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事後複盤,誰是最終受益者

在入雲閣的雅間裏,狄公和元芳全身放鬆,舒服地躺在柔軟的藤椅上。

五名樂手奏起迷人的舞樂,一個身著異服的胡人輕輕拍響蜥皮鼓,發出“咚、咚、咚”的輕柔鼓聲,兩個姑娘輕移蓮步,身體快速旋轉,跳起劍舞。

自從狄公受理了王銀新滅門案的訴狀,元芳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奔波之中,有幾次還差點丟了性命,這午後的放鬆讓他頗為愜意。“大人,您說徐夫人就是王銀新的女兒王蕊?”

狄公放下酒杯,笑道:“元芳,你是想讓我從頭講給你聽,還是隻想聽這個問題的答案?”

“大人,當然是從頭到尾講,如果您還有力氣的話。”元芳笑道。

狄公哈哈大笑:“經曆王銀新滅門案後,我憔悴不堪,身上的肉掉了一二十斤。元芳,既然你願意聽,我就從頭給你講講這個血腥的故事。這一切始於十八年前。王蕊嫁入韋家時,韋家已是破敗不堪,僅存個百年書香世家的虛名。雪上加霜的是,韋家唯一的公子韋季方屢次應試都沒有中榜。無奈之下,韋父隻得將長安新貴的女兒王蕊娶進家門。”

元芳問道:“大人,韋家娶了王蕊不假,後來怎麽就攀上武媚娘了呢?”

“錢財。武惟良仗著堂妹武媚娘的勢力,做上了長安府京兆尹。他是一位貪汙成性、腐化、墮落的外戚。他收了韋季方的錢財,從此,韋季方便開始為武惟良和媚娘辦事。”狄公話鋒一轉,“但是,這其中隱藏著罪惡。”

元芳問道:“什麽罪惡?”

狄公道:“元芳,你想想,韋季方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根本拿不出賄賂武惟良的錢財。據王銀新的鄰人說,韋季方曾把王家給他做買賣的錢敗光,還欠了一屁股外債,他怎麽能拿出讓武惟良心動的錢財呢?”

元芳點頭:“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元芳,我在高麗村時,王銀新的老宅鄰居說,王輝一直隨時佩戴獅頭夜明珠,從未取下過。而我在武惟良的書齋中看到過一顆夜明珠。管家說,這是別人獻給武惟良的,名貴無比。當時我還以為上麵雕刻的是貓頭,實際上,那是我看錯了,那其實是獅頭,那正是王銀新之子王輝隨身攜帶的傳家寶!”

元芳一愣:“大人,難道——”

“沒錯。”狄公的胡子抖了抖,兩名胡姬手拿長劍,穿梭迂回,撞劍出聲,樂曲隨之變得激昂,“升米恩,鬥米仇。王家屢次接濟韋家,並沒有贏得韋季方的忠誠和感恩。韋季方數次經營,卻屢戰屢敗,窮苦不堪,王輝的生意卻越來越興隆,衣著光鮮,出入還有豪華馬車。韋季方作為舊時的名門望族,身份貴重,然而落難的鳳凰不如雞,落得如此境地,韋季方便強烈地嫉妒起王家。為了錢財和前途,為了光複家族的榮耀,他可恥地勾結飛龍會劫殺了大舅哥,並劫走了他的家傳寶,獻給了武惟良。他以自己親人的鮮血贏得了仕途的開門紅。”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元芳驚問:“韋季方位居人臣,又是名門望族,眾口稱讚其仁義道德,沒想到他這麽惡毒。大人,您這樣判斷可有證據?”

“夜明珠就是最好的證據。韋季方作為家人,提前獲悉了王輝的絲綢轉運路線和時間,便勾結飛龍會匪徒,埋伏在萬年縣城外一處僻靜之地,將其殘忍襲殺,不光搶走了所有財物,還搶走了夜明珠,獻給了武惟良。”狄公接著說道,“王輝死後,王蕊並沒有懷疑夫君是凶手。然而,在王家破敗後,韋季方無動於衷的表現讓王蕊心寒。隨後,韋季方投入武惟良門下,與飛龍會往來頻繁,王蕊或許發現了夫君作案的證據。但王蕊深愛著韋季方,韋季方也深愛著王蕊,他們之間有著深厚真摯的感情。

元芳表示懷疑:“大人,韋季方害死王蕊全家,您是怎麽看出他們夫妻二人還有感情的呢?”

