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所謂的無我

20世紀泰國僧人阿薑查(Ajahn Chah)花了大力氣在西方世界推廣內觀冥想,他以前經常警示世人,要掌握佛教的anatta,即“無我”的概念,是很困難的。“自我”——你的“自我”、我的“自我”——的基本理念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存在的。“要理解無我,你就要冥想。”他建議說。如果你想單純通過“理性”來理解其內涵,“你的腦袋會爆炸的”(1)。

我很高興地告訴大家,頭會爆炸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你不一定非要用冥想的方式去看透“無我”,也不用擔心腦袋會爆炸。我並不是說你會成功地理解無我。雖然不能保證什麽,但我會盡力幫助你去理解。而就算讀過本章之後你仍然感覺對這個概念沒有非常清楚的認識,也不用擔心,因為有類似情形的人不止你一個。

無論如何,阿薑查不僅僅強調了通過理性的思考來掌握“無我”的理念是困難重重的。他還強調,在佛教中要掌握“無我”的核心理念,冥想過程中的個人體驗很重要。抽象地看待“無我”的教義與真正直接地感覺——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感受——“無我”是不一樣的。如果你希望在理解“無我”的基礎上做到學以致用,以成為一個更幸福甚至更好的人,與他人建立全新的聯結、對他人更慷慨,那麽直接的體驗尤為重要。根據佛教教義,真正深刻地認識到你是無自我的(認識到沒有自我)可以使你更好地理解“無我”的理念。

佛教僧人化普樂·羅睺羅(Walpola Rahula)在1959年出版了一本很有影響的書,名為《佛陀的啟示》(What the Buddha Taught),他在書中言辭激烈地探討了這個問題:“根據佛陀的教誨,‘自我’的概念是一種虛幻的、錯誤的信念,在現實中並無真實對應,由此可產生‘我’和‘我的’、私欲、渴望、貪戀、仇恨、惡意、狂妄、自負、自我主義等有害的思想,以及其他汙穢、不潔和問題。它是世間一切問題的源頭,不管是個人衝突還是國家間的戰爭。簡而言之,世間一切的惡都可以追溯到這種錯誤的認識。”(2)

你也許開始期待更多的人可以意識到自我並不存在!但是,說到這裏,我們就會遇到一個問題:徹底的無我體驗隻有經過無數冥想訓練的資深冥想者才經曆過,這類冥想者的冥想經曆肯定比我的要豐富得多。如果拯救世界要求人類進行如此大量的體驗,恐怕我們還要等待很久。

但是我們必須從某處開始行動起來!幸好,無我體驗並非嚴格二元對立的。你不要想象出一個門檻,要麽設法越過,實現轉變;要麽永遠翻不過去,得不到任何啟迪。這或許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是你可以通過每日少量的冥想訓練,體驗到一點無我的感覺。而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你體驗到的會稍微多一點。最終誰知道呢,或許某一天你就達到了無我的境界,徹底轉變。即使沒實現,你依然可以取得重要且持久的進步,這個過程對你也對全人類有益。

另外,其實我要說,阿薑查所謂的“理性”——嚐試從抽象的角度理解“無我”的概念——真的可以幫一個人更好地進行冥想。我覺得,認真思考佛陀關於“無我”的論辯特別有價值。

思考之前,或許我應該在阿薑查的警示之外再提個醒,因為佛陀的論證有一些古怪的地方,這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掌握這種概念的內在挑戰性。他對人類的分析方式,是心理學家和你我等人不會用的。不過,本章之後,我們將回歸更熟悉的現代科學,而且嚐試循著佛陀的方式去看待整件事情具有真正的實用價值。

開創性的“無我”開示

從邏輯上講,這個問題最好從《無我相經》(Discourse on the Not-self)這個原始文本開始探究。據稱《無我相經》是佛陀在“無我”主題上最早的開示言論。聆聽開示的有五位僧人,開示的過程大概如下:佛陀向僧人闡釋他的教化背後的邏輯,僧人們立刻就被說服了,隨即開悟。這次聆聽開示之後,他們都從普通的僧人進階為阿羅漢(arhats),成為真正開悟的人。據稱,這五位僧人是佛陀之外最早獲得“阿羅漢”稱號的人。

