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因緣、牽絆、情分、血緣關係……你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但就是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有著斬也斬不斷的牽係。就算換地方住,你們兩人今後也會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歲月。

直到搬遷期限隻剩下兩個月時,你才得知你母親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你同進退。

陽子——

你父親消失一個多月後,那些人來到了你家。

11月,某個略帶寒意的星期天早晨,你懶洋洋地在客廳看著電視,吃著比平常略晚上桌的早餐。

你不知去哪裏尋找父親,你問遍了父親公司的人與親朋好友,卻一無所獲。

天氣預報說,三美市一整天都有雨,縣內的內陸地區有可能會下初雪。窗外天色陰暗,玻璃上黏著雨滴,但雨聲被電視的聲音和二樓傳來的吸塵器噪聲徹底蓋過。你母親已經先一步吃完早餐,難得打掃起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此時門鈴響起。

你按下客廳牆壁上的對講機:“您好,請問是哪位?”

“您早,不好意思,一大早來府上打擾。鈴木先生平時很照顧我們,請問方便和您聊一下嗎?”

你來到玄關處,從門上的貓眼望出去,有兩個男人站在那裏。其中一人高大肥胖,另一人矮小瘦弱,戴著眼鏡,是一對典型的勞萊與哈台(1)。

他們自稱是你父親的朋友,但你對那兩張臉都沒印象。

你打開門,矮個兒男率先鞠躬,說道:“抱歉,突然登門拜訪。”

背後的高個兒男也輕輕點頭致意。兩人的大衣上都沾著細小的雨滴,似乎是淋雨走來的。

“呃,不會。抱歉,家父現在不在家……”

“請問……他是不是一直沒回家?”矮個兒男問道。

你點頭說“是”,然後察覺出一件事。

一般人聽到要找的人不在家,都會認為是出門了,但他剛才的詢問方式仿佛知道你父親離家出走的事。

“唉,我們也一直聯絡不上鈴木先生,正傷腦筋呢。這件事跟他的家人有關,方便讓我們進屋說明嗎?”

矮個兒男雖然語氣沉穩,話中卻流露出不容分說的壓迫感。

你更加篤定,這兩個人一定跟你父親的失蹤有關。

坦白說,你有不好的預感,但也隻能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否則無從確認。反正他們也不像會乖乖吞下閉門羹的人。

“好吧……請進。”

你招待兩人進入家中。

“打擾了。”兩人脫下鞋子,拎著大衣走進屋內。

矮個兒男年紀和你父母相仿,穿著高雅的三件式西裝。他慈眉善目,麵帶微笑,講話客客氣氣的,舉止斯文有禮。

反觀高個兒男,年約四十歲,外形和矮個兒男截然不同。他穿著一身喪服般的黑西裝,搭配酒紅色襯衫,稱不上有品位;他長相凶悍,雙頰肥胖下垂,令人聯想到鬥牛犬。盡管高個兒男隻是靜靜地尾隨矮個兒男進屋,但他那肥碩的身軀便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我去叫我媽過來。”

你帶著他們來到客廳,朝二樓呼喚母親。

你母親一下樓,矮個兒男便深深低下頭,高個兒男也跟著鞠躬。

“太太,您好,鈴木先生平時很照顧我們。”

“哦,這樣啊……”你母親搭腔。

她也跟你一樣,不認識眼前的兩人。

母親來到你身旁,壓低音量問:“他們是誰?”

“不知道,好像是爸爸的朋友。”

矮個兒男聽了,趕緊朝你母親遞出名片,正式自我介紹:“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敝姓永田,是律師。”

名片上的頭銜是“永田法律事務所律師”。

“您是律師呀?”

你母親仔細打量著名片。

“是的,旁邊這位是遠藤社長。”

高個兒男在永田的提醒下遞出名片:“您好,敝姓遠藤。”

直到這時,你才首次聽到高個兒男講話,果真聲如其人,低沉厚實。他名片上的頭銜是“遠藤企劃代表人”,但完全看不出是什麽公司。

你母親從遠藤手中接過名片,動作有些畏縮。這也不能怪她,因為對方給人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

看到律師與異常嚇人的流氓臉社長,本來就有不好預感的你,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請問有什麽事?”

