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查案受阻

烏雲緊湊,雪花飄舞。

長安城西南的歸義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築。不同於北城房屋的高大壯麗,這裏的房屋矮小灰暗,如海灘上的灰色貝殼,密密麻麻地嵌在灰色的大地上,與灰色的天空連成一片。

狄公在這灰暗的街坊中彎曲前行。來之前,狄公讓元芳堅守縣衙,在徐夫人身旁寸步不離。狄公深知,知道他在大堂上受理了徐夫人的訴狀後,飛龍會的爪牙們定會不遺餘力地把徐夫人置於死地。

歸義坊內不甚熱鬧。身著異服、口操番語的高麗人大都粗魯不堪,但坊內店鋪相連,時常有官差巡視,秩序尚能維持。

陪同狄公暗訪的縣丞高嵐指著一處新蓋的簡易房屋道:“大人,歸義坊原來人煙稀少,很多都是王銀新的產業。今年高麗國滅亡後,薛公(薛仁貴)俘獲五六萬高麗奴來到長安,他們大部分定居於此,所以這裏又被稱為高麗村。居住在這裏的大都是高麗人,幾乎都是富貴人家的部曲,也有一些在平康裏做販運胡姬的生意。”

狄公點頭。寒冬臘月,一群高麗苦力光著膀子,背著沉重的貨物,佝僂著身子從他身邊蹣跚走過,身後還有兩個拿著鞭子的天朝監工。狄公道:“對於番邦之人,我們一定要清肅靖安。在此基礎上再宣導德化,功課農桑,敦敷五教,讓這些番人盡快明我大唐禮儀文德,這樣胡漢方能相安無事。”

高嵐連忙點頭:“大人勿憂。高麗村設置了裏坊,我許以自治。保長是個高麗人,大人,此人正是飛龍會的高手之一‘虎烈’——高寶龍。”

“飛龍會的人?”狄公吃驚,“坊正為官府與百姓之紐帶,監管戶籍,督察是非,催驅賦役,正要用可靠有德名仕,如何能用黑幫之人?”

高嵐慌忙附和:“大人所言極是。隻是這幫高麗人初到我天朝,禮儀、語言全然不通,又要謀生,所以在長安城生了很多奸盜之事。這種情況下,下官想,唯有以暴製暴方能平此亂局。虎烈雖然手段狠辣,但能保住高麗坊一方治安,不至於出大事,所以下官便委任此人暫為坊正。當然,這隻是權宜之計,最終人選當由大人您來定奪。”

狄公問道:“高大人,難道高麗村果真如我們所見,風平浪靜?”

高嵐想了會兒道:“雖然小事不斷,大的案件還真沒有。不過,據巡察的衙役所報,這裏似乎有鬼鬼祟祟之人成天往坊裏搬運東西,似乎和煙火爆竹有關。”

“這個一定要給我看緊了。”狄公皺眉,“另外,這高寶龍的背景,我並不相信。你要再次查證,然後匯報於我。”

高嵐連忙答應。

狄公穿過兩條陋巷,拐了一個彎,前麵出現一排平房。他們繞過一座高麗神廟的白色高牆,來到一處滿是瓦礫之處。高嵐指著這片廢墟說道:“大人,這裏就是王銀新家人被焚燒之所了。”

烏雲下,呼嘯的北風裹挾著沙粒似的雪花,不斷襲擊狄公的臉龐。狄公頂著寒徹肌骨的冷風來到廢墟之上,仔細驗看了一番。這片殘存的瓦礫上已經長出苔蘚,一看就有了年頭,經曆了無數滄桑風雨。

狄公的目光停留在對麵的一處房屋上。那處房子的門麵被粉刷得幹淨整潔,兩盞燈籠高掛門首。在高麗村,這家宅第算是鶴立雞群了。

“走,過去看看。”狄公告訴高嵐。

接待他們一行的是一名瘦小幹巴的老者,也是這處宅子的主人,名喚八公。等狄公向八公問起王銀新案件的始末,八公三緘其口。

狄公亮出身份,並告知八公自己是為了破獲王銀新滅門案而來的,老者才不得不開口:“老身與王家也算老相識了。三十多年前,賤荊難產,穩婆束手,我拿不出錢來送其去醫館,是王銀新老爺拿出五兩白銀將賤荊送到了長安最好的醫館,她才順利生下我家老大。之後他又給了我十兩銀子,借與我做買賣。王老爺是個大善人,也是我的恩人。他家破敗後搬到這裏,我也攜著一家老小租住在此處,想著能照應下恩人。狄老爺,誰知王家竟然相繼出了這麽大的變故!”

