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內心的自由與覺醒

涅槃這支搖滾樂隊,在20世紀90年代蜚聲全球,樂隊最初的名字並不叫涅槃。在樂隊成立初期,他們先後用過多個其他名字。其中一個就是極樂(Bliss)。

有人或許會問:兩者有什麽不同嗎?涅槃和極樂不是一回事嗎?如我們所見,答案是否。涅槃確實會帶來極樂,但是包含的內容遠不止極樂那麽簡單——最重要的就是開悟。多產的佛經翻譯家比丘菩提,翻譯過很多描述涅槃的文獻,他將涅槃描述為“完美的幸福、完全的平和、內心徹底自由、完全的覺醒和悟道的狀態”(1)。

極樂和涅槃還有一個區別在於實現的難度。如果你追求極樂,隻需要服用帶來快感的藥物,肯定會讓你得到短暫的極樂,雖然不太可能持久。涅槃樂隊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就吸食海洛因上癮,最終自殺。

如果你追求的是涅槃,而不僅僅是極樂,那麽方法就沒有那麽直接,需要你付出更多的努力。我敢說,即使你很勤奮,實現涅槃的可能性也遠比柯本獲得短暫極樂的可能性要小。另一方麵,不管你獲得多大的滿足,肯定都要比柯本的極樂要持久且穩定。

“涅槃”這個概念在佛教思想中占據特別的地位——不僅是因為涅槃代表了佛教修行的頂點,也不僅是因為它代表了最美好的想象空間,而且因為它跨越了佛教的兩麵。佛教的一麵是本書論及的內容——“自然主義”的一麵,主要思想也適合在大學心理學或哲學課堂上講授。佛教的另外一麵則是超自然的離奇思想,更適合宗教學研究。涅槃當然有離奇的一麵:相信輪回的佛教徒認為涅槃可以使他們擺脫無盡的輪回。但是關於如何擺脫無盡輪回的涅槃故事,可以無縫延伸到有關痛苦和滿足機製這種相對自然主義的涅槃故事。在從一個故事轉移到另外一個故事的過程中,你可以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認識正念冥想,認識到正念冥想顛覆性的一麵。

在古經文譯本中,“涅槃”經常被翻譯作“無為法”(the nconditioned)。多年來,我一直弄不清這個奇怪的詞是什麽意思,但是想來如果達不到涅槃的境界恐怕也不可能理解其中含義,而且從我的角度來看,理解這個詞的意思也沒有那麽重要。結果看來,我的兩方麵想法都是錯的。“什麽是無為法?”其實有很清晰的答案,而且非常重要,這個答案是離奇的形而上佛學和自然主義佛學之間的交叉口。

要解讀“無為法”,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方法,就是拋掉“無”,問“有為法”(conditioned)的含義。在佛教術語中,“有為法”大概可以看作“因緣之造作”(the caused)(2)。這樣類比是有道理的。畢竟,我們說某種現象得以出現的條件——導致水沸騰、雨水落下或犯罪率上升的條件——大體都是在說導致某種現象發生的因果鏈涉及的條件。佛教中的“有為法”皆為因緣和合。

因此,如果說涅槃是“無為法”,那麽你就會想,它應該與擺脫“因緣之造作”有關。這樣想是對的!但是要怎麽理解這句話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涉及佛教很重要的一個術語:“緣起法”(paticca-samuppada)。這個詞有很多應用,也有無數的譯法。(3)眼下為了解釋涅槃的邏輯,比較好的翻譯就是“緣起”(conditioned arising)。

從一般意義上講,緣起代表的就是因果關係的基本思想:由某種因,造成某種果;由其他的因,造成其他的果。但是這個術語還用來表達一係列特別的因果關係——“十二緣起”,一環連著下一環——據稱將人類囚禁於無盡輪回中的正是“十二緣起”。(4)涅槃打破的也正是“十二緣起”。

我不會嚴格按照順序一一梳理十二種因,部分原因在於我認為其中幾種有些晦澀難懂。但是與我們相關的,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從離奇和自然主義兩方麵理解涅槃的幾種因,還是相對清晰的。我們關注的部分開始於一個人的眼、耳、舌等感官器官成形之後。人類正是通過這些器官與物質世界接觸。或者用古文獻中更正式的說法,稱之為“十二緣起”:有了感官器官的因,造成了接觸的果。然後來到了下一環:有了接觸的因,造成了感覺的果——這樣講也有道理,因為在佛教觀念(以及許多現代心理學家的觀念)中,我們通過感官器官感知到的事物,往往都附著了感覺,雖然有時隻是細微的感覺。