經你一問,永田笑眯眯地回答:“跟鈴木先生有關,有一件事我們必須知會他的家人……方便坐下來詳談嗎?”

永田瞥了餐桌一眼。

“啊,好的,請坐。”

你請他們坐下,你母親這才回過神來,去廚房準備茶水。

永田和遠藤與你們母女倆麵對麵圍桌而坐,接著永田開口,娓娓道出來意。

“我們今天前來……”永田溫和的眼眸裏隱約閃過一道寒光,“……主要是想結算鈴木先生向遠藤社長商借的款項,簡單說就是欠債。”

你心頭一驚:“不會吧?”另一方麵,你又無奈地心想:“我就知道!”

欠債。自從聽說父親需要一大筆錢後,你心裏便隱約有此預感。但親耳聽見真相,你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更何況,遠藤這個男人看起來絕非善類。

“欠債……這是真的嗎?”你母親詢問。

永田微笑點頭:“沒錯。”

“請問他借了多少?”

永田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張A4紙放在桌上。那是借據,金額高達三千兩百萬,上麵有你父親的簽名和蓋章,是他本人的筆跡沒錯,連印章都沒漏。

“啊……”你母親一怔。她並不是被龐大的金額嚇到,而是狀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負責居中協調債務償還相關事宜,卻突然聯絡不上鈴木先生,正傷腦筋呢。我很擔心他出事,所以趕緊來府上拜訪。”

“我爸為什麽借了這麽多錢?”你勉強擠出聲音問道。

永田皺起眉頭,一臉同情地搖搖頭:“聽說是投資股票和期貨失利。”

“投資失利……”

你不知道這件事。

你身旁的母親倏然睜大眼睛,恐怕她也不知情。

“泡沫經濟真恐怖啊。這幾年,許多知名企業連續倒閉,波及的不隻是企業,還包括個人。鈴木先生熱衷於泡沫經濟時期盛行的投資理財,聽說剛開始他隻是覺得好玩,又能賺點小錢,誰知道……”

根據永田的描述,你父親抱著玩票心態開始投資,意外發了筆小財,隨後便一頭栽進去了,怎知沒過多久就遇上了經濟崩盤。你父親利用信用貸款進行了比手頭現金還多出很多的大型投資,頓時陷入多重負債的危機。

泡沫經濟時期,你還是高中生,小純不幸被卡車撞死。“投資理財”這個名詞在當時似乎紅極一時。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當時經濟很景氣,許多不懂投資的人光靠買賣股票就賺了大錢。不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到頭來,隻有少數懂得見好就收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大多數人等到察覺時,已經騎虎難下,因此債台高築,就像鈴木先生。放心,我不怪他。鈴木先生又沒做錯事,他隻是無法擠進幸運列車的一般大眾,輸了一場看似十拿九穩、其實十賭九輸的遊戲罷了,我怎麽忍心苛責他呢?隻要把錢還清就沒事了。”

永田微微一笑,笑得你心裏發寒。

他該不會要我們代替爸爸還錢吧?坦白說,我們根本辦不到。

“可是,呃……我們家沒有這麽多錢。”你吞吞吐吐地說。

永田笑容不改,點頭附和:“當然,當然,借錢的是鈴木先生,冤有頭,債有主。遠藤社長是正派的金融業者,絕對不會強迫他的家人還錢的。”

是嗎?

你稍微鬆了口氣。

不過,說真的,那名長得像鬥牛犬的魁梧男子,始終抱著胳膊坐在旁邊聽你們說話,與“正派”兩字八竿子打不著。

永田繼續說:“我們不會逼迫鈴木太太和小姐還錢,而是要經由法律途徑來結算,這點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經由法律途徑來結算?

你們當時一定沒有聽懂這句話。

永田大概也料到了,自行補充說明:“這幢房子將拿去抵押,進行法拍。”

“什麽?”你忍不住大叫,“法拍?您是說,要把房子拿去拍賣嗎?”

“是的。”

“那我們該怎麽辦……”

“隻好請兩位搬出去了。”

“什麽……”

你瞄了母親一眼,隻見她嘴巴微張,呆若木雞。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宛如時間靜止。窗外傳來淅瀝的雨聲。

你打破沉默:“這、這怎麽行?!”

