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拉丁美洲的孤獨》
時間:1982年
地點:瑞典斯德哥爾摩
演講者:馬爾克斯
曆史背景
被譽為“再現拉丁美洲曆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著”的《百年孤獨》,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代表作。作者通過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充滿神秘色彩的坎坷經曆來反映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的曆史演變和社會現實。從1830年至19世紀末的70年間,哥倫比亞爆發過幾十次內戰,使數十萬人喪生。該書以很大的篇幅描述了這方麵的史實,並且通過書中主人公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涯集中表現出來。1982年,馬爾克斯憑借《百年孤獨》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拉丁美洲的孤獨》是他獲獎時所發表的演講。
演講者檔案
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2014),是哥倫比亞作家、記者和社會活動家,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馬爾克斯是一個天才的、贏得廣泛讚譽的小說家,被譽為“20世紀文學標杆”,代表作有《百年孤獨》(1967年)、《霍亂時期的愛情》(1985年)。
原文欣賞
跟隨麥哲倫一道進行首次環球航行的佛羅倫薩航海家安東尼奧,經過我們南美洲之後,寫了一篇準確的記述,然而它更像一篇虛構出來的曆險記。他這樣寫道,他看見過肚臍長在背上的豬,還看見過沒有爪的鳥,這種鳥的雌鳥在雄鳥背上孵蛋。此外,還有一種酷似鰹鳥卻沒有舌頭的鳥,它們的喙部像一把羹匙。他還寫道,還有一種奇怪的動物,它們長著驢頭和驢耳,身體像駱駝,腿像鹿,叫起來卻又像馬。他寫道,當把一麵鏡子放到在巴塔哥尼亞遇見的第一個土著居民眼前時,那個身材魁梧的巨人被自己鏡子中的形象嚇得魂不附體。
從這本引人入勝的小冊子裏,已經隱約可見我們現在小說的萌芽。但是,它遠非那個時代的現實中最令人驚奇的證明。西印度群島的史學家們,給我們留下了無數的類似記載。埃爾多拉多這塊為人垂涎但並不存在的國土,長期以來出現在許多地圖上,並隨著繪圖者的想象而不斷改變其原來的位置和形狀。那位傳奇式的人物阿爾瓦爾,為了尋找長生不老的源泉,在墨西哥進行了為期八年的探查。在一次瘋狂的遠征中,他的同伴們之間發生了人吃人的事,以至於出發時的600人,在到達終點時僅有5人幸存。在無數個從未被揭開的奧秘中,有這樣一個:一天,有11000頭騾子從庫斯科出發,每頭牲口馱有100磅黃金,去贖回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可最終並沒有到達目的地。後來在殖民時期,在西印度群島中的卡塔赫納出售過一些在衝積土壤上飼養的母雞,在它們的雞胗裏發現了金粒。我們開國者的這種黃金狂熱,直到不久前還在我們中間蔓延。就在上個世紀,研究在巴拿馬地峽修築連接兩大洋鐵路的德國代表團還得出這樣的結論:隻要鐵軌不用當地稀有的車鐵來製造而是用黃金,那麽方案便是可行的。
以小說筆法開篇,講述拉美的神奇故事。
妙趣橫生,引人入勝。
