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筆記 傳染性失眠2

我敲了敲那鐵板,很厚,至少有三厘米。還有那把鎖頭,不是一般地大,而是出奇地大,好像裏麵鎖著絕對不能重見天日的東西。我往上拉了拉,鐵板紋絲不動,就跟焊在了地上一樣。

“你們閃開。”老豁說著,從背上摘下那把鳥銃,填了一發子彈進去,瞄準了地上的鎖頭。我跟羅寡婦見狀急忙向後退去,以免鐵砂飛濺誤傷。老豁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暴雨一般的鐵砂子打在鎖頭和鐵板上,火星四濺,卻沒有什麽效果。我上去摸了摸,鎖頭仍舊完好無損。

那玩意兒太結實,用鳥銃根本沒用。我從沈二營家裏找了兩把鐵鍬出來,想把鐵板給撬開。可我跟老豁忙活了半天,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把鐵鍬往地上一插,抹著頭上的汗說:“沈二營在這地窖裏放了什麽好東西,弄得這麽結實?”

老豁也抹著額頭上的汗,氣喘籲籲地說:“實在不行,咱們就從旁邊挖個地道通下去。”

我咂舌道:“從地上挖下去?”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以前搞文物研究工作的時候,經常打盜洞下去,一晚上能搞七八米深呢……”老豁說著說著忽然停住了嘴。

我笑道:“說禿嚕了吧。搞文物研究工作還打盜洞?敢情盜墓這行當你都幹過啊。豁哥,人生經曆蠻豐富的啊。”

“別叨逼叨了。”他不耐煩地一擺手道,“找塊地方,挖下去!”

我拿鐵鍬往地下搗了搗,“挖下去?誰知道這地窖有多深啊。萬一挖個一二十米還看不到底,咱們還不得……”我猛然停住了話頭,感覺到鐵鍬下麵有異,仿佛有一種細微的顫動在通過木把子傳導上來。我拔起鐵鍬,狠命往下鏟了幾家夥,地麵忽然“嗵”的一下陷下去了一個小坑。

“什麽情況?”我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地麵繼續塌陷,出現了一個水缸大小的洞。一群白色的東西,正像噴泉一樣從洞裏往外湧出來。

“是白蟻!白蟻!”羅寡婦驚叫起來。我定睛一看,他媽的可不是無數白蟻正在密密麻麻地滾湧爬動,像一鍋煮開的白色米粥。我頭皮一陣發麻,胃裏翻江倒海,差點把早上喝的稀飯給吐出來。

一鐵鍬鏟出來個螞蟻窩,還是一個這麽大的,真絕了。羅寡婦很驚慌,在一邊叫道:“不要讓它們爬出來,這玩意兒啥子都要吃!丟火火,它們怕火,用火燒它們!”

我正要施以火攻,一直未說話的老豁忽然道:“等一等!”

“又咋了?”我焦急地看向他。

“這些白蟻很奇怪,沒有爬出來的意思,好像在保護什麽東西。”老豁仔細觀察著說,“千萬別用火燒。螞蟻是社會性組織性很強的物種,它們最外麵的一層會主動保護裏麵的同類。用火燒肯定炸鍋,到時候爬得到處都是,就不可收拾了。”

我明白,這跟馬蜂炸窩是一個道理。可現在這個情況,我忍不住叫道:“那怎麽辦?”

老豁道:“火攻不行換水攻!用開水!”

我跟羅寡婦跑向廚房,拉起風箱,連燒了兩大盆開水。我端起鐵盆朝螞蟻窩澆了過去,開水像一道甩在空中的滾熱瀑布。我立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想起小的時候是怎麽吃泥鰍的。記得有一次縣裏的池塘翻了坑,大魚小魚都因為缺氧憋暈了,爭相浮出水麵。我媽讓我趕緊去撈,可還是晚了一步,魚都被別人給撈光了,就剩下了一池塘泥鰍還在水麵漂著。沒辦法,我隻能撈了滿滿一盆泥鰍抱回家去。我媽看了一眼那盆禿溜光滑不斷扭動的泥鰍,惡心地皺起眉頭說:“這玩意兒可怎麽做啊。那麽滑,抓都抓不住。”