“你跟我抱怨也沒用啊。”

“可是——”

你正想抗議,旁邊突然響起“砰”的一聲。

悶不吭聲坐在永田旁邊的遠藤怒拍了一下桌子。

那張流氓臉變得更加凶惡,朝著你和你母親大吼:“開什麽玩笑!有借有還聽不懂啊?這種事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呀!”你母親發出慘叫,身體蜷縮在椅子上。

你也條件反射地縮了下身子。

短短一瞬間,你就被恐懼感所籠罩。

好可怕,不要,好想逃!

但人在家中,根本無處可逃。遠藤微微抬起屁股,朝你探出身子,恐怖的鬥牛犬臉貼了過來。

“少說夢話了!不爽就馬上給我湊齊三千兩百萬啊!”

“對、對不起。”

你扭過身子,用發抖的聲音道歉。

你母親在旁邊鐵青著一張臉。

遠藤刻意大聲“嘖”了一聲,同時上下打量你們母女,接著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還是說,你們願意用工作來還債?這位太太雖然年紀大了,臉長得還不賴嘛;女兒比較普通,但也不差。喜歡母女通吃的有錢人多得是,應該不是完全沒搞頭吧?”

你心裏一涼。你不用想也知道遠藤說的“工作”是什麽,你絕對不會答應。

謊稱這名恐怖男子是正派人士的律師,半帶笑意地出聲製止:“遠藤社長,別這樣強人所難嘛。”

“哼。”遠藤往後一退,大大方方地坐回椅子上。

他稍微遠離後,你的壓力減輕了些,你母親也籲了口氣。

“哎呀,抱歉抱歉,遠藤社長平時很和善的,隻是沒什麽耐心。你們想想,被人家惡意倒債,沒人能忍住這口氣吧?”

永田再次打開公文包,拿出幾份文件平攤在桌麵上。

“這份登記文件還請兩位過目,抵押權設定寫得很清楚。上上個月,鈴木先生為了清償債務,一口氣付清了房屋貸款,解除了銀行設定的第一抵押權,把相關權利移交到了擁有第二抵押權的遠藤社長手上……”

你父親似乎被債務逼得走投無路,答應了遠藤出讓土地和房屋抵債。

一口氣還清房貸的目的,是為了重設抵押權。難怪他突然需要一大筆錢,而且不惜利用公司的優退製度。

“——好了,雖然得請兩位搬出去,但也不是要你們立刻離開。法拍要等過完年的4月才開始,兩位隻要3月底前遷離就行了,你們還有很充裕的時間搬家。”

永田說完稍做停頓,掃視你們母女。

“沒問題吧?”

旁邊的遠藤再次投來凶狠的目光。

你們沒有搖頭的權利,對方也是依法行事,一旦你們拒絕,恐怕會被要求強製搬離。

“是。”你母親率先答道,你也跟著點頭。

“哎呀,太好了。”

永田露出燦爛的笑容,遠藤的表情也有所緩和。

“請、請問……你們知道我爸爸目前人在哪裏嗎?”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露出苦笑。

“不知道。”永田把頭一撇。

“找不到人。”遠藤冷冷地回答,“一個大男人如果真心想逃,除非通緝他,否則很難找到。”

這番話聽來格外具有說服力。

種種跡象顯示,你的父親逃走了。

他在離開前便想好了還錢的方式,由此可見,這場失蹤並非為了躲債。他不想麵對的,是拿房子抵債後所要繼續上演的三人家家酒。

永田提出的搬遷期限是2001年3月底。

你們目前的首要之務是找到新的住處。問題是,你母親沒有工作,單憑你每月十二萬的微薄薪水,要過每月付房租的生活實在很辛苦。

直到此刻,你才深刻感受到自己隻是“賴在家”的窮忙族。

你必須在積蓄花光前勸母親出去工作,自己也得換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才行。

然而,說得容易,就你所知,留在家鄉工作的同學中,沒有人的實領月薪超過二十萬的。就算你們母女能省吃儉用度日,你也沒自信能照顧你母親的晚年。

一想到未來要跟母親單獨生活,你就感到惶恐不安。

沒錯,當時你以為自己會一輩子跟她住在一起。

你並不是特別孝順的孩子,真要說的話,你絲毫不感謝她對你的養育之恩。若問你對她的感情是喜歡或是厭惡,答案會是後者。

從小你母親的眼裏就隻有弟弟,總是對你冷嘲熱諷,愛理不理。

不過,你也無法完全擺脫實質上的撫養責任。

因緣、牽絆、情分、血緣關係……你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但就是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有著斬也斬不斷的牽係。就算換地方住,你們兩人今後也會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歲月。

直到搬遷期限隻剩下兩個月時,你才得知你母親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你同進退。

這天晚餐期間,你心想,再不確認住處就來不及了,於是提議周末一起去房屋中介看看。

不料,她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哦,我不去。我有地方可以住,你找自己的房子就好。”

“咦?”