然後是下一道因果環,感覺造成了貪愛,帶來“渴求”:我們渴求令人愉悅的感覺,渴求躲避令人不悅的感覺。我們就定格在這裏,因為從這裏開始出現了行動。比丘菩提在1981年錄製的一係列演講中是這樣說的:“正是在感覺和渴求之間,戰鬥打響了,此役將決定是永世無法擺脫束縛還是達到開悟,得到解放。如果一個人有意識地正念思考感覺的本質,理解了感覺的真麵目,不屈服於渴求,不屈服於對快感的渴望,這個人就能避免渴求結晶固化。”(5)

從這裏開始,我們從離奇的一麵來到自然主義的一麵。比丘菩提所說的解放,首先是從無盡的輪回中得到解放,從這一世結束起完全實現的解放。但同時它也指此時此地的解放,從貪愛帶來的痛苦中得到解放——從對捕捉愉悅感覺和逃避不悅感覺的渴求中得到解放,從對事物永不停歇的欲望中得到解放。

這兩層意義上的解放在佛教思想中的兩種涅槃上體現出來。(6)一旦你在此時此地得到解放,就能進入涅槃境界,享受餘生。然後,死去之後——將是你最後一次死去,因為你已經從輪回中超脫——就實現了另一種涅槃。

很抱歉,我沒有親身經曆過第一種涅槃,無法生動描述;而對於無法描述第二種涅槃,我的心裏有些矛盾。不過,此處重點要講的是,不管你致力於實現哪一種涅槃,實現目標的方法中都包括正念冥想:培養出對感覺的意識,從而徹底改變你與這些感覺的關係。不管你的目標是離奇的還是實際的——不管你是相信輪回,想要超脫,還是想要實現此時此地的徹底解放,抑或是僅僅希望得到此時此地的部分解放——實現解放的基本工具都是相同的。

相應地,一些基本的方麵也是相同的。即使你不追求擺脫永遠循環的“十二緣起”,即使你隻是想要此生過得更好,你還是要尋求從因緣中得到解放——從束縛你的因緣枷鎖中掙脫。你所處環境中的事物——所見、所聞、所嗅、人、新聞、視頻——驅動著你,激活了你的感覺,不管這種感覺多麽細微,都會啟動想法和反應的列車,控製你的行為,有時會給你帶來不幸。除非你開始注意到發生的一切,否則這個過程將一直持續下去。

這也是本書的主要意義所在。人類的大腦是自然選擇設計的機器,對感官輸入衝擊的反應差不多是反射性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大腦的設計就是要它受輸入信息的控製。而控製這台機器的關鍵就是伴隨輸入信息產生的感覺。如果你以貪愛處理這些感覺——自然、反射性地渴望令人愉悅的感覺,自然、反射性地抵觸令人不悅的感覺——你將繼續被周圍的世界控製。但是,如果你能以正念審視這些感覺,而不是簡單地響應,就能在某種程度上擺脫控製。你可以抵抗平常塑造行為的因,從而接近“無為法”的境界。

無為法”有多奇怪

佛教內部對於如何把握構架涅槃和“無為法”的度,也一直存在爭議。是存在一種類似超驗的形而上“空間”,一旦你得到徹底解放,就能占據這個“空間”;還是稍微平凡一些,僅僅是擺脫了控製著你,使你不假思慮就響應的因緣?秉持自然主義佛教、不相信輪回的人,往往傾向於不那麽誇張的解釋。他們中有一些其實連“無為法”這一說法都不喜歡,因為這個詞聽起來很誇張。斯蒂芬·巴徹勒(Stephen Batchelor)長期宣揚“世俗佛教”,著有《沒有信仰的佛教》(Buddhism Without Beliefs),他曾寫道:“根本就沒有無為法,隻不過存在不受某種事物局限的可能而已。”(7)