正巧這時候我表哥串門來了,一看到這盆泥鰍,樂了,說:“看我的。”他不用剪子也不用刀,在爐子上燒了一壺開水,對著盆裏的泥鰍兜頭就澆了下去。我清楚地記得那盆泥鰍像瞬間爆放的煙花一樣,每條都往上拚命跳動了一下,然後在空中扭曲成一個極度誇張的姿勢,接著就跌落在盆裏一動不動了。等那盆香噴噴的泥鰍做出來以後,隻有我表哥一個人在大快朵頤,我跟我媽一筷子都沒動。

而在青子坡潑出去的這盆開水,同樣帶著我童年的記憶。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天,它也冒著令人膽寒的蒸汽。一片白色的軌跡劃了過去,隻聽“刺啦”一聲,白蟻瞬間死了一片。

水潑進蟻巢裏,很快就浸了下去,死去的白蟻屍體慢慢往上湧動,仿佛要從下麵鑽出來什麽東西一樣,老豁急得大叫:“快,開水!下麵的白蟻要爬出來了!”

我又是一盆開水潑了過去,巨大的蟻窩裏才徹底沒了動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酸腐味道,混合著蒸騰的熱氣飄滿了整個院子。我瞪著那一坑白花花的抱團死在一起的生物,心裏麵難受得像貓撓一樣。扭頭看了一下,羅寡婦攥著臉盆的手正在輕微顫抖,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害怕。

老豁抓起鐵鍬,朝著蟻穴鏟了下去,我急忙拉住他道:“你幹嗎?”

“這是個百年難見的大蟻巢,你不想看看它們的蟻後長什麽模樣?”老豁轉頭看著我說。

我的好奇心被他揪起,這麽大的蟻巢,跟個小天坑似的,蟻後的個頭真是不可估量,搞不好有老鼠那麽大。我也抓起一把鐵鍬,跟老豁一塊兒挖起來。羅寡婦則愣愣地站在一邊,好像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我倆運鍬如飛,縱深向下挖去,越挖越深,已經死去的白蟻屍體一團團地滾落下去,像喜馬拉雅山上崩塌的雪塊。挖到最後,沒有看到蟻後,卻挖了一個土洞出來,直通地下。我往下探了探身子,打起手電掃了幾眼,卻瞧不真切,隻是模糊地感覺到下麵有一個巨大的空間。

我探著頭說:“這下麵就是沈二營的地窖?”

“下去看看?”老豁扭頭看向羅寡婦,似在征求她的意見。但羅寡婦此刻的語言是沒有什麽分量的,老豁隻是象征性地民主了一把而已。我們倆既然決定要下去,不可能把她一個人留在上麵。

地洞不是很深,距地麵有一人多高。我們在洞口外邊固定了一根繩索垂下去,然後順著繩索慢慢滑下。

與地洞連通的是一條低矮的地下甬道,不足一米五,人要貓著腰才得以前行。甬道前方不知道有多遠,看過去隻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手電筒的光照進去就被吞沒了。不過有帶著泥土的潮濕氣息的風徐徐地吹過來,前麵應該別有洞天。

老豁拿了手電筒走在前麵,羅寡婦在中間,我斷後,三個人魚貫成一列向前走去。鞋子踩在地上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全是那些被開水燙死的白蟻屍體。甬道非常逼仄,走在裏麵感覺四麵八方都在向自己壓迫過來。我有些後悔自己跳了進來,因為我從小就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如果知道下麵是這麽一個狹窄的地方,我肯定會留在上麵等著。但現在已經進來了,還有羅寡婦跟著,我怎麽著也得表現得堅強一些。雖然一直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恐懼感,但還是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控製不住地發出了沉重的喘息聲。

“長青,沒事吧?”老豁轉身拿手電筒照了照,晃得我眼前一片眩暈。

“沒什麽事。”我應付著。

“沒事就行。跟上了,別掉隊。”老豁晃了晃手電筒,好像在嫌它不夠亮。我們繼續往前走,感覺甬道是一個往下傾斜的坡度,這樣下去會越走越深。走了一段時間,老豁在前麵猛地停住了。

我喘著粗氣問:“豁哥,怎麽了?”