你挨了一記悶棍。

“哥哥說,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就去他家住吧。”

這裏的“哥哥”指的是你住在長野的舅舅,你隻在掃墓時見過他一次,記得他跟太太育有一女。

“媽,你要住在舅舅家?”

“是啊。”你母親若無其事地說。

“所以,我們以後要分開住?”

“是啊。”她依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你自認為斬也斬不斷的牽係,竟然輕輕鬆鬆就被你母親斬斷了。

“你自己一個人住也比較輕鬆吧?”

這倒是真的。每當你母親不懷好意地問你“還不結婚啊?”的時候,你總是恨不得搬出去住。

想到今後不用跟母親朝夕相處,你覺得輕鬆多了。

所以,你“嗯”地點頭。

你母親睜大雙眼問道:“你怎麽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你心想:我才想問你呢。

時間來到3月中旬,你母親即將動身前往長野。那天一早就下起了毛毛雨,這種天氣即使不撐傘,走在路上也不會有什麽感覺,但往往一回過神,就會發現自己已渾身濕透。

那天是星期天,公司休假,你送母親到離家最近的三美車站。

“這座小鎮三天兩頭下雨,怪煩人的。”

清晨天空昏暗,你們漫步在住宅區,你母親說話時臉上依然掛著那抹惹人厭的笑。

大型物品已經事先用宅配寄過去了,因此,你母親的行李僅有一隻手提箱,仿佛隻是去旅行幾天。

前往車站的那條路,有一半與你跟小純的上學路徑重疊。

離開家門,經過第一個十字路口時,你憶起遺忘已久的初戀。

我跟山崎學長是在這裏道別的嗎?他現在在做什麽呢?當漫畫家是他的夢想,不知道實現了沒?

走了一會兒,你們來到了較寬的二線道馬路,往右是以前念的初中,往左是車站。

你們往左拐。

你母親悄聲歎了口氣。

你知道她又想起小純了。沿著這條路往右走一段距離,就是小純出事的地點。

“媽,我問你,如果小純還活著,你覺得他現在在做什麽?”

你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麽藥,竟然問母親這種問題。

“咦,這個嘛……”

你母親麵露喜色,她展現想象力的機會來了。

“我想,他一定在東京的大公司上班,已經結婚生小孩了,說不定還會接我過去住呢。”

你母親的假設永遠都是那麽以自我為中心,其他現實人物都被她排除在外,包括你。

唉,也對,她就是這種人。

或許你隻是想弄明白,母親是否完全沒有改變。

總算看見車站了,你沒有陪她進站台,隻在檢票口送別了她。

“你也快點找個好人家嫁了,聽懂了沒?”

離別之際,你母親還不忘耳提麵命。

“少管我。”

你說出了真心話。

“好吧。”你母親說完輕輕一笑,揮揮手說了聲“再見”,隨後消失在檢票口內,仿佛真的隻是去旅行。

你的淚水就此決堤。

與母親道別後,你去站前的超市買了中午要吃的三明治和作為晚餐的冷凍炒飯,然後回家打開門鎖,走進玄關。

你試著說“我回來了”,當然無人響應,尾音消失在虛空中,顯得有點好笑。

從前四個人一起住過的家,如今隻剩下你一人。

而你也即將搬離此地。

新家已經找好了。反正一個人住,那就選交通方便一點的吧。你在公司附近租下公寓,為了節省房租,你打算在老家住到3月底再搬走。

永田律師說3月底前搬走就好,而且不需要特別打掃,不用清空家裏,用不到的東西放著就行。

你在客廳吞下三明治後,放空腦袋,看電視打發時間。信息節目、猜謎節目、光看演員就知道凶手是誰的兩小時懸疑劇回放、傍晚的時事八卦評論……你不覺得這些節目有多好看,隻是想打發時間。