狄公問道:“據說王銀新有個妹妹入了宮?”

八公點頭:“這本是王家的秘密。王家出事之後才傳出來。據老身所知,王老爺從未在外人麵前吐露半字。而我也是在王老爺的家宴上無意間從他兒子王輝那裏聽得的。王老爺一家低調異常,並未因為家人入宮而得意。所以進宮的妹妹失寵時,王家好像也並未受到太大牽連。”

狄公不置可否,接著問道:“除了兒子王輝,王銀新還有個女兒叫王蕊,她到底嫁給了哪戶人家?”

這個問題讓八公皺起了眉頭:“王蕊是個好女孩啊,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是個不戴頭巾的女中豪傑,頗有俠義之氣,異常聰慧。王老爺給她安排的婚事她也喜歡——她嫁給了韋家的韋季方。”

“韋季方?”狄公驚道,“他不是長孫無忌的女婿嗎?”

八公的語氣有些鄙夷:“那是現在。幾十年前,韋家雖是世代書香世家,但到韋季方父親韋憲這一輩,已經是破敗無比了。除了崇化裏的一處老房子,家裏的產業幾乎都耗盡了。王銀新老爺崇敬韋家的顯赫門第,便將女兒嫁給了韋季方,並隨了無數嫁妝。在泰山的照拂下,韋季方一心讀書,但三次會考沒有一次金榜題名,因為此人對武功的癡迷已經到了無人能勸的地步。此後,王蕊的哥哥王輝在生意上提攜妹夫韋季方,還教他經營之事。無奈韋季方並非做生意的料,不僅將王家借與他的本錢虧光,還欠了不少外債。不過,王家並未責怪韋季方。”

狄公問道:“之後呢?”

八公道:“王輝遭遇飛龍會襲擊,英年早逝。其妻也跟著自盡,留下了兩個世子。”

狄公問道:“王輝遇害時,他正在押運絲綢?”

八公點頭,眼中卻閃現一絲疑惑:“正是。王家行事端莊,並未有上得了台麵的仇家,所以並未延請鏢師。另外,這本是一趟秘密行程,押運時間和地點都不為外人所知。誰知道,卻在半道上遇上了匪幫,將王輝殺害。不光錢財、絲綢被劫走,這幫天殺的匪徒還殘忍地吊死了他,搶走了他隨身佩戴的傳家寶——獅頭夜明珠。”

狄公輕輕咳嗽一聲:“王輝的密友徐思是不是也一同被害了?”

八公搖頭:“這個老身不清楚,當時所有人都死了,此人可能也在其中。王老爺隻有這一個兒子,所以他隻有重新出山,再次把家扛起。”八公眼中流下渾濁的淚水,“王老爺不容易啊!兒子遇襲,夥計死了五十六口子,這就是五十六戶人家。老爺在給兒子兒媳發完喪後,硬是散去家財補償了這五十六戶人家。最慘時,他領著兩個孫子,淪落到在東堡橋底下過夜。我找到恩公,給他磕頭,請他們一家人到我家生活,王老爺卻回絕了。他說我家人口多,生活本不容易,一下子多三張嘴,他不忍心。他還說自己有手有腳,能掙錢養家,便不肯去。”

八公用衣袖拭去淚水:“恩公有腳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一步一步地重新將王家的產業慢慢拾起。他疼愛孫子,但嚴加管教,並不溺愛。兩個孫子也非常爭氣,年紀不大卻有不輸於大人的見識和心胸視野。這樣下去,他們一定能傳承王家的香火。在所有人都認為王家將要轉運時,一把蹊蹺的大火將王家人悉數燒死。”八公連連搖頭,幾乎痛哭出聲,“命啊!這都是命啊!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大火吞噬了王家,”八公指著對麵,“王家人的慘號聲現在還在我的夢境中出現……情景慘烈至極,老身永世難忘……”

狄公問道:“凶手後來被抓到了?”