“他媽的怎麽出現了兩條岔路?”他拿著手電筒上上下下地掃著。

我也奇怪,這要是地窖的話,也太詭異了一些。一個村民哪來的時間和精力挖掘如此縱深的一個甬道,還在中間搞出兩條通道?老豁把手電照向站在他身後的羅寡婦,問:“你以前有沒有聽沈二營提起過這個地方?”

羅寡婦被老豁的突然提問嚇了一跳,急忙搖著頭說:“沒,從來沒聽他說過。”

老豁又觀察了一會兒,實在沒有把握應該走哪條路。他又把手電照向了我,似乎要征求我的意見,可看到我的表情後他大吃了一驚:“長青,你怎麽了?”

“胸好悶,頭暈……”我呼吸都有點跟不上了,兩條腿軟得跟麵條一樣,隻能靠著旁邊的土壁慢慢蹲了下去。

“你有幽閉恐懼症?”老豁問。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進來的時候怎麽不說?”老豁抓了抓頭發,“這樣吧,你先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們往前走走,看哪條路行得通,回過頭來叫你。”臨走的時候他又把他背上的鳥銃解下來塞到我懷裏,“拿著防身。”

我抱著那杆細長的鳥銃坐在了地上,其實這玩意兒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麽用,可這個時候我連拒絕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老豁手裏的燈光漸漸遠去,很快就看不到了。這裏的黑暗很奇怪,濃厚得不可思議,仿佛能把光線吞沒一般。我一個人坐在無邊的黑暗裏,四周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能聽到的隻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眼前的黑暗濃得好像墨一樣,能在空氣中結塊,然後慢慢地飄**。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極端黑暗下的視覺效應還是我的幻覺。我幹脆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脖子上癢癢的,好像有什麽東西爬了上來,用手一摸,捏到幾個小東西,憑感覺是螞蟻。

我突然很惶恐,畢竟剛才在上麵燙死了它們那麽多的同類。老家經常傳說螞蟻這東西是老天爺的兵,很有靈性,這不是來報仇了吧。我挪挪屁股,剛要站起來換個地方蹲會兒,忽然聽到前麵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好像有人走了過來。我試探地叫了一聲:“豁哥?”

對方沒有回聲,我心裏咯噔一下,既然不是老豁,那肯定就是羅寡婦了。她怎麽一個人回來了,難道老豁出了什麽事情?我正在胡思亂想著,她忽然就靠近了我的懷裏,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我身子一抖,本能地抱住了她,這下可不得了,我感覺到她竟然什麽都沒有穿,上身**著,背上的皮膚出奇地光滑。我心裏一亂,臉上“騰”地燥熱起來,長這麽大我還從來沒有抱過女人,何況還是沒穿衣服的女人。這時她的頭又順著我的胸口向上移動,好像要探上來吻我。我正手足無措間,遠處忽然傳來了老豁的聲音。

我懷裏的人一下子閃開了,不知道躲在了哪裏。我正納悶間,老豁已經走了過來,罵罵咧咧地說:“媽的,害老子白跑一趟,這條路不通,前麵堵死了。”

我湊著手電筒的光線看到羅寡婦就在一邊站著,身上的衣服已經穿好了,由於光線太暗,實在是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我想問點什麽,可又不知道從何開頭,最後隻是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老豁拿手電照著另一條甬道說:“走吧,隻剩下這一條道了。”

我們又順著這條甬道走了下去,這條道陡得特別厲害,幾乎呈45度往下傾斜,似要通向地心一般。根據這個坡度以及我們行走的時間來計算,估計已經在地下十幾米處了。一個普通的村民,哪來的物力財力來開掘這樣一條地下甬道?不過我已經無心思考這個問題,走在我前麵的羅寡婦輕輕扭著腰,每走一步臀部都晃動一下,帶著我的心也晃動一下。精力這麽一分散,我發現自己的幽閉恐懼症竟然好了許多。

古人常說色膽包天,看來一點不假。為了女人,什麽都不害怕了。

這條甬道很快走到了盡頭,它最終通向了一個寬闊的地下空間。我們還在裏麵找到了兩根火把,點燃之後,這個地下空間頓時明亮了起來。它有一個籃球場那麽大,上麵的頂壁也高了不少。裏麵有幾張陳舊的桌椅擺放著,看風格像是民國時期的物件。開鑿一個這樣的地下場所,需要的人力恐怕不是十幾個村民那麽簡單的。我們掃視了一圈後,目光被一麵牆上的壁畫吸引了過去。