一眨眼,窗外天色已暗,黏在窗戶上的水珠反射著屋內的亮光。看來外頭依舊細雨綿綿,隻是肉眼看不清楚罷了。

回想起來,你母親從未離開過家,今晚是你獨處的第一個夜晚。

你的肚子餓了。即使隻是一直看電視,肚子還是會餓。

你把冷凍炒飯放入微波爐裏加熱,吃完後又心不在焉地看起電視。

你看了綜藝節目三小時特輯和當紅偶像團體主演的特別偶像劇。現在剛好是電視節目的換檔期,特輯節目看都看不完,晚上的節目比起白天的好看一點。

你完整地看完了偶像劇,接著去洗澡。洗完澡後,你忽然想小酌一杯。在此之前,你從來不曾興起在家裏喝酒的念頭。

你本來想出門買酒,但突然靈光一閃,打開了廚房的櫃子。

櫃子最上層藏著“一隻鳥”。

那是酒瓶上的標簽。

你母親不喝酒,所以,這是你父親的收藏。

你拿起酒瓶,標簽內側寫著“波本威士忌”。你聽過波本,但不知道那是怎樣的酒。

你取出酒杯,斟了一點酒。

瓶口傳來咕嘟聲,介於黃色與褐色之間的**滾入杯中。這就是人家常說的琥珀色嗎?

你把鼻子湊近杯口嗅了嗅,那味道聞起來跟啤酒相去甚遠,香醇中帶著苦味。

你平時都喝啤酒或是沙瓦(2),不曾喝過沒有氣泡的酒類。

你端起酒杯,輕舔了一口。

濃烈的酒味直衝鼻腔,味道很香,但酒精濃度也很高,才淺嚐一些,便使你口中發熱。這就是成熟男子喝的酒嗎?

啊,不過好像可以加水稀釋。

直接喝太嗆了,你索性把水倒進杯子裏,大約加了四倍的水,將琥珀色衝淡成淺黃色。

你又喝了一口。

嗯,還不錯。

雖然衝得似乎有點太稀了,不過對你來說剛剛好。

你端著酒杯坐回沙發上,環視整個客廳。

這是你從出生到長大,再熟悉不過的家。遺憾的是,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你在這裏仍然找不到歸屬感。

為了預留一些賴床時間,你把手機鬧鍾設為早上六點,隨後放回了桌上。

然後,你小口啜飲著淡酒,茫然地回憶起自己的家人。

去世的弟弟、失蹤的父親和遠走高飛的母親。你發現他們或許不能稱之為家人,隻是曾經是家人的一群人罷了。

小純究竟為何而死?父親如今人在何方?母親曾經感到幸福嗎?

你不知道。

你們明明是一家人。

擁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然而,不管你再怎麽努力拚湊記憶碎片,你仍不了解任何人。

“你當然不懂。”

酒杯中傳來你懷念的聲音。

那是小純——你死去的弟弟——的聲音。

變淡的波本酒裏有個小小的、橘紅色的影子在緩緩遊動,你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那是有著金魚外形的小純的鬼魂。

這是你們姐弟倆相隔十年後的重逢。

你跟當年一樣,泰然自若地接受了他的存在,無奈地笑了笑。

“小純,你沒跟著媽去長野?”

小純的牌位被你母親帶走了。

“我不住在那塊木板裏,而是住在姐姐的腦袋裏。”

“也是。”

是啊,這就是鬼魂。

“姐姐啊,我之前不是說過嗎?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懂,何況其他人的呢?不對,‘想了解別人’這種行為本身就很蠢。人隻是一種自然現象,沒有道理可言。”

對,他之前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包括家人在內嗎?我們隻是剛好生為一家人?”

“沒錯。姐,你又不是自願當爸爸和媽媽的小孩的,不是嗎?我也是啊,相信爸爸和媽媽也是。就跟雨水隻是從天上滴下來一樣,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生在哪裏,而剛好生在同一個家庭的人就叫‘家人’,如此而已。”

“可是……”你說出了心裏的感受,“這樣太寂寞了。”

原來我很寂寞嗎?

