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事實也是這樣。他到了他堂哥的家,走進那間客廳,客廳中擺滿了昂貴的外國裝飾品和椅子。他們就在那兒聚會。孟比源先到,客廳裏的人剛剛結束了對孟的歡迎。源來到時,他們又開始歡迎源。源必須走到他伯父麵前向他鞠躬,他的伯父現在很清醒,很快樂,因為所有的兒子都圍繞在他身邊,除了他送給王虎的一個兒子和那個駝背和尚。但他和太太早已不把他們倆算作他們的兒子了。那對老夫妻穿著節日的盛裝。老太太的身子將她的座位塞得滿滿的,她態度威嚴,一本正經地吸著水煙。一個侍女站在她身旁,老太太每吸一兩口,侍女就給她重新添滿。老太太手中拿著一串念珠,她不斷地在指間數著那些棕色的珠子。她雖吸著水煙,但仍然不忘對老頭子開的玩笑說上一兩句相抵的正經話。當源的伯父回答源時,他蒼老鬆弛的臉上布滿成千上萬條皺紋,他高聲說:“好啊,源,我的兒子又回家了,他像個姑娘一樣漂亮,我們害怕他帶個外國老婆回來,一切擔心都是不必要的,他還沒有結婚!”

老太太聽了非常嚴肅地說:“我的老爺子,盛太有頭腦了,不會去想這種下流事。我求你在這把年紀不要說這種蠢話!”

可是這一次老頭子毫不懼怕老太太的口舌。他覺得自己是一家之長,是這間豪華的客廳裏所有的漂亮男女的首領。他喋喋不休,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肆地喊道:“說說兒子的婚事難道是不得體的嗎?嗯?認為盛會結婚是不應該的嗎?”老太太威嚴地說:“在這個新時代,我知道什麽是合適的方式,我的兒子不會埋怨他的母親強迫他違背自己的意願。”

源半帶微笑地聽著這老兩口之間的口角,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到盛冷淡而淒慘地微笑了一下,說:“媽媽,我不會埋怨你,我到底還沒有那麽新派。你高興讓我怎樣結婚就怎樣辦,我不介意。無論在哪兒,我想,女人對我都一樣。”

愛蘭聽了這話笑著說:“這隻是因為你太年輕了,盛——”其他人同她一起大笑起來。這一刻一晃而過,但源不能忘記當眾人哄笑,盛自己也鎮定地微笑時眼睛裏的神情。那是一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甚至對與什麽樣的女人結婚都毫不在乎的神情。

然而,在那天晚上,源怎麽可能仔細考慮盛的事?甚至在他向那老兩口鞠躬時,他的眼睛已在尋找梅琳,並找到了她。源先看到了她,她十分恬靜安詳地站在她的養母旁邊。刹那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但他們都沒有笑。她在那兒,即使不是如在夢中一樣,源也不會完全失望。她在這間房間裏,這就夠了,即使他一句話也不能跟她講。當時他想,他將一句話也不跟她說——現在不說,不在這間擁擠的房間裏對她說。讓他們真正的會見留在之後,在其他的什麽地方。雖然源常常看她,可是在第一次四目對視之後,他再沒有重遇她的目光。愛蘭的母親熱情地問候他。當他走到她麵前時,她抓住他的手,輕輕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才放下。源在她身邊停留了一會兒,當他停留時,梅琳找了個借口去取一些她需要的小東西。雖然他與其他所有人周旋著,但他知道她與他同在,這使他心中感到熱乎乎的。當她走來走去向碗中倒茶或送一塊糖果給一個小孩時,他能見到她,並可以用目光一次次地追尋她。

那晚人們所有的談話和寒暄大都是為了盛,孟和源很快就成了其他人當中的一部分。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英俊,他風度翩翩,一副博學多才的樣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瀟灑得體,以至源在他麵前就像小時候一樣靦腆。在這個完美無瑕的人麵前,源感到自己又成了一個小孩。然而盛不願使源如此拘束,他以過去的那種友好的方式握著源的手,握著不放。源感覺到盛的光滑細嫩、女人般的手指的觸摸,這種觸摸使人既有快意又反感,盛現在眼中的神情也是這樣。雖然盛表麵上顯得很親切很坦率,但在他的麵貌和舉動中有某種近乎邪惡的東西,就好像一朵被狂風吹拂著的花,它香氣濃烈,但除了芬芳,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可這究竟為什麽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有時他想象他已捕捉到了這種東西,但馬上又發現他並不知道。盛談笑風生,他的笑聲總是很得體、很動人;他的聲音像口鍾,不高不低,音調柔和;他快活而機敏地參加家庭的閑談。可是源感到盛的心思一點不在那兒,而是在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源不禁懷疑盛是否會為回家這事感到後悔。有一次,源在靠近盛時找到個機會,他悄悄問盛:“盛,你離開那個外國的城市感到後悔嗎?”

源注視著盛的臉,等待他回答。盛的臉光溜溜的,如金子一般,但毫無表情,他的眼睛像墨玉般光滑。他守口如瓶,隻是機敏而可愛地笑著答道:“哦,不後悔。我已做好了準備要回家。對我說來哪兒都一樣。”

源又問:“你又寫了許多詩嗎?”盛無所謂地說:“是的,我現在出版了一小冊詩集。其中有幾首你看過,但幾乎全部都是你走之後新寫的。如果你喜歡,今晚你走時我送你一本。”當源表示很想讀讀這些詩時,盛隻微微地笑了笑……源又一次問了一個問題:“你將留在這兒生活,還是到那個新首都去?”

好像這兒有什麽與他關係重大的事似的,盛迅速地回答說:“哦,我當然要留在這兒。我已離家這麽久,也習慣過摩登的生活了。我不能住在像新首都那樣的不完善的城市裏。孟已告訴了我一些情況,我要是問他他還會告訴我。那兒沒有現代化的浴室,沒有名副其實的遊樂場,沒有上等的劇院——事實上,一個文明人應該享受到的一切那兒都沒有。我曾對孟說:‘我親愛的孟,請問,在那個你為它感到無比自豪的城市中,究竟有些什麽?’”然後盛又陷入他慍怒的沉默。“小孟變得多厲害啊!”盛操著純熟的外國語說了所有這些話,這比他講家鄉話要流利得多。

盛的大嫂發現盛十全十美,愛蘭和她的丈夫也這樣認為。這三個人對盛百看不厭。愛蘭雖然有孕在身,仍像從前一樣開心地笑著,比平日笑得更加歡暢。她對盛很隨便,總是拿盛取樂。盛對她的妙語對答如流,並且恭維她,愛蘭則美滋滋地接受他的恭維。雖然她身懷六甲,但仍然像以前一樣美麗。其他女人在這種時候臉上會粗糙發黑,顯得蒼白而遲鈍,可是愛蘭像朵可愛的盛開的花,一朵在陽光下怒放的玫瑰。她把源視為哥哥,活潑地向他問候。她對盛則待以倩笑和妙語。她英俊的丈夫大大咧咧地、懶洋洋地看著她,絲毫也不忌妒。因為無論盛有多美,愛蘭的丈夫認為自己遠勝於盛,任何女人都會垂青於他,而他所選中的那個女人尤其如此。他愛自己愛得過分,以至不會忌妒了。