這裏不比外麵的甬道,四周的牆壁顯然都是經過精心處理的,非常平整,其中一麵牆上還塗了一層不知道什麽材料的隔層,上麵繪製著一幅一人多高的彩色壁畫。我跟老豁舉起火把靠近壁畫觀察,隻看了一眼,就讓我從頭到腳躥上來一股惡寒。

這幅壁畫不知道是什麽時期的風格,手法非常寫實,雖然有些斑駁,但仍能看得清楚,畫中是一個身披印度袈裟趺坐的和尚,雙手結印的姿勢非常奇特,呈纏繞狀,像兩根扭在一起的蔓藤,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手勢。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最讓人惡寒的是他臉上除了一張嘴以外,便是滿臉的眼睛!我數了數,兩排並列,總共八隻。那八隻眼睛全都睜開著,還分別看著不同的方向,讓人說不出來地惡心。

老豁好奇地趴上去瞅了一會兒,讚歎道:“八目妖僧啊。”

我忙問:“你見過?”

“沒,”他搖頭,“我也是頭一回見,順嘴給他取了個名字。”說完他又問羅寡婦,“這是不是你們村裏供的什麽神?”

羅寡婦也是被八目妖僧的形象嚇得花容失色,搖頭道,“沒有,這是啥子和尚,豁人的哦,我從來沒見過。”

趺坐的八目妖僧在火光閃動下愈發顯得形象可怖,影影綽綽的,似乎要從牆上走下來一樣。我不僅有幽閉恐懼症,還有密集恐懼症,便想轉過頭不再看那僧人的臉。但那些眼睛仿佛有魔力一般,強烈吸引著我的視線讓我無法自控,幾乎連眼球都不能轉動。同時我還感到一種無助的情緒莫名其妙地突然就產生了,我感覺自己像飄在無邊宇宙裏的一顆孤獨的星球。就在我的心神要完全陷入進去的時候,老豁忽然的一嗓子把我給拽了回來。

“嘿,這兒有封信。”

在一張桌子的抽屜裏麵,老豁找到了一個火漆封緘的牛皮信封。他三下五除二撕開封口,從裏麵掏出一封信,展開看了幾眼,抬頭對羅寡婦說:“是沈二營留給你的。”

“二營?”羅寡婦吃了一驚,伸手把信接了過去。我也把腦袋湊了上去,想看看信裏寫了些什麽。就在這時,兩隻火把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幾乎在同一時間熄滅了,周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這火把質量有夠差的。”老豁嘀咕著,重新打開了手電筒。可不知道是快沒電了還是接觸不良,手電筒閃爍了幾下竟然也滅了。老豁罵了一聲,朝手電筒拍打了幾下,亮了沒有三秒鍾又滅了。

我真後悔沒有多帶幾隻手電下來,但誰也沒有想到會來到這烏漆麻黑的地方。四周又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我伸出手往前摸索著走了幾步,想找個能倚靠的地方。摸索了幾下忽然碰到了一個光滑的後背,我一愣,羅寡婦怎麽又把衣服脫了?

在我愣神的瞬間,她又鑽到了我懷裏,還使勁地往裏拱,好像要我抱住她。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了一下,感覺她在我懷裏也不老實,動來動去的。我剛想跟她說句話,忽然聽到羅寡婦叫了一聲:“你們在哪兒?”

這動靜從我背後傳來,絕對是羅寡婦的聲音,那我懷裏抱著的這個人又是誰?一瞬間我頭發根子都立了起來,用殺豬般的腔調叫了一聲:“老豁哥!”

老豁聽我這麽個叫法,心知有異,對著手電連拍了好幾下,朝我這邊照了過來。光束隻亮了那麽一下,隨即又滅了。但這明亮的一瞬間,已經讓我看到了懷裏的那個“人”,這一看立刻全身的汗毛都奓了起來!

鑽到我懷裏的是一個巨大的乳白色的軀體,皮膚幾乎腫脹成了透明的顏色。它抬起的腦袋上還有兩根肉白色的觸角,一張酷似嬰兒的臉正死死地盯著我。在臉部下麵還有兩隻短小纖細的胸足,長得像人手一樣,一隻抓著我的胳膊,另一隻就摟在我腰上!