八公冷笑道:“被抓到的隻是些嘍囉,被拉出去斬首了事,以平民怨,真正的元凶巨惡卻沒人敢查。老身萬萬沒想到,狄大人您竟然來了!”八公給狄公跪下,“您一來,老身就知道破獲王家滅門案有了希望,官府中還是有正直之人啊!如果正義得到伸張,我的恩人王銀新老爺在天上也定能含笑九泉。大人,老身替王老爺給您跪下了!”

狄公連忙扶起老人,臉上神情變得莊重。“這潑天命案,我狄仁傑不查到真凶誓不罷休!”

離開歸義坊後,狄公擔心徐夫人安全,便連夜趕回縣衙。

來到縣衙時,已是深夜。看到徐夫人仍未醒來,但身體並無大礙,狄公便略微寬心。狄公困乏,便在縣衙後堂和衣而睡。再睜開眼時,已是晨曦。狄公連忙起身更衣,衙役李貴來報:“大人——大人——吳孝天來訪。”

狄公心中咯噔一下。果然,飛龍會吳孝天還是來了。事已至此,狄公明白,小紅是步暗棋,她偷走綾錦後,元芳守衛徐夫人,並未給飛龍會以可乘之機。看來,這棋盤上隻剩下明子了!

狄公穿好公服來到前廳,吳孝天早已在那兒等候。飛龍會匪首中等身材,穿著江南名貴緞麵長袍,臉像被石塊夾過一樣扁平,偏偏鼻子又是扁的,相貌更顯猙獰。二三十名扈從都是膀大腰圓之輩,麵露凶光,黑壓壓地站滿整個前院。時至寒冬,而吳孝天在廳內閑庭信步,神態像走在暖房中一般得意。

狄公進入前廳,吳孝天正眼都沒瞧他,隻是斜睨一眼,雙手微微一拱:“草民吳孝天見過狄大人。”

高嵐拽了拽狄公的衣角,在一旁輕輕說道:“狄大人,這人就是飛龍會首領吳孝天,吳王李恪的家奴。後麵站的那四人就是飛龍會的四大高手:龍爪、虎烈、蟒吞、朱雀。”

狄公繞著吳孝天走了一圈,雙眼審視吳孝天,慢慢開口:“吳大官人帶領眾虎狼仆從,莫非是想強取縣衙?”

吳孝天陰陽怪笑道:“大人,我此行來到萬年縣衙,不為別的,隻為一件事。”

狄公故意問道:“哦?卻為何事?”

“拯救大人的性命!”吳孝天冷冷說道,“還有闔府衙役的性命!”

狄公用手指捋須:“吳大官人何出此言?”

吳孝天道:“因為大人接了徐夫人的狀子。”

狄公強壓怒火。狄公一看便知,此人目空一切,顯然是在長安城中橫行慣了。狄公鎮定心神,麵無表情地說道:“本官乃萬年縣父母官,子民喊冤,焉有不接之理?”

“本人此次來訪,就不費口舌告訴你為官之道了。狄大人,徐夫人在哪裏?”吳孝天的語氣近似威脅。

狄公怒道:“徐夫人乃王銀新滅門案的重要證人。你跟她是什麽關係?”

吳孝天道:“縣令,徐夫人早已失去神誌,但她是我朋友的一名故友,所以我要將她接走。”

狄公冷笑一聲:“恐怕不是接走,而是滅口吧!”

吳孝天截口道:“哼!狄仁傑,就你還想斷王銀新滅門案?!你還是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吧!你知道這案子有多大嗎?”說完,眼內射出一陣寒光。

狄公神情微微一變,隨後變得堅毅無比:“即使是天大之案,本官豁上性命也要追查到底!”

