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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姓黃,出生於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技校畢業後,她到一家玩具廠當女工,專門給娃娃的眼睛、肚臍和衣服紮紐扣,紮了不知多少萬枚扣子。當然,她也和同學、工人談過幾場戀愛,並在一次次分手後逐漸明白了自己想要一種怎樣的生活。

有一天,銀行派一個小夥子到廠裏麵催收貸款。小夥子個頭兒不高,發際線卻很高。“黃貴妃”很有眼力見兒,看出小夥子對這個世界而言尚稚嫩,對女人尤其經驗不足,便製造了一場偶然的邂逅。然後,像煲湯一樣,她把小夥子下到了自己的鍋裏。不到兩個月,兩人便成了蜜月夫妻。

小夥子的父母本來反對這樁婚事,但知識分子家庭倡導民主,完全不像“黃貴妃”家中一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風格。所以反對也是軟弱無力的,隻是走走過場。結婚後,兩人和正常夫婦沒兩樣,男主外女主內。小夥子業務精幹,且靠著家族關係能拉來大筆業務,沒兩年就高升為銀行副行長,發際線因此更高了。“黃貴妃”則辭掉了玩具廠的工作,一心相夫。

兩人每個月都會嚐試要孩子,但“黃貴妃”始終沒有懷上寶寶。男人不言語,“黃貴妃”也沒有把偷服避孕藥的事情告訴他。究其原因,“黃貴妃”後來自我剖析,覺得是因為自己那段時間對未來很迷茫。雖然房子、車子、票子和空閑時間都有了,但生活中似乎缺了點什麽。此外,危機感也始終纏繞著她,丈夫各種應酬不斷,回家越來越晚。雖然她沒有從他身上尋到任何可疑的長發和香水,但她明白,自己已經遠離情場好幾年,久疏戰陣,已經打不過外麵的那些小妖精了。

在無聊和危機感的雙重夾擊下,“黃貴妃”開始跟蹤自己的丈夫。不過,她跟了幾天並沒有任何收獲,丈夫還是那個丈夫,老實、木訥,沒花花腸子。但外出跟蹤讓“黃貴妃”的生活發生了變化,讓她從一隻慵懶的貓變成了一隻到處嗅聞的狗。是的,她無法拒絕外麵精彩的世界。她開始頻繁外出,到城市的各個角落,走進別人的生活。

一次,她偶然來到一處老舊的礦區家屬樓,看到一扇敞開的院門,院子裏有花,還有貓。“黃貴妃”進了院子,喊了兩聲,沒有人應。她又進到屋裏,心髒撲撲跳了會兒,才確定屋裏也沒有人。她左右打量,發現屋裏陳設老舊,顯然沒有什麽可偷的,所以主人才沒有鎖門。“黃貴妃”沒有久留,離開時,折了一朵月季花別在耳朵上。

從那天起,“黃貴妃”便經常去那一片老礦區的家屬樓,在逼仄、泛著酸腐味兒的巷子裏尋找自己的過去。她看中了幾戶人家,其中一戶門前落了一層落葉和狗屎,像是有一段時間沒住人了。在一個安靜的午後,她從香奈兒手提包裏掏出一個小盒,裏麵有不同尺寸的小鐵棒和鐵片。她將小鐵棒和鐵片塞進門縫輕扭兩下,門便開了。

房間裏打掃得很幹淨,顯示出女房主的勤快。越是幹淨的房子,“黃貴妃”就越想留下些什麽。看到泛著硫黃和皂角味道的床單,她忍不住躺了上去。她閉上眼,陽光透過木製框架窗戶投射在她的臉上。她感覺很舒服,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她告訴自己不能睡著,勤快的女房主隨時可能回家。她翻開床頭櫃,除了劣質的**,裏麵隻有一些不值錢的首飾。她拿走了一副耳環中的一隻。

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張合照,在紅色背景中男女主人坐在一起,笑得有些僵硬。合照下麵有一行字:安全生產,幸福一生,××礦工會。“黃貴妃”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劃過男人和女人的麵龐。然後她關門離開,好像什麽都沒拿般回到家中。

日頭西沉,小保姆已經離開。她把那隻耳環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期待半夜歸家的丈夫可以看到。然後她吃晚飯、洗澡,之後躺在**看時尚雜誌,不久便沉入夢鄉。第二天她起床時丈夫已經離開,耳環還在客廳的茶幾上。黃貴妃”瞅了眼耳環,把它放進了一個小木盒,然後把木盒塞到了床底。耗過整個上午後,她又拎起香奈兒包出了門,坐上公交。另一處早已踩好的點正在等她。

十年前,“黃貴妃”談過一個男友。對方是維修摩托車的,精通開各種車鎖,後來觸類旁通,也學會了開各種門鎖。男友沒錢,為了給她買生日禮物,一晚上偷了十家住戶。偷到第十家時,他在床下發現一個箱子,打開後傻了眼,裏麵放了好多捆票子。男友咬咬牙,拿床單把錢包起來並打好結,可剛出門便撞見了回家的男主人,於是盜竊變成了搶劫,還把人捅成了重傷。

後來,法院判了她男友二十年有期徒刑。那段愛情就此結束。男友沒留下什麽,隻有一個小盒子,裏麵是各種開鎖工具,算是一個如毒瘤般的念想兒。當在越發乏味的婚姻中喘不過氣來時,“黃貴妃”翻出了那個小盒子,沉默地瞅著。

