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火焰

—1—

我讀初一的時候,母親有段時間嫌鎮上的初中教學質量不好,便托人給我辦了轉學,去了縣裏的初中念書。母親也跟著我來到了縣裏,租了一間離學校不遠的房子,以作臨時居住。

房子位於老解放街的一間大雜院裏,裏麵亂七八糟地住著好幾戶人家。搬家的那天,他們都熱心地過來幫忙。一個大嬸跟母親寒暄完後走過來問我:“上幾年級了?”

我說:“上初一了。”

大嬸揉揉我的腦袋,對母親說:“你這孩子,好乖的。”

母親笑著點了點頭:“是。”

我們租的房子是一間簡陋的平房,不過上麵臨時搭建了一個閣樓,可以順著梯子爬上去,那就是我學習的地方兼臥室。閣樓上有一個小窗戶,我打開窗戶,向下張望著,忽然見到了一團跳動的火焰。不過片刻之後我就反應過來了,那根本不是什麽火焰,隻是一個人被染紅了的頭發而已。被風一吹,蓬勃飄散。

將頭發染紅,在那個年代,簡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在我打量他的時候,他也抬起了頭看我。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也就讀初三或者高一的年紀,臉上帶著桀驁不馴的乖張和看透一切的成熟。他的表情,他頭發的顏色,都和這間大雜院格格不入,就像滾落在水麵上的油滴。我被他的眼神驚動了一下,這時母親走過來一把將我拽開,順手關上了窗戶,嘟囔道:“小痞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從一開始就要麵臨來自世人眼光的阻撓。

他出沒的時間很固定,經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出現在大雜院裏。他有時候梳著火紅的分頭,有時候嘴裏叼著一根香煙,從我窗下優雅地走過去,身上似乎藏著一個我從未踏足過的世界,讓我忍不住打開窗戶目送他離去。

有幾次,他發現了我的目光,便站定,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便急忙縮回身子,坐下來,裝作寫作業的樣子,他便會笑笑,然後離開。終於有一次,發現我又在偷看他時,他便朝我招了招手:“下來玩會兒。”

我搖了搖頭。

“沒事,就一會兒。”

“我在寫作業。”

“作業?”他笑了笑,“作業是永遠也寫不完的。”

正上初一的我,從來沒聽過如此有哲理的話,隻遲疑了一會兒,便走了下去,站在了他麵前。他比我高一個頭,完全擋住了太陽照射下來的餘暉。黃昏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讓他周身仿佛鑲嵌上了一道淡淡的金邊。

“抽不抽?”他遞過來了一根香煙。

我急忙搖了搖頭。

他自己點上煙,動作嫻熟,猛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一道筆直的煙柱:“你上初幾?”

“初一。”

“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從兜裏掏出一遝零錢遞給我,說:“明天下午這個點,房東會來收房租,可是我周末要出去一趟,你幫我把錢交給房東。剩下的,你買冰棍吃。”

我接過錢,有些好奇:“你要去哪兒?”

“去趟鄉下,幫朋友送個東西。”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交談,他就委任了我一個如此重要的任務。以至於多年後,我還記得當我抓著那一大疊零錢時的燒灼感。對於那時才上初一的我來說,那是我見過的最大金額的鈔票了。

—2—

我順利地幫他把錢交給了房東,這以後,我們慢慢熟絡了起來。我知道了他叫何然,從那以後,我就叫他然哥。出乎意料的是,他還上著學,高一,並且就讀的還是縣城最好的育才高中。但他完全不像是一個高中生的樣子,在我的印象裏,高中生應該是早出晚歸,戴著眼鏡,不苟言笑,準備為了考大學而獻出生命的人。但然哥打破了我的固有觀念,他經常穿著一身破了洞的牛仔服,頂著火紅色的頭發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大雜院的鄰居們的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隻有在經過我窗下的時候,他才會抬起頭,投來無意的一瞥,每次與他的四目相對,都是對我幼小心靈的一次衝擊。

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他帶著我溜了旱冰,打了台球,在遊戲廳裏裝出凶狠的模樣勒索過低年級的銅板。他帶著我去水庫裏遊泳,以讓我著迷驚愕的姿勢從高處淩空躍下;他等我下了晚自習一起奔跑在空曠的馬路上,號叫著唱歌說自己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我問他:“然哥,你總是這樣,不準備考大學嗎?”

