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狄公仔細地查看了元芳的傷勢,元芳受傷雖重,但好在沒有性命之危。米娜的一顆心牽係在元芳的身上,一直未曾離開元芳的床前半步。狄公看到元芳和米娜情意綿綿,難分難解,他心中欣喜,有意撮合這樁美事,便拿話來試探米娜的態度。

“米娜姑娘,元芳救過你的性命,你該怎麽感謝他?”狄公笑問。

米娜身著一襲漢裝,皮膚白皙,雙眸深亮,風姿迷人。狄公暗自高興元芳找了個好媳婦。胡女回道:“我也救過他的性命,還是兩次。所以,他還虧欠我一次呢。”

元芳在**笑道:“米娜真乃巾幗英雄。”

米娜道:“美男子休說這些無用之話。我兩次救你性命,你該如何感謝我?”

元芳憨笑道:“除了水中月、鏡中花,但凡我能拿到的,全部奉送給你。”

“那倒不用。”米娜撇撇嘴,大大方方地說,“我要你娶我。然後,像此刻一樣,我們每日在一起,終生不分離。”

狄公哈哈大笑道:“你這胡女,婚嫁大事,豈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說定的?按大唐律法,需要先合八字、約婚書、下聘禮,然後才能拜堂成親哩。”

米娜正色道:“狄公,這並非玩笑話。我的心已經給了美男子,他的心中也隻有我。這世上除了他,我誰也不嫁。”她對著狄公跪下,“還請狄公成全。”

狄公心中大喜,看了一眼歡喜異常的元芳,捋須對米娜說道:“你貌美體健,又忠貞賢惠,遇上你是元芳的造化。等幽州的一係列事情了結後,本官會請媒人約定婚書,並收拾金珠幣帛,代元芳下聘禮,你們二人以為如何?”

聽聞此言,元芳掙紮著從**坐起來。米娜扶著元芳,二人眼中含淚,齊聲謝道:“謝大人成全!”

狄公又安排了幾句,便回刺史府正堂了。他審問了一番投降的匪徒,匪徒們很快供出了城內同夥的藏身之所。狄公派出鄧逸,迅速緝拿了藏匿在幽州城內的叛賊兩百餘人,對於膽敢反抗者,一概格殺勿論。

趁著元芳養傷熟睡而狄公忙於清剿青龍幫餘孽之際,米娜偷偷地來到了幽州城西北角的琅琊王府。

下著雨的天早早地暗了下來,暮色越來越沉重,黑暗將要吞噬整個世界。米娜將頭上的鬥笠壓了壓,來抵擋肆無忌憚的飄雨。她指揮兩人抬的小轎來到琅琊王府前,然後前去叩門。

厚重的王府大門並未鎖上,米娜一推,大門徐徐打開。呈現在米娜眼前的是偌大的琅琊王府,隻不過一片蕭瑟、陰暗。從前熱鬧的琅琊王府如今一片死寂,不見一人。冷風吹起,折翼的綠色樹葉飄搖在空中,正如人的命運一般無常。

米娜領著小轎來到前院,她命兩名轎夫離開,自己注視著寬敞的前院廳堂。

“吱呀”一聲,前廳的門打開了,一個身影邁過門檻,踉蹌地來到前院,麵對著米娜。

天已全黑了,閃爍的燭光下,米娜對麵的人臉色灰暗悲愴,一片慘淡。他見到米娜後,竟然無奈地笑了一聲,道:“米娜?”

米娜的嘴角露出一絲輕笑:“李衝,我來了。”

“我早知道你會來。”琅琊王的臉上露出絕望。

“那你知道我來幹什麽嗎?”

李衝環視著琅琊王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眼淚盈滿了兩隻眼睛,旋即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落下來。他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米娜不屑道:“這都是你自己犯下的大錯。”

“想必狄仁傑已經拿下了雷方。”李衝緩緩地說道,“他是個魯莽之徒。”

“雷方死了,被我的美男子殺死了。”米娜道,“李衝,你的末日到了。你犯了謀逆的大罪,狄公也保不了你。”

“是他派你來殺我的?”李衝問道。

“不。狄大人正忙著發動全城的百姓守城,哪有時間來尋你的麻煩。他沒有第一時間查抄琅琊王府,就是想給你時間逃跑。雖然狄大人從來沒說過,但我知道,他想保護太宗的血脈。”米娜冷笑道,“但你辜負了他。你不知道遁走,白白在這裏等死。”

“太宗的子孫從不苟且偷生。武氏竊我李唐江山,可恥之極!即使明知前麵死路一條,每個有血性的太宗子孫也都會拔劍反抗。早晚有一天,世人會知道武氏的所有罪惡。”李衝咬牙切齒地說道。

米娜道:“你們漢人的恩怨我不管,我隻知道我姊姊麗秋傾心於你,想與你恩愛纏綿,形影不離。你們已山盟海誓,私許終身,而你竟然無恥地背叛了她!”

李衝驚道:“米娜,你不可冤枉我,我並沒有背叛她!”

“胡說!”米娜怒喝,“你始亂終棄,是個十足的負心漢!”