這一曆史性的裏程碑是通過對“無我”的理解達到的,由此說明了“無我”在佛教思想中的重要性。正是這一次關於“無我”的開示,確立了“無我”在佛經中的特殊地位。與諸多古代哲學流派和宗教的各種教義一樣,“無我”的理念也有諸多解釋,人們在爭論其真正意義的時候,可以援引各種不同的佛經做支撐。但是,這篇經文是一切的基礎。

在這次開示中,佛陀采用的策略是通過問詢到底在人類身上的何處能找到可證為“自我”的東西,以此動搖僧人的傳統自我認識。他的研究是係統性的,他梳理了所謂的“五蘊”(five“aggregates”),根據佛教哲學,“五蘊”構成了人類和人類的體驗。準確地描述“五蘊”,需要單獨一個章節才行,但是為了方便解釋現在的問題,可以大致將“五蘊”這樣分類:(1)“色身”(開示中稱作“色蘊”),包括眼、耳等感覺器官;(2)基本的“感覺”;(3)“辨識”(可辨識的景象或聲音);(4)“心所”(很大的一個類別,包括複雜的情緒、思想、傾向、習慣和決定);(5)“意識”,或認識,特指對其他四蘊內容的認識。佛陀從頭梳理了這個清單,問這“五蘊”中有沒有可以稱得上“自我”的,換言之,這“五蘊”中哪一個顯露出了你認為“自我”應該具備的特質。

這轉而又引出另外一個問題:你認為“自我”應該具備哪些特質?從更根本的角度來講,對佛陀來說,“自我”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可惜,佛陀並沒有花太長時間來定義這些術語。盡管如此,但如果你仔細審視他關於“自我”的觀點,就能理解一些他所謂的“自我”的含義,也就是在他的期望中具備哪些特質才能得上“自我”這個名頭。

一開始,他將“自我”的概念與“控製”的概念聯係起來。聽聽他是怎麽講“色蘊”即“色身”的:“假若色身是我,這個色身不會讓它自己有不適。對於“色身”,可以說:‘讓這色身這樣。讓這色身不這樣。’”然而,他指出,我們的“色身”確實會帶來苦難,而我們也不能發號施令說“讓這色身這樣”就能神奇地如願。所以,色(人類色身的組成)並不在我們的控製之下。佛陀說,因此一定是“色身是非我”(3)。我們並非自己的“色身”。

然後他逐一梳理了其他四蘊。“假若感覺是我,感覺就不會讓它自己有不適”,而且我們能夠通過說“讓這感覺這樣,讓這感覺不這樣”,就可以改變感覺。但我們一般無法做到完全控製自己的感覺,所以,即便我們不喜歡某些令人厭煩的感覺,它們還是會久久不散。(4)所以,佛陀總結說,“感覺”“是非我”。同樣,“辨識”“心所”和“意識”也都是非我。這“五蘊”真的都盡在掌控中嗎?——徹底在掌控中,永遠也不會帶來苦難嗎?如果它們不受控製,我們又怎麽能將其看作“自我”的一部分呢?

關於這一點,一些讀者可能會感到困惑,頭腦中可能會冒出類似這樣的問題:“等等,佛陀的意思是說,‘自我’就是某種可以受控製的東西嗎?我個人認為,‘自我’更應該是一種控製的角色,類似生命的首席執行官。”當然,又或許你不會是其中一員,不會冒出這個疑問,也有可能不理解為什麽有人會這麽問。這裏就涉及一個問題,那就是關於“自我”這個詞的含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本能認識。如果此時你心裏真的冒出了如上所述問題,那麽下麵這段話或許可以作為答案:

把“自我”比作控製一切的首席執行官的想法,在其他的佛經中確實有更清晰的論述,這些佛經認為這種“自我”是不存在的。不過,從佛陀的這次開示中,我們也能體會到佛陀隱隱否定了這樣一個“自我”的存在。A(原注:在這段開示的最後,佛陀逐一梳理過“五蘊”之後,提出你的整個係統到底受不受控製這個疑問——有人可能就會說,如果你的係統不受控製,那麽怎麽會有一個作為首席執行官的“自我”呢?也可能會有人說,我在此做對比的兩種對“自我”的認識——像首席執行官一樣占據控製地位的“自我”和某個被控製的“自我”——其實差得並不遠,因為任何占據控製地位的事物應該也受到控製。不論怎樣,正如第六章開頭那段逸聞中所述,在其他經文中,佛陀確實用過“國王”的比喻,將大腦比作類似於首席執行官的“自我”。)實際上,我們將在下一章探討這樣的首席執行官是不存在的。而現在,我建議不要糾結於佛陀論辯中的細微處,重要的是感受他話語的精髓。佛陀所表達的核心觀點、在探尋“自我”的痕跡時從各個角度逐一檢視一個人的方式,在我們思考一個冥想者(即使是新手冥想者)如何利用“無我”的概念時會派上用場。