從個人來講,我對“世俗”佛教徒使用“無為法”的說法也不反對。將此時此地的徹底解放想象成一片領域——可以說這個領域是形而上的,也可以退而求其次說它是象征性的——或許也是有用的。不管你認為這個領域是能真實到達的還是僅僅將其想象成可以無限接近的,或許都有些用途。

我可以證明,人有可能進入“感覺”上像是這樣的一個領域。我在第一次冥想靜修之後,給妻子打電話,她說我聽起來好像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我還沒有講靜修期間發生的任何事,也沒有說任何有實際意義的話。她說我聲音的氣質(tenor)有變化。她非常喜歡那種新的氣質。

我承認,這句評價可能更多的是針對我的舊氣質,而不是新氣質。早幾年前,她曾嚐試給我講她為什麽喜歡我弟弟,她看著我說:“他就好像一個更好版本的你。”(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哈哈大笑,我把她的笑看成個好兆頭。)總之,關鍵在於,我的氣質真的發生了變化。

當然,我所見的世界也有了一種新的氣質。我不再像平時那樣過分專注於自我,而是在周圍的人和事中得到了新的快樂。我更開放,突然變得願意和陌生人交流。世界煥然一新,變得充滿生氣。

我所達到的領域有些諷刺意味。科學取代了傳統宗教的世界觀,有時人們會說科學為世界“驅魔”,使其不再有魔法。你也可能會認為冥想練習旨在克服感覺對感知的影響,培養清醒的世界觀,在某種意義上也和科學有同樣的作用。但巴徹勒說冥想練習帶來世界的再魅化”。(8)我能理解他話裏的意思。在第一次靜修之後,我感覺自己就像生活在一片有魔法的領域,那是一片奇跡之地,有著超自然的美。

不,這不同於進入一個不受因緣左右的魔法領域。我還是會或多或少本能地響應施加在身上的因。盡管如此,我覺得魔法的源頭之一便是,我響應因緣、受其控製的時間更少了,用於觀察的時間更多了——順帶也給了我更多深思熟慮應對事物的機會。我猜,生活在無為法”中很美好,但是生活在不那麽無為的世界中也是很美好的。

本書介紹的很多佛教思想都可以從“有為法”和因緣的角度來重新闡釋。說實話,可以說,佛教哲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極為嚴肅地對待因果。

思考一下“無我”的概念:我們所謂的“自我”與其周圍的環境有持續的因果循環,無處不在受外部世界的影響,由此就引出對自我界限(以及自我核心)到底有多堅實的懷疑。還記得佛陀在關於“無我”的開示中是怎麽說的嗎?他說,我們想象中自己身體的部分其實並不受我們控製。它們不受我們控製(至少是在我們得到解放之前)的原因在於它們受到外部力量的控製:它們有其因緣。還記得佛陀強調我們自認為的身體部分的無常嗎?不斷升起、滅去的想法,情感和態度,這些也都是施於我們身上、引發我們內部各種連鎖反應的力量不斷變化的結果。我們的內心受因緣左右——因緣變,隨之而變的是“有為法”。而因緣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變化。

你或許會說,冥想的進階之路主要在於意識到影響著你的因緣,注意到這些因緣控製你的方式——意識到控製的關鍵出現在感覺誘發貪愛,引導你渴求令人愉悅的感覺,逃避令人不悅的感覺。正念正是從這一步開始起到重要的幹涉作用。

或許我應該在上一自然段的“意識”一詞上加個星號。我所說的並不是對這些因果循環的抽象理解——對它的學術認識。我所講的是,經過精心打磨的體驗式理解,是一種正念意識,可以帶來打破或至少鬆開因果循環的力量。

也就是說,加強對這種體驗式的理解,並且常常與之相伴,是佛教哲學中更抽象的理解。在正念冥想上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幾乎不可避免地會更多地注意到感覺自發塑造感知、想法和行為的機理,也會更多地注意到周圍環境中激發這些感覺的事物。你可以說,佛教意義上的開悟與西方科學意義上的啟蒙是有共同點的:都是更多地意識到什麽因帶來什麽果。

這些都徹底違背了世人的刻板印象。人們往往認為正念冥想溫暖而朦朧,有些反理性。人們說正念冥想關乎“觸及你的情感”和“不要做判斷”。這樣說確實也沒有錯。正念冥想可以助力你以前所未有的全新感知方式體驗憤怒、愛、憂傷和喜悅等情感,看到它們的質地,甚至感覺到它們的質地。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你沒有做判斷——你沒有刻意去給感覺打上壞的或好的標簽,沒有逃避感覺或積極渴求它們。因此你能夠靠近這些感覺,但同時又不至迷失其中,你可以專注於它們帶來的真實感受。