宴會在談笑中開始,他們歡聚一堂,不像過去那樣按輩分排列座次,是的,現在已不再那麽講究輩分了。當然,老爺和太太坐在最上座。但在愛蘭和盛之間彼起此伏的歡笑和其他人偶爾參加進去的笑聲中,卻聽不到老爺太太的聲音。這是個極樂的時刻,源不由得為他所有的這些骨肉同胞感到自豪。他們都是富裕的、衣冠楚楚的人。每個女人都穿著色澤豔麗、款式新穎的優質綢緞袍子;除了源的老伯父,男人們都穿著西服;孟傲慢地穿著他的軍官服裝;甚至孩子們也高高興興地穿著色彩鮮豔的綢衣,佩著西式緞帶。桌上堆滿了各種西式菜肴、糖果和酒。

源想起了什麽。他的家庭裏的所有成員並不全在這兒。在遠離海岸的地方,他自己的父親王虎正一如既往地生活著;王掌櫃和他的孩子們也一樣。他們不講外國話,不吃外國食品,像他們的祖先一樣活著。源想,如果他們被帶進這間房間,一定會很難堪,會感到局促不安。王虎很快就會發脾氣,因為這兒的地板上鋪著絲織的花地毯,他不能再按老習慣隨地吐痰了。雖然他不是個窮人,但他所習慣的最好的地麵也隻是用磚或瓦鋪成的。而看到大量的金錢花費在圖畫、有綾羅綢緞覆蓋的椅子、西式小擺設和那些西式的女人用的首飾上,王掌櫃一定會感到心痛。王龍家裏的這一半成員既不能忍受王虎過的那種生活,也不能忍受老家中王掌櫃過的那種生活。老家的那座房子是王龍在那座古鎮上留給他的兒孫們的。現在這些孫子和重孫會認為那座房子太簡陋,不適宜他們居住。那座房子在冬天很冷,除非陽光從南麵照進來。房子裏既沒有天花板,也沒有任何現代化設備,這對他們說來不是一座適合居住的房子。至於那座土屋,它隻是一個不能住人的棚子而已,他們甚至已經忘卻了它的存在。

但源沒有忘記。在宴會上,源坐著,環視桌子周圍的一切。他穿著款式新穎的白色西服,對往事的回憶奇異地在他腦海中閃現。他忽然想起了土屋,當他想起它時,他不知怎的感到自己依然喜歡它……他還沒有徹頭徹尾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他慢慢地思索著:他既與愛蘭不一樣,也與盛不同。他們西化的外表和行為方式使他希望自己還沒有西化到這種程度。然而,他也不能住在那座土屋裏,不能,雖然他深深地喜愛與它有關的某些東西。他知道他現在不能像祖父那樣心滿意足地住在那兒,並感到它是自己的家。他不知怎的處在中間地帶,一個孤寂的地方——就像他處在洋房和土屋之間一樣。他沒有真正的家。他的心孤寂飄零,無論在何處都找不到一個完全的歸宿。

他的目光在盛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盛沒有金黃色的皮膚和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就像一個十足的外國人了。盛的一舉一動都西化了,並像個來自西方世界的人一樣說著話。是的,愛蘭喜歡這些,大堂嫂也一樣,甚至大堂哥也覺得盛新鮮時髦,與眾不同。大堂哥沉默不語,局促不安,不知怎的還有點妒意,為了安慰自己,他一言不發,心情沉重地吃著東西。

源暗中飛快地瞥了梅琳一眼,心中也頗有妒意,因為當他在愛蘭的目光中看到她對盛的欽慕時,他想到了某些事情。梅琳也會像其他的年輕婦女一樣看盛,被他的俏皮話逗得大笑,並在眼光中流露出對他的欽慕嗎?源看見梅琳冷靜地看著盛,然後又安靜地將她凝視的目光轉開了。源的心中如同一塊石頭落了地。怎麽,梅琳像他自己一樣!她也處在兩者之間,既不完全新,也不同於舊。他又一次看著她,充滿了熱情和渴望。他聽任談笑的聲浪在他身外泛濫,心滿意足地看了她一陣子。當時她坐在太太旁邊,正傾著身子,用筷子優雅地從中間的碟子裏夾起一塊白切肉,將它放在太太的碟子裏,並對太太莞爾一笑。源在心中充滿**地自言自語,她與愛蘭這一類女子有著天壤之別,恰如幽竹下的野百合與溫室裏的花朵截然不同。是的,她也在兩者之間,那麽,他便不再是孤單單的一人!

刹那間,源的心中充滿了溫暖和柔情,他相信,梅琳也會像他一樣一往情深。源為他的愛情心**神馳,如今,他一切的感情都已熱切地匯聚到這一點上了。

那天晚上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他憧憬著第二天怎樣單獨與梅琳談話,並揣測現在她對他懷著怎樣一顆心。他認為他寫的許多信會起作用,會使她變得對他熱情起來。他憧憬著他們怎樣坐在一起談話,或許他能夠邀她一起去散步,因為現在許多姑娘已單獨與她們認識並信任的男子一起去散步。他想,如果她猶豫不決,他將怎樣對她說他是她的兄弟,但隨後他又很快地否定了這個借口,勇敢地對自己說:“不,我不是她的兄弟,我不可能是別的什麽。”最後他終於睡著了。夜裏,他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但沒有一個夢是完整的。

但是有誰能料到,就在那天夜裏愛蘭會生孩子呢?可事實就是這樣。當源在早晨醒來時,聽到舉家上下充滿了嘈雜聲和穿梭奔忙的仆人的喧鬧。他起了床,梳洗完畢,穿好衣服,來到飯廳。飯桌上的早餐隻準備了一半,一個睡意蒙矓的丫頭懶洋洋地走來走去。屋裏僅有的一人是愛蘭的丈夫,他坐在那兒,依然像前一天晚上一樣衣冠楚楚。源走進飯廳時,愛蘭的丈夫快活地說:“源,如果某人的妻子是個新女性,他最好永遠不要做父親!我熬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如同我自己生出了這個孩子。我一夜沒合眼,愛蘭大哭大喊,發出這樣的號啕聲,我以為她快死了,隻有醫生和梅琳向我保證她一切順利。如今這些女人生孩子真難。這個嬰兒是個男孩,真是運氣,因為愛蘭在清晨已將我叫到她床前,向我發誓她絕不再生第二個孩子了!”他又笑了,用他漂亮光滑的手抹了抹他那張哈哈大笑、半帶懊惱的臉。然後他坐下來,胃口極佳地吃侍女擺在那兒的早餐。在此以前,他已經做過好幾次父親了,所以現在的事對他說來隻是小事一樁。

