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發生的兩件事決定了源的生活道路。太太一大早就對源說:“我的孩子,現在你住在這個家裏是不適宜的。設想一下,如果梅琳知道你心中對她的想法,而又天天看到你,該是多麽地難堪。”

源帶著前一天的餘怒答道:“我很清楚,因為我也有同感。我覺得我也想到一個不至於會天天見到她的地方去,在那兒,我會忘記每次見到她的情景和她說她不需要我的聲音。”

源起初憤怒而勇敢地說著這些話,可是在快說完的時候,他的聲音顫抖起來。無論他怎樣壓抑著怒氣,說他要到見不到梅琳的地方去,但當他仔細思量時,他痛苦地發現,事實上,他還是希望不顧一切地留在他能看見她和聽見她的聲音的地方。這天早晨,太太恢複了她溫和的天性,因為這時她無須為保衛梅琳或婦女的事業而反對男人,她本來就是慈祥溫柔、善解人意的,她清楚地聽到了源的聲音中的顫抖,注意到他忽然中斷了談話,迅速地吃起碗裏的食物來。他們是在飯臬上見麵的,梅琳還沒有來。太太安慰源說:“這是你的初戀,我的兒,它來得不易。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像你父親。別人告訴我他像他母親,她是個嚴肅沉靜的人,總是執著地愛著她所愛的一切。是啊,愛蘭就像你祖父,你伯父告訴過我,她有你祖父那樣的快活的眼睛……好了,我的兒,你太年輕,不能過於死心眼,你離開這兒吧,去找一個你喜歡的地方,並找到一份工作,盡力去還你二伯的債,認識年輕的男男女女,過一兩年——”她停住話看著源,源等待著,看著她,她接著說,“一兩年以後,梅琳也許會改變主意。誰知道呢?”

但源還是不抱希望,他固執地說:“不,她不是個容易改變主意的人,母親,我能看出她接受不了我。我心血**,還以為她是我需要的女人。我不想要外國型的姑娘,我不喜歡她們。可是梅琳正中我的意,她是我喜歡的那種姑娘,但不知為什麽她既新又舊——”

源又突然停了下來,他吃了滿滿一口食物,但又咽不下去,因為他的喉頭哽著他羞於流出的淚水,為愛情流淚似乎有點孩子氣,他希望自己表現得泰然些。

太太心裏非常明白,她讓他這樣停了一會兒。最後,她友好而平靜地說:“好了,就這樣吧,我們等待著。你還年輕,有足夠的時間等待,而且事實上你有債務。你必須記住你要承擔做兒子的責任,無論如何,義務總歸是義務。”

太太說這些話是為了鼓起源的勇氣,她確實收到了效果。源費力地咽了幾次,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然後他突然發泄了他壓抑在心中的怨氣。雖然這些都是他前一天自言自語過的話,但他依然感到非說不可:“是的,這是他們的老生常談,可是我發誓我已對它感到厭倦,我總是為我的父親盡義務,可他怎樣報答我?他會將我與一個無知無識的農村妻子拴在一起,讓我永遠地受著束縛,並且他永遠也不會明白他為我做了什麽。現在他又將我與我的伯父捆在一起。我要去做我以前做過的事——我要走,去參加孟的隊伍,將我的畢生精力用來反抗那種被老一代人叫作義務的東西,我將再一次這樣做。父親做的那一切是由於愚昧無知,這毫無道理,像他那樣愚昧無知並且傷害了我的行為是可恨的。”

這時源也清楚自己正在毫無道理地瞎說,因為父親雖然強迫過他,但仍然設法搞到了他能搞到的錢來救他出獄。源怒氣未消,準備等太太提起這一點。可她沒有說他預計她會說的話,而是鎮定安詳地說:“我認為,如果你和孟一起生活在新的首都,這樣也很好。”源對她的不爭不辯感到驚訝,於是他沉默了。這件事平息下來,他們沒有再說話。

在同一天,源恰巧收到了一封孟的來信。源一打開信,首先就看到他的堂弟孟責怪他不回信的話。在信中,孟不耐煩地說:“我費盡心機為你保留了這個位置等你來,因為現在每個這樣的機會都有上百個人在等待。請你現在就立刻動身,因為三天之後,這所大學校就要開學了,沒有時間再像這樣來回通信了。”在信的末尾,孟熱情洋溢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新首都工作的。現在,這兒有成千上萬的人等待著,希望找到工作。整個城市正日新月異地變化著,人們在這兒建起了一個大都市應有的一切。彎彎曲曲的舊街道已被拆除,將要建造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來吧,來這兒做出你的貢獻!”

源讀著這些豪言壯語,覺得心在劇烈地跳動,他將信扔在桌上,大聲叫起來:“好啊,我真想去!”他立刻開始收拾他的書籍、衣服以及所有的筆記和文章,為他一生中的下一步做好了一切準備。

中午,源告訴太太孟寫信來了,他說:“我最好還是走,既然一切仿佛應該如此。”太太溫和地表示讚同,然後,他們又一次陷於沉默。太太像往常一樣溫良,但對眼前的事有些冷漠。

晚上,源和她一起像平時一樣吃晚飯,太太講了許多瑣事,說到愛蘭兩星期之後將回家來,因為她和她丈夫原計劃一起去那個北方的古都玩一個月,現在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她又說起,一種咳嗽傳到了她的嬰兒室,到今天為止已有八個孩子染上了。接著她鎮定地說:“梅琳整天都在那兒,試用一種新藥,外國人將這種藥注射進血液以止咳。我已告訴她,你很快就要走了,我叫她今晚回家,我們可以多一個晚上在一起。”

這一整天源都在思索、籌劃,他想過好多次,他應否再見—下梅琳。有時他希望他不再見她,可是當他有這種感覺時,他又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熱望,想趁她不知不覺的時候再見她一次,讓他的眼睛戀著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即使他的耳朵聽不到她的聲音。可是他不能主動提出要見她一下。如果這事碰巧發生了,便順其自然;但如果她不來,他見不到她,也隻得認命。

受挫的愛情在他心中掀起了層層波瀾。這天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徘徊,徘徊時腳步停了好多回。有時他撲到**,沉浸在憂鬱的愁思中,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梅琳不願接受他。他甚至哭了,因為他是一個煢煢孑立的孤獨者。有時他漫步走到窗前,憑窗佇立,眺望著這座城市。城市在熾熱的陽光照射下熠熠閃光,就像一個愉快的女人,對他的愁苦漠不關心。想到自己愛別人卻不被人愛,他很生氣,感到自己被大大地虧待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也曾有兩個女人愛過他,但他沒有給予回報。想到這兒,他不禁大為驚慌,心裏暗暗喊道:“難道她永遠不會愛我,就像我永不會愛那兩個女人一樣嗎?她恨我的肉體,就像我恨她們的一樣,所以她不得不這樣做嗎?”他發現這種恐懼可怕得使他無法忍受,於是又很快轉念想道:“這不能夠相提並論。那些外國人,她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我,就像我愛她那樣。沒有人像我一樣愛過。”他又一次自豪地想:“我以最高尚、最純潔的感情愛著她。我甚至從來也沒想去碰一下她的手。噢,我隻是有過轉瞬即逝的一閃念,要是她愛我……”他覺得,她一定理解他對她的愛是多麽的偉大、崇高,因此,雖然她已拒絕了他,他仍然應該再見她一次,讓她知道他是多麽的堅定不移。