“控製”並非唯一與“自我”相聯係的特質,也不是佛陀在這次開示中檢視的唯一特質。當我想到“自我”的時候,我會想到某種恒常”(persists through time)的東西。十歲之後我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是某些內在的本質——我的身份,我的“自我”——在某種意義上是被保留下來的吧?這不正是滄海桑田中的不變之處嗎?

佛陀自然會對這種說法提出質疑,因為他認為一切都在變化,任何事物都非永恒。在《無我相經》中,他分別針對“五蘊”提出了這樣的質疑。“比丘們,你們覺得如何——色身恒常還是無常?”眾僧立即回答:“無常,世尊。”他繼續問:“辨識是恒常還是無常?”如是問過“心所”“色身”和“意識”,眾僧人都讚同,“五蘊”都不是恒常的。

因此,“控製”和“恒常”這兩種通常與“自我”相聯係的特質,在構成人類的“五蘊”中都有缺失,找不到足夠的存在依據。上述內容就是佛陀第一次也是最著名的一次關於“無我”論述的核心,也經常作為佛家關於“自我不存在”的核心論據來使用。

“無我”真的意味著沒有自我嗎?

但是,前麵那段關於“自我不存在”的裏程碑式論辯有一個奇怪之處:它偶爾有暗示“自我”存在的傾向。

在開示的最後,總結訓誡的時候,佛陀指導眾僧逐一檢視“五蘊”說:“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這不是所謂的‘自我’。”他說,堅定不移地遵從訓誡的僧人將“達到無欲。藉著無欲,他徹底解脫”。

好吧,就算是這樣的。但如果沒有“自我”,那麽否認所有並非“自我”的東西,得到解放的“他”的本質又是什麽呢?是由誰來否認的?如果你不存在,那麽又怎麽能說“五蘊”中的每一種“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如果說某樣東西不歸你所有,說你不是某樣東西,那麽最開始就一定要先有個“你”,對吧?佛陀怎麽能一方麵堅稱“自我”不存在,另一方麵又不斷使用“我”“你”“他”和“她”這些稱謂呢?

佛教徒對這個問題有很多常見的回應,其中一個是這樣講的:最深層次的“自我”是不存在的,但是人類語言還不足以描述最深層次的那個特別的存在。因此,從實用角度考慮,也就是出於語言習慣方麵的考慮,我們不得不稱之為“我”“你”“他”和“她”。換言之,在終極意義上,“自我”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傳統意義上是存在的。

這樣解釋是不是就清楚了?還不清楚,是吧?那麽看看下麵這段話,它是某位佛學教師針對這一基本問題做出的相對不那麽正式的闡釋:“你是真的。但你並非真正是真的。”

還有些困惑?那麽你或許應該嚐試另外一種方式來解決這個矛盾:考慮一下,有沒有可能在這次著名的開示中,佛陀並沒有真的想要否認自我的存在。你會好奇為什麽上麵一個句子的後半部分用了斜體,那是為了凸顯這個想法的激進程度,至少對主流佛學思想家而言是很激進的想法。盡管隻有少數特立獨行的學者(5)嚴肅對待這種想法,但它還是值得探究的。

探究異端邪說

這些特立獨行的學者指出,在關於“無我”最早也最基本的一次布道中,佛陀並沒有說“自我”不存在。他確實說過“五蘊”都不是“自我”,但是並沒有說檢視了“五蘊”就意味著窮盡了對“自我”的追尋。或許一個人所有的不止“五蘊”。