“元芳,在慈悲寺,他們兩人被燒死的遺骨至死都緊緊擁抱著對方。”狄公口中苦澀,猶如咀嚼黃連一般,“生前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後不分離!可以看出,他們的感情從未消失過。”

狄公接著道:“遭受此次大禍後,在王銀新的支撐下,王家有所恢複,但沒想到禍不單行。王銀新的妹妹王菊兒生完太子李忠後便卷入與武媚娘的宮鬥,後來被害身亡,具體執行人就是那個叫如花的宮女。如花將王菊兒推入河中溺死。武媚娘為了斬草除根,便想到她的娘家人——王銀新。如果是一般窮人倒也罷了,可王銀新在長安頗具勢力。為了斬草除根,狠辣決絕的武媚娘找到京兆尹武惟良,安排了下去。武惟良是媚娘的堂兄,又是武族同輩中媚娘最為信賴的得力之人。接到媚娘的指令,武惟良知道不能動用官府之力,便密令韋季方帶著飛龍會將王銀新的宅子點燃,讓王銀新和他的兩個孫子逃無可逃,被活活燒死。還是在韋季方的通報下,飛龍會又將知情的王氏族人一並殺死。至此,在韋季方的直接操控下,王家男丁悉數被滅,韋季方因此獲取了武媚娘的信任。”

狄公又道:“我猜想,武惟良將王銀新滅門始末告訴武媚娘後,還告訴了她另外一件事,就是韋季方的正室正是王銀新的女兒,並詢問是否還要除掉她。年輕的武媚娘在回複她的堂兄時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元芳脫口而出:“綾錦!”

舞台上,兩名胡姬舞劍完畢,對狄公和元芳道了個萬福,下台卸妝去了。狄公對元芳點頭:“正是這麵綾錦讓武媚娘陷入被動之中。最是無情帝王家,宮中鬥爭向來血腥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武媚娘執意把王蕊迅速滅口,以絕後患,所以便通過武惟良直接將此綾錦傳給韋季方。得到綾錦後,韋季方心中顯然經曆了一番痛苦的掙紮。”

元芳道:“他和王蕊感情深厚,卻要麵對殺掉她的命令。”

狄公歎道:“韋季方已導致王家家破人亡,現在又要殺掉對他忠心耿耿的夫人,而這位夫人在他殺死自己哥哥時都沒離開他。韋季方很難下手,但他知道如果不順從武媚娘的意誌會是什麽結局,那就是粉身碎骨。武媚娘雖是一個女人,但心狠手辣,絕不留情,這也是她為什麽能從上千妃嬪中脫穎而出並迅速站穩腳跟的原因。皇帝登基後就將她立為貴妃,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出意外,媚娘必被立為皇後,其兒子也會被立為太子。韋季方要麽殺死夫人,要麽被武媚娘殺死。”

元芳問道:“難道他真的下得了手?”

狄公歎道:“實情你我無從得知。韋季方處於一種痛苦的抉擇中,內心無疑煎熬無比。或許是他親自動手勒死了王蕊,或是砍死了王蕊——這就是王蕊臉上有傷疤的原因——並將其棄置於荒野之中。然而,由於太過悲痛,他自以為王蕊死了,實際上王蕊隻是暈了過去。等王蕊醒過來後,便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麽回事。王蕊對韋季方的恨一直持續到了昨日的大典。”

元芳歎道:“真是個可悲的故事!那韋季方呢?韋季方畢竟是武媚娘的後患,更何況韋季方有了那個把柄。”

狄公道:“韋季方當然知道。此刻,他前麵隻有一條路可走。”

