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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我剛完成巡診回到醫務室,就看到一個紅鼻子管教和一個套著黃色馬甲的犯罪嫌疑人坐在醫務室裏,兩人還在交流有關離婚官司的問題。

看到我進屋,紅鼻子管教指了指對方,說:“給你送來一個病人,王律師。”

我有些迷惑。

紅鼻子管教笑了:“既是犯人,也是律師。”

對方擺擺手:“律師資格證已經被吊銷啦,現在就是一普通犯人。”

紅鼻子管教起身:“不,你還是律師。回頭我弟和他老婆打離婚官司,我少不了要向你谘詢。”

王律師也站起身:“有事兒您說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紅鼻子管教出了房間,守在門外。我請王律師坐下,問:“你進來前真的是律師?”

“真是律師,專門做刑事辯護的,裏麵有好幾個我以前的客戶。”

“那你是怎麽進來的?”

王律師笑了:“難道我看病前還要做有罪懺悔?”

我聳聳肩:“好吧,身體哪裏不舒服啊?”

“我渾身都不舒服,但你能檢查出來嗎?”

我搖搖頭:“條件有限。”

王律師又問:“之前那個老頭兒呢?”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師傅陳拒收,便告訴他老頭兒請了一個星期的公休假,正在外麵享福呢!

王律師哼笑道:“對啦,老頭兒說要騎行穿越全中國來著。”

我從文件櫃裏調出王律師的病曆,上麵的記錄顯示他正在服用一種名叫鹽酸多塞平的藥,一種抗抑鬱的藥。

王律師的臉上堆滿了笑:“我又抑鬱了。”

“看起來不像啊。”

“你知道世界上從事哪三種職業的人最會撒謊嗎?美國總統、保險電話銷售,還有就是辯護律師。”

我把藥片遞了過去。王律師看著掌心的藥片,露出一絲苦笑,然後一口吞下。接著,王律師衝門外的紅鼻子管教喊道:“我能在醫務室多待會兒透透氣嗎?”

“給你半個小時。”紅鼻子管教說。

王律師瞥了眼牆上的掛鍾,吐了口氣:“半小時夠我懺悔了。”

意識到有故事可聽,我用自己買的茶葉給他泡了一杯黃山毛峰,然後問他從茶葉裏嗅到了什麽味道。

“希望。”王律師笑著搖頭,“希望可不是一個好東西。”

案子起源於一個夏日清晨,那天王律師正開車上班。剛出小區,他就被一輛緩行的灑水車堵在了後麵。王律師打開雨刷,借著噴來的水擦拭擋風玻璃,突然發現上麵有一片小小的雪花,呈放射狀,頑固地趴在玻璃上。他不由得納悶:大夏天的,怎麽會有雪花?

王律師下車查看,發現那不是雪花,而是一道被砸出的渦狀裂縫。雨刷器下方還有一塊小石子,大拇指蓋兒般大小。電光石火間,王律師想到了昨晚停車的單元樓。

王律師掉頭回小區,在昨晚停放車子的位置發現了好幾塊大小相似的石子。這棟樓一共有三十二層,兩梯兩戶,共計六十四戶。王律師住在七樓,平時一個人住,周末回省城和老婆、孩子團聚。王律師扯了扯領帶,開始一戶接一戶地跑,他要查清楚肇事小石子的來源。

經過一個半小時的核查,王律師有了結論:整棟樓共有三家在裝修,兩家在做瓦工,一家在做木工。做木工的已近裝修尾聲,而其中一家做瓦工的才剛進場,且位於二樓,小石子落下不會產生很大衝擊力。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十八樓正在砸牆的那一家。

王律師重返十八樓。他並沒與砸牆的瓦工廢話,隻是拍照取證。他正拍著,業主來了,是個老大爺。王律師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然後告訴大爺,這是裝修公司的責任,和他老人家沒關係。

大爺有些慌,聲明房子是兒子的,準備結婚用,因為兒子工作忙,所以他來替兒子看著裝修。

王律師再次安撫大爺,說自己就住在樓下,並說他不隻是在追究車子前擋風玻璃被砸這件事,更是在保護鄰裏的出行安全,總不能讓大家出門都戴著安全帽。王律師的話讓大爺稍稍鬆了口氣,然後大爺把裝修公司的地址和電話給了王律師。