或許如此吧,但是,如果提出這種可能性,你就會受到很多保守的佛教學者的回擊,他們堅持認為,根據佛教哲學,“五蘊”就是一個人的全部,即便佛陀在那一次開示中沒這麽說。而且,“五蘊”已窮盡了一切,這一點已經成為佛教哲學的原則。真的。同樣,“自我不存在”這一理念也被納入了佛教哲學。但我們探討的不是這些理念是否屬於佛教哲學,而是這些理念是否原本就是佛教哲學的一部分,佛陀本身是否秉持著這樣的理念。問題在於,二者在佛陀針對這個主題的第一次重大論述中都沒有明確的闡釋。

不管怎樣,這都是佛陀在布道時腦中所想的一種可能性,就好像有一個“你”摒棄了“五蘊”,隨之得到了解放:或許,佛陀從一開始就認為一個人不隻由“五蘊”組成。還有第二種相關的情況,或許可以解釋“你”在摒棄“五蘊”,得到解脫之後到了哪裏:或許“五蘊”之間並不平等。或許,其中一蘊——“意識”——是特別的。或許,“你”摒棄“五蘊”之後,其實是這特別的一蘊得到解放,同時掙脫了其他四蘊的糾纏。或許,這就是你放棄“自我”理念後的樣子:一種得到淨化的“意識”。這種說法存在一個很明顯的問題,保守學者很快就可以指出來:佛陀在《無我相經》中確實說過,“你”像摒棄其他四蘊一樣摒棄“意識”——換言之,得到解脫之後的“你”,與“意識”的聯係並不比與其他四蘊的聯係更多。這個觀點很有道理。另一方麵,在為數不多的一些佛經中,佛陀的口吻似乎有些許的不同。有一部佛經描述“你”認真遵循“無我”教誨、摒棄與“五蘊”的聯係之後發生的事情,佛陀在該佛經中說,“意識”本身得到了“解放”。此外,他在描述這種得到“解放”的意識狀態時,幾乎無縫銜接般地轉而描述這個得到解放的人的狀態。他稱“意識”:“得解放,而穩定;穩定,而得滿足;滿足,則不焦躁。不焦躁,則身臨涅槃。”(6)

說到“意識”得到解放時,佛陀將“意識”和其他四蘊置於一種有趣的關係框架下。他說,一般形式(所有未開悟的普通人都熟悉的形式)的“意識”與其他四蘊“糾纏”在一起,也就是,“意識”與“感覺”“心所”“辨識”以及“色身”糾纏在一起。這不僅僅意味著“意識”會觸及“辨識”“感覺”等等,畢竟,即便是開悟之人的“意識”,也會觸及這些方麵;如果不能觸及“辨識”等其他四蘊,也就沒有什麽值得開悟之人去“意識”的了。“糾纏”是指意識”與其他四蘊之間有很緊密的聯係。佛陀說,糾纏是由人們對五蘊”的“欲”而起,人們對“五蘊”有一種執念和占有欲。換言之,因為“糾纏”得太久,人已經無法認識到“五蘊”其實“無我”。人們依附於情緒、思想和其他“五蘊”元素,好似這些都是私人所有。但其實並不是。(7)

關於“糾纏”的開示,佛陀提出了一個有趣而簡單的模型:“解放”的同時,你的“意識”與你通常認為屬於“意識”“內容”的東西感覺、思想等)之間的關係發生了改變。一旦你意識到這些東西是無我”的,你的“意識”與它們之間的關係就變得更像沉思,而不是糾纏,這樣你的“意識”就能得到解放。而此時的“你”——在佛陀第一次關於“無我”的開示中被描述為“得到解脫的你”——就是這個得到解放的“意識”。

我希望這種設想可以利落幹脆地解答之前提出的問題:如果“五蘊”即人的全部,那麽在第一次關於“無我”的開示中,應該到哪裏去尋找得到解脫的“他”?可惜,你越深入探究關於“糾纏”的開示——直麵模棱兩可和不連貫的地方,思慮翻譯問題,權衡古人對此的評述——就越難自信地總結出這樣簡單的結論。(8)此外也不可否認,佛陀在第一次關於“無我”的開示及其他經文中,反複稱“意識”是“無我”的,“你”需要放棄才能得到解脫。這樣看來,即使將“意識”與其他四蘊的糾纏撇清,“你”也不一定就能幸福地生活在“意識”中。