吳孝天冷冷地看著他:“到時候,恐怕搭上你的性命都不夠。狄大人,我最後一次奉勸你,將徐夫人交出來,你繼續做你的縣令,否則——”

還沒等狄公回話,元芳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吳孝天率匪眾私闖縣衙,威逼朝廷縣令,還出口不遜——元芳何時受過此等侮辱?!他飛速上前,用鋼刀頂住吳孝天的脖子,將其逼到柱子上。元芳用右手扯住吳孝天下巴上的胡須,前拉後推,將其頭“咚咚咚咚”地往柱子上猛撞,直叩出鮮血,疼得吳孝天哇哇大叫。

“——元芳不可擅動。”狄公道,“放開他。”

吳孝天的二三十名扈從早已拔出刀,元芳和七八名衙役也亮出武器。兩方怒目而視,一個火星便會引發一場拚殺。“住手!”吳孝天抹了抹後腦勺流出的鮮血,“狄仁傑,在萬年縣,你是第一個敢跟我叫板的縣令。今天我不取你性命,改日自然有你好看!”

狄公冷笑一聲:“吳孝天,你盡管放馬過來。你一介平民,就憑你率眾私闖縣衙,辱罵本官,本官就該將你治罪。你竟然還不知進退,還敢威脅本官!”

吳孝天的眼中發出一陣惡光,像要將狄公活活吞掉:“你等著吧,即使不是我,也會有人要你的命。走——”說完便帶著眾人出了縣衙。

縣丞高嵐早就看得心驚肉跳。他的語氣中不無擔憂:“狄大人,這吳孝天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在萬年縣說一不二。他今天吃了這個啞巴虧,如何肯善罷甘休?大人,你我性命不保啊!”

元芳道:“大人,吳孝天在萬年縣作惡多端,無人敢管,我們是否需要對徐夫人加強保護?”

高嵐的臉上已經冒出了冷汗。“大人,剛才吳孝天先是來文的,接下來就是刀槍相見了!”

狄公隻覺得這事乃曠古未聞:“這刁蠻之徒難道真敢圍攻縣衙?”

高嵐拉長了臉:“吳孝天的主子是吳王李恪。吳王正是皇帝的胞弟,備受寵信。萬年縣是吳王的封地,上一任知縣鍾大人在任五年,唯吳孝天馬首是瞻。吳孝天將鍾大人的妾搶走時,鍾大人嚇得連屁都沒敢放一個。最後,他還不是灰溜溜地去別處上任了。”

狄公怒道:“對於此等傷天害理、**人妻女的敗類,我狄仁傑定不輕饒——”

旁邊的縣丞高嵐手腳顫抖:“哎喲,狄大人,我們已經闖了大禍了,就別再逞能了。要我說,我們趕緊把徐夫人給送走。否則,輕則您的官位不保,重則你我性命不保啊!”

對付此等惡徒,狄公早就成竹在胸。他怒斥高嵐:“高大人,虧你還是個縣丞,遇事怎如此慌張?高嵐這樣的惡人,本官見過無數。和本官對抗,他們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高嵐儀態大失,拍手高喊:“狄大人,吳孝天的背後可是吳王啊。打擊他們,我們這是以卵擊石!”

狄公擺手製止縣丞:“高大人休要再言語,我自有安排。”

北風怒號,無盡的黑夜裹著萬年縣衙,唯有門前搖擺的風燈發出些微弱的光來。

突然,街道上傳來一陣陣急迫的馬蹄聲。寂靜的街道立即變得喧囂起來。馬蹄聲、刀劍碰撞聲和人的嗬斥聲充斥整個街道,火把照亮了每個角落,將縣衙門口照得如同白晝。

狄公心知不妙,聽到李貴的報告後,他立即打開縣衙大門,麵對入侵者。狄公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一對黑壓壓的禁軍馬隊!這些戰馬有一人高,一看就是西域來的良駒。馬背上的五百名騎兵精壯無比,裝備精良,腰刀在火光下閃著橘紅色的寒光。他們排列整齊,麵無表情,不發一言,隻能聽到戰馬的喘息聲。

這肅殺氣氛讓狄公多年來頭一次感到膽寒。

隨後,狄公穩住心神走下台階,麵對整個馬隊,大聲喊道:“萬年縣令狄仁傑在此!敢問是哪位將軍深夜拜訪萬年縣衙,又所為何事?”