因此,當他聽到太太說這些話時,他感到自己的血湧上了臉部,在高度的興奮中,他有一刻希望梅琳不要來,在走之前,他根本不想見到她。

但他還沒來得及想出退避的計劃,梅琳已像平時那樣恬靜地走了進來。起初,他不敢正視她。他站起身來,直到她坐下之後才又坐下來,他看到她墨綠色的綢旗袍,看到她可愛的細細的小手拿起象牙筷子,那筷子的顏色和她的膚色一樣。他找不出什麽話來說,太太覺察到了,於是像往常一樣對梅琳說:“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嗎?”

梅琳也以同樣的方式說:“是的,我對最後一個孩子也進行了治療。但是我想,這種治療對有些孩子來說已經太晚了。他們已開始咳嗽,但治療一下總是會有幫助的。”她十分溫柔地笑了一下,說,“你知道那個被他們稱作‘小鵝’的六歲的女孩嗎?她看到我帶著針走進去時,竟哭出聲來,抽泣著說:‘哦,阿姨,讓我咳,我寧願咳,你聽,我已經咳了!’然後她裝著用力咳了一聲。”

於是她們笑起這個孩子來,源也笑了,他發現自己笑的時候正不知不覺地看著梅琳。他感到羞愧,一旦他看到了她,他的視線就離不開她。是的,一刻也離不開,他的眼緊盯著她的眼,雖然他一言不發,呼吸急促,可是他用他的眼睛懇求著她。他看見,她那蒼白純淨的麵頰上升起了紅暈,但她毫不躲閃,大大方方地迎著他的凝視。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急促地說著話,他似乎從來沒見她這樣說過話,就像他已問了她一個問題,雖然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問題。梅琳說:“源,至少我會寫信給你的,你也會給我寫信。”似乎再也受不了源的凝視,她十分羞怯地轉向太太。她的臉依然在發燒,但是她的頭勇敢地昂著,她問:“你說這樣行嗎,媽媽?”

太太清了清嗓子,像在談一件很平常的事似的說:“孩子,怎麽不行呢?這隻是兄弟姊妹之間的通信,如果這種事都不行,還叫什麽新時代呢?”

“是的。”那個姑娘歡欣地說,向源粲然一笑。源也對她探求的目光報以微笑。他的心這一天都禁錮在悲哀裏,這時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扇可以逃脫的小門,這扇小門正向它敞開。他想:“我可以告訴她一切!”這是令人陶醉的狂喜,因為在他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一個他可以向其敞開心扉、傾吐衷腸的人。他比以前更愛她了。

那天晚上,他在火車上暗自尋思:“如果有她那樣的朋友能夠傾吐肺腑之言,我這輩子即使沒有愛情也行。”他躺在狹窄的**,心中充滿了純潔崇高的思想和堅定不移的勇氣。愛淨化了他,就像他以前情緒一落千丈一樣,她的幾句話又一下子使他的情緒高漲起來。

清晨,火車風馳電掣般地穿過曙光下一片綠幽幽的丘陵,在雄偉壯觀、回聲振**的古城牆腳下轟隆隆地駛了幾裏路,然後在一座嶄新宏大、具有外國風格的灰色混凝土建築旁停了下來。源坐在窗口,清楚地看到這灰色的背景上襯著一個人,並立刻認出那人是孟。孟站在那兒,燦爛的陽光沐浴著他的刀、插在皮帶上的手槍、銅扣子、白手套,還有他瘦長的臉。他身後是一隊排得整整齊齊的士兵,每人的手都放在手槍的皮套上。

到這時為止,源一直都是個普通的乘客,但當他走下火車,人們看到一個英姿勃勃的軍官正在迎接他時,便立即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那些衣衫襤褸的乞丐起先一直在向其他旅客乞討,現在也不再盯住那些旅客,聽任他們背起口袋和籃子走開,而是跑過來向源行乞。孟看到他們吵吵嚷嚷,便大聲喊叫起來:“滾開,狗東西!”他轉向他的部下,厲聲說:“照料好我堂哥的行李!”孟沒有再跟他們說話,他拉著源的手,領他穿過人群,像以往一樣急躁地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你為什麽不回我的信?沒關係,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很忙,要不然我會到船上來接你。源,你這次回來正趕上了好時候,現在就迫切需要像你這樣的人。祖國到處都需要我們。人民像綿羊一樣無知……”

這時,他在一個小檢查官麵前停了下來,高聲說:“當我的部下帶著我堂哥的行李來時,你放他們過去。”

那個小檢查官是個卑微而又顧慮重重的人,並剛剛得到這個位置。聽了孟的話,他說:“先生,上級命令我們打開所有的行李,搜查鴉片、武器和反革命書籍。”

孟開始發火,他可怕地咆哮著,雙目圓睜,烏眉倒豎。他吼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的司令在黨內的地位是最高的,我是他的第一隊長。這是我的堂哥!這種隻對普通乘客才生效的區區規則,怎麽能用來汙辱我?”說話時,他將戴著白手套的手放在手槍上,於是那小檢查官急忙說:“先生,饒了我吧!我確實沒看出你是誰。”這時,孟的士兵們到了,那個檢查官在源的行李上印上記號,沒有檢查就放行了,整個人群也耐心地分開讓他們通過,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乞丐默默無言地從孟的身邊退走,直到他過去之後才繼續乞討。

孟昂首闊步地穿過人群,領源走向一輛汽車,一個士兵迅速上前打開車門。孟請源上車,然後自己也跟了上去,車門隨即關上了。士兵們跳上車,站在車的兩邊,然後汽車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

因為是早晨,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許多農民用扁擔挑著菜筐,筐裏裝著他們的產品。一隊隊的驢子馱著裝滿穀子的大袋,袋子橫在晃動的驢背上。街上還有裝滿水的獨輪車,車上的水取自附近的河,被運進城裏去出售。街上還有上班去的男男女女、到茶館去吃早點的男人,以及各式各樣各行各業的人。開車的士兵技術嫻熟,膽大心細,他不停地按著喇叭,在人群中奮力開出一條路來。人們向街的兩邊奔跑,就像一股強勁的風將他們一吹為二。他們趔趔趄趄地拉扯著他們的驢子,以免車子碰上這些牲畜。婦女們在路邊緊緊地摟著孩子。源感到害怕,他看著孟,看他是否會下令在受驚的人群中開得慢些。

但是孟對這種橫衝直撞已經習慣。他坐得筆直,凝望著前方,並興高采烈、得意揚揚地向源指點著可見的一切。

“源,你看到這條路了嗎?一年以前它還不到四尺寬,連一輛汽車都通不過!那時即使在最寬的馬路上,僅有的交通工具也隻是馬拉的大車。可現在,你瞧這條路!”