但我們還是先不要放棄這樣的前景。有些佛教哲學家提出,或許存在兩種“意識”——或者兩種模式的“意識”,或者兩種層次的“意識”,或者不管我們怎麽去定義的兩種“意識”吧。其中一種意識”是你從中得到解脫的,另外一種是“你”得到解脫之後,伴隨著“你”的。第一種“意識”與其他四蘊完全糾纏在一起,而第二種是對其他四蘊更客觀的認識,是在糾纏接觸之後仍然存在的更善於沉思的“意識”。

資深冥想者有時會宣稱自己體驗過“見證意識”,對其的描述與第二種“意識”很像,有些冥想者會有很長時間的類似體驗。或許,這種體驗一直持續下去,他們就可以稱自己開悟了。或許,這種“見證意識”就是得解脫之後,“你”的所在。(9)

或許吧。抑或我們應該認可阿薑查的說法:想要以“理性”理解“無我”的理念,會想到腦袋爆炸的。考慮到這種可能,我們還是就此停止理性的分析吧。

當然,雖然你的頭腦沒有任何損傷,但還是可能處於某種困惑的狀態。不過,我有個好消息:你不需要立刻驅散心中的困惑;你可以等幾年,等經曆了足夠多時長的冥想練習,得到開悟的時候。等到你理解了“無我”的概念,你可以講給我聽。

與此同時,我建議:

繼續心懷此前人生中已接納的立場,認定身上某處配得上“我”這個稱謂。不要因為你認定自己有“自我”,就感覺好似違背了佛教教義,大逆不道。但同時還要保持開放的心態,接納激進的可能性,或許在最深層次,你的“自我”和平時所想的完全不同。如果你遵從佛陀的教導,摒棄平時以為已有的大量心像,你將取得突破,你對何為“人”的認識將發生巨大的轉變。如果你能達到他所推崇的境界,那麽此時的“有自我”和之前所謂的“有自我”將有很大不同。

達到那種境界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問我這個問題並不是太合適,因為我從來沒有做到摒棄大量的心像。不過,我確實有過第二章中描述的體驗——我第一次“成功的”冥想。我下巴的緊張感、咖啡因攝入過量使我想要磨牙的感覺,突然之間好像不再屬於我。那一刻的感覺不再令人不悅。我還是能意識到下巴的感覺,但我的意識已經擺脫了與這種感覺的糾纏。我雖然沒有像佛陀建議的那樣摒棄七情六欲,但也曾擺脫過對某一種感覺的糾纏。可以說,我意識到了這種感覺不必是自我的一部分,我重新定義了我的自我,拋棄了它的存在。

顯然,這種感覺在某種意義上還是我的意識的一部分,但是,現在我的意識思量這種感覺的方式,就好似我在寫下這個句子的時候思量窗外微風吹拂樹枝一樣。我不再占有那種令我想要磨牙的緊張感,所以能夠客觀冷靜地觀察它。

抽離牙痛中的痛

說到牙齒,20世紀著名的佛教學者愛德華·孔茲(Edward Conze)曾寫過一段佛教中關於“自我”的觀念:“如果有一顆牙齒,而且這顆牙齒正在腐壞,這是發生在牙齒內部以及與之相連的神經上的過程。如果此時我的‘我’接觸到牙齒,說服它這是‘我的’牙齒,由此認為牙齒發生的一切一定會影響到我,這樣幾乎肯定會造成思想的擾動。”在這層意義上,“在所有佛教徒眼中,認為有‘自我’,是生出苦難的必要條件”。換言之,隻有當你占有牙齒,牙痛才會傷到你。(10)

我認識一個有很多冥想經驗的人,他曾經檢驗過這種假設。在補牙之前,他決定做一次嚐試,於是告訴牙醫不要局部麻醉。他說自己並不喜歡這種體驗,但是相比常規補牙後數小時內半張臉都處於麻痹的感覺,這種體驗還是要好很多。

就我個人來講,我會選擇半張臉麻痹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無法在牙醫治療椅上進入深度正念狀態。然而,在一次為期兩周的冥想靜修進入第十天時,我也有了同樣的體驗。有一顆牙在我喝東西的時候疼,後來我才知道那顆牙需要做根管治療。疼痛很劇烈,令我飽受折磨,即使我喝的東西是室溫的也不行。我當時就想試試這樣做會有怎樣的效果,於是坐在房間裏,冥想了三十分鍾,然後喝了一大口水,特別注意了水沒過牙齒時的感覺。