麵對狄公不卑不亢的精準語言,隻聽馬隊中先是傳出“哈哈哈——”一陣大笑,之後,馬隊自動分開,一個瘦高的將軍騎馬出列。他高高在上,俯視狄公。此人穿著明光鎧甲,背後挎著一張硬弓。他長著一張不友好的驢臉,還有一雙閃爍的三角眼。“狄大人就是狄大人,幸會幸會!左驍衛將軍程務挺在此!”此人說完突然大喊一聲命令,“左右,將縣衙團團包圍,任何人不得進出,就是放出一隻耗子,本將也會拿你們是問!”

眾軍嚴酷整齊地喊道:“得令!”隨即,五百名禁軍士兵左右分開,將不大的縣衙圍了兩層。

狄公心中思索,這左驍衛和右驍衛乃皇城禁軍,皇帝的護衛為何離開禁城,來萬年縣幹涉縣衙事物?定是為了徐夫人!

“慢——”狄公大喝一聲,“程將軍,為何包圍我縣衙?”

程務挺道:“本將軍得到線報,有一重要嫌犯在縣衙。此人涉及皇室大案,本將軍要將其收拿歸監。”

狄公直接問道:“程將軍所說的可是徐夫人?”

程務挺冷笑一聲:“沒錯。還希望狄大人將徐夫人交出,我們中央和地方便仍一片和諧。”

狄公不理會程務挺的威脅:“程將軍,你率皇家衛隊來縣衙抓人,可有文牒?”

程務挺本以為狄仁傑會被嚇得不知所措,沒想到狄仁傑卻不為所動,對答如流。又聽狄公說要文牒,程務挺怔住了:“狄大人,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本將軍是左驍衛,辦的可是宮裏的差使。裏麵的人沒有點頭,我會跑出禁城,到萬年縣來聞這沒味的屁嗎?”

狄公正色道:“既然沒有抓捕文牒,那本官一概不允!”

“狄仁傑,你敢——”

“——我當然敢!”狄公喝道,“程大人,你帶領皇家衛隊擅闖地方縣衙,已經破了例製!我勸你速將你的左驍衛帶走,否則本官必定狠狠參你一本!即使你想向本官借人,那也應該通過吏部找到我的上官京兆尹沐大人,或者直接通過大理寺。如果做不到,”狄公指著北邊的皇城說,“對不起了,程大人,您就請回吧!”

聽完狄公言辭,過了好長一會兒,程務挺發出一陣尖細的尖笑:“狄仁傑,真有你的!看來你果真名不虛傳,在大理寺就敢頂撞淩煙閣第一人——長孫無忌大人。在這裏,你自然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狄公道:“程將軍此言差矣。王銀新滅門案乃我朝建立國祚以來,萬年縣第一大案。本官世受皇恩,怎敢懈怠?又焉敢假手於不相關之人?!”

程務挺一聲怒喝:“狄仁傑!本將軍不在這裏跟你閑言碎語了!老子今天要將徐夫人帶走,你交還是不交?”

狄公正色道:“不交!”

程務挺拔出長劍,怒指狄公:“狄仁傑,你活膩味了?!兄弟們,給我衝進去!”

“站住——”狄公沒留意到元芳竟然從他身旁閃了進來,快如鬼魅。高嵐與元芳同來,此刻他隻敢遠遠觀看。

狄公焦躁地問道:“元芳,你為什麽重回縣衙,你為何不保護徐夫人?”原來,狄公猜到吳孝天這幫惡徒真有可能做出攻擊縣衙之事,便安排元芳將徐夫人接走,安排到一處隱秘房屋中住下。他擔心元芳路上遭到飛龍會五大高手襲擊,而元芳帶著徐夫人不甚方便,便讓高嵐陪同。元芳得令後與高嵐一起將徐夫人帶出了衙門。誰知元芳現在竟然放下徐夫人,和高嵐一起回來了。

程務挺哈哈大笑:“李元芳?你一個人?”

李元芳拔出鋼刀:“沒錯,是我一個人。怎麽,程將軍,你怕了?”

程務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李元芳,我左驍衛從不仗勢欺人,這次也不例外。我早就想會會你了。”

李元芳冷笑一聲:“你們是一起上,還是單獨上?”

程務挺審視了李元芳許久:“這樣吧,李元芳,如果你贏了我手中這把劍,我和兄弟們就走人。如果你贏不了,嘿嘿,這徐夫人就得跟我走。”

李元芳橫起了鋼刀:“你先過我這一關吧!”