源回答說:“我看到了。”他透過士兵們身體之間的縫隙看出去,看到了寬闊堅實的街道,路兩旁是房屋和商店的廢墟,人們拆了這些房子為新的街道讓路,在這片廢墟的邊緣,人們已建起了一些新的商店和房屋。單薄的建築如雨後春筍一般平地升起,它們有著富麗堂皇的外國樣式,被漆得五光十色,並安裝著大玻璃窗。

但穿過這寬闊的新街之後,一個巨大的黑影驀然出現在他們眼前,源看出那是高聳的古城牆,他們已到了城門口。牆腳下,特別是在城門洞裏,源看到一堆堆用席子搭成的小棚子,其中居住著赤貧的人們。這時還是早晨,他們正忙著自己的營生,女人們在四塊磚支起的大鍋下點起火,撿回一些她們在垃圾堆上找到的菜幫子,正在準備早飯。孩子們**著肮髒的身子跑來跑去,男人們走出來,依然萎靡不振,正準備去拉黃包車或拖板車。

孟注意到源正看著這些景象,他惱怒地說:“明年我們將不允許這些小棚子存在。到處都有這樣的人,這是我們大家的恥辱。國外的大人物必然會到我們的新首都來,其中甚至還有王子。可是這種景象真丟人!”

源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他和孟有同感,覺得這些棚子不該在那兒。確實,這些男男女女貧窮得不堪入目,必須采取措施使他們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源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可以讓他們工作,或送他們回家種田,這樣他們就會——”

孟的臉色變了,仿佛這話勾起了他過去的什麽隱痛,他激動地叫道:“哦,就是這些人使我們的國家倒退!我希望我們能把祖國打掃幹淨,隻用青春來建設它。我真想將整個城牆拆了。當我們用大炮而不是弓箭來打仗時,這古老愚昧的城牆就再也沒有什麽用了!什麽牆能防禦飛機扔炸彈呢?讓我們拆了它,用這些磚頭來建造工廠、學校和供年輕人學習和工作的地方!可是這些人,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不許人拆城牆。他們威脅說——”

聽見孟如此說話,源問:“我記得你過去常為窮人悲哀,孟,是嗎?我好像記得你常為窮人受壓迫而憤慨,當一個窮人被外國人或警官打了時,你總是義憤填膺。”

“我一如既往。”孟飛快地說,轉過身去看著源。源看出他的凝視漆黑、深沉,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孟說:“如果我看到一個外國人碰一碰這兒最窮的乞丐,我會像以前一樣憤憤不平,也許這憤慨比以前更甚,因為我對外國人無所畏懼,我可以拔出手槍對準他。但我的見識要比以前廣了。我知道眼下妨礙我們的主要就是這些我們為之服務的窮人。他們人數太多。誰能教化他們?他們是沒有希望的人。所以我認為,要讓饑荒、洪水和戰爭卷走他們。讓我們隻保留下他們的孩子,然後在革命的過程中塑造他們。”

孟用洪亮的聲音和老爺派頭說著這些話。源與他相比,略顯得不如他那麽敏捷,源一邊聽一邊思考,認為孟說的話中確實包含著真理。他忽然想起那個外國傳教士,那個傳教士在許多好奇的人麵前給他們看那些可厭的景象。是的,甚至在這座宏偉的新城裏,在這寬闊的街道上,在這些華麗的商店和房屋之間,源也看到了一些那個傳教士向人們展示的東西——一個乞丐的雙目失明,他的眼睛被疾病毀了。這些小棚子的門前都流著汙水,所以這早晨的清新空氣中已摻入了一種腐臭。他在那個外國傳教士麵前感到的憤恨和羞愧又在他心中生起,憤怒夾雜著痛楚,攪動了他的五髒六腑,他像孟一樣感情衝動地叫道:“我們一定要把這一切汙穢**滌幹淨!”源在心中肯定孟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新時代,這些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窮人有什麽用?他的心腸一直都太軟了,讓他也像孟一樣硬起心腸來吧,不要讓自己為同情這些無用的人而白白消耗了自己。

他們終於到達了孟的營房。由於源不是營中的士兵,他不能住在營房內。孟已為他在附近的旅館中租了一個房間,那個房間又小又暗,而且不幹淨。當源有些疑惑時,孟抱歉地說:“現在城裏住房非常擁擠,無論出多高的價,我也無法隨便就租到房子。建造房屋的速度不夠快——這座城市的規模在迅速擴大,建設力量跟不上它的發展速度。”孟得意地說,然後他又自豪地說,“堂哥,為了我們崇高的事業,我們能夠忍受建設新首都期間的一切艱難困苦!”於是源打起精神,說他很願意住在這兒,這間屋子很好。

這天晚上,源獨自一人在他的房間裏,坐在窗前的小寫字台前,開始寫給梅琳的第一封信。他斟酌開頭應怎麽寫,不知是否要說些客套話。但是在這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已有點滿不在乎起來。那些廢墟中的舊房子,那些嶄新興旺的小店,那穿過舊城、無情地向前延伸但尚未竣工的寬闊街道,以及孟的所有熱情、無畏和憤慨的言談都使源滿不在乎起來。他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以時髦的外國方式開了頭:“親愛的梅琳——”他寫下這粗黑醒目的幾個字,在繼續寫之前坐著沉思。他凝視著這些字,心裏充滿了柔情。“親愛的”,這話除了對最心愛的人說,還能對誰說呢?梅琳,這是她本身,她就在那兒,然後他又拿起筆開始疾書,告訴梅琳他那天看到的一切——一座嶄新的、年輕的城市正從廢墟上升起。

如今這座新城將源卷進了它生活的旋渦。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繁忙、快樂,也許這隻是他的自我感覺。到處都有工作可做,工作中有無限的樂趣,工作的每時每刻都充滿了崇高的意義,這就是為大眾的未來幸福而努力。在孟領源所見到的一切人中間,源也感受到那種同樣的對工作和生活的崇高熱望。這座城是這個國家搏動著的年輕的心髒,城裏到處是與源相差無幾的年輕人。他們繪製著宏偉的藍圖,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不為自己,而是為了人民。這兒有許多搞城市規劃的人,主任是個矮小的風風火火的南方人,說起話來顯得有些急躁,他的腳步和他的小巧精致、孩子般的手的揮動都很迅速敏捷。他也是孟的朋友,孟向他介紹源說:“這是我堂哥。”這一句話就夠了,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談開他的城市規劃,講他將怎樣拆除古老蠢笨的城牆,那些古磚經曆了幾百年的日曬雨淋,依然很好,像石塊一樣完整,比現在製造出來的磚要強。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說,這些磚應該用來建造新政府所在地的大廈,那是一座不同凡響的新式大廈。一天,他帶源進了他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在一座東倒西歪的房子裏,到處灰塵蒙蒙,蛛網飄拂。他說:“這些舊房子不值得我們再去花費人力物力。我們由它們去,等到新房子蓋好,我就拆除這些舊房子騰出地方來建別的新房子。”