結果很富戲劇性,而且很奇怪。我感到一陣劇烈的跳動,整個人都隨之波動起來,但是這種跳動並非一直都是壞的感覺,恰在苦楚和甘甜之間搖擺。有時這種感覺從傳統意義上來講甚至有些令人讚歎——其力量令人窒息,甚至可以說那種力量很莊嚴,很美。用最簡單的方式描述這次體驗與平時牙痛體驗之間的不同,就是少了一些“哎呀!”的疼,多了一些“哇啊!”的讚歎。

如果不是在靜修期間,我也做不到這樣。在平時工作日冥想三十分鍾,我也無法進入這種狀態,客觀地審視牙痛的感覺,除掉大部分的痛苦。盡管如此,這次體驗還是可以作為證據,佐證即使是劇痛也可選擇是否占有。

當然,多虧現代口腔醫學的發展,牙痛在今日不比在佛陀的年代,已經不是大問題了。大問題是焦慮。我在前文中也提到過,在緬因州卡姆登做演說的前一天晚上,我也確實摒棄了部分焦慮。那時的焦慮已經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感覺,它還變成了一種可以觀察的東西,可以被冷靜地體驗。或許,佛陀會說,我的意識不再與焦慮“糾纏”。

稍微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摒棄“自我”的一兩個部分,其關鍵在於將觀察行為與評價行為分開。我還會體驗到焦慮,但是不再評價它的好壞。我在第二章中講到,感覺由自然選擇設計,代表我們對事物的評價和評估,自然選擇“想要”你對某事物的體驗或好或壞。佛陀認為,越少評價——包括你自己頭腦中的內容——就越能清晰地看待它們,也就越少被誤導。

放手而後掌控

我經曆過摒棄各種令人不悅的感覺,例如咖啡因攝入過量而造成的下巴緊張感、牙痛,還有焦慮,從中學到的一課就是控製的悖論。三種感覺最初都持續不斷,令人厭煩,根本不受我的控製,真的,要說控製,也是它們控製了我。而根據佛陀關於“自我”的理念,我對它們缺乏控製正好證明了它們並非“自我”的組成部分。一旦我遵從了這個邏輯,不再將這些我無法控製的感覺看作“自我”的組成部分,我就能從這些感覺中得到解脫,在一定程度上重新獲得控製權。或許,這樣講會更好一些:我對它們的缺乏控製已經不再是問題。

注意上一段中主格和賓格的“我”以及“我的”出現過多少次,這可以看作“我”距離“無我”境界還遙遠的證據。不管是正在經曆這些體驗時,還是之後回顧這些體驗時,我都遠沒有摒棄“自我”的概念。不過,雖然堅持了部分“自我”的觀念,但我還是可以體驗自我”的重新定義。誰知道呢?或許這種重新定義就是走向某日體驗“無我”境界的第一步。

或許一定時間內堅持部分“自我”的觀念是有用的;或許堅持部分的“自我”觀念有助於你到達不再相信它存在的境界。學者彼得·哈維(Peter Harvey)曾寫過:“那麽,我們或許可以將‘自我’概念的作用類比為運載火箭,它抵抗地心引力,乘載物體上天。自我’的概念驅動大腦擺脫依戀個人要素(五蘊)的‘力場’。完成這項工作之後,它就‘墜落、燒毀’,變成一個無根基的概念。”(11)

哈維堅信,不管怎樣,“無我”的訓教“更多的是要去做,而不是去想”(12)。誰知道呢?或許佛陀也是這麽想的。或許他並沒有真的要去闡釋一種教義,而是要引你走上這樣一條道路。這條路是要向你展示有多少東西是你認為屬於“自我”的,但你又不必那樣認為。從這個角度來看,佛陀在第一次關於“無我”的開示中講述的內容並不是形而上學的或思想/身體問題,或其他純粹的哲學問題,他隻不過是想要眾僧人以某種方式思考自己的思維,引導他們走向解放。(13)