程務挺利落地跳落馬下,立在地上。李元芳這才留意到他竟然有一丈之高,站在自己麵前仿佛一座金剛鐵塔。

程務挺一躍而起向元芳衝去,手中長劍猶如長在手中的活物。對於他的高大體形來說,這劍術已經相當高強。元芳向後跳開,避開其鋒芒。程務挺先是上下攻擊,隨後是過頭一擊。他發出暴風驟雨般的攻打,劍劃破空氣的嗚嗚哭聲讓狄公越來越擔心。

元芳隻是躲閃,而程務挺在不斷前進,不斷壓迫,先是一個疾步一刺,再是一撩、一削,最後一斬,元芳靈巧地轉身,都避了過去。

兩人鬥了二十餘回合,程務挺漸漸心焦,因為對於他的每一招,元芳都能提前做出判斷,輕易躲開他的攻擊,這讓他束手無策。最後,元芳腳下一滑,腰一彎——這是一次完美的機會,程務挺高舉劍劈下,誰料元芳迅速單膝跪下閃過,又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跳到他左側,趁他沒轉過身,猛地一揮刀,輕易便將他的劍震飛。

程務挺臉色煞白,一動也不敢動,雙手還保持著握劍的姿勢。“不可能,你不可能這麽快!”

元芳將長劍歸還給程務挺:“程將軍,請您退兵。”

程務挺怔住了,麵容僵硬,無奈地點了點頭。誰知道這廝上馬後,陰鷙的眼光襲來,命令道:“弓箭手準備——”

數百名禁軍將士下馬,將硬弓齊齊對準元芳和狄公。元芳大喝一聲:“程務挺,我敬你是條漢子,沒想到你作為左驍衛大將軍竟然出爾反爾,信義何在?!”

程務挺高聲喝道:“閉嘴!狄仁傑,李元芳,你們私藏宮中要犯,還大言不慚地講什麽信義!本將軍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交出徐夫人,本將軍放你們一回。”

狄公站在元芳麵前:“程將軍,你休想!”

“放箭!”程務挺一聲令下,第一排的二十餘支狼牙大箭飛來。元芳迅速移動,擋在狄公麵前——他的左胳膊和右大腿分別中了一箭,鮮血汩汩流出。元芳倒了下去。狄公扶住元芳。

程務挺再次高聲叫喊:“放箭——”

這一次卻隻有幾支箭矢飛過,還都射偏了。

程務挺麵目猙獰,怒視身後的眾軍:“他娘的,你們想造反?!”

此時,副將郭弟下馬了,他是元芳在千牛衛的生死兄弟。郭弟穿著一身精鋼打造的鍍金輕甲,在火光下十分耀眼。他體大魁梧,和元芳一樣高。火光下,黃玉般的比肩長發襯托出他修整幹淨的四方臉。最引狄公注意的是他背後的兩柄長劍,由於太長無法放到腰間,青銅色的劍格和古銅色的劍鞘在火光下發出幽暗的光芒和攝人的氣魄。

程務挺幽幽地發出警告:“郭弟,你想幹什麽?!”

郭弟對著程務挺彎身一躬:“大將軍,左驍衛的本職是防務皇城,朱雀大街以南便是長安京兆府的管製地。末將不才,敢問大將軍此行所為何事?”

程務挺大怒:“郭弟,你敢?”

郭弟不急不怒,低頭朗聲說道:“大將軍,您說徐夫人是皇宮欽犯,那想必是一樁敏感的差使。大將軍,兄弟們加入禁軍是為了保衛皇帝,不是為了卷入權力爭鬥而輕易喪失性命。大將軍,除非您解釋明白,否則末將不敢聽命!”

程務挺的眼中射出一陣死亡的光來:“郭弟,你可知道不服從長官命令是什麽後果?!”

李元芳忍住疼痛,厲聲喝道:“郭弟,別幹傻事!這事自有我和狄公承擔!”