你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感覺。

“會嗎?你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吧,自己高興就好,反正真相根本沒人知道。你不了解我,不了解爸爸,不了解媽媽,也不了解你自己。”

“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

“對,就像媽媽對我的幻想。”

母親的幻想。

你思索了幾秒,將腦中的家人篡改成美好的版本。

前途無量的模範生弟弟、腳踏實地工作的父親、美麗賢淑的模範母親,以及……平凡而幸福的我。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曾經住著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蠢死了。”你歎氣道。

啵啵啵,杯中響起泡泡破掉的聲音。

鬼魂笑了。

“姐姐啊,好運不久就會降臨囉。”

鬼魂笑著消失在酒杯中。

手機鬧鈴逼你回到了現實中,時間已是早上六點。原來,你不知不覺在沙發上睡著了。

鬼魂說對了。

好運偶爾也會降臨。

從2001年4月起,你順勢展開了人生初次的獨居生活。

你的新家距離公司隻有五分鍾的路程。你選了三美市郊國道旁的一幢小公寓,屋子小到沒有隔間,比老家狹窄許多,不過對單身女子而言已經很夠用了。

你從零開始打點新家的水電瓦斯。盡管存款還有剩餘,但考慮到將來,老家原有的家電和家具,你決定能用則用。衣櫃、洗衣機和電視機被你勉強塞進了房間,不過之前的冰箱實在太大,你隻好去電器行買了台一人用的小冰箱。肥皂、洗衣液、垃圾袋等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你都在百元商店搞定了。

隨著新生活步上軌道,你嚐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特興奮感。

頭一個月忙東忙西就過去了,當你差不多已習慣獨居生活時,不料——

那天,下班後你一如往常地走回住處。

這一帶的治安並不差,但畢竟是一個女生,所以你寧可繞遠路,走有明亮街燈和熱鬧店家的國道。

行經便利商店時,有人從背後喚住你。

“呃,不好意思!”

你回頭一看,隻見穿著便利商店製服的店員從店裏小跑著追了上來。

怎麽了?

這家便利商店位於你返家的路上,你這個月進去買過兩三次東西,對這位店員有印象。他是個膚色白皙的瘦小男子,頂著微鬈的褐色長發,氣質陰柔。你記得上次就是他在櫃台幫你結賬的。

難道我當時忘記拿找零了?

怎知,那名男子下一秒便來到你麵前,喊出你的名字:“你姓鈴木對吧?”你措手不及。

“咦?”

“你是鈴木陽子……對嗎?”

他的語氣中帶些遲疑,這次叫出了你的全名。

“是,我是……請問你是哪位?”

“果然!”店員的表情像吃了定心丸,他接著報出了自己的名號,“我是山崎啊!初中美術社大你一屆的山崎。”

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呃,鈴木,你該不會忘記我了吧?”

“不不不,我還記得……你是後來轉學的山崎學長,對吧?”你用疑問句說。

“沒錯,就是我。”

美術社的山崎是你的初戀對象,你當然記得一清二楚,隻是眼前的男人與記憶中的他差異甚大。

這麽說來,學長的確個子不高,身材清瘦,膚色白皙,但他當時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青澀內向許多。

“呃……你變了好多,我都認不出來了。”

山崎苦笑:“對啊,我初中時都戴眼鏡。”

那好像不是主要的原因。

“山崎學長,你搬回來住了?”

你記得他全家搬到金澤了。

“哦,對,我回來念大學,後來就一直住在這裏……”山崎轉頭瞥了一眼身後的便利商店,“……啊,我隻能出來一下下。抱歉,半路叫住你,方便和我交換手機號碼嗎?”

“咦,啊,好。”

你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山崎也掏出自己的手機,你們交換了號碼。

“謝啦,我再打給你。”

山崎羞赧一笑,轉身小跑著奔回店裏。

你發現自己內心正小鹿亂撞。

“那個時候啊,我其實是想跟你告白的……”

後來,山崎靦腆地道出事實。當時你剛與他溫存過,兩人窩在他家的**聊天。

“我就知道!”你不禁脫口而出,“我也偷偷喜歡你很久了……那時候還以為你會跟我告白呢。”

“哈哈,原來是這樣。抱歉,我太膽小了。”

“沒關係,我也一樣。”