“大學?哈哈,”他笑道,“那會讓我更加快樂嗎?”

何然,這個僅僅比我大了三歲的人,就像希臘神話裏的潘多拉,打開了隱藏在我生命裏的魔盒;他又像哥倫布,在引導我發掘那塊從未到達過的新大陸。不過很快,這個過程就戛然而止了——那天,吃晚飯之前,母親把我叫到麵前,一臉嚴肅地問:“你最近是不是跟隔壁的那個小痞子何然玩到一起去了?”

我反問道:“誰說的?”

“隔壁你張嬸告訴我的。”母親說,“你現在要明白自己的最大任務,就是好好學習。我費勁把你送到縣城裏來讀初中,為了什麽?你才多大點,不好好學習以後怎麽考高中?怎麽考大學?你要再這樣下去不是毀了嗎?你說你不好好學習,將來能有什麽出路?啊?”

我聽得心煩意躁,正想爭辯兩句,母親又猛然訓斥道:“以後再看見你跟姓何的那壞孩子在一起玩,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母親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以,為了避免腿被打斷,我便主動疏遠了何然。他察覺到了這一點,也沒問我為什麽,也停止了跟我的來往。從我窗戶下麵經過的時候,再不會投來隨意一瞥。

剛剛開啟的潘多拉魔盒,被慢慢地關上;剛剛看到輪廓的新大陸,漸漸地消失了影蹤。

—3—

有一天,下晚自習後走在回家路上的我看到幾個人在打架——三個人圍著一個抱著頭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腳踢,旁邊還躺著一輛自行車。可能是打累了,打人的三人罵了幾句後就悻悻地離去了。我覺得躺在地上那人的頭發顏色即使在黑暗裏也很紮眼,走過去一看,果然是何然。我趕緊扶著他站了起來。

何然的鼻子破了,血流得滿臉都是,但他卻毫不在意地用力一擤,又從鼻子裏噴出一大團汙血。這團汙血像雨點一樣灑落在了地上。

我十分擔心:“然哥,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沒事。”他扶起了倒在路邊的自行車,支起來,把掉下來的鏈條裝上。

“然哥,那些人是幹什麽的,他們為什麽打你?”

“那個誰誰,四中有名的混子。我那天在遊戲廳,搶了他弟弟的銅板。”何然哂笑道,“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他偶爾說出來的話,總是這麽富有哲理,以至於我後來看到《無間道》的時候大為吃驚,忍不住去導演和編劇一欄查找何然的名字。

何然推著自行車說:“歐陽,陪我去喝點酒吧。”

我說:“我不會喝酒。”

“不用你喝,你陪我喝點就行。”

我心裏一直在揣測著要是太晚回去了,母親會怎麽懲罰我。但一看到何然的那張臉,我就心軟了。

何然騎著自行車,載著我,行駛在夜間無人的馬路上。陪伴我們的,隻有昏黃的路燈,以及被拉得一長一短的影子。

夜市早已散去,還有幾個零星的大棚也準備收攤。何然在最近的一家前麵停下來,說:“老板,拿瓶冰鎮啤酒,拌個藕片。”

老板本來是要收拾東西打烊的,可看到何然這個樣子,他不敢說什麽,乖乖地又去忙活了。

何然坐下來,喝了一口啤酒,漱了漱,連同嘴裏的血水一同吐了出來。他說:“歐陽,你知道嗎,我是以全校前三的成績考進育才高中的。”

我大驚:“那你怎麽會??”