積滿塵埃的房間裏擺滿了桌子。桌前有許多年輕人正在畫設計圖或在紙上測繪,有的正給屋頂和簷口畫上鮮豔的顏色。雖然這些房間十分破舊,但由於其中的這些年輕人和他們的宏偉藍圖,它們就充滿了勃勃生氣。

這時,他們的主任高喊了一聲,一個人應聲跑了進來,主任以長官的口吻說:“把新政府的建築設計圖拿來!”拿到圖紙後,他將它們在源的麵前展開。圖紙上真的畫著十分高大雄偉的建築,建築材料是古城牆磚。它們嶄新恢宏,排列整齊,每個屋頂上都飄揚著新的革命的旗幟。街道也畫在圖上,街旁綠樹成蔭;身穿富麗服裝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街上沒有驢隊、手推車、黃包車或現在可見的任何低級交通工具,隻有色彩鮮豔的紅、藍、綠色的大汽車,車上坐滿了富足的人。圖上也沒有出現乞丐。

看著這些設計圖,源不得不承認它們美極了。他心醉神迷地說:“什麽時候能竣工?”

那個年輕的主任很有把握地說:“五年之內!現在一切都在突飛猛進地發展。”

五年!這算不了什麽。源又在自己黑暗肮髒的屋子裏沉思默想。他看著周圍的街道,現在這兒還沒有他在圖上看到的那些建築。這兒沒有樹木,也沒有富裕的人群,窮人依然在喧鬧爭鬥。但源認為五年的時間隻是一瞬。就好像一切都已經實現了似的,那天晚上源給梅琳寫信,告訴她人們已計劃好了什麽。當他將一切都寫下來,詳細地告訴她這座新城未來的前景時,這一切更是似乎已經實現了,因為所有的設計圖都畫得清清楚楚:屋頂的顏色是鮮藍的,由琉璃瓦蓋成;圖中的樹上掛滿了葉子。源記得,在一座革命英雄的塑像前甚至有一座噴泉。他不知不覺地將這一切都寫下來告訴梅琳,好像一切都已完成。他寫道:“這兒有個宏偉的大廳,有一道巨大的門,寬闊的街道旁綠樹成蔭……”

其他方麵的情況也一樣。年輕的醫生學習西醫的治療方法,為病人開刀解除痛苦,他們蔑視父輩的醫道,設計出了大醫院。有的年輕人計劃辦大型的學校,在那裏,農村裏的孩子都可以受教育,這樣整個國家就沒有不會讀書寫字的人了。有的人著手製定管理其他人的新法律,這些法律製定得十分周詳,監獄也為那些違抗他們的人準備好了。還有一些人計劃用不拘一格的新穎寫作方法寫新書,書中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的自由戀愛。

在所有的計劃之中,還有一位司令製訂的戰鬥計劃。他籌劃著新部隊、新戰艦和新的戰爭方式。他計劃有一天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新式戰爭,向全世界證明他的祖國像其他任何國家一樣強大。這個司令就是源以前的家庭教師,他後來成了源的隊長,現在是孟的頂頭上司。當源被人出賣並送進監獄後,孟秘密地投奔了他的部隊。

現在,源知道孟的司令原來是這個人時,心裏頗有點不自在,他希望司令不是他,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司令是否對他還有幾分怨恨。可是當司令命令孟將堂兄帶到他跟前時,源也不敢拒絕他。

因此,在一個指定的日子裏,源和孟一起去看他。雖然源表麵上裝作不動聲色,沉著冷靜,但心裏疑疑惑惑,忐忑不安。

他走過一道衛兵守候的大門。衛兵們軍服整齊,英姿勃勃。他們個個長槍在手,槍筒寒光閃閃。他穿過幹淨整齊的院子,走進一個房間,司令正坐在桌旁,這時,源才感到害怕是沒有必要的。頃刻之間,源已看出他的老家庭教師並不會抱怨他。他比源上次見到時更加衰老,但現在他已是個聞名遐邇的軍隊司令了。雖然他不苟言笑,嚴酷無情,可他的臉色並不氣勢洶洶。當源進來時,他沒有起身,隻是對著一個座位點了點頭。源在凳子的邊上就座,因為他曾是這個司令的學生。他看到他依然記得的那雙銳利的眼睛正從西式眼鏡後麵凝視著他。他那沙啞的、多少使人感到有點親切的聲音源也還記得,現在他突然問道:“那麽你現在到底還是參加我們的行列了!”

源像兒時一樣簡單地點了點頭,說:“我的父親將我推上了這條路。”他將他的經曆說了一遍。

司令以十分銳利的目光看著他,又問:“那麽你仍然不喜歡軍隊?有了我教給你的一切,你仍然沒能成為一個戰士?”

源像以往一樣有點茫無所措,忐忑不安。但他馬上又下決心做到無所畏懼,不害怕這個人。他說:“我仍然恨戰爭,但我能以其他方式盡我的一分力量。”

“什麽方式?”司令問。

源答道:“如今我要在這所新的大學校裏教書,因為我要掙錢,我將自己闖出一條路。”

這下司令開始不安起來,他望著桌上的一隻外國鍾,似乎源不是戰士,他便對他毫無興趣。於是源站起來,在一邊等著,聽司令對孟說話。司令說:“你製訂好新營地的計劃了嗎?新的軍事法要求從各省增加征兵數目。從今天算起,新的分遣部隊一個月以後到達。”

聽司令這麽說,孟將鞋跟一碰,站得筆直,他在司令麵前一直沒有坐下來。他敏捷地敬了個禮,以清晰自豪的聲音說:“司令,計劃已經訂好,正等您批準,然後就可以執行了。”

這簡短的會見就這樣結束了。這時,排成縱隊的士兵們正從操場上操練回來。源從他們中間經過時,雖然心中強烈地生起往日的那種厭惡,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些人與他父親手下的那些慵懶鬆懈、嘻嘻哈哈的家夥截然不同。這些人都很年輕,至少有一半不到二十歲,他們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王虎的部下總是吵吵鬧鬧,嘻嘻哈哈,當他們操練完,七零八落地回家休息時,總是祖魯地耍著花招推來搡去,高聲咋呼,瞎開玩笑,所以院子裏總是充滿了粗魯的笑聲。小時候,源每天都能知道什麽時候開飯,因為他和父親居住在內院,每當開飯時便會聽到院外的哄鬧、咒罵和狂笑聲。可是眼前的這些年輕人沉默地歸來,他們的腳步莊重一致,發出宛如一個巨人那樣的腳步聲。源從他們身邊走過,望著他們那一張張的臉。他們全都年輕、單純、嚴肅。他們是新型的軍隊。