就這樣,愛蘭的孩子在這座房子裏出生了。全家都被卷進了這件事,並為之忙得不亦樂乎。除了有時在經過時偶爾看到梅琳,源幾乎看不到她。醫生一天來三次。除了外國醫生,愛蘭對所有醫生概不滿意,因此太太為她請來了這個外國醫生。他是個高高的紅發英國人,他看了看愛蘭,並與梅琳和太太談了話,叮囑她們該給愛蘭吃什麽食物,以及她需要休息多少天等。孩子也要人照料,愛蘭要梅琳來親自做這一切,梅琳也答應了。那個孩子哭鬧得厲害,因為雇來的第一個奶媽奶水不足,所以她們找了許多奶媽,逐一地試用她們。

愛蘭像當時的許多時髦婦女一樣,不願用自己的乳汁喂養她的兒子,唯恐**長得太大太豐滿,有損她苗條的身段。梅琳為這事跟愛蘭吵了唯一的一次架,吵得很厲害。她大聲責怪愛蘭:“你不配有這個漂亮可愛的兒子!他生出來時壯實健康,嗷嗷待哺,你的奶脹得滿滿的,卻不願喂他!可恥,可恥,愛蘭!”

愛蘭生氣得大哭起來,她自我憐憫地對梅琳大喊:“你對這種事什麽都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怎麽會知道呢?你不知道一個孩子在我身上一月一月地長大,我身上的衣服變得越來越難看,這對我說來有多麽痛苦。現在,在這一切痛苦過去之後,我難道在一兩年裏還應該繼續這麽醜嗎?不!讓女仆去幹這種粗活吧!我不願做這種事,我不願!”

然而,雖然愛蘭流著淚,漂亮的臉蛋氣得通紅,顯得心煩意亂,梅琳卻不願輕易地就此罷休,她吵到了愛蘭丈夫的麵前。源當時正在那間房間裏,因此聽到了這場爭吵。當她懇求那位父親時,源心醉神迷地聽著,仿佛從來也沒見過梅琳如此可愛真誠。她迅速地走進來,怒氣衝衝,並沒有看見源。她開始堅決地對那位父親說:“你就聽之任之嗎?你願意讓愛蘭不給孩子喂奶而讓奶斷了嗎?孩子嗷嗷待哺,她卻不願喂他!”

但那個男人隻是笑了笑,聳了聳肩,說:“有什麽人曾使愛蘭做她不願做的事呢?至少我沒有嚐試過,現在肯定也不敢這樣做。愛蘭是個現代女性,你知道!”

他哈哈大笑,對源瞥了一眼。但源正在看梅琳。當她凝視著那個男人微笑的臉時,她的眼睛變得很大,她清秀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她飛快地低聲說:“哦,缺德,缺德,缺德!”她轉過身走了。

她走後,那個丈夫友善地對源說了些當女人不在場時男人會說的那種話,他說:“不管怎麽說,我不能責怪愛蘭,帶孩子是件非常煩人的事,這事迫使一個人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想到照應家裏。我不能要求她放棄她的娛樂,事實上,我也喜歡她保持她的美貌。再說,這個孩子吃某個仆人的奶還不是跟吃她的奶一樣?”

當源聽到這些話時,他感到自己心裏在熱切地為梅琳辯護,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對的!他突然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個男子,不知為什麽,這個男子現在使他感到討厭。“至於我,”源冷冷地說,“我認為有時一個女人摩登得過分並不好。我認為愛蘭在這件事上是錯誤的。”他慢慢地走回他的房間,希望在路上能遇到梅琳,但終於沒有碰到。

他的幾天假期就這樣一天天逝去。沒有一天他能有十分鍾以上的時間看到梅琳,也沒有一次他能單獨見到她,因為她總是和太太在一起照料那個新生兒。太太沉浸在一種狂喜之中,因為她現在終於有了個她曾盼望許久的男孩。雖然她已習慣於各種新習俗,可現在,她在甜蜜而頗有點羞澀的快樂中也按老風俗辦了些事。她染了一些紅雞蛋,買了些銀的飾物,而且已開始為辦滿月酒做準備,盡管這樣做為時還過早。她在計劃每一件事時都會與梅琳商量。她仿佛幾乎已忘記了愛蘭是這個嬰兒的母親,她無比信賴她的養女。

這時離嬰兒滿月還有一段時間,但源必須很快回到新首都去工作了。眼下時光白白地逝去,這對源說來不啻虛度光陰。過了些時候,源開始有點悶悶不樂了。他心裏想,梅琳沒有必要這麽忙,如果她願意的話,是可以為他抽出些時間來的,他就這麽沉思默想了幾天。當假期的最後一天臨近時,他確信他的感覺沒有錯,梅琳是在故意做這做那,存心在任何時候都不單獨見到他。太太沉浸在孩子出生的狂喜中,甚至也忘記了源和他愛著梅琳這件事。

於是,一直到源必須回去工作的那一天,事情還沒有任何進展。這天盛歡欣地走進來,對源和愛蘭的丈夫說:“今天晚上有人邀請我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會,他們還缺幾個年輕人。你們倆願意忘掉你們的年齡,裝作重新年輕起來,為一些漂亮的女士做伴嗎?”

愛蘭的丈夫欣然地笑起來,回答說他十分願意,這兩星期以來他一直被愛蘭的事束縛得動彈不得,以至他都忘記什麽是歡樂了。可源不知為什麽退縮了,因為他已有好幾年不去這樣尋歡作樂了。以前他常與愛蘭一起去,但從那以後他再沒去過。他一旦想起陌生的女人,便又感到了過去的那種羞怯。但是盛一定要源去,他們兩個人一起強迫源去。源雖然起初不願去,但後來他無所謂地想:“為什麽我不去呢?坐在這座房子裏,等待著那永不會來臨的時刻,真蠢。我怎樣尋歡作樂,梅琳又怎麽會介意?”被這種念頭驅使著,他大聲說:“那麽好吧,我去。”

在所有這些日子裏,梅琳好像都沒有關注過源,她一直十分忙碌。但那天晚上,源從屋裏走出來,穿著他常在晚上穿的黑西裝,正巧碰到梅琳從他麵前走過,懷中抱著那個熟睡的嬰兒。她疑惑地問:“源,你到哪兒去?”源答道:“與盛和愛蘭的丈夫去參加一個晚會。”

此刻,他想在梅琳的臉上看到表情的變化,但他心中沒有把握,過後他想自己一定想錯了,因為她僅僅將熟睡的嬰兒摟得更緊一點,平靜地說:“那麽,我希望你過得愉快。”說完,她就走開了。

源這天晚上的確過得快樂,他做了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有人喊他去喝酒,他都來者不拒,開懷痛飲。他濫飲著,直到醉得無法看清那些與他跳舞的姑娘的顏麵,而隻知道懷中有個姑娘在跟他一起跳舞。他喝了那麽多他沒飲慣的外國酒,因此他眼前那裝飾著鮮花的舞廳變成了明亮炫目、波光閃耀、飄忽不定的迷宮。盡管這樣,源還是很好地控製著醉意,因為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真正醉到了什麽程度。盛甚至高聲誇獎他,說:“源,你真是個幸運的家夥!你是那種酒喝得越多臉越白的人,不像我們這些差勁的人,越喝臉越紅。我敢發誓,隻有你的眼睛表明你喝了酒,它們像煤球一樣燒得通紅!”