從西班牙的統治下獨立後,我們並未擺脫這種瘋癲的狀態。安東尼奧將軍三任墨西哥獨裁者,曾為自己在“糕點戰爭”中失去的右腿舉辦隆重的葬禮。在厄瓜多爾進行了16年君主獨裁統治的加夫列爾將軍,死後的屍體竟然被穿上大禮服和掛滿勳章的鎧甲,還被安放在總統寶座上讓人們守靈。通神論者、薩爾瓦多的獨裁者馬西米利亞諾將軍,在一次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中使三萬農民喪生,他發明了一種用來測試食物是否含毒的擺錘,還下令用紅紙遮蓋街燈以控製猩紅熱的傳染。修建於特古西加爾巴中心廣場的佛朗西斯科將軍紀念像,實際上是從巴黎一個舊雕塑製品倉庫裏買來的奈元帥的塑像。
11年前,當代傑出的大詩人、智利的聶魯達,用他精彩的演說使這個地方生輝。那些有良知的歐洲人——當然也有居心不良的人,開始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關注起來自拉美神話般的消息,關注起那個廣闊土地上富有幻想力的男人和富有曆史感的女人——他們生活節儉的程度可同神話故事相媲美。我們從未得到過片刻的安寧。一位普羅米修斯式的總統,憑借火焰中的總統府為工事,同一支正規軍對抗,最後英勇戰死。兩次令人懷疑而又永遠無法澄清的空中遇難,使一位性格豪爽的總統和一位恢複了民族尊嚴的民主軍人喪生。爆發過5次戰爭和16次政變,出現過一個魔鬼式的獨裁者,他以上帝的名義率先對當代的拉美實行了種族滅絕。與此同時,兩千萬拉美兒童未滿兩周歲就夭折了,這個數字比1970年以來歐洲出生的人口總數還要多。因遭迫害而失蹤的人數約有12萬,這等於烏普薩拉全城的居民不知去向。無數被捕的孕婦在阿根廷的監獄裏分娩,但隨後便不知道孩子的下落和身份。實際上,嬰兒們有的被別人偷偷收養,有的被軍事當局送進孤兒院。為了改變這種局麵,全大陸有20萬男女英勇犧牲。十多萬人死於中美洲三個遭受厄運的小國:尼加拉瓜、薩爾瓦多和危地馬拉,如果這個比例數用之美國,便相當於4年內有160萬人暴卒。
智利這個以好客聞名的國家,竟有100萬人外逃,占智利人口的10%。烏拉圭曆來被認為是本大陸最文明的國家,在這個隻有250萬人口的小國裏,每5個公民中便有1人被放逐。1979年以來,薩爾瓦多的內戰幾乎每20分鍾就迫使1人逃難。如果把拉美所有的流亡者和難民合在一起,便可組成一個比挪威人口還要多的國家。
列舉數據,周詳細密,拉美魔幻而殘酷的景象令人觸目驚心。
我甚至這樣認為:正是拉美這個非同尋常的現實,而不僅僅是作品的文學表現形式,博得了瑞典學院的重視。這非同尋常的現實並非寫在紙上,而是與我們共存的,並且造成我們每時每刻的大量死亡,同時它也成為永不枯竭的、充滿不幸與美好的創作源泉。而我這個漂泊的、思鄉的哥倫比亞人,隻不過以一票之多被命運圈定而已。詩人和乞丐,音樂家和預言家,武士和惡棍,總之,我們,一切隸屬於這個非同尋常的現實的人,很少須要求助於想象力,因為對我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常規手段來讓人們相信我們生活的現實。朋友們,這就是我們感到孤獨的症結所在。
因此,如果說這些困難都難倒了我們這些了解困難實質的人,那就不難理解,生活在世界這一邊有理智、有才幹的人們,由於醉心於欣賞自己的文化,便不可能正確、有效地理解我們拉美了。同樣可以理解的是,他們用衡量自己的尺度來衡量我們,而忘卻了生活給人們帶來的災難並不是平等的;他們忘卻了追求平等對我們——如同他們所經曆過的一樣——是艱巨和殘酷的。用他人的模式來解釋我們的生活現實,隻能使我們顯得更加陌生,隻能使我們越發不自由,隻能使我們越發感到孤獨。假如值得尊敬的歐洲樂於用他們的曆史來對照我們的今天,那麽他們的理解力也許會增加一些。如果歐洲人能夠記得,倫敦曾經需要300年時間才建成它的城牆,又用另外300年才有了一位大主教;如果他們能夠記得,羅馬迷失了兩千年,才由一位伊特魯裏亞國王確立其曆史地位;如果他們能夠記得,今天用酥香的奶酪和精確的鍾表使我們感到快樂的、熱愛和平的瑞士人,在16世紀時曾像野蠻的大兵一樣血洗歐洲,那麽他們的理解力也許會提高一些。就是在文藝複興的**時期,1200名各個帝國軍隊的雇傭軍還對羅馬燒殺搶掠,用刀子捅死了8000個當地居民。