那天晚上,源又給梅琳寫信,信中這樣寫道:“他們看上去年輕得不像士兵,他們的臉是農村少年的臉。”然後他想了一會兒,想起了他們的臉,又寫道,“可是他們有一種戰士的氣概。你不理解,因為你沒有像我一樣生活過。我的意思是他們是單純的。看著他們,我就知道他們是如此單純,他們完全能像吃飯那樣殺人——這是像死亡一樣可怕的單純。”

在這座新的城市裏,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和使命。他終於打開了書箱,將書放在他買來的書架上。還有那些他在外國培育出來的種子,他有點懷疑地瞧著依然封在口袋裏的各類種子,自問如果將它們種在祖國更黑更厚的土壤裏,它們將會怎樣生長。他撕開一隻口袋,將種子倒在手掌上。碩大、金黃、等待機會萌發的麥種躺在他手上。他必須找到一小塊土地試驗它們。

如今,源已被卷進由迅速變換著的日、周和月組成的時間的輪回之中。他在學校裏度過整個白天。每當早晨,他就走向那些或新或舊的房子。那些新房子是灰暗的西式大廈,由水泥和細鋼筋建成;這些房子建得太快,以致許多地方已一塊塊剝落下來。但源的教室是在一座老房子裏。因為房子是舊的,學校領導甚至不願把破窗戶修理一下。金色的秋日變得悠長、溫暖。起初看到門鉸鏈鏽得嘎嘎作響,門無法關上時,源也沒說什麽。可是隨著冬天的臨近,天氣已變得寒冷刺骨,十一月隨著西北高原刮來的朔風呼嘯著到來,細黃沙通過每一道縫隙沙沙地鑽進教室裏來,源裹著大衣,站在他瑟瑟發抖的學生麵前,改正他們錯漏百出的文章。夾著灰沙的風吹過他的頭發,他在黑板上為他們寫下詩詞的格律。但這幾乎沒什麽用,因為學生們心不在焉,一心想在衣服裏縮成一團。他們蜷縮著,但有些人的衣服畢竟太單薄了,抵禦不了嚴寒。

源起先寫報告給他的領導。那個領導是個官員,他七個星期中有五個星期在那座沿海的大城市度過。他對這些信置之不理,因為他在多個地方工作,他的主要任務是收齊他所有的工資。源生氣了,親自找到學校的最高領導,將學生們的窘境告訴他:窗戶上的玻璃破了,地板上的木板已開裂,刺骨的寒風從他們的腳間吹過,門也關不上。

但那個領導有許多任務,他不耐煩地說:“忍一忍,忍一忍!我們現有的資金必須用來造新房子,而不是修無用的老房子!”這是這座城裏到處都可以聽到的話。

源考慮著那個領導理直氣壯的話,夢想著嶄新的大廈和舒適溫暖的教室,可事實是冬天日漸逼近,一天冷似一天。如果源想解決這個問題,他就必須用自己的工資雇一位木匠來修理,使房間能避風防寒。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他已經開始喜歡教學了,並感到自己對所教的學生產生了愛。他們通常不怎麽富裕,因為有錢人將他們的孩子送進了私立大學,那類學校裏有許多外國教師,校舍裏每天還有供他們取暖的火和精美的食物。但這是一所公立學校,由新的政府開辦,因此缺少資金。這所學校裏有小商人的兒子,有薪金微薄的老私塾先生的兒子,還有幾個精明的鄉村小夥子,他們希望能夠比在田間勞動的父輩們生活得更好些。他們全都年輕單純,衣衫襤褸,營養不良。源愛他們,因為他們緊張而熱切地希望能理解他教給他們的一切,雖然他們常常不怎麽理解。有的學生懂得多些,有的學生懂得少些,但總的說來所有的人都懂得不多。是啊,看著他們蒼白的臉和熱切地注視著他的眼睛,源希望他能有錢用來修理教室。

可是他沒有錢,他甚至不能按期拿到工資,因為他的一些領導先拿錢。如果這個月錢不夠,或因某種原因一些錢停發了,如為了軍隊,為了某個官員的新房子,或一些錢落進了某人的私囊,那麽源和其他一些新教員就必須耐著性子等。源沒有耐心,因為他急切地想擺脫他伯父的債務,至少能先擺脫一項債務。他寫信告訴王掌櫃:“至於你的兒子,我還無能為力。我在這兒沒有權,我能做的一切就是保住我自己的位置。但我把掙到的錢的一半寄給你,直到我還清我父親借的錢為止。隻是我不能為你的兒子負責任。”就這樣,源在這個新時代至少掙脫了一些血緣關係的束縛。

因此他無法為他的學生們花費他自己的錢。他寫信告訴梅琳,他多麽想能夠修理教室,冬天來臨,天氣多麽寒冷,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這一次她很快就回信了:“為什麽你不將他們帶出破舊而不中用的房子,到暖和的院子裏去上課呢?如果不下雨,帶他們到太陽底下去上課。”

源手中拿著她的信,奇怪自己怎麽沒先想到這一點。冬天氣候幹燥,常常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從此以後,他常常在他找到的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給學生上課,那是在兩座建築的邊牆形成的一個角落裏。如果有人經過時笑話他們,源就置之不理,因為陽光是溫暖的。他不禁更愛梅琳了,因為她在新房建造起來之前很快想到了這個簡便可行的方法。梅琳回信的迅速也使他領悟到了什麽。當他提出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時,她的信總是回得比平時快。源開始變得狡猾起來,總是不斷向她傾訴他的種種困境。如果他談到愛情,她就不會回答,可如果他談到困難,她就會熱心地回信。他們倆之間的信件來往得很快,像秋風吹落的樹葉一樣越積越厚。

在隆冬來臨之際,源還找到另一種使身體暖和的方法,那就是去田間勞動,將那些外國的種子播在田裏。在學校裏,源必須開許多種課,因為對這些渴望求知的年輕人來說,這所學校沒有足夠的師資。當時到處都開辦了新的大學校,傳授那些人們從來沒有學過的外國知識。年輕人擁進學校去學習,但學校沒有足夠的師資能向他們傳授在這個新時代他們渴望知道的一切。因此,由於源去過國外,他便受到推崇和薦舉,要他把所知道的一切教給學生。他所教的課程之一就是怎樣以新的方法種植和保養種子。他得到了一片土地。那塊地在城牆外麵,靠近一個小村莊。源帶領他的學生上那兒去,他將學生組成了一支有四路縱隊的小隊伍。在街上,源闊步走在學生們的前麵,他為他們買的是鋤頭而不是槍,他們把鋤頭扛在肩上走。過路的行人瞪著他們看,許多人停下手中的活盯著他們,驚奇地大聲說:“這真是稀奇!”源聽到一個老實巴交、愚魯遲鈍的黃包車夫喊道:“哦,如今我在城裏天天看到新鮮事,可是沒有哪樁事比這更新鮮:用鋤頭去打仗!”