“長孫無忌?”元芳驚道。

“沒錯!”狄公道,“朝堂之上,長孫無忌獨大,皇帝、媚娘等人的羽翼未豐。韋季方自思,如果有長孫無忌坐鎮,支持當朝太子李忠,那李忠成為皇帝後便可以保自己一世無憂。此刻,為了自己的性命,他不得不投靠長孫無忌。韋季方找到長孫無忌,說明自己的來意,曉以利害,最終達成了條件。隨後,長孫無忌將女兒嫁給了韋季方,韋季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職位——太子詹事。”

元芳猛道:“大人,您的推論完全合乎道理。正是那個時候,因為莫須有的原因,武惟良竟然被勒令離開長安府,沐大人做了京兆尹,直到今天。”

狄公點頭說道:“沒錯。沐大人是太子的人,在長孫無忌的引薦下順利做了京兆尹。這些升遷貶謫正是因為韋季方提供給長孫無忌的情報,或者是武惟良的短處,所以才導致武派這一勢力遭受重大損失,被迫從長安府中退出。而皇帝為了平衡,避免長孫一派勢力獨大,又將長安城的封地給了吳王李恪。”

元芳問道:“大人,那綾錦呢?”

鼓聲再次響起,隻見一名美麗漢女上了舞台,她貼身穿著鵝黃色的齊胸襦裙,寬袖長及地麵,長發散開,鬢間插著一朵黃花。舞女徐徐抬起雙臂,手掌並攏,高過頭頂,又緩緩放下,將手中的藍色紗巾旋轉起來,輕扭柳腰。紗巾快速旋轉,好像藍色的海浪上下起伏,絲竹和古琴奏出歡快的旋律,整個雅間都洋溢著快樂的氣氛。

狄公一邊欣賞歌舞,一邊回答元芳的問題:“韋季方知道綾錦是其身家性命所在。無論是長孫無忌還是武媚娘,碾死他都猶如殺死一隻臭蟲,所以即使麵對長孫無忌,韋季方也絕口不敢提綾錦之事。十八年來,他像維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保存著綾錦,直到小贖出現。”

“小贖偷走了綾錦!大人,小贖是誰?”元芳問道。

狄公默默回道:“小贖就是韋季方的親生女兒!”

“什麽?”元芳難以置信,“怎麽會是韋季方的女兒?”

“實際上,王蕊‘橫屍荒野’前就已經懷孕,隻是當時王蕊自己還不知道。王蕊醒來後多方打聽,或許還曾深入飛龍會探測,她本來就對夫君的錢財來源成疑。最終,她發現殺害哥哥的凶手竟然是自己的夫君,將其娘家人滅門的也是韋季方。父兄等親人被害,凶手卻是自己深愛的夫君,這世間恐怕沒有什麽能比這更令人悲痛的了。這樣的痛苦隻能帶來仇恨。王蕊先是生下女兒小贖,我猜這個名字是想讓韋季方贖罪之意。之後,她多方打探,在了解了夫君、武惟良、飛龍會、武媚娘等人的罪惡後,開始了她人生的最後一件事——複仇。”

元芳皺眉:“這女人要是狠起來,每一個男人都要膽寒。”

狄公道:“她心中的恨不能再多了,但憑她一介女流之力,無力與飛龍會抗衡。於是,她暗中跟隨武惟良來到王順山,準備將其暗殺,並獲取武惟良的黑色秘密。沒想到,在紫霄宮後的深山中,她遇到了張真人。當時,或許是因為她的病或者其他什麽原因,張真人救下了她,並收她為徒,還將生平所學一並教給了她。從此,除了養育小贖,她在王順山潛心修煉。十五年過去了,王蕊鳳凰涅槃,學會了道家之術和幻術,這也是為什麽獵戶經常看到火鳳凰在王順山上空飛翔的原因。”

笛聲響起,舞女搖晃雙膝,整個身軀隨之旋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猶如垂直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過來,泛起陣陣漣漪。讓人稱奇的是,舞女並未挪動半步,這就是大唐名聞天下的“霓裳舞”。

