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她挑著一身繃緊的神經,哢噠一聲開了門,再次走進了這陰暗詭異的城堡。消毒液的氣味和植物人身上特有的葷膩滯重像一堵牆一樣向她壓來,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心中愈發恐懼。這時,臥室的門忽然嘎吱一聲開了,一束燈光從裏麵泄了出來,燈光的舌尖上還立著一個人,是一個女人。她居然還在。
楊紅蓉暗暗地長長地鬆了口氣。不管事先有什麽在她腦海裏一次次演練過,實際發生的卻是另外一回事。這七天裏在她腦子裏上演過的黑暗版影像,愈發使得眼前這真實世界中的彩色版令人無法承受。可是,她站在那裏忽然發現,自己竟真的有那麽一絲邪惡的失望。然後,為了掩飾這縷見不得人的失望,她扶住手提箱,大聲地雀躍地對那女人說,我回來啦,我下了飛機自己打車回來了。
一進那間植物人的臥室,她忍不住捂了一下鼻子。以前日夜守著這植物人的時候,她周身的血肉都和這渾濁滯重的空氣長在一起黏在一起了,剝都剝不下來又怎麽能聞得出?就算有一天真的聞出來了又能怎麽辦,又怎麽能把中間這層血肉相連的東西剝開?她想,植物人一定是上帝創造出來對付人類的鋒利武器,這件武器就那麽靜靜躺著,卻好似它全身上下都戴著盔甲,根本找不到一絲縫隙。看起來就是全人類都腐朽了,它卻依然可以堅不可摧地活著。
她慢慢走到了床前,朝那**的生物看去。她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雖然還是如一株植物一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看起來卻比從前還要茁壯還要鮮活了,甚至她發現他還比從前胖了一點,臉頰上明顯長出了一圈肉。她看著他忽然就覺得很害怕,她想到的是,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放在盤子裏不僅沒有蔫掉反而又自己長了一圈。一種脫離重心脫離軌道的生命力,奇異到了邪惡的地步。
她又看著身邊的女人,她已經在忙著給植物人準備下一頓飯了,她正在削一個蘋果,盤子裏是一堆五彩繽紛的色彩,有芹菜有蘿卜有牛肉有牛奶。她的動作從容而縝密,像一個科學家正在進行一項精確的實驗。但更讓楊紅蓉害怕的是,她再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那種近似於享受的表情。分明地,她如此享受服侍一個植物人,她根本不打算殺死他,更不會逃走。她很高興把自己變成一盆土壤,然後讓這植物人就著她的血肉長在她身上。
是的,她把他照顧得很好,她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嬰兒自己的父母在照顧,她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保姆。踏破鐵鞋無覓處,她應該感到幸運,可是楊紅蓉還是一陣悲從中來。她希望她能把他照顧得很好,希望他一直就這樣活下去,活得比所有的活人還長壽,可是當看到他真的比活人還要茁壯時,她再一次感覺自己被判了無期徒刑。她即將永久性地被捆綁到這個植物人身上了。她覺得身邊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白誌彬的同謀。
她走到陽台上推開了窗戶,夜空裏別著半隻焦黃剔透的月亮,晚風如蓮花盛開,陽台上晾著層層疊疊的尿布和床單,此時被風一吹,藤蘿疊嶂,宛如陽台上長出了一片布質的森林。月光透過這森林的縫隙斑斑駁駁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就著這月光她看到那個女人也來到了窗前,她手裏的活暫時做完了。她和她並排站在月光裏。
她竟主動問了她一句,出去散心還好嗎?
還好,你呢,累嗎?
習慣了就不覺得了。再說了,活在這世上幹什麽不累,隻要活著就累。
她猶豫了幾秒鍾,終於還是開口了,我一直都很好奇,你這麽精心服侍一個植物人就為一個月那幾千塊錢嗎?你覺得值得嗎?