認為“自我是首席執行官”的人發現佛陀的開示中有些古怪之處——判定你的某一部分“非我”,佛陀的標準是“它不受控製”,而不是“受控製”。這或許正好能夠解釋他們的疑惑。或許,佛陀所謂的“非我”僅僅是指“通常不被看作你自己的部分”或“得不到認同的部分”。這樣看來,他的意思相當於這樣:“聽我說,如果你的某一部分不受你的控製,並使你受苦,那麽為自己想想,不要再認同它了!”這種解釋和他在開示快結束時給的指導完全契合,他說,對待“五蘊”的恰當態度是“這不是我的,這不是我,這不是所謂的自我”。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本章開頭阿薑查關於“無我”的建議:不要想太多,去做。但是,我希望你能覺得思考這些有用。後文中我們將聽聽某個人的說法,他似乎不僅想過,而且去做了——這個人說,他摒棄了越來越多傳統認識中的“自我”,最終放開了一切。不過,此刻我對新手冥想者的建議是這樣的:不要把“無我”的觀念看得太重。或許,沉思之路最終會帶來完全的“無我”境界的體驗,你將產生一種深刻又難以言傳的感覺,且開始相信“我”並不存在。

在那之前,隻消遵從佛陀關於“無我”開示中不那麽誇張的訓誡。想象你大體上有能力與自己的感覺、思想、衝動和辨識建立一種不同的關係——有能力解決與其中幾樣的糾纏,在一定意義上有能力否認它們,定義“自我”的界限,除去它們的存在。想象某種程度的解放是可能實現的——不要擔憂這看起來會意味著有一個自我”需要解放。比“自我”得到解放更糟糕的事情也是有的。

冒著毀掉整個主題的風險,我還是要順便說一句,其實關於佛陀對“自我”的真正理解,爭論是毫無意義的。所有歸於佛陀言論的文本不可能都是他親口所述的。事實上,有些學者會說這些經文中很少有甚至根本沒有他親口說過的話,就好似“曆史上的耶穌”,“曆史上的佛陀”在曆史的迷霧中也很難辨識。恰如關於耶穌的福音書是演化的產物,是經年累月口頭和文本的累積,古代關於佛陀開示的記錄也是一樣。即使假定其中大多數都是依據他的真實言論記錄的,但記錄的內容在世代相傳時總被會有意無意地改動。不難想象,在佛教教義中出現不連貫處甚至徹底的矛盾處,也不算什麽怪事。

盡管人們對佛陀所言及其背後的含義莫衷一是,但是佛教傳統中有些主題是眾人在很早之前就達成共識的。其中一個就是,我們對“自我”概念的認識有極大的誤解。我們通常將“自我”與“控製”“恒常”聯係在一起,但是細細體察之後,我們會發現自己受到的控製比想象中的少,而且感覺更自由,身份也更具靈活性。

在下一章中,我們將探究現代心理學對此有何見解。心理學可以證實佛學觀點嗎?心理學會證明我們對“自我”的普遍認識——自我是堅實恒久的核心,它確保整個係統處於控製之下——實際上是一種幻覺嗎?它能否增強這一佛學觀點的可信度,即否認“自我”的大部分——或許有一天,全盤否認——真的能讓你更接近真相?依我看,答案是:能,能,能。

(1) 原注:Kornfield and Breiter, eds. 1985, p. 173.

(2) 原注:Rahula (1959) 1974, p. 51.

(3) 原注:在本章中以及第七章中,我使用的都是Mendis 2010中的翻譯。

(4) 原注:佛陀說我們無力控製“感覺”,這裏的“感覺”並不是指情緒。在佛教心理學中,“感覺”是指情感基調——積極的、消極的或中性的。當然,這種情感基調可能伴隨著情緒(也可能伴隨著感知和其他心理現象),從而使其具有令人愉悅或令人不悅的特質。盡管如此,從技術上講,焦慮本身還是歸類為“五蘊”中的“心所”,而不是“感覺”。因此,焦慮難以驅散,也證明了佛陀所說的“心所”無法受我們控製這個觀點。

(5) 原注:比如可參閱下文將提到的Harvey 1995和Thanissaro 2013。想要了解對坦尼沙羅Thanissaro)的回複,參見Bodhi 2015.

(6) 原注:Samyutta Nikaya 22:53, Bodhi 2000, pp. 890–91.