狄公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繼續說道:“王蕊知道單憑她個人的能力,無力將所有仇人尤其是武媚娘等宮中之人一網打盡,便通過沐大人聯係上了太子。此時,武媚娘已成為皇後的熱門人選,其三個兒子也已經長大,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當太子李忠聽到自己竟然還有個舅家表妹尚在人世,沒有被武媚娘斬盡殺絕時,估計太子心中也是一陣沸騰。生活在那萬惡的、虛偽的、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宮中,母親家的親人顯得尤其可親。無論如何,王蕊和太子李忠見麵了。他們是血親,見麵後互訴親情。他們有共同的敵人武媚娘,所以他們一拍即合,複仇計劃便開始了。”

狄公接著說道:“王蕊要讓沾上王家人鮮血的所有人都死光,包括飛龍會的幫首吳孝天和其手下之人,還有武媚娘的堂兄武惟良。但是,王蕊唯一不確定的是,是否要除掉自己的夫君,因為那時候,我相信,即使過去十幾年,王蕊仍然對韋季方有著複雜的感情。為了幫助表姐王蕊複仇,也為了扳倒飛龍會,太子李忠許諾幫忙。當然,太子也有自己的算盤和計劃。他知道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可以利用王蕊的複仇做出一盤複雜宏大的棋局,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元芳問道:“什麽計劃?”

狄公道:“這是一個無比複雜、周密的計劃。太子的根本目的就是挑撥長孫無忌和武媚娘的關係,讓矛盾升級以致不可調和,從而讓皇帝和武媚娘下定殺長孫無忌的決心,自己則從旁提供具體實施方案。這樣,長孫無忌被誅殺後,皇帝便會信任太子。最後,在除夕慶典上,太子再聯合高麗王子一擊致命,登上帝位!”

元芳道:“好個驚險的計劃!”

狄公冷眼看著舞女**的舞姿,緩緩說道:“朝堂大權被長孫無忌把持,皇帝早就想除掉四名顧命大臣了,尤其是長孫無忌。但長孫無忌權力太大,而皇帝手中並沒有他的把柄,所以皇帝推出武媚娘與之抗衡。果然,武媚娘招兵買馬,權勢漸大,這影響了李忠。太子李忠自知被廢隻是早晚的問題,而武媚娘也絕不可能讓他活著。元芳,你看看,大唐開國以來,數位被廢太子全部死於非命,無一善終!李忠不想做下一個,換誰都不會坐以待斃。我早就應該想到太子李忠是這一切的背後黑手。太子早就想利用長孫無忌和武媚娘的矛盾取得皇帝的信任,然後在除夕大典上聯合外部勢力對大明宮進行致命一擊,借暴徒之手殺死皇帝,自己登上帝位。但左右驍衛分別掌握在武媚娘和長孫無忌手中,他並沒掌握禁軍,所以他需要讓左右驍衛受到重大打擊,無力保衛皇城,從而配合外部殺手攻破皇宮,殺掉皇帝。但問題是,沒有外部勢力敢這麽做!除了——”

元芳脫口而出:“除了被大唐滅國的高麗人!”

狄公道:“正是!正是那位末代高麗王子高寶龍,即所謂的‘虎烈’。這兩位王子,一個麵臨被誅的命運,一個國破家亡。是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所以他們聯合起來,一個要皇位,一個要回到故國做大都督,或者重新建立自己的國家。太子或許答應了高麗王子的條件。這個高麗王子就是飛龍會的虎烈,也是最早隱藏在韋季方家中的那個奴隸。”

狄公接著道:“太子和王蕊知道,如果要扳倒飛龍會、武惟良、武媚娘,挑起武媚娘和長孫無忌的爭鬥,綾錦至關重要。所以,三年前,王蕊一狠心便將女兒派到了韋府,當時高寶龍也以奴隸的身份來到韋府,試圖盜走綾錦。兩人配合,經過三年鍥而不舍的努力,終於得手。綾錦被高寶龍送入王蕊手中。韋季方發現後,失手將小贖——也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打死。”

元芳問道:“大人,您是怎麽判定小贖是火鳳凰和韋季方的親生女兒的?”