聽到這話,源不禁笑了,他回答說:“這是最新型的革命隊伍。”

當他在冬日的陽光下輕鬆地前進時,這種自豪感使他欣慰。這的確是支隊伍,是他有生以來領導的唯一的一支隊伍,它由到田間去播種的年輕人組成,當源前進時,他以兒時在父親的軍營中學會的那種節奏邁著步子。雖然源不知不覺,但他的步伐如此響亮、清晰,以至他部下的淩亂步伐也開始變得整齊,並與他一致起來。頃刻之間,他們行軍的步伐在他們身上形成了一種脈搏般的節奏。當他們穿過陰暗古老的城門時,步伐聲在長著苔蘚的牆磚間回**,回聲一直傳往牆外的鄉間,這一節奏在源心中開始形成短小精悍的詩句。這種事很久沒有發生過了,仿佛他剛從撲朔迷離的迷津中走出,仿佛現在的工作使他寧靜,使他神清氣朗,並升華為詩篇。他凝神屏息地等待著,當這些詩句向他湧來時,他以在土屋逗留的那幾天中感受到的久遠而清晰的快樂捕捉住了它們。三行生氣勃勃的詩清晰地出現了,可是還缺少第四行。路已快到盡頭,那塊地就在眼前,他倉促中竭力想將最後一句詩擠出來,可它卻毫無蹤影。

他必須將這些詩句從心中驅除出去,因為這時他的學生中間響起了一片低語和怨言。他們上氣不接下氣,說源領他們跑得太快了,他們不能跑這麽快,鋤頭又這麽重,他們吃不慣這樣的苦。

因此源必須拋開他的詩,他真誠地安慰他們說:“我們到了,就是這塊地。在開始種地之前,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那些年輕人躺在那塊地旁邊的田埂上,汗真的從他們蒼白的臉上淌了下來。他們胸部起伏,喘著粗氣。其中隻有幾個農村小夥子沒有陷入這樣的窘境。

他們休息時,源打開了裝有外國良種的袋子。青年們都將雙手握成杯狀,源將那些飽滿的金色種子倒進他們手中。現在他覺得這些種子特別珍貴。他想起了他怎樣在萬裏之外的異國土地上種植這些種子,想起了那個白發老人。他自然也想起了那個與他接吻的外國姑娘。當他堅定地將種子倒出來時,他想起了這一切。他希望她沒有那樣做過!可那一刻終究救了他,使他孤獨地踏上了他的人生旅程,直到他找到了梅琳。他迅速掄起鋤頭開始挖地。“看,”他對觀望著的學生說,“鋤頭必須掄起來!開始可能要費些力,因為你們一上來不可能像這樣揮動鋤頭。”

他像那個老農曾經教他的那樣上下揮動著鋤頭,鋤頭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那些年輕人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試著像他那樣揮動鋤頭。爬得最慢最遲的是那兩個農村小夥子,他們雖然清楚地知道怎樣使用鋤頭,卻拖拖拉拉地不願動彈。源看出了這一點,厲聲喊道:“你們怎麽不幹?”

聽到這話,源生氣了,他迅速地回答說:“是的,如果你知道怎樣將田種得更好,你就不必離開家,去尋找掙錢更多的活計了。更好的種子、更好的耕作方法和更豐碩的收獲也會使你的生活更好。”

這時,在源和他的學生周圍已聚集了一小群村裏來的農民。他們驚奇萬分地站著,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年輕學生帶著鋤頭和種子出來種地。起初他們誠惶誠恐,默不作聲。但看到那些年輕人不會使用鋤頭,他們立刻開始咯咯大笑。當源說這些話時,那些農民已感到不那麽拘束了。有個人高聲說:“先生,你錯了!無論一個人怎樣工作,無論他播什麽種子,一切收獲都是由老天爺決定的!”

源不知為什麽受不了當著學生的麵遭到反駁,所以他不屑搭理這個無知無識的人。如同沒有聽到這蠢話一般,他教學生們怎樣將種子播進田壟,怎樣在種子上蓋上一定厚度的土,最後又怎樣在每一田壟的盡頭插上標牌,說明種子的名稱、播種時間以及播種人的姓名。

那些農民目瞪口呆地看他們做這一切,對這種精耕細作感到好笑。他們放肆地笑著,高聲說:“你數過每粒種子嗎?”“兄弟,你已給每顆種子取了名字,記下了它的皮色了嗎?”另一個喊道:“我的媽呀!如果我們這麽細心地照料每一顆小種子,我們十年也不會有收成!”

源的學生對這些粗俗的玩笑不屑回答,那兩個農村小夥子是所有人當中最氣憤的,他們高喊:“這些是外國種子,不是你們在地裏播的一般種子!”農民們的嘲謔使他們比老師還要起勁地工作。

過了一會兒,嬉笑聲在觀望的人群中沉寂了。他們沉下了臉,感到無趣,好像碰巧似的一個接一個吐了口唾沫,然後轉身回村去了。

然而源十分快樂。他們繼續播種。撫摸著手中的泥土,他感到心情舒暢。這泥土十分肥沃,它襯著金黃色的外國良種,真令人賞心悅目。這天的工作就這樣完成了。源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帶有快意的疲倦,但這種疲倦使他精神煥發。他抬起頭來,看到了那些年輕人,他們中間即使最蒼白的這一下也有了清新健康的臉色,雖然迎著西麵吹來的寒風,他們的全身卻很暖和。

“這是個取暖的好方法,”源笑著說,“這比什麽火都強。”那些年輕人為了使源高興,便大聲笑起來,因為他們喜歡他。但那幾個農村小夥子雖然臉頰紅紅的,卻有點悶悶不樂。

那天晚上,源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將一切寫下來告訴梅琳。因為對他說來,每晚告訴梅琳他一天是怎樣度過的已像吃飯喝水一樣必不可少。寫完了信,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眺望那座城市。暗淡的舊房子鱗次櫛比,參差錯落,一群群地擠在一起,在月光中顯得黑黝黝的。但在這些舊房子之中,到處都有些高大的有紅屋頂的新大樓突兀地聳立著,它們有棱有角,具有異國情調,許多窗戶裏燈火通明。穿過整個城市的幾條新馬路顯現出燈火輝煌的寬闊的軌跡,使月光黯然失色。

源就這樣住在這座城裏,白天忙於工作,整個晚上則用來寫信給梅琳。她寫給他的信要少些,但寫得穩重,詞句少而精,卻並不單調乏味,因為她的話言簡意賅。她告訴他,愛蘭在離家幾個月之後又回家了,他們夫婦倆將一個月的旅遊一延再延,直到現在才回來。梅琳寫道:“愛蘭比以前更美了,可是她失去了她的溫柔,也許她的孩子會將這種溫柔帶回來。那個孩子再過不到一個月就要出生了。她常回家來,因為她說在自己的舊**睡得更舒服。”她還告訴他:“今天我第一次真正地為病人動手術,那是截去一個婦女的腳。她的腳在兒時被裹起來,一直裹到現在,已形成了壞疽。我不害怕。”她說:“我永遠喜歡與那些棄兒一起玩耍,我也是其中的一員,她們是我的妹妹。”她還常常告訴源一些棄兒說的可愛的孩子氣的話。

