業經濟的立場那邊;B組則認為,林業和農業經濟有著根本不同,林業一邊在維係自然物種,一邊也在管理著自然環境,而不能再造一個環境。相比較下,B組更崇尚於按照自然規律生產。他們從生物群係和經濟學角度,為栗樹物種的消失以及瀕危的白洋鬆而感到擔憂。同時,他們也提出對目前一係列次生林的功能運轉擔心:野生動植物、戶外休閑娛樂、水域和荒野地區。我從B組體會到一種生態良知意識。

對於野生動物也有兩種不同看法。對於A組來說,肉類是以其產量作為衡量標準的,標準就是所捕獲的野雞和鱒魚的數字的多少。如果單位成本允許,人工繁殖是可以依賴的手段。另一方麵,B組則更擔心整體生物群係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人工撫育的獵物會對原生肉食動物產生怎樣的影響?我們如何管理外來動物?如何恢複日益衰減的動物,譬如瀕臨滅絕的草原鬆雞?如何拯救稀有的黑嘴天鵝和高鳴鶴?這些管理原則,是否可以複製到生物管理上?和林業領域存在的分歧一樣,在動物學界,同樣有A、B兩種分歧。

我必須承認我的農業生產領域知識匱乏,但這個領域同樣存在分歧。在生態學誕生之前,科學農業發展速度很快,因此,生態學概念要進入農業領域需要一個滲透的過程。此外,農民們比護林員和野生動物管理者更了解大自然,他們會更徹底地去改造生物區係。不過,即便現代農業正在進行“生態耕作”,但仍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可以改善。

生態耕作中最重要的地方是:現代農業不以產量作為衡量農作物價值的唯一標準,而參考土壤肥力對於農產品在質量和數量上的附加值。我們可以使用進口肥料,以提高貧瘠土地農作物的產量,卻不會增加附加值。這個觀點有可能還有人提出質疑,我還是讓更專業的人去研究分析吧。

那些主張“有機農業”的不滿者,雖然帶偏激的情緒,但他們畢竟傾向於相信生態學。特別是他們讚同土地和動植物群係的重要性。

農業生態學的基本原理很少被公眾所熟知,即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幾乎完全不了解。最近幾十年來的技術進步,不僅體現在改進水泵上,也不時體現在改進水井上。這種技術進步意味著向土地更多地索取,直接導致土壤肥力下降。

在以上幾個有分歧的意見領域中,我們看到的基本上是同一種分歧:作為征服者的人類與作為生物群體一員的人類之間的對抗;作為工具發明者的科學與作為未來引路者的科學之間的對抗;作為奉獻者的土地與作為有機體集合的土地之間的對抗。在這個時候,羅賓遜對崔斯特瑞姆的忠告[53],這個告誡對於我們仍有思考價值:

不論你想或是不想,

你都是一個國王,崔斯特瑞姆,盡管你已離開了世界,

但因為你是經受住了考驗的少數人,

當他們都走了,這裏就不再一樣,

他們會在你所留下的東西做上標記。

結論

我覺得,如果人們不熱愛土地,不去尊重和讚美它,或者它的價值沒有得到重視,這樣的土地倫理關係將難以維係。當然,我所說的價值,絕不單是其經濟價值,更在於它更深層次的價值。這種價值,就是我們常說的哲學意義上的價值。

土地倫理發展中遇到的最嚴重的障礙,就是我們的教育體製和經濟體製,它們沒有積極引導人類具備強烈的土地發展意識。那些數不清的新的生產工具,將現代的人類跟土地對立起來。人類與土地之間再不是唇齒相依的依賴關係,對於人類而言,土地就是城市之間的長著莊稼的那塊地方。他們甚至不願去那裏待一天,他們認為高爾夫球場更好玩。倘若溶液培養能夠比傳統耕作獲得更多的農業產品,他們一定會選擇前者。對他們而言,人工合成的替代品,比木材、皮革、羊毛和其他天然土地產品這類原始產品要好得多。總之,他們覺得土地早就已經是“過時”的經濟了。

還有一種嚴重的障礙,從土地倫理的角度看,農場主將土地視作對手,或者將土地視為奴隸。理論上來講,農業機械化可以減輕農民負擔,但實際上,這一點是否正確還存在著爭議。

如果要理解土地生態學,就必須了解生態學,這些年,生態學並沒有和“教育”共同發展,事實上,有些高等教育甚至刻意地回避生態學觀念。生態學知識的汲取,並非隻能從有生態學標簽的課程中獲取,你完全可以從地理學、植物學、農業經濟學、曆史學或者經濟學課程中獲得它們。從當今的教育上看,無論學習哪種課程,我們目前所接受的生態學知識還遠遠不夠。

如果不是少數人勇敢地站出來表達對“現代”潮流的反感,推動土地倫理的普及幾乎是不可能的。

想要推進土地倫理發展,最關鍵的一步就在於:絕不要再將土地利用問題僅僅看作一個經濟問題。我們不光要從經濟學角度審視問題,同時,也要從倫理和審美學的角度去看待它。如果是為了保護生物群落的完整性、穩定性和美感,那麽我們就認為它是正確的;否則,它就是錯誤的。

我們毫不懷疑的是,我們為土地做的一切,都必然會受到經濟條件的牽製。不管是過去,還是在未來,這種製約機製一直存在。經濟決定論的錯誤觀點已經根深蒂固,經濟左右土地的使用方式。我們現在需要糾正這種觀點。大部分的土地關係、土地使用的方式和態度,都是土地使用者的偏好和態度來決定的,而不是取決於他們的財力。絕大多數的土地關係跟投資時機、深謀遠慮、技能和信仰有直接關係,而不是取決於現金。土地該如何正確使用,可以反映出農場主是不是一個有思想的土地使用者。

我有意將土地倫理視作一種社會推動力,是因為沒有什麽事情會像倫理這般重要,卻又出於自動自覺。膚淺的曆史係學生會認為,倫理就是摩西所記下的“十誡”。“摩西十誡”取自群體的共同思想,而摩西不過作為這場“研討會”的書記員,暫時性地做出總結而已。之所以說“暫時”,是因為發展無時無刻不在繼續。

土地倫理演進的過程,同時具備知性和感性演進。出於良好意願所希望的自然資源保護主義,已被證明是無用的,甚至是危險的,因為它缺乏對土地及其經濟性的批判理解。在我看來,當倫理的邊界從個體擴展到社會時,它的知識內容也要隨之增加。

無論何種倫理,運行機製都是相同的,都包括社會對正確行為的認同,和對錯誤行為的反對。

總的來說,我們今天所麵臨的問題,主要是態度和工具的問題。我們正在用蒸汽挖掘機改變著阿爾罕布拉,我們對我們的創造力引以為傲,我們很難放棄機械的幫助,它的生產力是其他工具的幾十倍。然而,我們也應該用更溫和的手段和更客觀的標準,對它的功過做出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