狄公道:“元芳,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在骷髏穀看到的那具幹屍,那就是小贖,也是韋季方和王蕊愛情唯一的結晶。女兒死後,王蕊一時無法接受,便將她做成幹屍,放置於骷髏穀中,永久陪伴自己。還有,小贖脖子上的金鎖上寫著個‘韋’字,這足以證明小贖就是韋季方的女兒。”

元芳點頭:“韋季方竟然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怪不得他們一起走進了火焰中,一同滅亡。”

“拿到綾錦後,王蕊先是扮成徐夫人找到我的前任,說要遞上王銀新滅門案的訴狀,為她的老主人申冤,並說有重要的物證綾錦為證。”狄公道,“這招就是要打草驚蛇。”

元芳道:“這招就是為了將武派勢力吸引出來,讓他們上鉤。還有,大人,您一開始就懷疑徐夫人就是王蕊嗎?”

“元芳,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到徐夫人時,我曾追問她王蕊嫁給了誰,她異常激動,竟然暈了過去。在暈倒之前,隻吐出一個字‘為——’。當時你我都以為那是個‘為’字,實際上,它是個‘韋’字,她就是想告訴我們是韋季方。我相信她的暈倒是真情流露,她沒能抑製住自己的情感,無法抑製地說了出來。還有,吳王在說出綾錦在武惟良處時,還說了句“從哪裏來,到最後還是要往哪裏去”。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王蕊要借綾錦複仇。一個家仆是很難與王輝、韋季方有這麽深厚的感情的。後來又看到骷髏穀中的幹屍,一個大膽的念頭便在我腦中升起,王蕊或許仍然在世,而死去的小贖就是他們的孩子。在你我飛奔到慈悲寺的路上,曾看到煙花的亮點組成一個圖形——一個女人死去的形象,腰部中刀。實際上,那是小贖死去的場景。隻可惜我明白得太遲。在慈悲寺,知道他們夫妻倆一同走入火焰,葬身於佛祖身下,我才真正明白,王蕊沒有死,她假扮成王家的家仆,是為了暗中實施太子和她的複仇計劃!”

狄公接著說道:“綾錦一出,果不其然,飛龍會便派出盈蛇,也就是小紅,嚴密監視徐夫人,希冀從她那裏得到綾錦。盈蛇甚至嫁給了縣丞高嵐,以便獲取萬年縣縣衙的情報。盈蛇也通巫術,還扮成巫婆,從民間獲取了有關王銀新案的蛛絲馬跡。無論如何,飛龍會這樣做就是為了重新拿回綾錦。我的前任是個膽小的縣令,沒敢接招,所以太子動用關係,將我從大理寺遷至萬年縣。對於太子和沐大人來說,我是一個不錯的人選。”

元芳道:“大人,您說得極是。您從大理寺被調到萬年縣,這一步就於例不合,令人生疑。沒想到原來是為了讓您實施太子的計謀。太子和沐大人知道您剛直不阿,一心為民,定會將滅門案一查到底!”

狄公點頭:“飛龍會的盈蛇成功拿到了綾錦,給了吳孝天。吳孝天不知真假,便將它拿給了武惟良。”

“大人,我有一個疑問,”元芳問道,“他為什麽不直接把綾錦交給武媚娘,或者吳王李恪?”

狄公回道:“元芳,一個黑幫成員將一件重要證物交給後宮貴妃?天方夜譚!吳孝天也不能將其拿給吳王,因為武惟良走後,吳王雖然成了吳孝天的靠山,但吳孝天畢竟還是皇帝的人,而皇帝和媚娘並不像你我想象中那樣親密無間。”

狄公接著說道:“王蕊殺掉的第一個人就是盈蛇。在徐夫人藏匿之所,死者實際上是盈蛇,而並非徐夫人,廢墟中那個閃亮的蛇形金簪證明了這一點。我早應該推測到這一點,這樣就會少走很多彎路。