有一次她寫道:“你的伯父和他的大兒子要求盛回家來。他們說他花錢太大手大腳。現在,他們不能從老家的土地上收到租金,長媳又不願將她丈夫的薪金寄往國外,而別處也找不到大筆的款子,因此盛必須回來,因為他很快就會缺錢了。”

讀這封信時,源沉思著,想起他最後一次看到盛的情況:他穿著精致的新衣,走在那個外國大城市陽光燦爛的街道上,舞動著一根閃閃發光的小手杖。自從他注意修飾儀表,他的確花了大量的錢。盛毫無疑問得回家,銀錢短缺毫無疑問是使他回家的唯一原因。源接著又想起了那個向盛獻媚的女人。他想:“盛最好還是回來。我很高興他終於要離開她了。”

梅琳總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源告訴她的每一個問題。當冬天日漸寒冷時,她告誡源穿上厚一些的大衣,吃得好一些,睡眠要充足,不要過度勞累等。她還多次關照源在舊教室裏要注意防風。可他在信中提到的一件事她始終沒有回答。他在每封信中都寫道:“我沒有變。我愛你,我等待著。”可她對此從不回答。

不管怎麽說,源認為她的信寫得完美無瑕。每個月四次,在那一定的日子裏,源知道他晚上回屋去時總能如願以償地在桌上發現她長長的信,信封上是她那清晰小巧的字體。每個月中的這四天成了源的節日。為了預見自己必然會得到的歡樂,源買了一個小型的日曆,預先將他會收到信的日子在日曆上標上記號。他用紅筆將它們標出,看了一下,到新年一共還有十二個這樣的日子。到過年時就會有假期,他將回家去看她。過年之後的日子他沒有做記號,因為他心中有一種隱秘的希望。

可是孟有時會強迫他出去,這時源就與孟到某個茶館裏坐上一晚上,聽孟和他的朋友發牢騷。因為孟並不如當初源看到他時那麽春風得意。源聽著,聽出孟依然憤世嫉俗,依然大聲疾呼要反對這個時代,甚至是新時代。一天晚上,在一條新街上剛開張的茶館裏,源、孟和四個青年軍官在一起吃飯,這些年輕人對一切都感到不滿。桌上的燈起先太亮,然後慢慢地暗了。菜上得太慢,使他們不太滿意。他們想喝一種外國白酒,卻買不到。跑堂的在孟和其他四個軍官中間穿梭奔忙,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不時地擦著他的光頭,生怕得罪了這些皮帶上佩著寒光閃閃的手槍的青年軍官。甚至當歌女們進來,學外國的時髦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時,這些青年人依然未能盡興。他們大聲嚷嚷,說這個歌女的眼睛怎麽小得像豬眼睛似的,那一個又長了一隻蒜頭鼻,這個太肥,那個太老,直到所有的歌女眼中滿是眼淚和怨恨。源雖然也認為她們不漂亮,卻不由得同情她們,他終於說:“算了吧,不管怎麽說,她們總得掙錢糊口。”

一個軍官聽了大聲說:“我看她們最好挨餓。”他們爆發出青年人的哄笑聲,站起身來,他們身上的刀把撞擊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然後他們離開了茶館。

那天晚上,孟送源回他的住所。他們一起沿街走著,孟吐露出他的不滿,說:“事實上我們都窩了一肚子火,因為我們的領導沒有公平地對待我們。在革命中,我們人人平等,每人機會均等,這是原則。可是現在我們的領導正在壓迫我們。我的司令,你認識他,源,你見過他,哼,他像個舊軍閥似的坐在那兒,每月作為這個區的軍隊首長領到大筆薪金,而我們年輕人總被困死在一個位置上。我當時很快被提升為隊長,提升得如此之快,以至我充滿了希望,願為我們偉大的事業赴湯蹈火,因為我期望能青雲直上。雖然我費心勞神地工作,可我粘在這兒了,我始終是個隊長。我們都不可能再往上升了。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這個司令害怕我們,他害怕我們有一天會勝過他。我們年輕力壯,更有才能,所以他壓製著我們。這難道是革命精神嗎?”孟在一盞路燈下停了下來,向源提出這些尖銳的問題。源看到孟的臉像他過去在憂鬱的少年時代一樣,充滿了憤慨。當時有幾個過路人好奇地在旁邊盯著他們看。孟看到他們,便降低嗓門,繼續往前走,最後,他十分煩惱地說:“源,這不是真正的革命。必須再有一場革命。這些人不是真正的領導,他們像舊軍閥一樣自私。源,我們年輕人必須重新開始。人民大眾還是像以前一樣受壓迫,我們必須為他們重新奮起。如今我們所有的領導都已將人民大眾忘得一幹二淨了……”

孟衝到他們麵前,朝那個外國人喊道:“你敢,你敢!”他撲向那個白人,抓住他的胳膊,將它們扭在他的背後。可那個水手不願這麽輕易地就束手就擒,他可不在乎孟是個隊長或是什麽別的。對他來說,與他不同種族的人都一樣,都是卑賤的,他轉過來罵孟。若不是源和車夫跳到他們之間擋開那些拳擊,他們在相互憎恨中會撲向對方撕打起來。源痛苦地懇求孟:“他喝醉了,這個家夥,他隻是個普通人,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他一邊說一邊迅速地將那個醉醺醺的水手推進了遊樂廳的大門,那個醉漢到了那兒便忘了這場爭吵,徑自尋歡作樂去了。

源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些零碎銅板,遞給那個車夫,於是這場爭吵就此平息了。那個車夫是個矮小幹癟的老人,一天到晚吃不上一頓飽飯。他很高興事情能這樣了結,感激之餘他略略笑了一下,說:“你懂道理,先生!確實,一個男子漢不能跟孩子、女人或醉漢計較。”

孟氣喘籲籲地站在那兒,他對那個水手的氣還沒有完全消掉,依然怒氣衝衝,不能自禁。當他聽到那可憐的笑聲和陳腐的俗話,看到那個挨打的人有了幾個銅板便很容易地息了怒火,他簡直不堪忍受。是的,他受不了。這時,那個外國人對中國人的侮辱在他心中激起的憤慨莫名其妙地變了味。他默默無言,但眼中又重新閃出憤怒的光,現在這目光落到了那個黃包車夫身上。孟屈身對準那個車夫的臉打了一記耳光。源看到孟這麽做,禁不住叫了起來:“孟,你這是幹什麽?”為了這殘酷無情的一巴掌,源急忙又從口袋裏找出一個銅板給那個車夫。