李衝滿麵懊喪,悲不可當:“我不得不這樣做……但我是愛她的。這世間,我從來不曾愛過第二個女子。”

米娜從腰間抽出玉笛,放到嘴邊,緩緩地吹出柔和纏綿的曲調。

“《翡翠鳳凰》……”李衝喃喃自語。他不由得伸出雙手,像是在擁抱麗秋的柔美身肢。

“不錯,”米娜停了下來,“這就是你們初次見麵時,我為你們演奏的樂曲。”

李衝的臉上綻開了悲戚的笑容:“當時,我們互相凝視,一見鍾情。她有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像天空一樣湛藍……”

米娜拿起笛子繼續吹奏,曲調忽然變得激昂。李衝激動道:“就是它,就是這首《加爾加爾》……那晚,我穿著一身紫色的長袍。麗秋看到我,即興作了一首詩,用琵琶彈著這首曲子,唱道:‘妾身漂泊緊,紫衣郎君立。彈唱凝明眸,前世纏綿離。勿怨胭脂薄,奴心何所依。’”

李衝忘情地說道:“在你們的行院裏,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我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我們許諾終身,同床共寢,心靈和肉體都合二為一,覺得這世間再沒有什麽能將我們分開。”他落下了眼淚。

“呸!”米娜怒道,“你父親的一句命令就讓你們分開了!”

“父命不可違。”李衝說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無法像你們胡人一樣灑脫。”

米娜悲憤道:“李衝,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搪塞我!麗秋對我說過,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但你這個負心漢,不敢公開娶她為妻,甚至不敢納她為妾。”

李衝的聲音裏充滿了絕望:“我將我們相愛的故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狠狠地罵了我一頓,還讓駱賓王看緊我,不準我出門。我有什麽辦法?”

米娜道:“你是幽州之主,還不能為自己做主嗎?我才不相信你這個負心漢的說法。”

李衝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說的都是事實。父親很快讓我娶了阿史那·忠唯一的女兒,並且禁止我和麗秋相會。”

米娜恨恨地說道:“你對麗秋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她回到行院,思慮成疾,奄奄一息。如果沒有我的照顧,她早就死去了。負心漢,你知道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麗秋的出現不是偶然。”

“什麽?”李衝驚問,“你是什麽意思?”

米娜冷笑:“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麗秋有好幾次可以置你於死地,但她舍不得殺你。她痛苦地煎熬著,不管怎樣都不願去傷害你!”

李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看看麗秋為你做了什麽,再看看你自己!你所謂的父命不可違都是借口!”米娜說道,“你不願娶麗秋為妻,隻是因為我們都是胡人,是下流的歌伎。你要是娶了她,整個大唐都會恥笑你。你害怕了,李衝。你不是個男人!你不值得麗秋為你送命!”

“不是這樣的!”李衝大喊,“我愛她,願意為她去死!”

“那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米娜說道。她掀起轎簾——李衝驚訝至極——麗秋端坐在轎子內,麵色冰冷,全身不斷地扭動著。

“這是你們分別時的樂曲。李衝,不要再次辜負她。”米娜吹起了哀傷的音樂,麗秋竟然睜開了雙眼!她竟然……竟然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走出轎子,眼神冰冷地看著李衝。

“麗秋——”李衝喊道,狂奔過來。

米娜擋在麗秋前麵,擺手製止了李衝:“血巾子!給我血巾子,我就讓你們倆永遠在一起!”

李衝全身顫抖著,喘著粗氣,胸口起伏,嘴巴大張,像要將米娜一口吞沒。他聲嘶力竭地大喊:“閃開,把我的麗秋還給我!”

米娜也大喊:“血巾子!給我血巾子——”

李衝像著了魔一樣,踉踉蹌蹌地來到前院的大堂裏。他跌在地上,扒開一塊地板,將一個鍍金箱子提了出來。他拿出貼肉保存的鑰匙,擰開了箱子上的鎖,將一條蠶絲製成的明黃色的綾錦拿了出來。

李衝滿臉是汗,雙手顫抖著將血巾子遞給了米娜,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她。

米娜拿過血巾子,展開看了一眼,然後塞到腰間,道:“迎接你的麗秋吧。”

米娜閃過身去,李衝抱住了麗秋。米娜拿起玉笛,吹奏出幽幽鬼音。忽然,麗秋張開嘴,微弱的燭光下,一條條閃著藍光的小蟲子從她的嘴中爬了出來,布滿了麗秋的身軀。很快,這些小蟲子掉在地上,化成了一攤攤黑色的**。而麗秋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癱倒在了李衝的懷裏。

李衝癡癡地抱著麗秋的屍體。屍體穿著明豔的衣裳,皮膚卻是青白色的。噬魂蟲“沙沙沙”地爬過麗秋的屍體,這是麗秋發出的唯一的聲音。屍體散發出陣陣惡臭。冰冷從麗秋的身上浸入李衝的體內,侵蝕著他。他猛烈地搖晃著這具死去多日的屍體:“麗秋!麗秋!麗秋……”

米娜早就遁走了,隻剩幽幽鬼音飄**在琅琊王府內:“你辜負了麗秋,這是對你的懲罰……”

李衝抱著冰冷的麗秋,抱了許久才將她放下。隨後,他拔出佩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