我敢發誓這輩子我都沒有感覺這麽恐懼過,我幾乎被嚇得發瘋,歇斯底裏地吼了一聲,一把將懷裏這個“東西”推開,連哭帶叫地朝老豁的方向跑去。老豁使勁晃著手電筒,老天保佑,終於再次亮了起來。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去,那個東西像蟲子一樣跟在我後邊緊追不舍,嬰兒般的臉上咧著一張恐怖的大嘴。我“哎呀媽呀”慘叫了一聲,身子一軟就癱在了地上。

“長青,快跑啊!”老豁急得大叫。可別說跑了,我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這時那東西已經爬到我麵前,它稍稍停頓了一下,上顎一翻露出了一排牙齒狀的東西,然後晃動著胸前的兩條短足就朝我撲了上來。我情急之下忽然摸到背上的那根長管鳥銃,手忙腳亂地取下來朝著前麵一捅,正好插進了那東西的嘴裏。它頂著槍管往前動彈不得,胸前兩條短足急得亂抓亂舞,嘴裏竟然發出了嬰兒啼哭般的叫聲。

這聲音極其刺耳,聽得我毛骨悚然。老豁在一邊急得大叫:“開槍,開槍啊!”

我立馬想到這玩意兒不是燒火棍子,它是能發射的。於是猛扣扳機,可除了一陣“哢哢”聲以外沒有任何反應。老豁大叫:“先扳擊錘!”

這種老式鳥銃是完全手動的,要扳下擊錘才能發射。我用顫抖的手扳下擊錘,然後猛扣扳機,猝不及防的“轟”一聲巨響差點把我的耳朵震聾。呈暴雨散射狀的鐵砂把堵在槍口上的“東西”直接轟飛了出去,“砰”一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死沒死不知道,反正還兀自蠕動著。

我驚魂未定地爬起來,端著槍慢慢地走過去。在手電燈光的照射下,我看到這個東西的背部被鐵砂給轟開了一大片,嫩白色的肉像喇叭花一樣朝四周翻開著,從裏麵滲出來好多黏稠的乳黃色的汁液,順著皮膚流到了地上。不過這玩意兒明顯沒死透,身體還在抖動著,兩條短小的胸足晃來晃去,試圖在抓著什麽東西。我咋舌道:“這什麽玩意兒啊?”

羅寡婦也是被嚇得不輕,躲在我身後看了半天說:“這個好像是螞蟻窩裏頭的蟻後啊,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嘞。”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反應過來,從外觀形態上來說,這玩意兒還真是一個巨型蟻後,個頭跟頭豬差不多大小了。怪不得一開始在上麵挖了那麽長時間也沒見著蟻後,原來是在這兒藏著呢。不過這蟻後的個頭,也太讓人瞠目結舌了。

老豁蹲下去,拿著手電筒仔細觀察了一番,說:“恐怕你們隻說對了一半。”

“什麽意思?”我有些緊張。老豁的語氣十分認真,竟然沒有發現稀奇物種時的那種狂喜。

“這不是一隻單純意義上的蟻後,雖然這裏麵的白蟻全都是它的產物……世界上最大的蟻後也就長到十厘米左右就頂天了,如果還能繼續長,到這麽大的話,那它又會有一個新的名字——貘!”

“貘?”我驚道,“是傳說中能吃人夢的那個貘?”

“這種生物在曆史上曾經出現過幾次,但到底怎樣才能把蟻後變成這麽巨大的貘,一直是一個謎。由於很少見,古人就牽強附會地給貘創造了一種形象,其實它隻是蟻後的一個變種,根本上還是屬於昆蟲類。這東西力氣極大,傳說大禹治水的時候就養了一隻,用以疏通河道。”

“那它真能吃掉人的夢嗎?”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這個地窖裏會有這種像《山海經》裏才會出現的生物。

老豁說:“能。”

我驚訝之極:“不可能吧,這玩意兒真會……食夢?”