但那個人沒接這錢,他站在那兒,給打蒙了。這一巴掌突如其來,出乎他的意料。他張口結舌地站在那兒,嘴角淌出一些血來。突然,他彎下腰抓起黃包車的把手,隻對源說了一句“這一記比任何外國人打得都狠”,就走了。

源站著躊躇了一會兒,思忖是否要跟孟走,使孟不至在憤怒中進一步做出什麽過火的舉動。但他又急切地想趕回自己的屋子,因為這是第七天晚上,他眼前清晰地出現了那封信等待著他的情景,所以他又一次讓孟單獨地、怒氣衝衝地走了。

終於快到年底了,從年底到放假隻有幾天的時間,一放假源就可以重新見到梅琳了。在那幾天裏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某種等待的方式,他在等待著他獲得自由的那一天到來。他竭盡所能地做好他的工作,但這時他的學生對他來說已不再充滿活力或意義,他已不能傾心關注他們,了解他們究竟學得是好是壞。他早早地上床,巴望夜晚快些度過,也早早地起床,以工作來度過白天。可無論他怎樣做,時間還是過得太慢,就像時鍾已停止了轉動。

有一次源去看孟,他計劃和孟乘同一趟火車回家,因為這時孟也放假了。雖然孟總是強調他是一個革命者,即使永遠不回家也無所謂,但現在他心中煩躁不安,渴望著某種變動,盼著能有某些他做不到的事情發生。他願意回家,因為他沒有更好的事可做。他再沒有跟源談起那回他打一個平民的事,好像他已把這件事忘了。如今,一種新近產生的怒氣又充塞著孟的心胸,這是因為老百姓甚是冥頑不化,居然不願意在新政府規定的那一天過新年。事實上一般的人都習慣用陰曆,而年輕的新人則希望用與外國一樣的陽曆,人們已被搞糊塗了。新政府在街上張貼了布告,命令所有的人將慶祝活動安排在陽曆新年。人們聚集在一起觀看布告,有的不識字,就聽人群中的讀書人將那道命令一字一句地念出來。人們到處都在竊竊私語:“不管怎麽說,新年的日期怎麽能這樣安排呢?如果我們早一個月送灶王爺,老天爺又會怎麽想?我們打賭,老天爺也不會以外國的太陽算數!”他們固執地堅持己見,婦女們不做年糕和菜,男人們也不願去買紅對聯貼在門上以求吉利。

年輕的新統治者對人們如此執迷不悟感到非常惱火,他們製作自己的新對聯,對聯上不寫神佛之類的內容,而代之以革命的內容。他們派出自己的雇員,以強製手段將這些對聯貼在老百姓的門上。

源沒有回答,他確實不知說什麽才好,因為他能夠理解對立的雙方。

在以後的兩天中,源注意了一下,果然發現許多人家的門上都貼著新對聯。他沒有聽到一句表示異議的話。男人和女人看著貼在門上的紅紙,保持著沉默。也許有人會偶爾大笑一聲,或對地上的塵土吐口唾沫,然後繼續走他的路,好像心中充滿了某種不願告人的東西。男男女女都像平常一樣勞作,好像他們並沒有什麽過節不過節的事。雖然所有的房門上都熱熱鬧鬧,張貼著嶄新的紅紙對聯,但人們似乎視而不見,隻是有意地以慣常的態度做著日常工作。源禁不住偷偷發笑,雖然他知道孟的氣憤另有原因,但如果有人問他,他也會承認人們應該服從命令。

在那些日子裏,源對任何小事都報以欣悅的微笑,因為不知為什麽,他總感到梅琳一定變了,變得更熱情了。雖然她沒有對他所寫的有關愛情的詞句做出任何反應,但她讀到了這些詞句,他相信她至少不會將它們忘得一幹二淨。對他來說,這可算他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一年,因為他對這一年充滿了希望。

源懷著這樣的希望開始了他的假日,即使是孟的怨氣也無法向他投下陰影,但是如果他讓孟隨心所欲的話,孟在這天的旅途中幾乎會同他吵起來。事實上,孟心中壓抑著一種隱秘的怒氣,什麽事都不能順他的心。在火車上,孟很快就對一個富人發火了,那個人敞開身上穿的皮袍,占了兩個人的位置,因此一個看上去窮一些的人不得不站著。過了會兒,孟同樣又對那個窮一些的人發起火來,因為他忍受了這種事。源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半開玩笑地推了推孟,說:“你對什麽都不滿意。你不喜歡富人因為他們富,不喜歡窮人因為他們窮。”

但孟心中正惱火,一點也不願任何人開他的玩笑。他惱怒地轉向源,用低沉凶狠的音調說:“是的,我對你也同樣不滿,你容忍一切。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溫暾的人,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看到孟惡狠狠的樣子,源不禁變得嚴肅起來。他沒有答話,因為所有的人正盯著孟看,而孟壓低嗓門不讓他們聽到他在說什麽。他的臉依然怒氣衝衝,眼睛在倒掛的濃眉下閃閃發光。人們害怕這個人,他的皮帶上插著一把手槍。源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但在沉默中,他不得不承認孟說出了真理,他感到受到了點傷害,雖然他知道孟不是針對他,而是在對一種無形的東西生氣。源冷靜地坐了片刻,這時火車正沿著蜿蜒的鐵道穿過峽穀、山坡和田野。源陷入了沉思,自問他是個怎樣的人,他最需要的又是什麽。確實,他不是個偉大的革命家,也永遠不會是,因為他不能像孟一樣恨得長久。他不能,他隻能氣一陣子,恨上片刻,但絕不會長久。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種他能在其中工作的和平。他最喜愛的工作就是他現在的工作。他度過的最好的時光是他用來教育學生的時光——除了他用文字傾訴他的愛的時刻……

源不禁羞愧地大笑起來,血湧上了他的臉,使他臉上發燒。源暗暗地詛咒自己,因為他知道,在目前的狀況下,將自己那些隱秘的想法向孟披露是不適宜的。

但有什麽相逢會像夢中的相逢一樣甜蜜呢?這天晚上到家時,源是跳上台階進屋的,可屋裏一片靜寂。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仆出來向他請安,說:“女主人說要你立刻到你大堂哥家去,他們設了家宴正為國外歸來的二少爺洗塵。她在那兒等你。”

當時他渴望知道梅琳是否與太太一起去了的心情,要比他對盛回家的興趣更為強烈。但無論他多麽想知道這一點,他也不願意問一個仆人,因為仆人會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個男人和一個姑娘聯係在一起。因此他必須耐心等待,等他到了伯父家裏,他就可以知道梅琳是否在那兒。

多少天以來,源一直在夢想他將怎樣先見到梅琳,他總是夢到他單獨地同她相遇:當他跨進房門之後,他們就神奇地單獨會麵了。不知為什麽,他認為她一定會在那兒。可事實上她不在那兒。即使她在他堂哥的家裏,他也不能指望單獨見到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除了冷靜有禮,絕不敢在她麵前顯得有什麽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