在那天的晚會上,他遇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那是盛帶到他麵前的一個女士,盛說:“這是我的新朋友,源!我把她借給你跳一輪舞,然後你必須告訴我,你是否知道有誰跳得比她還要好!”於是源發現自己將她摟到了懷裏。她是個奇特、苗條的女子,穿著白色的由閃光的料子做成的洋式長裙。當源俯視她的臉時,他覺得他們似曾相識,因為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這張臉圓如滿月,色澤黝黑,嘴唇豐滿而充滿**。這是一張算不上美但奇特而耐看的臉龐。她帶著幾分驚訝先開了口:“怎麽,我們認識,我們曾乘過同一條船,你還記得嗎?”源盡力思索,終於想起來了,他笑著說:“哦,你就是那個高喊要永遠自由的姑娘。”

聽源這麽說,她大大的黑眼睛變得憂鬱、深沉,那豐滿的、塗著厚厚一層唇膏的嘴唇噘了起來,她答道:“在這兒要自由可不容易。哦,我想我是夠自由了,但卻是可怕的孤獨……”突然她停住不跳了,她拉著源的袖子說:“來,找個地方坐下,跟我聊聊。你有過像我這樣悲慘的命運嗎?……你不知道,我是我死去的母親最小的女兒。我父親是這個市裏的副市長,他有四個小老婆,她們都是些賣唱的女子。你能想象我過的生活嗎?我認識你妹妹,她是漂亮,可是她與其他人一樣。你知道他們的生活內容是什麽嗎?就是整個白天賭博,通宵達旦閑聊、跳舞!我不願這麽醉生夢死,我想有所作為……你如今在做什麽工作?”

這些真誠的詞句從她塗過口紅、引人注目的嘴唇間奇特地吐出來。源告訴她那座新城和他在那兒的工作,以及他怎樣找到了自己的落腳之處和工作的經過。她不安地聽了一會兒。這時盛回來了,拉著她的手要帶她回去跳舞,她任性地將他推開了。她對他噘起了過於豐滿的嘴唇,認真地高聲說:“不要打攪我,我想嚴肅地與他談談……”

盛聽到她的話大笑起來,他逗趣地對源說:“你會使我忌妒,如果我真的認為她對某件事嚴肅起來的話。”

那個姑娘已經重新轉向源,開始向他熱情地傾吐心曲。她的身體也說著話,她小小的**的雙肩聳著,漂亮而豐滿的手在果斷地揮舞:“哦,我恨這一切。你不恨嗎?我不能再去國外了,我父親不會給我錢,他說他不能再在我身上浪費錢了。他所有的妻妾從早到晚賭博!我恨這兒的一切!那些姨太太都用髒話罵我,因為我與男人一起出去!”

現在源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姑娘,她袒胸露臂的樣子、她的外國服裝和她紅得過分的嘴唇都使他反感。盡管這樣,他依然能感覺得到她的真誠,並為她的處境而難過,因此他說:“為什麽你不找點事做做?”

“我能做什麽呢?”她問,“你知道我在大學裏學的專業是什麽?西式家庭的室內裝潢!我已將我自己的房間裝飾好了。我也為一個朋友的室內裝潢幫了一點忙,但這並不是為了獲得報酬。在這兒,有誰需要我的那些本領呢?我想屬於這兒,她是我的袓國,但我已離開她太久。沒有一處是我的歸宿,沒有一個國家是我的安身之處……”

現在,源忘了這是個意味著尋歡作樂的夜晚,他被這個可憐的人的境況深深地感動了。他同情地看著她。她坐在他前麵,穿著俗不可耐、珠光寶氣的衣服,顯得花哨豔麗,她描畫過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源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麽話來安慰她,盛又回來了。這次盛不願遭到拒絕。他看到了她的眼淚,將雙臂摟住她的腰,一麵笑她,一麵將她拖進了急速旋動的音樂之中,留下了源一個人。

不知為什麽,源再沒心思去跳舞了,所有的歡樂這時都從這喧鬧的大廳裏消失了。有一次,那個姑娘在盛的懷抱裏向源這邊旋過來,但這時她的臉仰望著盛的臉,她的臉又變得神采飛揚而空洞無物,好像她從來也沒說過她對源說的那些話……源沉思著坐了一會兒,讓仆人一次次地替他斟滿酒杯,而他繼續形單影隻地坐著。

一直等到這個狂歡的夜晚結束,他們才回家去。源依然步履穩健,但事實上酒在他身體裏像高熱一樣燒人。然而他還有足夠的力量讓愛蘭的丈夫倚在他身上,因為那個人已不能獨自行走了,他醉得臉色發紫,像個傻孩子一樣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

當源到家門口敲門要進去時,門立即開了。站在開門的男仆旁邊的是梅琳,當那個醉漢看到她時,他似乎想起了源與梅琳之間的某些事,他對梅琳喊道:“你——你——你應該走開,舞會上你有一個——一個漂亮的情敵,她不願——離開源——危險,呢?”他傻乎乎地大笑起來。

梅琳沒有回答。當她看見他們倆時,她冷冷地對那個仆人說:“將我姐夫送上床去睡,因為他醉得太厲害了。”

當他們走後,梅琳扶住源。她突然凝視著源,眼中爆發出怒火。就這樣,他們兩人終於單獨相會了。當源看到梅琳注視著他的憤怒目光時,他感到像有一股寒冷的北風吹拂著他,使他清醒過來。他感到體內的熱度正在迅速地消退。有一瞬間他幾乎感到害怕她,她是如此地窈窕、挺拔、憤怒。他一言不發。

可她卻沒有保持沉默。這些天裏她一直很少對他說話,但現在她開口了,她的詞句像連珠炮似的射出來:“你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源,像所有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愚蠢無用的王家人一樣!我使自己成了個傻瓜。我曾想:‘源與眾不同,他不像個半洋化的紈絝子弟,這些紈絝子弟總將最好的青春年華花在酗酒和跳舞上!’可實際上你也一樣,一樣!看看你這副尊容!看看你傻乎乎的西裝!你渾身酒臭,也喝醉了!”

源聽到這話發怒了,像個孩子似的發起了脾氣,他喃喃地說:“你什麽也不願給我,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你,而你一直在找各種各樣的借口……”

“我沒有!”她叫道,然後她失去了控製。她跺著腳,向前傾著身子,在源的臉上迅速地狠狠打了一巴掌,好像他真是個淘氣的孩子:“你知道我一直有多忙——他所說的那個女人是誰?這是你在家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我已計劃好……哦,我恨你!”