“黃貴妃”頻繁造訪那些陌生的空房子,與其說是在向“銀行家”丈夫無聲示威,不如說是在釋放自己心中那朵罌粟花的毒汁。每次躺在別人家的**或坐在別人家的梳妝台前,或站在別人家廚房的灶台前,她都能更真實地感受到自己,不僅是心理上知覺的真實,更是味覺、視聽、觸覺等感官上的真實。隻有那時,她才感到自己真正存在。

當然,“黃貴妃”也有反偵查的意識。她隻挑選老舊偏僻的小區作案,那裏沒有視頻監控,更不會有保安,人員的流動性也大。更關鍵的是,那裏的門鎖好開。最初作案時,她被興奮與恐懼攝住心魄,生怕打開門會看見屋內的人向她投來探詢的目光。隨著作案次數越來越多,她變得越來越平靜、淡定。有一次,在她作案時,女主人突然回家。她主動開門,凝視著傻了眼的女主人,然後輕聲地告訴對方:“我把你的丈夫還給你吧。”說著,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飄然離去。女主人完全傻眼地戳在原地。

“黃貴妃”最終還是“翻車”了。一個夏末的傍晚,當她被人推醒時,腦袋裏的第一個想法是:糟糕,怎麽睡著了!但她很快恢複平靜,直麵女房主的質詢。“黃貴妃”故技重施,摸著自己的肚子羞澀地說:“我懷了你丈夫的骨肉。”女主人沉默片刻,然後笑出聲來:“我丈夫死了十多年了。”

女主人打電話報了警,警察把“黃貴妃”帶回派出所采集了指紋。將指紋輸入係統後,警方一下便偵破了近期連發的八起盜竊案。警察還從“黃貴妃”家的床底搜出一個小盒子,裏麵全是偷來的物件,一件不少。警察問她丈夫見沒見過這些贓物,驚呆了的“銀行家”根本說不出話來。

“黃貴妃”說完了自己的故事,然後舉起杯子,示意我給她添熱水。我問她:“你的眼睛怎麽了?”

“十八歲的時候,我到醫院動了個手術,把近視眼給做了,想變得更漂亮點。沒想到醫生手法不精,眼睛落下了病根,現在看東西越來越模糊了。眼藥水也就起個維持作用,不讓眼睛那麽疼。”

我又問:“你說這眼藥水是你老公給你配的?”

“前夫。”她頓了頓,接著說,“其實他對我挺好的。當然,他沒法兒接受一個小偷老婆,所以才選擇離婚的。”

我大膽地說:“比起給你送眼藥水的前夫,你好像更喜歡那個送你盜竊工具的前男友。”

“黃貴妃”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兒:“當然,一個是愛我的,一個是我愛的。”

“有什麽區別嗎?”

“黃貴妃”想了想,答道:“其實愛別人就是愛自己。”

我沉吟了幾秒,聽到走廊裏傳來薑高音哼歌的聲音,起身說:“那麽,祝你幸福。”

“黃貴妃”笑了:“會的。他們說,判刑後我會被投送到我前男友服刑的小孤山監獄,沒準兒我在那兒還能和他見著麵。”

說完,“黃貴妃”站起身,向在門邊站著的薑高音點了點頭。

“黃貴妃”走後,我坐在板凳上嗅著茉莉花茶的餘香,不禁想起她提到的那座小孤山監獄。巧的是,我家鄉的小鎮上也有一座監獄,據說還是全省規模最大的,裏麵足足關了兩萬多名犯人。兩萬多名犯人就意味著兩萬多個家庭,以及來此地探視犯人的數量成倍的親友。人流就是現金流,監獄成了小鎮的經濟支柱。

我曾看過一則關於 “高考小鎮”的報道,說是每年都有上萬名高三學生從那裏步入大學校園,上萬陪讀家庭帶火了小鎮的租房業。反之,為了讓學生安心學習,當地政府和家長們聯手清除了小鎮上所有的網吧、影院、KTV等娛樂場所。

有趣的是,我家鄉的小鎮情況剛好與 “高考小鎮”的相反,賓館、KTV、洗發屋、按摩房鱗次櫛比——刑滿釋放者想體驗“自由”,探視者擺脫壓抑環境後想發泄。

鎮子和監獄被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隔開,河的這邊霓虹爛漫,河的那邊高牆森嚴。監獄高牆下有幾塊耕地,被鐵絲網圍著,有些灰頭土臉的囚犯在鐵絲網後麵耕作。據說這些人的刑期都隻剩下幾個月了,犯不上此時越獄。

小時候,我爸會指著高牆告誡我:“以後要是不聽話,就把你關到那裏麵去。”當時我並沒有被嚇住,少不更事的我自然無法想象裏麵的幽閉、恐怖。事實上,那時候我還蠻想進去瞅一瞅裏麵的光景。後來,這種好奇慢慢消退,我心底開始滋生一種壓抑感,不知道是不是監獄的高牆給我造成了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雖然在家人眼中我是個聽話的男孩,但他們想必聽不到我心底那試圖掙脫、逃離的呐喊。

終於,我鼓起勇氣參加了社會招警考試,離開了家鄉的小鎮。可老天爺和我開了個大玩笑,我剛擺脫監獄的魔爪,就一頭紮進看守所的懷抱。也許,這就是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