這是我的工作。
可是,如果就為這幾千塊錢你完全可以去做別的,你為什麽偏要做這個?這種活根本不是人幹的。
我自己願意。
唉,我是被迫和一個植物人綁在一起。而你卻自己送上門來受這個罪。
……你看起來比我要年輕,你應該還有母親吧。我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如果當時我在她身邊她也許根本就死不了。
………
兩年前我還是上海一家日企的文員,工作一直很忙,一年到頭隻有過年的時候可以回家幾天。大年三十回到家,過了初三初四就又得走。一年和我母親團聚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周。我父親去世後,我母親就和我哥哥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我總覺得有我哥哥照顧她便可以放心了,總是在那不停地忙工作忙生存,看到別人買什麽樣的衣服自己也要買,別人用什麽化妝品自己也要用。直到兩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哥哥忽然給我打電話說母親病了,讓我回家。可是那兩天我正好在做一個很重要的文案,想著她可能隻是老毛病又犯了,便又拖了兩天才請到假回了家。等我回到家的時候,我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彎腰取東西的時候血湧到腦子裏了,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說她已經癱了,以後也隻能這樣了,躺在**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我哥和我嫂子怕一個癱瘓病人以後拖累他們,便放棄了治療把她接回家去了。她在家裏躺了兩天就去世了。
……
等我再回到上海的時候,我發現我無法正常工作了,晚上整宿睡不著,白天工作的時候又總是出錯,同事們說我得了抑鬱症,讓我去治療。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我辭了職離開公司後就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照顧一個癱瘓病人。我知道一般人都不願意做這樣的工作,可是你知道嗎,就從那時候開始我真的喜歡上了這樣的工作。當我終日照顧那個癱瘓老人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抑鬱症忽然就不治而愈了,我內心開始平靜開始踏實,我居然又能睡得著了。可是,那個癱瘓老人過了兩年還是去世了。她死後我更深地難過更深地自責,我覺得她一定是因為我沒有照顧好她才死的,是我對不起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對不起我的母親。那個老人死了讓我覺得是我的母親在我手裏又死了一次,她兩次死在我手裏我都不能留住她。這兩年裏我始終在想象她死前是什麽樣子,是不是就那麽靜靜地躺在那裏,不能吃飯不能說話不能流淚,無法控製自己的大小便,動輒就躺在自己的尿漬裏。像個沒有尊嚴的動物一樣。而我卻沒有機會走到她身邊喂她一口水喝,都沒有陪她說過最後一句話,她就離開我了。這輩子,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這世上真正疼我的就隻有這麽一個人。你不覺得我是個罪人嗎?你不覺得我其實比我的哥嫂更罪孽深重嗎?
………
照顧一個植物人其實有什麽不好?你不懂的,他不會說話不會吃飯不會大小便,但他心裏什麽都清楚,他隻是變回了嬰兒階段,他變成了一個最單純最簡單的人,不會傷害任何人,但任何人都可以去傷害他。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愛和關心。隻要你照顧得他足夠好,他就可以像棵野草一樣一直活下去,可以一直活到和我們一樣老。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像他們的母親像他們的上帝,我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像我的孩子,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像自己癱瘓在床的母親,有時候又會覺得他們像可憐的小貓小狗,他們那麽依賴我需要我。還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隻是一株柔弱的植物,隻要施舍給他們一點點水分和陽光,他們就可以堅強地一直活下去。每個人都有往下活的權利,不是嗎?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喜歡被他們需要的感覺,陪著他們每多活一天,我都覺得這對我自己來說是一種補償,一種勝利。即使他們不能和我交談,我內心裏也從不覺得孤單。那種寧靜踏實,就像是一個人走在鄉間的月亮下,天上有那麽一輪月亮照著你,你就不會感覺到什麽是害怕。
……我的母親也去世了,我曾經覺得她丟下我去自殺是多麽狠心,後來我才想明白其實真正殘忍的是我自己。能讓她在那樣的病痛中獲得解脫是一種福分,我卻阻攔著不讓她去死,不讓她那副殘破的軀殼獲得解脫,我拚了命地要留住她,而這其實不過是因為我太愛自己,我怕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太孤單。
沒有誰會幫著自己病中的母親去死。
那是因為我們太自私了,其實,我們要是真的愛什麽,這愛是不會死的,死去的隻是軀殼。
……你愛你的丈夫嗎?
你覺得呢?當初我嫁給的其實是一套房子,就這套你看到的房子。年輕的時候,我覺得在這城市裏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實在太可憐了,螻蟻不如。於是我把自己囚禁在了這套房子裏。
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嗎?
