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永遠在蛋這一邊》

時間:2009年

地點:耶路撒冷

演講者:村上春樹

演講者檔案

村上春樹(1949年—),日本當代小說家,29歲開始寫作。1987年,他的第五部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上市,至2010年,該書在日本暢銷1000萬冊;國內簡體版到2004年銷售總量達786萬冊,引起“村上現象”。其作品風格深受歐美作家的影響,基調輕盈,少有日本戰後陰鬱沉重的文字氣息,被稱作第一個純正的“二戰後時期作家”,並被譽為日本80年代的文學旗手,其作品在世界範圍內具有廣泛知名度。

原文欣賞

今天我作為一個小說家來到耶路撒冷,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職業撒謊者。

當然,並不隻有小說家才撒謊。政治家也撒謊,外交官和軍人有時也說他們自己的那種謊,二手車銷售員、肉販和建築商也是。

但小說家的謊言與其他人的不同,因為沒有人會批評小說家說謊不道德。甚至,他說的謊言越好、越大、製造謊言的方式越有獨創性,他就越有可能受到公眾和評論家的表揚。為什麽會這樣呢?

入題角度十分新穎、巧妙,趣味盎然。

我的回答是:通過講述精巧的謊言,通過編造看起來是真實的虛構故事,小說家能夠把一種真實帶到新的地方,賦予它新的見解。

在多數情況下,要以原初的形態領會一個事實並準確描繪它,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用虛構的形式取而代之。然而,為了完成這點,我們必須首先厘清真實在哪兒,要編造優秀的謊言,這是一種重要的資質。

獨特的見解。

不過,今天我不打算撒謊,我會努力盡可能地誠實。一年裏有幾天我不說謊,今天碰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讓我告訴你們一個事實:很多人建議我不要來這兒領取耶路撒冷獎。

由虛入實,過渡自然,不著痕跡。

有些人甚至警告我,如果我來,他們就會策劃抵製我的書。此中的原因,當然是肆虐於加沙地區的激烈戰爭。聯合國報道,有超過1000人在被封鎖的加沙城內失去了生命,其中不少是手無寸鐵的公民——孩子和老人。

收到獲獎通知後,我多次問自己,是否要在像這樣的時候到以色列來;這是否會造成一種印象,讓人以為我支持衝突的某一方,以為我讚同某國決意釋放其壓倒性軍事力量的政策。我不願予人這種印象。我不讚同任何戰爭,我不支持任何國家。當然,我也不想看見我的書遭到抵製。

然而經過仔細考慮,我下定決心來到這裏。原因之一是,有太多人建議我不要來。或許,就像許多其他小說家,對於人們要我做的事,我傾向於反其道而行之。

表明態度,進入主題。

如果人們告訴我——尤其當他們警告我——“別去那兒”“別做那個”,我就傾向於想去那兒、想做那個。這是我作為小說家的天性。小說家是異類,他們不能真正相信任何他們沒有親眼看過、親手接觸過的東西。

而這就是我為什麽在這兒。我寧願來這兒,而非待在遠處;我寧願親眼來看,而非不去觀看;我寧願向你們演講,而非什麽都不說。

這並不是說我來這兒是來傳達政治訊息的。當然,做出是非判斷是小說家最重要的職責之一。然而,把這些判斷傳達給他人的方式,要留給每個作家來決定。

節奏明快但表達嚴謹。

我自己寧願把它們轉化為故事——趨向於超現實的故事。但請你們允許我發表一條非常私人的訊息。這是我寫小說時一直記在心裏的。我從未鄭重其事到把它寫在紙上、貼到牆上,我寧願把它刻在我內心的牆上:

“在一堵堅硬的高牆和一隻撞向它的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蛋這一邊。”

其他人會不得不決定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也許時間或曆史會決定。如果一個小說家——不管出於何種理由——所寫的作品站在牆那邊,那麽這樣的作品有價值嗎?

比喻新奇、妥帖,引人思考,意味深長。

這個隱喻的含義是什麽?有些情況下,它實在太簡單明白了。轟炸機、坦克、火箭和白磷炮彈是那堅硬的高牆;蛋是那些被碾碎、被燒焦、被射殺的手無寸鐵的平民。這是該隱喻的含義之一。

可這不是全部。它有更深刻的含義。這樣來想,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一個蛋。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無法取代的靈魂,被包裹在一個脆弱的殼裏。我們每一個人都是。

而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麵對著一堵堅硬的高牆。這堵牆有個名字:體製。體製應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不再受任何人所控,然後它開始殺害我們,並令我們殺害他人——無情地、高效地、係統地。

探討體製與個人的關係,形象而深刻。

我寫小說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使個人靈魂的尊嚴顯現,並用光芒照耀它。故事的用意是敲響警鍾,使一道光線對準體製,以防止我們的靈魂陷於它的網絡而自我貶低。我完全相信,小說家的任務是通過寫作故事來不斷試圖厘清每個個體靈魂的獨特性——生與死的故事,愛的故事,使人哭泣、使人害怕得發抖和捧腹大笑的故事。這就是我們日複一日、以極其嚴肅的態度編造虛構故事的原因。

語言優美靈動,文采斐然。

我的父親去年去世,享年90歲。他是位退休教師,兼佛教徒。讀研究院時,他應征入伍,被派去中國打仗。我是戰後出生的孩子,經常看見他每日早餐前在家裏的佛壇前長時間虔誠地祈禱。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這樣做,他告訴我他是在為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人祈禱。他說,他為所有死去的人祈禱,無論敵友。

我的父親死了,他帶走了他的記憶——我永遠不可能了解的記憶,但潛藏在他周圍的死亡氣息卻留在了我自身的記憶裏。這是少數幾樣我從他那兒承繼下來的東西之一,其中最重要的之一。

語氣平實,卻有極強的傾訴感與說服力。

我們都是人類,是超越國籍、種族、宗教的個體,是脆弱的蛋,麵對著一堵叫作“體製”的堅硬的牆。我們沒有獲勝的希望。這堵牆太高,太強——也太冷。假如我們有任何贏的希望,那一定來自我們對自身及他人靈魂絕對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任,來自於我們靈魂聚集一處獲得的溫暖。

花點時間想一想這個吧。我們都擁有真實的、活著的靈魂,體製沒有。我們不能讓體製來利用我們,不能讓體製失去控製。是我們造就了體製而不是相反。

這就是所有我要對你們說的話。我很榮幸獲得耶路撒冷獎。我很榮幸我的書正被世界上許多地方的人們閱讀著。我也很高興今天有這機會向你們演講。

強調靈魂的獨特性。

言辭懇切,意蘊深刻。

我完全相信,小說家的任務是通過寫作故事來不斷試圖厘清每個個體靈魂的獨特性——生與死的故事,愛的故事,使人哭泣、使人害怕得發抖和捧腹大笑的故事。這就是我們日複一日、以極其嚴肅的態度編造虛構故事的原因。

——村上春樹《永遠在蛋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