老豁解釋道:“人類在睡眠的時候,會分泌出一種叫作‘多巴胺’的激素,白蟻便會把這些人當作宿主,從他們身體上吸取‘多巴胺’,然後再爬回來將含有激素的身體貢獻給母體,供它食用。”

我不禁惡心道:“那這麽說,這種東西是靠食人在睡眠時分泌的激素和自己的幼蟲來為生的?”

“是的,”老豁點頭道,“為了獲取食物,它必須繁育大量的幼體,即白蟻。並且,那些長期被攫取‘多巴胺’的宿主由於神經功能失調,逐漸就會出現不可逆轉的失眠症狀。”

我恍然大悟道:“這麽說來,青子坡有那麽多的人得了失眠症,就是這玩意兒搞的鬼?”

老豁站起來說:“如果我掌握的知識沒錯的話,應該就是這樣。並且除了能夠食夢,這種叫‘貘’的蟻後還有一個恐怖的地方……”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忽然覺得腳下一緊。低頭一看,那蟻貘的一條胸足不知道什麽時候伸了出來,正緊緊地抓在我的腳踝上!我頓時狂號了一聲,嚇得淩空跳起老高。那蟲子這時竟然又緩過氣來,咧開上顎翻出牙齒就撲了過來。我們三個嚇得四處亂竄,老豁在奔跑中還不忘給我普及科學知識:“我剛才想說的恐怖的地方就是這個,蟻貘的神經係統是網狀結構,用槍根本打不死……”

我真想啐老豁一臉唾沫,這麽關鍵的東西到最後才說!

關於網狀神經係統我略知一二,這是一種奇特的神經結構,常見於上古時期的昆蟲。與普通的以中樞神經為主,長有樹狀神經的生物不同,網狀神經組織沒有神經中樞。也就是說這種動物的肉體和神經是分離的,肉體組織壞死後,網狀神經仍然會繼續存活。就像著名的寒武紀生物“太陽女神螺”一樣,不需要**,產生的新生命便會取代身體外部死亡的軀體,雖然這種特性限製了它的數量,但是隻要生存環境允許,它的網狀神經與網式細胞結構,就會無休止地繁衍下去。

在自然界裏,網狀神經結構的生物沒有任何天敵,除非能把它整隻地吃下,用胃液完全消化,否則隻要留下一部分神經網,它依然可以生存下來。那些網狀神經結構古生物的最後滅絕,都是由大氣層中氧氣含量的跳樓式改變所導致的。

老豁現在才告訴我這個消息,真是慘絕人寰。剛才的那一槍顯然激怒了這隻蟲子,它嘴裏不停地發出嬰兒啼哭般的淒厲叫聲,跟在我後麵緊追不舍。看來這蟲子還是有一定智商的,知道冤有頭債有主。我被逼得急了,大叫“老豁救我!”

老豁叫道:“槍!槍!”

我心道槍個屁!那鳥銃是單彈填發,一次隻能開一槍。等我停下來重新裝彈準備就緒,早就被那蟲子給撕巴了。沒幾下我就被蟻貘逼到了角落裏,正無處可逃的時候,羅寡婦忽然從斜刺裏衝了出來,大喊了一聲,拎起老豁剛才掉在地上的背包狠狠地砸在那蟲子頭上。“砰”一聲悶響,包裏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隻聽老豁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相機!”

蟻貘吃了一擊,叫喚了一嗓子,轉而又把進攻矛頭對準了羅寡婦。我腦袋一熱,頓時大男子主義爆棚,心想死就死吧,一個躍步就擋在了羅寡婦前麵,從地上隨便撿了一個稱手的東西朝那蟲子拚命揮舞著,大吼道:“來啊,來啊!你這讓人惡心的死玩意兒!”

我喊那麽響本來是為了給自己壯膽的,沒想到那蟻貘竟然哆嗦了一下,蠕動著向後退了一步,貌似想上又不敢上,酷似嬰兒的臉上露出一個非常怨毒的表情。

我們三個全都愣了,不明白這是怎麽個意思。難道真的是我氣衝霄漢、霸氣側漏了,連這貘蟲都要退避三分?老豁一晃手電筒,光線打在了我的手上,隻聽他喊道:“長青,看看你手裏拿的什麽東西?”

我定睛一看,原來剛才胡亂之中抓在手裏的,竟然是羅寡婦的那個青銅吊墜!