郭弟隻當沒聽到元芳言語,獨自麵對程務挺:“末將知道!”說著猛地從背後取下兩柄長劍擲於地麵,速度快得驚人,隨後又解下長弓、障刀,最後解下匕首、腰帶和盔甲、頭盔,皆擲於地上。在眾兄弟的注視下,郭弟又脫下中衣,露出**的上身。他麵向程務挺雙膝跪地:“大人,郭弟以性命擔保,元芳絕非可殺之人!他為了保護狄公和一介平民,寧可舍棄自己的性命。他重義輕生,是個英雄!大將軍,左驍衛不做乘人之危之事!請大將軍開恩!”

眾軍齊下馬,一起跪倒:“請大將軍開恩!”

程務挺的臉變得扭曲,厲聲喝道:“違抗軍令者,一概格殺!眾軍向前,將狄仁傑和李元芳的人頭取來——”

“——住手!”隨著一聲高喝,一隊人馬飛奔而至,為首的一人用黑巾蓋住了臉部。他騎馬來到程務挺身邊,對其耳語了幾句。

程務挺怒視受傷的李元芳和狄公,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郭弟,將劍放回劍鞘。“今晚算你二人走運!”說完,他便帶領眾人退去。

馬隊如離弦般散去,瞬時縣衙前萬籟俱寂,唯有元芳的低聲呻吟。狄公眼中流淚,用手按住元芳的傷口。“高大人——高大人——叫醫師!”叫了許久,卻沒聽到高嵐的回應。

最後還是衙役李貴跑了過來。狄公心內大驚,慌問:“李貴,高嵐呢?”

李貴道:“大人,剛才還在,誰知道這會兒跑哪裏去了?”

“不好!”狄公猛地以拳捶地,“我中了聲東擊西之計!李貴,命人將元芳背入我的寢房,叫來醫師診治。你和我速去徐夫人處!”

狄公和李貴上馬,往隱匿徐夫人之處疾馳。

剛出衙門,狄公就看到了衝天焰火,方向正是徐夫人的住處。狄公心中暗暗叫苦,狠狠夾了下馬刺,往走火處飛馳。

等狄公騎行到徐夫人的住處,才發現這裏已經變成一片灰燼,周邊的房屋俱遭損毀。周遭有數百百姓和武侯鋪的士兵在用濺桶和皮帶滅火。

狄公走近,一股熱浪襲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四周全是劈裏啪啦的燃燒聲,伴隨著百姓和軍士急促的腳步聲、叫喊聲和灑水的瀝瀝聲,狄公的心境變得越來越糟糕。

李貴叫來幾名百姓,讓他們將燒成焦炭的屍體抬過來。一共兩具屍體,一男一女,女性屍體已沒了頭顱。毫無疑問,徐夫人已經命喪火海。狄公向百姓詢問走火的過程。所有人都說未曾看到走火源頭,他們都是走火後才出來救火的。

“吳孝天等人曾在此駐留。”有位大膽的後生說道。

狄公拚上性命,最後換來的卻是證物消失、證人被滅口。他心底產生一股挫敗感,這是他一輩子都未有過的憤怒感覺。

狄公黯然神傷。

周遭百姓越聚越多,聲音也漸漸變得嘈雜。有百姓說出了奇幻之事:“狄大人,火焰燃燒最旺時,我們看到神跡出現了!”

狄公抬頭,皺眉道:“神跡?什麽神跡?”

“火鳳凰!”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喊道,“一隻火鳳凰從火焰中飛出,飛上了天空!”

狄公對此嗤之以鼻:“想必是爾等的幻象。”

一個長著山羊胡的老者斷然說道:“大人,牛二所言非虛,老身也看到火鳳凰了。它渾身都是金黃色的焰火,拖著一條長長的藍色尾巴,慢慢飛上了天空。大人,這絕非虛言,乃多人親眼所見!”

“大人,”李貴氣喘籲籲地說道,“大人,有發現——這是從廢墟中找到的。”說完,李貴將一件物什遞給狄公。

狄公用衣袖擦去物什表麵的黑跡,原來是一支閃亮的蛇形金簪。

誰是火鳳凰?這支蛇形金簪是他故意留下的?難道是這裝神弄鬼之人殺死了徐夫人?

狄公憤恨得無以發泄。他握緊雙拳,左手猛地一揮擊中馬脖子,引來馬兒一聲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