(7) 原注:為了方便解釋,我省略了“欲”和“糾纏”之間關係的一個重要方麵。我們通常認為意識渴求其他四蘊——因為畢竟,這種欲的產物之一便是意識和其他四蘊之間的糾纏。但是根據佛教心理學,對所有五蘊的欲都源自“心所”(與比丘菩提的私人交流)。其中就包括了對意識的欲,以及對心所本身特定內容的欲。但是總體觀點還是站得住腳的:對所有五蘊內容的欲,維持了意識和其他四蘊之間的糾纏。

(8) 原注:從關於“糾纏”的開示中得到這樣“簡單的結論”麵臨著諸多問題,其中一個就是如何解釋“解放”這個詞。古代對佛經有這樣的一段評論,在這段開示中,“意識”得到“解放”是指這個得到解放的人死後不再輪回(參見Bodhi 2000, p. 1060, note 72)。讀過第十四章,這種解釋會更好理解一些,但現在我們可以說,這種解釋使得我們在嚐試將“意識解放”等同於這個人的解放時,變得更為複雜。(你或許會說,這種解釋暗示,某個人在此時此地得到解放,在得到解放的這一刻,這個人的“意識”獲得了一種特性,使其在死去時獲得一種不同的解放。)雖說如此,但還是要強調,這隻不過是一種解釋,在該開示的巴利語版本中,並沒有說“得到解放”的使用僅指輪回問題,文中根本就沒有就此提到過輪回。而且,這些古代的評論往往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消除不同開示經文之間的矛盾之處——因此,這段評論提供的解釋,可以將我強調的一些開示經文中的矛盾之處最小化,也就不足為奇了。比丘菩提說,這段評論中給出的解釋有些道理,但並非沒有爭議,不管怎樣都無法排除同時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解讀“得到解放”的含義(選自與比丘菩提的私人交流)。他指出,或許更重要的是,不管如何解讀這次開示的含義,都有很多開示經文中提及,“大腦”在開悟時便得到解放,而在某些開示經文中,翻譯作“大腦”的詞等同於翻譯作“意識”的詞。(其實,比丘菩提認為,我在本章重點論述的“無我”開示中明顯令人疑惑的一句——說“他”得到解放的那一句——可以解讀為大腦得到解放;“得解放”這個詞組的主語——有時在巴利語裏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文中並沒有明確指出,大多數譯者都會根據上下文認為是“他”,但是比丘菩提則認為“大腦”是一種更合理的解讀。)總而言之——不僅在關於“糾纏”的開示中提及得到解放的“意識”,而且在其他開示中也有關於得到解放的“大腦”的清晰描述——有人提出,佛陀認為,一旦開悟,“意識”便得到解放,這種想法一點都不離譜。盡管如此,任何人嚐試論辯我們是從“意識”中找到得解放的“你”,都需要應對一種情況,在關於“無我”的第一次開示等很多開示經文中,描述的“解放”都要摒棄包含“意識”在內的“五蘊”。事實上,即便是在關於“糾纏”的開示中,在鼓勵人們摒棄對“五蘊”的“欲”時,也包含了第五種蘊——“意識”,因此也符合關於“無我”開示的相關說法。不過,關於“糾纏”的開示中暗示“意識”在某種程度上等同於這個人——不僅僅在我引用的段落中,還在開示經文的最開頭,佛陀宣稱“糾纏其中之人未得解放;解脫之人方得解放”——並進而討論糾纏和解脫是“意識”與其他四蘊之間的某種關係,這種闡釋很有趣。

(9) 原注:參見Albahari 2006,該書介紹了這樣一種“雙模式”意識模型。我並不是說上述關於這種模型的一切都符合阿巴哈瑞(Albahari)的模型。然而,她確實也使用了“見證意識”這個詞,而且還暗示,佛陀在《婆醯迦經》(Bahuna Sutta,參見Thanissaro 1997)中說僧人摒棄“五蘊”之後,他將存於不受限製的意識中”時,所說的正是這種“見證意識”。

(10) 原注:Conze 1959, p. 18.

(11) 原注:Harvey 1995, p. 45.

(12) 原注:同上。哈維寫到,盡管關於“無我”的第一次開示未能明確否認“自我”的存在,“沒有任何早期小乘佛教資料明確否認過”(p. 7)。

(13) 原注:參考文獻中要特別參閱Thanissaro 2013; 坦尼沙羅(Thanissaro)將很多佛教經文翻譯成英文,其中就包括關於“無我”的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