與歐洲的曆史做對比。
據實而論,清晰曉暢。
我並不想把托尼阿的幻想加以實體化,53年前托馬斯·曼曾在這個大廳裏讚揚過這位主人公統一純潔的北方和熱情的南方的夢想。但是,我相信那些思想敏銳的歐洲人,那些也在為更人道、更正義的偉大國家而奮鬥的歐洲人,隻要認真地修正自己看待我們的方式,便能夠從遠方幫助我們。對渴望在世界之林享有一席之地的人民的支持,如果不變成真正的具體行動,而僅僅聲援我們的幻想,那是絲毫不能減少我們的孤獨感的。
拉美不願意也沒有理由成為任他人擺布的棋子。她除了希望自己保持在西半球的獨立自主地位,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盡管航海技術的進步大大縮短了我們美洲和歐洲之間在地理上的距離,然而我們雙方在文化上的距離卻擴大了。為什麽可以允許我們在文學上保持特色,卻疑團滿腹地拒絕我們在社會變革方麵要求的獨立自主呢?為什麽認為先進的歐洲人在其國內努力追求的社會正義,不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條件下也成為拉美的目標呢?不,我們曆史上無所顧忌的暴力和過分的痛苦,是世代的不公正和無止無休的苦難的惡果,而不是什麽遠離我們家園3000海裏之外的地方策劃出來的預謀。可是,不少歐洲領導人和思想家卻相信這種陰謀,他們犯了和他們祖輩同樣的幼稚病,忘記了他們祖輩年輕時代進取向上的狂熱,似乎以為除了任憑世界兩大主宰者的擺布之外就沒有其他生路。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孤獨的嚴重程度。
大聲呼號,反複追問。
情感豐沛,具有不可辯駁的力量。
即便如此,麵對壓迫、掠奪和歧視,我們的回答是“生活下去”,任何洪水猛獸、瘟疫、饑餓、動亂,甚至數百年的戰爭,都不能削弱生命戰勝死亡的優勢。這種優勢還在發展、還在加速:每年的出生者要比死亡者多7400萬,新出生的人口相當於紐約每年人口增長的7倍,而他們大部分出生在並不富裕的國家裏,其中當然包括拉美國家。相反,那些最繁榮的國家卻積蓄了不僅足夠摧毀數百倍於當今存在的人類,而且可以消滅存在於這個倒黴世界上的任何生物的破壞力。
也是在像今天這樣一個場合裏,我的導師福克納在這個大廳裏說過:“我拒絕接受人類末日的說法。”他在32年前拒絕接受的“人類末日”的說法,如今不過是簡單的科學判斷上的一種可能。假若我未能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我便感到不配占據他曾占據的這一講壇。麵對這個出人意料、從人類史看似乎是烏托邦式的現實,我們作為寓言的創造者,相信這一切是可能的;我們感到有權利相信:著手創造一種與這種烏托邦相反的現實還為時不晚,到那時,任何人無權決定他人的生活或者死亡的方式;到那時,愛情將成為千真萬確的現實,幸福將成為可能;到那時,那些命中注定成為百年孤獨的家族,將最終得到在地球上永遠生存的第二次機會。
言辭懇切。以理服人的同時以情動人,情理兼勝。
詩人和乞丐,音樂家和預言家,武士和惡棍,總之,我們,一切隸屬於這個非同尋常的現實的人,很少須要求助於想象力,因為對我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常規手段來讓人們相信我們生活的現實。
——馬爾克斯《拉丁美洲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