“我念初中的時候,有一個頂好的朋友,跟我關係特好,你問好到什麽程度?好到可以同穿一條褲子,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當時,我倆相約一同考進育才高中,然後再一同考進大學,留在同一所城市,等以後他結婚的時候,我給他做伴郎,我結婚的時候,他給我做伴郎??可是後來,我考上了高中,他落榜了。”

“真可惜。”我喟歎道,“然後呢?”

“然後,他隻能選擇複讀。他最差的就是英語,所以學習英語格外用心,晚上在宿舍裏不睡覺,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裏背單詞。那天早上,他們一個宿舍的喊他起來跑早操,才發現人已經涼了,但手上的手電筒還亮著,還保持著背書的姿勢。”

我心裏一驚。

何然繼續說著,喝著啤酒,表情平淡,就像說一件偶爾從新聞裏看來的跟他無關的事情一樣,“他家不在縣城,在鎮裏。出事那天,我去了他們學校,看到他爸爸開著一輛農用三輪車把他的屍體拉走了,就像拉走一袋糧食,或者拉走一頭牲口一樣。我想跑過去看他一眼,可是三輪車已經開走了。”

“出了這樣的事,學校怎麽說?”

“能怎麽說?”他夾起一塊藕片,冷笑一聲,“說一切責任都歸學生個人承擔,學校又沒讓他熬夜背英語。他把自己給累死,那是他咎由自取,學校又沒有強迫他。你說搞笑嗎?他就這麽死了,連個說法都沒有。從那天我就決定了,要連同他沒活完的那份一塊活下去,我要讓他換個活法。”

“所以,你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他未置可否,抽上了一根煙。

我忽然想起了什麽:“上一次你讓我幫你交房租,你說要去鄉下,幫朋友送個東西?”

“對,就是幫他送的。”

“送什麽?”

“我朋友在複讀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鎮裏的姑娘,他買了一條雞心項鏈想送給她,但還沒來得及送就死了。我上次回去,找到了那姑娘,幫他把項鏈送了出去。”

我不明白:“人都死了,送項鏈還有什麽意義?”

他又要了一瓶啤酒,熟練地用打火機啟開了瓶蓋:“知道季劄掛劍嗎?”

“季劄掛劍?”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典故。春秋時期的季劄第一次出使晉國,帶著寶劍經過徐國時,徐國的國君很喜歡他的寶劍,但季劄還要帶著寶劍出使上國,就沒有給他,但心裏已經同意了這件事情。等季劄辦完事回到徐國,徐國的國君已經死了,於是季劄把劍掛在他墳墓旁邊的樹上就離開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告訴她,你朋友死了的事情了嗎?”

“沒有,”他搖了搖頭,“何必呢?”

他又說:“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因為我要離開了。”

我一驚:“你要去哪?”

他說:“我交了一個筆友,感覺不錯。我覺得自己喜歡上她了,想去看看她。”

“那你學習怎麽辦?”話說出口我就知道白問了,這對於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

—4—

果然,那天晚上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每次坐在閣樓的窗前觀望外麵時,暗淡的夕陽都依舊是那般昏黃的顏色,卻再也看不到那團如火焰一般的頭發,看不到那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人和冒著縷縷青煙的煙卷了。可大雜院裏的生活依舊,大家還是每天忙忙碌碌的,早起上班,回家做飯,見麵問好,偶爾置氣,沒人提起過何然。時間長了,我也恍惚了,仿佛那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有時候,我會想,他真的存在過嗎?還是我潛意識裏投射出的一種虛幻?

我在大雜院裏的生涯也很快結束,到了該上初二的時候,因為戶口的原因,我不能在縣城裏的初中繼續讀下去,母親沒有辦法,帶著我回到鎮裏,轉學回到了原來的初中。好幾年之後,我回曾經住的地方看過,大雜院已經被拆除了,即將新建起來的樓房還沒有開始動工,那裏隻是一片廢墟。那些原來的鄰居們,也都被生活分流到了各處,一個也見不到。

我看著那片廢墟,忽然感覺到有一團紅色的火焰在心裏燃燒,像迎風飄揚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