她突然大哭起來,並迅速地跑開了。源痛苦地站著,除了聽懂了梅琳說的她恨他,對別的一切都不明白。源的假期就這樣可悲地結束了。

第二天,源獨自一人回北方的工作地去,因為孟的假期短些,他已先走了。冬末的冷雨開始下起來。在這陰沉的日子裏,火車向前奔馳著,雨水不斷地從列車車窗的玻璃上流下來,所以他幾乎看不到積水的田野。在每個城鎮裏,街上流淌著髒水,車站上空空****,隻有幾個瑟瑟發抖的人,他們因為要幹活而不得不待在那兒。源想起他沒有再見到梅琳,因為他在清晨就離開了,她也沒在那兒跟他道別。源心裏想,這真是他一生中最最沉悶憂鬱的時刻……

源終於看厭了雨,在令人心神不寧的愁悶中,源從包中拿出那天晚上盛送給他的那本詩集,那本詩集他還沒有讀過。他開始漫不經心地翻動那厚厚的、象牙色的書頁,並不在意他是否在讀。每一頁上都印著清晰的、黑色的句或詞,一小組故弄玄虛的短語,乍一看十分優雅精致。直到他忘掉了一些煩惱,對這些詩產生了好奇心,源才更加仔細地讀起這本書來。這時他才發現盛寫的這些小詩隻是些空洞的形式。它們隻是些玲瓏剔透、言之無物的形式,其中的一切都精巧而空洞,但它們在詩的格律和音韻上卻如此完美流暢,以致源一開始幾乎忽略了它們內容的貧乏。直到了解這種形式之後,他才發現它們實在是言之無物。

他合起了燙銀的裝幀精美的書,將它放下了……車窗外,村莊一個接一個掠過,陰沉地瑟縮在冬雨裏。人們在門口憂鬱地望著那冬雨,雨敲打著他們頭上的草屋頂。陽光燦爛的時候,這些人可以像牛馬一樣生活在戶外,快活而健壯。但**雨將他們趕進陋屋,逼得他們在爭吵和淒苦中幾乎發瘋。現在他們向門外望去,詛咒著下了這麽多雨的老天……

盛的那些詩精致可愛:照在一個死去的女人金發上的月光,公園裏凝結成冰的泉水,明鏡一般的綠海上的仙島,狹狹的,躺在白色的沙灘之間……

源看到了那些陰鬱的野獸般的臉,他心如亂麻地想:“至於我,我什麽也寫不出。我能一目了然地看出盛寫的東西非常精致。但如果要我寫盛寫的那些東西,不知為什麽,我就會想起這些淒苦的臉、這些陋屋和所有這些水深火熱的生活。而盛對這些卻一無所知,也永遠不會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寫這樣的生活。我不知為什麽我是這樣煩惱,同時又這樣沉默。”

他開始沉思。他想,一個不能使全身心都生活在一個地方的人也許什麽也創造不出來。他回憶起愛蘭結婚那天他想到自己處於新舊之間的事。然後,他苦笑了一下,想起他曾多麽愚蠢,竟以為自己並不孤獨。他是孤獨的……

他的旅程結束的時候,雨仍在下。他下了停在空蒙的煙雨中的火車。古老的城牆在雨中屹立著,威嚴、黝黑、高大。他叫了一輛黃包車,爬了進去,淒冷孤單地坐著。那個車夫拉著車在泥濘的街上走。有一次車夫絆倒了,跌在地上,他爬起來站穩,歇了一會兒喘口氣,從濕淋淋的臉上擼下一把雨水。源從車上看出去,見那些醜陋的棚子仍然依附著城牆。雨水已淹進了棚子,裏麵那些可憐無助的人正坐在水中,默默地期待著老天的變化。

新的一年就這樣開始了,源原以為這將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一年。但這一年裏他不但沒有幸福,反而充滿了種種災難。災難成了這新的一年的開端。**雨使春天姍姍來遲,使人不堪忍受,雖然廟裏的和尚祈禱了許多次,但他們的祈禱和犧牲都毫無結果,新的災難依然出現,因為這種迷信激起了根本不信神、隻信奉英雄的年輕的統治者的憤怒,他們下令關閉這些地區的寺廟,毫不留情地派士兵進駐這些寺廟,將和尚趕到最差的鬥室裏去。這反過來又激怒了農民。當農民們背井離鄉去討飯時,他們又會由於這樣或那樣的理由憤然地反對同樣的和尚,但現在他們又害怕神會重新發脾氣。他們說,這些該死的**雨無疑是這些新的統治者引起的,因此這一次他們聯合了和尚一起反對年輕的統治者。

雨下了一個月仍未停,大河水位開始上漲,洪水流進了一些小河和運河裏。到處都開始看到那古已有之的洪水滾滾而來。如果有洪水,接踵而至的便是饑荒。人們本已相信新時代將會把他們帶進新天地,可現在他們發現事實並不如此。老天還是那樣漫不經心,不負責任;由於洪水和幹旱,大地像以前一樣顆粒無收。人們開始抱怨新的統治者是冒牌貨,並不比舊統治者好。新時代的統治者的諾言曾一度平息了人們以往的那種不滿,現在卻又是怨聲載道了。

源發現自己又被分成了兩半。孟這些天來被雨困在狹小的兵營裏,不能像往常那樣以訓練士兵的方式來消耗他作為年輕人的那種旺盛的精力。他常常到源的房間裏來,對源所說的一切都爭論不休。孟咒罵**雨,咒罵他的司令,咒罵那些新領導。他每天都叨咕說,這些人變得越來越自私,根本不顧人民的死活。孟有時未免失之偏頗,有一天,源不得不很溫和地對他說:“下了這麽久的雨,我們很難責怪他們,即使發了洪水,我們也不能怪他們。”

但孟粗暴地喊道:“我要怪他們,不管怎麽說,他們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不安地說,“源,我要告訴你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我告訴你,是因為你雖然不夠勇敢,也沒有明確地加入某項事業,但卻有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忠誠、老實、始終如一。聽我說,如果有朝一日我離開了這兒,你也不要驚奇!告訴我的父母不必害怕,事實是,在革命中,現在又有一種力量成長起來——它更好、更真實,源,這是一種新型的革命!我和四個同伴決定去投奔這支革命隊伍。我們將帶著我們忠實的部下西行,革命力量正在那兒形成。已有數千年輕優秀的熱血青年秘密地參加了這種革命。我將有機會與那個一向壓得我抬不起頭的老司令鬥一鬥了。”孟虎視眈眈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陰沉的臉豁然開朗起來,但也不過是像他平常一樣開朗,因為他的臉不管怎麽說總是陰沉的。他深思熟慮但卻更加平靜地說:“這種真正的革命,源,是為了人民的利益。我們將奪取國家政權,為了普通人民的利益掌握政權,世上將不再有窮人或富人……”