“之後,王蕊跟隨綾錦來到武惟良的府邸。她早就想殺死武惟良了,便乘機吊死——這正是王蕊哥哥的死法——了他。所謂一報還一報,分毫不差,正是如此!拿回綾錦後,王蕊將其交給太子。太子則適時將其交給了長孫無忌,並說這是武媚娘所寫,還說就是武媚娘殺死了自己母親。”狄公道,“所以,在皇帝做足功課,準備讓武媚娘做皇後時,長孫無忌拿出了太子給他的大殺器——綾錦。這武器果真一擊致命,徹底打碎了武媚娘的皇後美夢,也讓長孫無忌和武媚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就這樣,太子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

元芳道:“這就是太子的一個套,長孫無忌和武則天不共戴天,長孫無忌勢大,還誅殺了皇帝的人——吳王李恪——這更讓皇帝心焦。吳王被殺,長孫無忌看似除掉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實則是將自己置於了萬劫不複之地。”

狄公道:“沒錯。這是太子的一個彀。以長孫無忌為首的顧命大臣和以皇帝為首的勢力早就有了嫌隙,為了爭權,雙方雖然明爭暗鬥,但還不至於撕破臉麵。但是,吳王被長孫無忌所害後,皇帝感到自己有被架空的風險,心中萬分緊張,但思前想後,竟然沒有對付長孫無忌的良策。這時候,太子適時登場了!他向父皇言明自己願意為父解憂,將長孫無忌除掉。”

元芳問道:“那太子希望得到什麽呢?”

狄公道:“太子所說的萬千謊言中,有一條倒是真的。古往今來,所有被廢的太子,極少有好下場的。在本朝,被廢太子都死於非命,沒有一個有善終。皇帝為了打壓長孫無忌,必須啟用能力超群的武媚娘,代價就是必須立媚娘的兒子為太子。太子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的太子之位會被別人奪取,而以媚娘的秉性,他會死無葬身之地。元芳,你想想,太子會怎麽做?”

元芳的聲音有些顫抖:“難道是殺掉媚娘?”

狄公搖頭:“殺掉媚娘並不會改變整個局麵,因為皇帝對媚娘的兒子李賢的喜愛早就超過了太子。太子的計策是將皇帝殺掉,最好也帶上媚娘。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登基稱帝了。但為了對皇帝進行致命一擊,太子必須取得皇帝的信任。”

元芳驚問:“大人,難道果真如您所預料的,太子向皇帝建議,拿長孫無忌的性命來換取皇帝的信任?”

狄公沉重地點頭:“正是!皇帝早就想除掉長孫無忌,隻是苦於沒有口實。另外,長孫無忌還是皇帝的舅舅,他怕擔上弑親的惡名,所以不得不好好琢磨。這時候,太子獻上計策,說他願意為父皇解憂,他願冒風險幫助皇帝除去長孫無忌。實際上,在你我來到萬年縣以前,太子就已經和皇帝達成一致,將我派到萬年縣正是太子向皇帝建言的。”

狄公接著說道:“太子告訴皇帝,他希望自己能平穩退位,然後安穩地度過晚年。我猜他一定希望得到皇帝的手書,終身受到保護。但皇帝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隻是太子的一步緩招,終極的弑親陰謀還在後麵。隻要一次活命的機會,在那種情況下,太子隻能這麽對皇帝說。而實際上,如果太子幫助皇帝除掉長孫無忌,那太子就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要知道,在當時那種武媚娘被寵溺的情況下,李忠隻有太子之名,沒有太子之實,很多人都看不起太子。還有,除掉長孫無忌之後,太子還要除掉左右驍衛禁軍,這樣大明宮的防守力量薄弱,高麗死士才有可乘之機。”

元芳道:“難道皇帝同意了太子的計劃?”