蟻貘懼怕的竟然是這個東西?

在那一瞬間我也來不及想那麽多了,手裏舉著青銅吊墜慢慢地往前走,就像舉著十字架逼退吸血鬼的牧師。蟻貘連連後退,跟我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不停地翻出上顎做威脅狀。我滿手心都是汗,把青銅墜握得緊緊的,生怕手一抖掉下來。它很快被我逼到了牆根,正是那麵繪有“八目妖僧”的牆壁。蟻貘一觸及那麵牆,忽然一個哆嗦,像被鞭笞了一下,猛地翻開上顎尖叫了一聲,竟然作勢要衝上來!我立刻嚇得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了,腦袋裏隻有一個想法“完了,這回真掛了”,就在這時老豁突然大喊一聲:“長青你閃開!”

我抱頭就閃到了一邊,老豁趁這個機會早已給鳥銃填裝好了子彈,對著蟻貘就是一槍。我聽到“砰”一聲巨響,同時感覺一股灼熱的氣浪擦著我的身體噴了過去,不知道有沒有被小鐵砂子給誤傷。反正那隻貘是被轟得飛了起來,黃褐色的汁液濺得滿牆都是。

這一槍幾乎轟爛了它半拉身子,它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著,像隻嘔吐的狗。老豁大叫道:“快找能引火的東西燒了它,這家夥過會兒又能緩過來!”

我急得團團轉:“哪有,用什麽引火?”

羅寡婦抓起一把椅子就摔在了地上。那幾張桌椅不是晚清就是民國的,可這時候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能當幹柴使就行。我也過去拆了張桌子和椅子,把碎木料堆在蟻貘身上,一把火點了起來。

蟻貘身上滿是油脂,火苗很快就躥了上來。空氣中彌漫起一股淡淡的烤肉的異香,讓人聞了幾欲作嘔。在火焰的包裹中,蟻貘忽然整個彈了起來,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四下亂撞。它像一隻巨大的裹著火苗的沒頭蒼蠅連轉了幾個圈後,就朝著一麵牆猛地撞了過去。它的那個舉動不是毫無意義——在牆上有一扇不易覺察的暗門,被垂死的蟻貘巨大的破壞力給生生撞飛了出去。

在那扇門後麵還有一個房間,裏麵有兩盞巨大的金屬燭台被撞倒了,不知道是什麽做成的油脂流了滿地,頃刻間被點燃了。在熊熊火焰的照射下,我看到那房間裏擺放著七八個籠子,除了有一個籠子是開著的並且沒有東西以外,剩下的每個籠子裏都關著一頭蟻貘。在房間的四壁上,到處都繪著跟外麵一模一樣的八目妖僧的圖案,滿牆的眼睛在火焰的映照下都在微微顫抖,仿佛在尋找觀察的目標。

整個房間已經全燒了起來,被關的蟻貘像瘋了一般地撞著籠子,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叫聲。第一隻被引燃的蟻貘已經被燒成了渣,像一坨嚼過的口香糖一樣死在了自己的籠子前麵。這時火勢越來越大,連牆上的壁畫都燒了起來,火苗順著門口往外竄,像一座橫向爆發的火山。我們撒腿就順著來時的路往外跑,按照這個火勢,晚一點的話就算不被燒死也會因為缺氧而死。

我們跑著跑著感覺地表忽然顫抖起來,我驚道:“糟糕,地震了!”老豁卻在後麵叫道:“快跑,別回頭!”

他越這樣喊我越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嚇得我差點腿一軟跪在地上。我們身後從土裏鑽出來無數的白蟻,像海浪一樣往前翻滾著。就在我們腳下、頭上、旁邊不停地鑽出大片白蟻,像雨點一樣往身上撲落。我們隻能一邊跑一邊拍打著身體,就在這個緊要關頭,羅寡婦卻大喊一聲:“我的信!”

羅寡婦跑得太快,沈二營留給她的那封信從身上掉了下來,在熱浪的作用下像翻滾的羽毛一樣在空中打了兩個旋兒落在了地上。手電的燈光剛照過去,褐色的牛皮信封就被瞬間湧出的白色淹沒了。我們都在原地愣了一秒鍾,老豁首先大喊道:“還看個屁,快跑!”