孟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源帶著幾分傷感,沉默地聽他說著。源心情沉重地想,他這一生在許多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話,但如今世界上依然有窮人,也依然有這樣的豪言壯語。他想起甚至在富裕的外國也有窮人。是的,世上永遠有窮人。源聽任孟盡情地說著,最後孟走了。源走到窗前,在窗口佇立了一會兒,看在雨中吃力地行走著的三三兩兩的行人。他看見孟出了門,正從街上大步走過,即使是在雨中,孟也是這樣昂首向前。但是他是街上唯一的一個有自尊心的人,因為街上絕大多數都是些淋得精濕的黃包車夫,他們正掙紮著走過滑溜溜的石子路……忽然間,源又想起梅琳還沒有寫信給他,他不能全然忘卻這件事。他也沒寫信給她,因為他想:“如果她這麽恨我,寫信也沒用。”由於源想起了這件事,這一天就變得十分黯淡了。

隻有他的工作依然如舊。他本該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但即使在學校裏,這一年對他來說也十分不利,對時局的不滿已蔓延到了學校裏,學生們對有關他們的法令爭論不休。他們已充分意識到青春賦予他們的權利。他們與他們的領導和老師發生爭執,拒絕工作,在校外逗留。因此,當源進入那四麵透風的教室時,教室裏常常空****的,沒有人聽他講課。他必須重新回到住所,坐下來讀那些他已讀過的舊書,因為他不敢花錢買新書。他始終不渝地將他收入的一半寄給他的伯父還債。在這些漫漫長夜裏,要還清這筆債對他來說就像他曾對梅琳懷有的夢想一樣毫無指望。

當源站著,悲傷地注視著這破滅的希望時,一個農民看見了他,並不顧滂沱大雨跑了出來,幸災樂禍地喊道:“你終於發現外國麥子不行了吧!它躥得快,長得又高又肥,但它沒有後勁兒!當時我就說,用這種又大又白的種子真是違背天意。瞧我的麥子,泥土雖然太濕,但它不死!”

源默默地看著。確實,在鄰近的田裏,那些矮小硬朗的麥子穩穩地在泥漿中站著,發育不良,低矮瘦小,但沒有死……源無言以對。他受不了那人粗俗的臉和快活而愚昧的笑聲。刹那間,他明白為什麽孟打了那個黃包車夫。但源永遠也不會動手打人。他隻是默默地轉過身,徑自走他的路。

在這個沉鬱的春天裏,何處是絕望的盡頭,源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躺在**抽泣,心中悶悶不樂,但他的難過絕不是僅僅出於一種原因。他哭,是因為他對時世如此艱難感到悲傷。窮人依然一貧如洗,這座新城至今沒有竣工,它在雨中顯得那樣單調乏味,陰鬱沉悶;地裏的麥子全爛了;革命力量已經削弱,新的戰爭迫在眉睫;他的工作也被學生們的鬧事所耽擱。那天晚上,源覺得沒有一件事是在理的,但這一切中最大的煩惱是四十天來梅琳沒有寫來一封信,而她最後說的話至今在他耳邊縈繞,就像她當時說的時候那樣清晰。自從她哭著說“哦,我恨你!”,他再沒有見過她。

有一次,太太倒是寫了一封信給他,源異常急切地拿過信,想看看太太是否在信中提到梅琳的名字,但這封信對梅琳隻字未提。太太隻是談了愛蘭的小兒子的情況,以及她自己是多麽快樂,愛蘭雖回她丈夫的家了,但將孩子留給了她照料,因為愛蘭認為孩子是累贅。太太不無欣慰地說:“愛蘭這麽愛她的自由和快樂,我幾乎都高興不過來了,因為這使她把這個孩子留給了我。我知道她這樣做有點不對……但我整天坐著,把那個孩子抱在手中。”

源躺在黑暗寂寞的房間裏,想著這封信,心裏又增加了一點淡淡的哀愁。新生的小男孩仿佛已占據了太太的整顆心,她不再需要源了。在一陣突發的自我憐憫中,源想:“似乎哪兒也不需要我!”最後他流著淚睡了。

他也不能從父親的信中清楚地覺察到時世的變遷,因為那個老人總是不知不覺地一遍遍老調重彈。他總是氣壯如牛地寫著他怎樣計劃在春天發動一次大規模的襲擊,打擊周圍一帶的土匪頭子,因為那個土匪已變得有點膽大妄為了。可他王虎發誓帶領他忠實的部下,為了所有的好人將土匪打敗。

源讀著這些,幾乎不再將它們當真。現在聽到父親的大話,源不再生氣了,如果他有什麽反應,也隻是傷感地笑一笑,因為這種大話曾是一種威懾他的力量,現在他已明白這隻是一些空話。有時他想:“父親真的老了,我夏天必須回去看他,看看他過得怎麽樣。”有一次他憂傷地想:“由於父親為我所做的一切,這次假期我本該回家的。”他歎了口氣,陷入了沉思,盤算著按他現在還債的速率,到夏天他能還掉多少。他希望工資不要一直像這多事之秋的情況一樣,老是推遲發放或幹脆不發。現在的時世是既不新又不舊,卻動**不安。

因此,王虎的信中沒有任何暗示,使源為即將降臨的災禍做好準備。

一天,源剛剛起床,在他的小爐子旁邊洗臉。每天早晨,他通常要自己生爐子以防寒防潮。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敲門聲怯怯的,但很固執。源喊道:“進來!”進來的不速之客是源怎麽也意料不到的。那是源鄉下的堂兄,他的伯父王掌櫃的大兒子。

源立刻看出有什麽不幸降臨到這個飽經憂患的瘦小的人身上了,他皮肉鬆弛的黃色脖子上青紫斑斑,那張幹枯的瘦臉上有深紫色的血痕,他的右手上少了一根手指,一塊肮髒的浸透血漬的破布包紮著那根指根。

源看到了所有這些暴力留下的痕跡,他默默地站著,驚訝得不知說什麽或想什麽才好。那個瘦小的人看到源就哭了,但他壓抑著哭聲,隻是無聲地抽泣著。源看出他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訴他,因此他迅速穿上衣服,讓他的堂兄坐下,同時在一隻罐子裏取了點茶葉,從小爐子上取下水壺給他泡茶,然後源說:“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看得出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源等著他的堂兄開口。