盡管如此,你做這些並不是為了拋棄自己的理性能力,而是為了發揮這種能力:現在你就可以對感覺做理性分析,從而明智地決斷哪些感覺是好的指路明燈。因此“不要做判斷”的根本含義是指不要讓感覺為你做判斷。而“觸及你的情感”的根本含義是指不要對它們毫不在意,任由其擺布。總而言之,就是要你以最清醒的世界觀決斷對外界的反應。

在這全部的努力背後是一種高度機械化的大腦工作理念。我們的目的是要細細體會這台機器的工作原理,理解之後對其加以改造,推翻它的程序,徹底改變它對因緣的響應方式,對其施加影響。這樣做並不能幫你進入嚴格意義上的“無為法”。不過,飛機也不能真正違背萬有引力定律,但還是能夠飛行。

我不想過多強調佛教開悟和西方啟蒙之間的相似之處。佛教哲學和現代科學有不同的質詢方式,有不同的論證標準。但是近期二者之間逐步以富有成效的方式相互影響。有對冥想者的大腦掃描,有關於冥想的哲學和心理學效果研究,等等。

不過,我認為,最具裏程碑意義的交流開始於19世紀中葉,伴隨著自然選擇理論的出現而來。兩千多年來,佛教研究的一直都是人類大腦如何被程序設計來應對環境,研究“因緣”到底如何運轉。如今,有了達爾文的進化論,我們了解到大腦的程序源頭。進化論出現之後的一個半世紀裏,其理論逐漸成熟,證據得到累積,我們對大腦的程序細節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識。我認為,所有這些都使我們能夠從全新的角度認識涅槃,組織新的論據,證實佛教開悟的基本合理性。這也將是下一章的主題。

(1) 原注:Bodhi 1981, lecture 6.

(2) 原注:佛教思想家有時很難分清佛教的“有為法”和西方的因果概念之間的區別。我看過一些強調二者區別的解釋,也沒有看出二者之間有什麽重大區別。在這些解釋中,有時會過分簡化西方的因果概念,就好似西方科學無法容納多重影響繁複交融的想法似的。

(3) 原注:這個詞其實與第十三章中的“interdependent co-arising”是同一個術語,後者也是一種常見的譯法。然而,二者並不僅僅是同一術語的不同譯法。這個術語與佛教及其他宗教中的很多其他術語一樣,應用方法很多。當該術語用在“空”的概念中時,其中一種譯法更恰當、合理,而用在“涅槃”概念中時,另外一種譯法則更恰當、合理。(譯者注:本書中,二者的中文譯法相同。)

(4) 原注:嚴格來講,我對緣起的一般意義描述是不完整的。古經文中經典的構想還有如下補充:如果某種事物的因緣缺失,那麽這種事物就不會起,如果帶來這種事物的因緣終止,那麽這種事物也將終止(當然,這些都與西方所謂的因果概念是一致的)。至於非一般意義上的緣起,並非所有早期佛教經文中都有關於“十二種因緣”的記載,但“十二緣起”是最廣泛接受的描述。我關於“十二緣起”的描述基本都根據Bodhi 1981而來。過多不再贅述,可另參見Gethin 1998, pp. 149–59, 和Harvey 2013, pp. 65–73。

(5) 原注:Bodhi 1981, lecture 4.

(6) 原注:這兩種涅槃有時會被描述為實現涅槃的兩個階段,死去時的涅槃(圓寂)才是徹底的涅槃。在某些古經文中,死前體驗的涅槃被稱作“有餘涅槃”,這時個體已經達到了開悟的境界,貪愛帶來的痛苦已經被克服,但是肉體和物理傷害帶來的痛苦仍然存在——這種痛苦可以通過正念和平和的心態忍耐,帶來的痛苦也不像開悟之前那麽重,但還是會使人無法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沉浸到純粹的極樂中。參見Kasulis 1987 and Bodhi 1981, lecture 6。

(7) 原注:Batchelor 2015, p. 145.

(8) 原注:同上,p.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