狄公道:“他當然同意了。長孫無忌橫行朝堂,皇帝早有怨言,卻隻能忍氣吞聲,這對身為九五至尊的皇帝而言是最大的屈辱。太子對皇帝說,皇帝隻要叫上大內侍衛,和火鳳凰一起出現在慈悲寺主殿,自己自然會安排長孫無忌帶著右驍衛來圍攻,而武媚娘得到消息後肯定會命令程務挺去救駕。這樣,長孫無忌就會陷入攻擊皇帝的無解死局,再無活命可能。”

元芳道:“這真是一個大膽的計劃,萬一皇帝出了意外怎麽辦?”

狄公道:“出了意外更是好事,那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了。”

元芳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為什麽程務挺沒有出兵?”

狄公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武媚娘沒讓程務挺出兵!”

“啊!”元芳驚出一身冷汗,“難道武媚娘也想讓皇帝死?”

狄公冷笑道:“武媚娘是何等聰明之人!皇帝應該事先已告訴媚娘,讓她密切觀察長孫無忌的行蹤,一有異動,便出動左驍衛剿滅他。但是,皇帝太相信媚娘了!媚娘是何等人物,她的目的難道隻是一個區區的皇後之位?皇帝把她推出來,就是為了讓她和長孫無忌做鷸蚌之爭,皇帝則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以當時的態勢,長孫無忌手握她親自寫的綾錦,她因此被扣上‘德不配位’的帽子,所以隻要長孫無忌和皇帝在,她都無法翻身。如果她袖手旁觀,任由皇帝和長孫無忌血拚,她會得到更多的利!如果長孫無忌死了,她可以當皇後;如果皇帝被害,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聯合朝堂上的勢力,剿滅弑君的長孫無忌,順便推翻勢力遠不及自己的太子李忠。這樣一分析,武媚娘不出兵,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看來這正是太子的高明之處,他或許早就料到了皇帝和媚娘的嫌隙。”元芳道,“幸虧大人及時誅殺程務挺,取得左驍衛的兵權救出了皇帝,並在皇宮內阻擋了高麗王子和高麗美人的進攻。”

元芳又道:“大人,在寺廟外您被迫殺死了長孫無忌,而火鳳凰和韋季方一同死去,太子也算完成了第二個目標。”

狄公道:“沒錯,太子達到了他的目的。他誅殺了長孫無忌,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元芳問道:“大人,我不明白,為什麽太子不在寺廟動手殺死皇帝?”

狄公道:“皇帝身邊有三十六名大內高手,非太子勢力能及。而火鳳凰隻是會些幻術,武功之類的平淡異常,必定不是千牛衛的對手。太子隻能利用我的手除掉長孫無忌。還有一點,元芳,那就是太子做夠了長孫無忌的掌上玩物,為了將來的統治,他也想讓長孫無忌死。這一點很重要。”

元芳點頭:“就這樣,太子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也得到了皇帝的赦書。大人,太子為什麽會聯絡高麗王子,而不是其他人?”

“弑殺皇帝是滅族的事,沒有人敢和太子聯手做這樣的謀逆之事,唯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又與顯慶皇帝有著血海深仇的王子。”

元芳道:“所以,三年前高麗王子高寶龍在韋季方家中為奴時就已經和太子計議好了,而那隻鸚鵡正是高麗王子和李忠的一個套。”

“沒錯。”狄公道,“在鳥案發生前幾天,高寶龍按照韋季方的口音,事先教會鸚鵡大逆不道的言語。太子在韋季方家中時,假裝喜歡上了這隻鳥,於是將其帶入宮中。同時,太子秘密潛入‘入雲閣’,將表妹王蕊以紅粉的身份帶入宮中,輕易殺死了殺母仇人如花,然後製造成火鳳凰的神跡,掩蓋殺掉如花的痕跡。他們又將拴鸚鵡的鐵鏈換成繩子,這樣鸚鵡還可以飛回韋季方家中。為了保密,太子還密令火鳳凰殺死了見過太子和高寶龍的院主,以絕後患。”

元芳補充道:“同時,太子向皇帝建議由您來查案,這樣您肯定會追到韋季方家中,到時候再帶著鸚鵡到朝堂上,讓鸚鵡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不過,大人,太子為何要陷害韋季方?”