堂兄緩過氣來,以很低的聲音開始敘說,他不時朝房門那邊張望,見沒有動靜才放心。他說:“九天前的那個晚上,土匪襲擊了我們的莊子。這都是因為你父親。他到我父親家裏住了一段時間,等著過陰曆年。他不願像老人應該做的那樣安分守己。我們再三懇求他不要多嘴,但他偏要到處吹牛,說他已怎樣計劃好等春天一來就與那個土匪頭子開戰,他將像以前一樣打敗那個強盜。我們在附近有許多仇敵,因為佃戶們總是恨地主,肯定是那些佃戶不知怎的告訴了那些土匪,煽動他們來打我們。於是土匪頭子勃然大怒,派出人馬到處輕蔑地揚言,說他不怕老掉了牙的王虎,而且他不願等到春天,現在就打算同王虎和他的一家決一雌雄……即使是這樣,堂弟,我們本可以使他按兵不動,因為聽到他的話之後,我和父親連忙給這個土匪頭子送去了大量的錢、二十頭牛、五十隻羊,讓他的兵把這些牲口殺了吃。就這樣,我們由於你父親侮辱了他而向他賠罪,懇求他不必介意一個老人的話。要不是因為我們鎮上平地起了一場風波,這件事本來是可以平息的。”

堂兄終於又能壓抑著顫抖,繼續說下去了。他的聲音依然緊張尖細,幾乎像耳語:“唉,新時代的這些麻煩事我都不懂。現在我們鎮上有所革命的學校,所有的年輕人都到那兒去上學。他們唱歌,將他們的新神像掛在牆上,在新神像麵前敬禮。他們恨那些舊有的神祇。噢,如果就這些倒也沒什麽,隻是他們煽動一個宣誓要加入他們隊伍的人,就是那個駝背,我們以前的堂兄,你肯定沒有見過他。”堂兄此刻又停了下來,提出了他的疑問。源心情沉重地說:“我很久以前見過他一次。”源想起了那個駝背小夥子,父親曾告訴他那個駝背有顆戰士的心,因為王虎有一次經過土屋時,那個駝背想要他的槍。那個孩子拿起那把槍,仔細地察看每一部件,對它愛不釋手,好像那把槍是他自己的一樣。王虎總是打趣地說:“若不是因為他背駝,我就會向我的兄弟要他做兒子。”源想起了那個駝背,他點點頭說:“講下去,講下去!”

於是那個瘦小的人又接著往下講,他高聲說:“我們的這個和尚堂兄也被這陣瘋狂衝昏了頭。聽說在最近兩年裏,自從他那個住在附近的尼姑庵裏的養母久咳不治,他就變得一反常態,開始不安分了。他養母活著的時候,常常替他縫袍子,有時帶給他一些她自己做的沒有葷油的甜食,那時他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她一死去,他在廟裏就開始離經叛道,終於有一天,他從廟中逃了出去,參加了一種新的集團。我不知它屬於什麽性質,隻知道他們煽動農民為自己搶奪土地。唉,這幫人與原來的土匪結成一夥,把城鄉搞得一片混亂,這種局麵我們還從未見過。他們說的話那麽不堪入耳,我都說不出口。他們六親不認,殺人先殺自己的一家。今年,百年不遇的大雨下個不停,人們知道肯定要發大水,接著便是饑荒。混亂腐朽的新時代使得人們越來越膽大妄為,他們已顧不上什麽禮儀道德了……”

他將故事拉得這麽長,並且又開始發起抖來。源簡直受不了,他開始不耐煩起來,催促堂兄繼續講下去,說:“是的,是的,這我知道,我們這裏也同樣下雨,但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瘦小的人表情嚴肅地說:“這——這些新老強盜和農民聯合起來了,他們來到我們鎮上,將它洗劫一空。我父親和兄弟、我們的女人和孩子隻帶著能藏在身上的一點東西逃走了。我們向我大哥的家裏逃,他正為了你的父親在一個城市裏做官。但你父親不願逃。他不逃,而且像個老傻瓜一樣說大話。其實他能做的充其量隻是跑到我們祖父留下的那片田地上的土屋裏……”

源的堂兄十分傷心地哭起來,並急忙鬆開手指上血跡斑斑的破布,將碎裂的骨頭和模糊的血肉給源看,指根在源眼前又開始流血。

現在源真的控製不住自己了,他坐下來,捧住頭,想盡快地決定他該怎麽辦。首先,他必須到父親那兒去。但如果父親已經死了,噢,他一定還有點希望,既然那個忠實的老仆人還在那兒。“強盜們走了嗎?”源問,突然抬起他的頭。

“是的,他們得到一切之後便走了,”那個人答道,然後他又抽泣起來,說,“但那座大房子——那座大房子,它被洗劫一空,並燒光了!這是佃戶們幹的,他們幫了那些土匪的忙。這些佃戶,他們本該聯合起來幫助我們。他們已奪走了我們祖父傳下的好房子,現在他們揚言還要奪回土地、分土地,我這是聽說的,可誰敢去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聽到這些,源受到的打擊比他父親遭受的痛苦還要大。現在,如果他們已喪失了全部土地,他本人和他的家當然就會遭到搶劫。他緩緩地站起來,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惶惑不安。

“我將立刻動身到父親那兒去,”源說,考慮片刻之後,他又說,“至於你,你現在到那座沿海的大城市去,找到那座房子,地址我會替你寫下來,你到那兒找我父親的太太,告訴她我先走了,如果她願意到她的老爺那兒去,就讓她去。”

源就這麽決定了。那個人吃了飯上路之後,源在當天就出發到父親那兒去了。

在火車上的兩天兩夜裏,這飛來之禍仿佛是某本古老的書上一個恐怖的故事。源心裏想,在這個新時代,發生這種古老而可怕的事簡直不可思議。他想起那座井然有序、和平安寧的海濱大城市,盛在那兒優哉遊哉地度著快樂的光陰,愛蘭則高枕無憂,大大咧咧地活著,總在嫵媚地笑,全然天真無知——是的,她就像居住在千裏之外的那個白種女人一樣對這類事一無所知……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朝窗外望出去。

在離開這座新城之前,他去找過孟。他把孟拉進一個茶館的角落裏,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源這樣做,是因為他心中存有一點點希望,希望孟會為了家族的緣故憤怒起來,嚷著他也要去,去幫助他的堂兄。

可是源雖沒有挪開自己的手,卻搖了搖頭。孟果斷迅速地將自己的手拿開了,站起來說:“那麽,這就是告別了。當你回來時,我已經走了。可能這一別便是永訣……”坐在火車上時,源想起了孟的形象。孟穿著那身軍裝,顯得高大、英武而魯莽。說完那些話,他就迅速地走了。