你依偎在山崎的臂彎中。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你想對初中二年級的自己說:“恭喜你,你們是兩情相悅,你並沒有多心。你的初戀會在十年後的未來開花結果。”

交換手機號碼的隔天,山崎主動打來,你們自然而然地從過去聊到了近況。得知彼此目前都還單身,都沒有交往對象,他便邀你下次放假時一起去看電影。你本來就打算下檔後要租那部電影來看,加上本身你也在暗暗期待著學長的邀約,於是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成年男女單獨約去看電影,當然不可能看完後各自回家。走出電影院,你們去了連鎖居酒屋用餐小酌,稍微打情罵俏後,你便跟著山崎回家了。

山崎家距離你所租的房子不超過一公裏,沒想到竟是近水樓台。

他直到高中畢業都跟父母住在金澤,後來因為考上了Q市還不錯的藝術大學,從此便在故鄉開始了獨居生活。大學畢業後,他先進入Q縣的公司上班,然後在兩年前——二十七歲的時候——得到了漫畫新人獎,借此辭去了正職。

“好厲害!你真的成為漫畫家了。”

你初中時就對山崎未來的理想抱負感到很佩服,如今他實現願望,你更崇拜他了。

你難掩興奮,山崎卻顯得有點尷尬,聳聳肩說:“沒有啦,我太晚才得獎,現在還無法光靠畫漫畫過活。”

得到新人獎後,他在雜誌上刊登過幾次短篇作品,不過單靠微薄的稿費無法維生,所以才在便利商店打工。

所謂的漫畫家,必須能在雜誌上長期連載作品,定期推出單行本,才算獨當一麵。

仔細想想,把興趣當飯吃本來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還在努力爭取連載的機會,不知不覺已經快要三十歲了。一想到未來的人生,我就覺得很害怕……”

不安歸不安,就在你們交往剛滿三個月的8月來臨時,山崎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邀你到他的住處。他說自己將在超市上架率頗高的知名漫畫雜誌上刊登長期連載作品。

當時,山崎說出了如漫畫般的戲劇性台詞:“能爭取到連載都是因為你,你是我的女神!”

你對漫畫一竅不通,也沒有協助他作畫,認為這是他多年來的耕耘成果。但山崎說:“自從跟你在一起後,靈感便源源不絕,全是你的功勞。”

你不認為自己幫了什麽忙,不過很高興他這麽想。

山崎所謂的“重要的事”並非取得連載機會,而是不得不改變目前的生活形態。

“你願意陪我去東京嗎?”

一旦開始在雜誌上連載作品,就需要常常跟東京的出版社開會,還得雇用助手,因此他必須住在東京或東京近郊。

聽到“東京”二字,種種回憶湧上你的心頭。

念高中時,你因為看了連續劇而對東京心生向往。在家鄉過得不如意的你,認為隻要去了東京,或許就能找到自己的歸屬。高中畢業時,你還曾衝動地前往東京,跑去都廳瞭望台看風景。

“還有,請你嫁給我。”初中時錯失告白時機的男人,這次鼓足了勇氣開口,“我們的重逢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你也這麽認為。

與初戀情人再會並墜入愛河或許是巧合,但這份巧合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漫畫這個行業非常嚴苛,就算有了連載機會,也不表示未來就會順順利利。你跟我在一起可能會吃苦,但我會鉚足全力加油,努力讓一切步上軌道!”山崎強調了當漫畫家的不穩定,“即使如此,隻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有力量麵對挑戰。我需要你,請你跟我一起走。”

我需要你——聽到這句話,你默默下定決心。

或許你還沒察覺,但你長年以來所渴求的,就是這麽一句話。

你知道自己隻是個平凡的女人,論能力、論長相都是普通人,但你還是強烈渴望被人需要,因為那是母親不曾給過你的東西。

你點頭應允:“嗯,對我而言,你也是不可或缺的。”

你以為自己找到了追尋已久的避風港。

那不是故鄉小鎮,不是有家人在的那個家,也不是接下來要去的東京。

而是山崎的身邊。

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歸屬。

當時你是這麽想的。

那是2001年的夏天。

那是飛機攻擊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不久前發生的事。

(1).勞萊和哈台是兩位美國演員,長期搭檔演出滑稽片。——譯者注

(2).一種兼具汽水的清爽與酒精的刺激的調和酒。——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