羅寡婦卻猛地折身,要去撿那封信。我一把推開了她,一咬牙一跺腳就衝了回去,瞬間有種跳進大海裏的感覺。無數的白蟻從四方降落,瞬間就裹滿了我全身,嘴巴裏鼻子裏不知道爬進去了多少。我蹲在地上胡**著,終於摸到了信封,想站起來卻一個踉蹌蹲在了地上。五感的喪失剝奪了我的方向感和重力感,我心道我完了,完了,就要變成一坨螞蟻糞了。就在這時一雙強壯的大手伸了進來,就像混沌的噩夢中潑進來的一瓢涼水,瞬間把我拽了出來。老豁的那張大臉伴隨著手電燈光在我麵前急劇地晃動著,“長青,長青,你他媽還行不行?”

一股焦灼的味道飄了過來,火焰漫卷而至,我都能聽到不遠處的白蟻被火焰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這一切都在深深地刺激著我的大腦,我一邊摳著鼻孔裏的白蟻一邊吼道:“別廢話,跑!”

等我們逃出來的時候,整個地下都已經燒起來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老豁的眉毛都被燒了去,我的頭發也被火苗子燎了一半。我心有餘悸地說:“老豁哥,多虧了你了,要不然我真就提早火化了。”

老豁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長青,這回算你贏了,沒想到真是有人在搗鬼。”

空氣中蔓延著一股焦灼的味道,我心知青子坡的謎底已經被焚為灰燼。沒人清楚沈二營到底是幹什麽的,他怎麽會有一個如此龐大的“地窖”,但青子坡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為了以防萬一,他把能夠克製蟻貘的青銅墜給了他喜歡的女人——羅寡婦。事實證明,他的心機沒有白費,當青子坡的村民都承受失眠的折磨時,唯有羅寡婦幸免於難。

我在心裏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難道引我來青子坡的人就是沈二營?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他的目的是什麽?如果是他的話,他又是怎麽通過“FE”病毒把青子坡的坐標信息傳遞出來的?

沒有人能告訴我結果,或許這一切跟沈二營都沒有關係也說不定。我又一次想在證明什麽的時候走到了一條死路。

我跟老豁從這裏出去以後,關於發生的事情一個字都沒有說,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況且能作為證據的東西都已經灰飛煙滅。最後青子坡還是被隔離封鎖,進行了徹底的焚毀式消毒處理,羅寡婦也被遷徙到了另外的村子居住。臨走的時候,她拿著青銅墜摩挲了半天,最終還是交給了我,說:“這個你們拿著吧,比在我手裏有用。”

我有些不忍:“人都沒了,你就留著當個念想吧。”

她卻搖搖頭,臉上滿是淒然的神色。老豁順水推舟說:“長青啊,你就別讓人家睹物思人了,早點斷了念想好,一輩子還長著呢,是吧,別磨嘰了。”

我攥著這個斑駁的青銅吊墜,凝視著上麵的雲紋圖案,心想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水猴子身上會戴著它?為什麽蟻貘又如此懼怕它?但最讓我無法釋懷的,還是那個八目妖僧。我連續好幾天晚上都做同一個噩夢,夢見那和尚站在牆上盯著我看,臉上的八隻眼睛熠熠生輝。

附:沈二營留給羅寡婦的信

吾愛,見信如晤。如果說你能看到這封信,那說明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這封信,你就當作我留給你的遺書吧。

我不知道是誰領著你來到了這裏,但我知道你現在一定發現了地窖,還有那些奇怪的大蟲。我一直隱藏的這些秘密肯定會令你困惑,但你相信我,我不對你說是為了你好。這後麵有一個讓人震驚的事實,它足以改變你對世界的看法……對不起,我隻能說這麽多。我不想把你牽連到這個事情中去。

你肯定會怨恨我的不辭而別,但我沒有辦法。關於這點,你不要怨恨任何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或許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去很長時間了。因為我被組織懷疑,隻能選擇這種辦法,否則會牽連更廣。我已身陷黑暗之中,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幸福……村子肯定已經受到了巨大的損失,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也無力挽回。

我對不起青子坡,對不起鄉親們,對不起你。

但我真的別無選擇。因為,行動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