當天下午,王律師來到裝修公司。公司老板是個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王律師向他提出了索賠要求。刺青男要王律師拿出證據。王律師用手機播了一段視頻,是他拷貝的小區內部監控視頻,證明車子一晚上都停在發生事故的單元樓下。刺青男提出車子早上離開了一段時間,懷疑事故可能是在那個時間段發生的。王律師又播放了行車記錄儀裏的視頻,否定了對方的質疑。

接著,王律師從包內掏出一份4S店開具的定損單,上麵標注更換擋風玻璃需要一千八百元。

刺青男對王律師的身份產生了興趣,問他是不是警察。

王律師說自己是律師。

刺青男鬆了一口氣,接著他問王律師有沒有拍到石頭從十八樓的窗戶上落到車窗玻璃上的過程。

王律師反問對方,是不是認為小區的監控探頭都是高速攝影機。

刺青男接著便擺出一副“你拿老子沒辦法”的態度。

王律師見慣了這樣的人,因此還留有後招。他從包裏取出一份小區物業開具的文書,要求裝修公司配合業主調查高空墜物的原因,否則將取消該公司進場裝修的資格。

第二天,王律師從修理廠淘來一塊從報廢車上拆下來的前擋風玻璃,用支架撐好,由助手將那塊肇事的小石頭從十八樓往下扔。第一次沒砸準,小石子掉進了路邊的綠化帶,沒了蹤影。助手又從屋裏找了一塊大小相似的往下扔。這下砸準了,玻璃上出現一道放射狀的裂縫。

被迫到現場的刺青男耍起了無賴,說小石子可能是哪個熊孩子從其他樓層扔下來的。

王律師壓住怒火,要求在場的物業負責人取消這家公司進小區裝修的資格。

刺青男則在旁邊一再保證會在施工住戶家外圍設置防護網,采取萬無一失的保護措施。物業負責人有些為難。他向王律師表示裝修公司已配合了調查,也承諾采取更周全的保護措施,至於實驗的結果和賠償,建議還是當事雙方協商解決。

王律師這下惱了,說:“要不是地下車庫漏水,我也不會把車停在樓下,更不會被高空墜物砸中。”王律師的話音剛落,其他業主便開始罵物業,什麽單元門壞了、消防設施破損等毛病都被爆了出來。

王律師本是想拖住物業的,沒想到引爆了業主們的積怨。在一片哄鬧中,頭號反派刺青男趁亂溜出了小區。

既然集體靠不住,曲線維權也達不到效果,王律師便打起精神,帶著律師函重返裝修公司。進門後他便大聲宣讀律師函,指控裝修公司不顧施工安全,造成重大隱患。刺青男上前搶奪律師函,兩人隨即發生推搡。

王律師被一種強烈的興奮和恐懼所支配。這正是他期待的結果,他既想像真正的男人一樣和對方硬幹,也希望對方能夠衝自己揮拳,甚至把自己的鼻子揍歪,這樣對方便會掉入他設置的文明陷阱。他一定會讓刺青男為自己的衝動付出沉重的代價。

可刺青男隻是比畫,並不動手。顯然,他是個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僵持間,派出所的警察來了。麵對警察,兩方各說各話。警察問他們能不能當場把矛盾解決,兩人都搖頭。老警察見狀就讓他們到所裏慢慢說。

刺青男倒是爽快,說走就走;王律師為難了,他偷偷拉過老警察,出示自己的律師證,表示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難堪。

警察早已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便勸王律師說,憑他現在搜集的證據,就算把裝修公司的老板押到審訊室,對方也不會承認玻璃是他砸的;反過來,如果對方告王律師故意擾亂單位秩序,則一告一個準。

王律師沉默了。

回到家,王律師發現,物業和業主之間的互相指責轉移到了微信群。物業被逼急了,竟然威脅說要起訴那些沒交物業費的業主。吵著吵著,有人多了句嘴,說要是那個車主不去鬧,物業也不會提物業費的事。