整個下午,火車都在鐵軌上搖晃。源唉聲歎氣地看著周圍。周圍是那些仿佛在任何火車上都一樣的旅客:裹著綢緞和裘皮的商人,清貧的學生,帶著啼哭的孩子的母親。但在過道的另一邊,對著源的座位,坐著兩個年輕人——弟兄兩個,看得出他們剛從國外歸來。他們的衣服是嶄新的,款式是國外最新的流行式樣:寬鬆的短褲、色彩鮮豔的長襪和黃色皮鞋,上身是針織厚毛衣,胸前繡著西洋字母。他們的新皮包閃閃發亮。他們無拘無束地笑著,用外語流暢自如地交談。他們中有一人有隻魯特琴,他漫不經心地彈著,有時他們一起唱唱外國歌。車上所有的人都驚奇地聽著他們發出的喧鬧聲。他們所說的一切源都懂,但他沒有露出一點聽懂的跡象。因為他筋疲力盡,心灰意懶,沒有心思參加任何談話。一次火車停下來時,他聽到那兄弟倆中的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們要使這個工廠開張,越快越好,那時我們就可以使這些不幸的家夥有工作做了。”有一次,源又聽到另一個責罵那個服務員,那也是因為他掛在脖子上用來擦碗的那條又髒又黑的抹布。當坐在源旁邊的一個商人咳嗽並朝地板上吐痰時,那兄弟倆都對他怒目而視。

源看到了這些事,也非常理解這些事,因為他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感覺,說過同樣的話。可是現在,他看著那個肥胖的男人咳了又咳,終於將痰吐在地上,他漠然地由那人去了。現在他已明白了這種事,再也不感到羞愧或憤怒,隻是聽之任之。是的,雖然他自己不會這樣做,但會聽任其他人隨心所欲地去做。他可以看到那個服務員的黑抹布而不再大聲指責他,他至少已經可以默默忍受車站上小販的肮髒了。他已麻木不仁,但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這看來好像是因為已沒有希望去改變這芸芸眾生。然而他知道,他既不會像盛隻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活著,也不會像孟一樣忘掉對父親的責任。毫無疑問,如果他能夠新得徹底,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像盛和孟一樣我行我素,對一切不願見到的事視而不見,也感覺不到煩惱之事的羈絆,這樣對他也許倒更好。然而他仍然是他自己,他父親仍然是他父親。他不能拋開對於那個老人的責任。那個老人曾是他自己的過去,而且現在依然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的一部分。因此他耐心地繼續他漫長的旅程,直到終點。

他又一次彎著腰走進中間的堂屋,他看到牆上他兒時胡亂塗鴉的幼稚詩句依然如故,但他無暇停留下來品味它們現在在他心中引起的感覺。他喊了一聲,兩個人應聲而出。一個是老佃戶,他滿麵皺紋,牙齒脫落,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他孤單寂寞,就像風中的殘燭。另一個是老態龍鍾的父親的老忠仆。這兩人一見源就叫了起來,那個老忠仆一言不發地抓住源的手,甚至都沒有像對少爺那樣向他鞠躬,他急急忙忙地將源領到他以前的臥室,王虎正躺在那兒的**。

王虎躺在那兒,僵直安靜,身體長長的,但一息尚存,因為他的眼睛正固定地凝望著一處,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看到源時,王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像個可憐的孩子一樣,伸出他蒼老的雙手,隻是說:“看我的兩隻手!”源看著那兩隻蒼老的皮開肉綻的手,痛苦地叫出聲來:“哦,我可憐的父親!”這時那個老人好像才第一次感到了疼痛,混濁的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他嗚咽了一陣,說:“他們打傷了我……”源安慰著他,輕輕地撫摸著他腫脹的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知道是他們幹的,我相信是他們幹的……”

源開始默默地流淚,那個老人也一樣,父子倆在一起哭著。

除了哭泣,源還能夠做什麽呢?他看出父親已奄奄一息。王虎的膚色蒼白蠟黃,令人害怕,哭泣時已上氣不接下氣。源心裏害怕,懇求他安靜下來,同時也強迫自己不再哭。王虎還有一件傷心事要告訴源,他哭著對源說:“他們把我的劍拿走了……”他的嘴唇又顫抖起來,並想按老習慣用手捂住嘴,但他一動手就疼,於是隻好讓手擱在**,以他本來的麵目看著源。

源一生中對父親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他忘卻了所有逝去的歲月,好像看到父親總是像現在這樣有顆單純童稚的心。源一遍遍地安慰父親,說:“父親,無論如何我都會將它取回來,我要送一筆錢去把它贖回來。”

源明知他做不到這一點,但他不知明天父親是否還能活著去想他的劍,所以他許諾一切以安慰這個老人。

可除了安慰,他還能做什麽呢?老人稍稍感到了一絲欣慰,終於睡著了,源在他身旁坐著。那個老忠仆送來了一點食物,他躡手躡腳地進進出出,生怕驚擾了他病痛中的主人不踏實的睡夢。源默默無語地坐在那兒,他的老父睡著時他就這麽坐著,終於,他將頭伏在身旁的桌子上,也睡著了。

這時那個老佃戶插了進來,他看著源,猶豫不決地說:“少爺,我希望你不要穿西裝,因為現在鄉下人對新派的年輕人恨得要死。那些新的統治者曾許下諾言,說一切都會好轉,但今年大雨下個不停,肯定要發大水。如果鄉下人發現你穿的西裝跟那些人穿的一樣——”他忽然停下話來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他最好的藍布袍子回來了,袍子隻補過一兩次,他勸說源道,“少爺,為了救救我們,穿上這身衣服吧,我還有些鞋,穿上後人們看到你就——”

源穿上袍子,心想,如果這樣會更安全的話,他倒也心甘情願。他知道受傷的父親現在不能被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他一定會在他倒下的地方死去。源雖然嘴上不這麽說,心裏卻這麽想,因為他知道那個老忠仆永遠也不能忍受“死”這個字。

源在父親的身邊守候了兩天,王虎依然活著。源守著父親時,心裏總在猜測,不知太太是否會來。也許她不會來,因為她有個極為鍾愛的孩子需要照顧。

可是她來了。第二天傍晚,源正坐在父親旁邊。現在除了別人強迫王虎吃點東西或活動活動身子,他就一直躺在**,好像在繼續他的睡夢。他蒼白的臉變得更加毫無血色。一種輕微的臭味,從他受感染的腐敗創口上冒出來,混入室內的空氣。室外早春已經臨近,但源一次也沒有邁出去看看藍天和大地。他相信那些老人說的話,人們恨他,他現在不能出門去激起這種仇恨,為了王虎,為了使他能平靜地在這間老屋裏瞑目。

他坐在床邊,思緒萬千。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生活是多麽地不可思議和撲朔迷離,他的生活中不知為什麽總沒有一種可以把握的已知的希望。這些年長者,當他們生活在他們的時代時,他們的頭腦清楚而簡單——金錢、戰爭、快樂——他們認為這些東西是美好的,並值得人們為之追求終身。有些人將一切奉獻給神,如他的大伯母,以及海外的那對老夫婦。任何地方的老人都一樣,像孩童一樣單純,對一切都懵懵懂懂。可那些與他同屬一個類型的年輕人是多麽迷惘,因為那些古舊的神靈和財富幾乎已不再使他們滿意!有一刻他想起了瑪麗,不知她現在生活得怎樣——也許像他一樣,至今沒有清晰而偉大的目標……在他所知的一切之中,隻有梅琳胸有成竹地把握著某種確定的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他能跟梅琳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