狄公道:“陷害韋季方,再由火鳳凰殺掉韋季方全家,包括長孫無忌的女兒和外孫,這樣才能讓韋季方徹底陷入瘋狂,才能將長孫無忌引到慈悲寺。我敢肯定,皇帝定然知道鸚鵡學舌案之事。太子事先告知皇帝,說隻有這樣才能將長孫無忌引入彀中。昨天我和那隻鸚鵡說話時,它隻是發出一些慣常的發音,而當我用手輕拍它的頭時,那鳥再次發出大逆不道之語。在紫宸殿那天,皇帝正是拍了幾下鸚鵡的頭!”

元芳點頭:“好一串精密的策劃!沒想到在東宮鳥案前,皇帝就已經陷入太子設計的陷阱中。之後,高麗王子高寶龍從韋季方家中走出,成為飛龍會的虎烈。也是他,聯合高麗美人殺死了飛龍會其他三個高手,還有吳孝天。”

狄公點頭:“這樣,虎烈終於控製了飛龍會,並大肆吸收高麗人為其打手。高寶龍命令高麗美人在襖祠製造混亂,殺死波斯使者,然後假扮成他們獻禮,就是為了將高麗美人這些殺手送到宮內。飛龍會還壟斷了運送柴薪至大明宮的途徑,他們利用運送柴薪的機會,以陳公公為內應,將大量死士和兵器運往大明宮。這樣,在高麗美人開始跳舞時,以放火為信號,高麗美人在內,高麗死士在外,內外夾擊,衝入太極殿,大開殺戒。”

元芳道:“幸虧大人反應及時。”

狄公道:“我也是通過細微觀察看到高寶龍的跛腳,才猛然明白原來高麗人才是太子的外應,原來他才是那個神秘的高麗人。他們殺死無數皇宮中人,唯獨沒有殺死太子。太子取得了皇帝的信任,成功地將皇帝引誘至沒人敢進入的修德殿,意圖將皇帝殺死,從而嫁禍於這些外部殺手,自己最好再裝成受傷的樣子。之後,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稱帝。那時候,當你我環顧左右,皇帝、媚娘、長孫無忌都已經死去,朝堂上再無可以撼動太子的對手。如果一切順利,太子最終會達到他的目的。”

“他死在了自己的貪欲之下。”元芳感慨道。

狄公感覺五內俱焚。“在慈悲寺的佛祖像下,看到那兩具緊緊摟在一起的骨架,我當即猜到那是王蕊和韋季方夫婦的屍首。這對冤家夫婦,先是夫君殺死了夫人全家,而後夫人又殺死了夫君全家,連殺人方法都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在佛祖的注視下,一切因果終將報銷,化為虛空。最讓人唏噓的是,王蕊站在自己曾經深愛的夫君麵前時,或許告訴了韋季方,是他殺死了他們的女兒小贖……”

狄公不曾留意自己的眼淚何時湧了出來。“我也不知道韋季方是如何回答的……韋季方已經家破人亡,似乎唯有死才是他唯一的解脫,王蕊的深仇大恨頓時消失於無形。她心中唯一的支撐沒有了,支撐她活下去的恨沒有了——我曾經想過,或許那一刻王蕊後悔了,她後悔與太子合謀執行了這個複仇計劃,後悔將女兒送入夫君的虎口,後悔將夫君的一切都摧毀。因為到最後,在恨意消失的那一刻,王蕊對夫君的愛又從內心最深處頑強鑽出……恨與愛交織在一起,恨化成愛,愛轉為恨……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訴說的最為複雜的人類情感……她對這個冷漠的世界已無任何留戀!”

舞台上,樂聲漸漸弱下來。舞女的長袖在翻飛,輕巧的雙足似乎離開地麵,整個身體像懸在半空中——最後,一聲涅槃式的鑼響,一切管弦絲竹聲盡皆消失,雅間歸於死寂。

正如那灰茫茫的大地,還有空虛的慈悲寺……

空虛,空虛,空虛……

大地灰茫茫一片,真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