王律師第一時間就想回嘴,剛打開輸入框卻又作罷,覺得下場和那些烏合之眾爭吵完全是在浪費生命。王律師有自己的“核武器”。

次日清晨,王律師來到法院的立案庭,給前台負責受案的小姑娘遞了一份民事訴訟狀。

看到王律師要起訴六十三戶居民,小姑娘完全傻了,立馬請來了立案庭長。庭長看了訴狀,明白按照《民法典》的規定,高空墜物若是找不到肇事者,是可以起訴案發樓宇的全部住戶的。不過,庭長還是反複向王律師確認了起訴的決心,力勸他走庭前調解的程序。

庭長的建議被王律師果斷地拒絕了。

庭長歎口氣,安排了四個前台人員辦理立案手續,一共開具了六十三份民事訴訟送達書》。之後庭長再次找到王律師,問他能不能把這些文書帶給他的那些鄰居,說這樣能提高送達效率。

王律師再次拒絕,申明一切都得按規矩來。

庭長無奈,安排人連發了六十三份郵政快遞。

小區的微信群裏一下就炸了鍋,有臭罵的,有看熱鬧的,有表示無語的,還有幫著算賬的——最後算得的結果是,每戶要賠王律師二十八塊五毛七分,大抵能買一隻鹹水鴨。

王律師冷笑著退了群。

事後,物業負責人找上門來,說事情鬧大了誰都不好看,並表示隻要王律師撤回訴訟,明年的物業費就全免了。十八樓那個幫兒子監督裝修的大爺也來了,要自掏腰包賠錢給王律師。王律師覺得他們有些犯傻,這已經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情了。

審判庭擠不下那麽多人,法官便把開庭地點移到了法院內的廣場上。原告席上隻有王律師一個人,被告席上滿滿當當擠了一百多人。台下還有聞風而來的新聞媒體。上午開庭,下午審判。結果確如預料:對於由無法確定來源的高空墜物造成的損失,由事發樓宇的全部業主承擔。

對於這個結果,沒有人提起上訴,也沒人站到媒體的攝像機前譴責真正應該擔起責任的小區物業或裝修公司。事實上,那些業主被告一點也不在乎那二十八塊五毛七分,他們隻是不想繼續丟人現眼了。當然,也有腦路清奇的被告拍照連發了幾條朋友圈,畢竟絕大多數業主是第一次站上被告席。

接下來的兩個月,被罵慘的小區業主委員會集體請辭,物業公司也沒收到下一年度的續約合同。自然,地下車庫的漏水問題仍沒得到解決。至於那家出了名的裝修公司,因為遭到大量客戶退單,撐了一段時間後便關門大吉了。據說,刺青男轉行做起了賭博遊戲機的地下生意。

王律師的生活回歸正軌,工作日上班,周末回省城和老婆、孩子團聚。他從來沒把這場訴訟告訴自己的家人,在他看來,這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

隻是,每次乘坐小區電梯時,王律師都能明顯感受到鄰居們充滿敵意的目光,狹小的電梯裏充斥著怨氣。又過了兩周,王律師發現車胎跑氣,送到修理廠才發現輪胎上被人紮了好幾個圖釘。王律師找物業調取地下停車庫的監控,卻被告知因為漏水,車庫的監控係統已失修許久。王律師質問他們為什麽不修,物業隻說他們是代管的,等新物業進駐後自然有人會修。

接著,王律師新更換的擋風玻璃上又出現一個小孔,和之前被小石子砸破的裂縫在同一個位置。這一次,王律師選擇了沉默,沉默地開著車子上班、下班,出入小區。

隨著時間的推移,破裂的小孔慢慢變大,在玻璃麵上,也在王律師的心裏。一次,在一個暴雨來襲的午夜,保安挨家挨戶地敲門,說地下車庫滲水厲害,讓大家趕緊把車挪到地麵上。王律師沒有挪車,他隻是站在窗前,看著鄰居們把車全部開到了單元樓下。

陣陣風雨中,王律師仿佛聽見有人在惡狠狠地喊自己的名字。王律師聳了聳肩,從床下拿出一包從綠化帶裏撿來的小石頭,衝著那一麵麵前擋風玻璃,一塊塊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