和你說句實話,就剛才我進門回來的時候,你知道我一看到他還好好活著時,我是怎樣一種複雜的心情。我怕他會死,我希望他能活著。可是我又怕他不死……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怕?
其實我也不止一次地問過我自己,如果當初我母親沒有死,而是從此就癱瘓在床了。那我年複一年地伺候她照顧她時,會不會也變得失去耐心,會不會也像我哥嫂一樣麵目可憎,會不會也將在心底偷偷盼著她……早點死去。就是現在,我照顧一個植物人怕他死去,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我自己。很多時候我都會問我自己,究竟是那一個我更有罪還是現在的我更有罪?我已經無法分清了。
是的,如果他死了,我就變成了你。
我知道。
月亮就在她們頭頂了,它像一隻來自三界之外的眼睛注視著人間這扇小小的窗口。窗前的兩個女人安靜地站著,在她們的身後不遠處是一個躺著的男人,那個男人更為安靜更為詭秘地躺在**。黑暗令他們全都麵目模糊,似乎他們作為人的那層具體的麵孔忽然全部在黑暗中消失了。他們在這個深夜裏變成了一種抽象的不真實的存在,光影在他們身上悄悄移動著變幻著,在三個人之間構成了一種縱深的透視關係。隻有黑與白的透視,猶如一張歲月深處發酵過的黑白老照片,掛在這個城市十九層的高樓窗口。
兩個月之後,楊紅蓉決定再次出門遠行。劉亞麗一邊看她收拾東西一邊問,這次要出門多久。楊紅蓉整理著自己碩大的行李箱,頭也不抬地說,也許十天半月,也許一年半載,再或許就不回來了。要是我真的不回來了,也不要擔心會欠你的工資,我唯一的財產就是這套房子了,是這個男人留給我的。我要是不回來了,這房子就留給你抵債了,哈哈,你說我這是不是強迫要給人買一送一。
………
她忽然抬起頭看著她,眼睛亮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你手裏能活多久,這個權利已經在你手中了。可是如果你問我到底希望他活著嗎,我會說,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其實更像兄妹,一對受苦受難的兄妹。
她拖著箱子離開了這座城堡。她下電梯下樓,劉亞麗和白誌彬在她身後漸漸地消失。她唯恐回頭看到他們,隻是向前疾走。想了這麽久,她終於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了。其實家是什麽房子是什麽,都不過是最外麵的一層軀殼,人還是應該住進自己的心裏吧,母親是住在那裏的,愛是住在那裏的,隨身帶著它,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家了。在這個世界上她有兩隻手,她什麽不可以去做?她也許會去鄉下做老師,也許會像劉亞麗一樣去做個保姆,還也許她仍然會去做一個演員,一個一輩子做不了主角的演員。現在堆積在她麵前的隻有無窮無盡的也許也許也許。
她知道她其實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城市裏來了,這從來就不是她的城市。把它留給劉亞麗和白誌彬吧,她似乎已經看到了這一男一女,住在她曾用婚姻換來的那套房子裏相依為命。也許到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劉亞麗也很老很老了,白誌彬依然還活著,他躺在那裏活得比她們都茁壯都年輕,在他古井一般安靜的臉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停留過。他不會老去也不會腐朽,他隻是另一個女人懷中的一個老嬰兒。他多麽幸運啊,而那個能遇到他的女人也是多麽幸運啊。
一種罪惡總可以成全一種生還。
前麵就是機場了,她下了車拖著箱子走進了大廳。在玻璃門關上的一瞬間,她忽然看到玻璃門外有個女人正朝她拚命揮手,她仔細一看,是劉亞麗。她正站在那裏拚命地拚命地向她揮手,不顧一切地向她揮手。她明白了,她一路跟隨她來到機場,隻為了能和她道個別。因為她也知道,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她不敢再多看她一眼,隻是快步往大廳深處走,等到走得再也看不到那扇玻璃門了,她才停住,回頭,用一隻手卷成喇叭對著那個方向大聲喊,快回去吧,快回吧,他還等著你呢。
來來往往的人群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女人。他們看到她似乎喊累了,終於放下了那隻對著空氣喊話的手,然後倚著她那隻碩大的行李箱,她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