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孤獨死案例暴增的現代,在獨居者家中發現“沒有明顯犯罪痕跡”的遺體的概率,可能遠遠超過在深山和樹海中的。

起初,綾乃也以為鈴木陽子是單純的孤獨死。

但是,調查其生平經曆後,她嗅到了濃濃的犯罪氣息。

奧貫綾乃為期兩天一夜的出差到了第二天,設定在早上七點的鬧鍾還沒響,她已提前醒來。

綾乃爬出被窩,脫下代替睡衣的襯衣,走入浴室。

她先衝了個痛快的熱水澡,使身體清醒。

**映在洗手台的鏡子裏。自從決定回歸職場後,她就很注重飲食和運動,但身體的某些部位還是因不敵年歲而鬆弛,無法和勤練柔道時相比。

有些變化則與年齡無關。

肚臍下方有道數厘米長的蟹足腫疤痕,這是生女兒時所造成的。當時是緊急剖宮產,因此留下了明顯的縱向疤痕。

從前自以為是隱藏版魅力的粉紅色小巧**,如今也宛如褐色小石。這是女性成為媽媽後必然會產生的生理變化,即便她在法律上已經不再是母親,體態也回不去了。

綾乃像是盡量不看向鏡子似的擦幹身體,隨便吹幹頭發後便穿上了內衣、襯衫及**。

接著她回到房間,將窗簾全部拉開。

陰天的朦朧日光照亮了室內。

這裏是鈴木陽子的故鄉Q縣。這家旅館是位於縣政府所在地——Q市總站——附近的十三層樓高的商務旅館。

她透過該區最高的建築物的窗戶鳥瞰市區街景。

前方可見總站南側的中央出口,大馬路從圓環延伸至旅館的方向。以地理位置來說,車站對麵應該看得見山,不過大概因為是陰天的關係,她連山的影子也沒瞧見。

車站前,許多穿西裝或製服的通勤人員交錯而過。路上的行人沒有撐傘,由此可見沒有下雨。

綾乃將筆記本攤在窗邊的桌上,邊看邊吃著昨晚在便利商店買的三明治。

這兩個星期,她發郵件聯絡了好幾個地方政府機關,總算查清楚了鈴木陽子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戶籍變動。

一共有九本戶籍謄本被送到綾乃手上,也就是說,鈴木陽子曾經更動過八次戶籍。

發現遺體的隔天,綾乃與狹山市公所確認後得知,鈴木陽子至少結過兩次婚。接著,她又從之前的戶籍數據推測出鈴木陽子可能結過三次婚。實際一一確認戶籍後,她確定鈴木陽子結過四次婚,而且沒生過小孩。

當然,多次結婚和離婚並不違法。

值得注意的是,與鈴木陽子結過婚的男人,除了第一任丈夫山崎,其他三人皆在婚後一年內死亡。

綾乃按照戶籍數據在筆記本上記下重點,重新檢視鈴木陽子的生平。

1973年10月21日出生於Q縣三美市

【戶籍地:Q縣三美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鈴木陽子】

2001年8月22日與山崎克久結婚

【戶籍地:東京都練馬區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山崎陽子】

2004年6月27日與山崎克久離婚,複姓鈴木

【戶籍地:東京都調布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鈴木陽子】

2009年1月住民票異動至東京都中野區

2009年11月1日與河瀨幹男結婚

【戶籍地:東京都三鷹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河瀨陽子】

2010年7月24日與河瀨幹男死別

2010年9月1日複姓鈴木

【戶籍地:東京都三鷹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鈴木陽子】

2011年2月10日與新垣清彥結婚

【戶籍地:埼玉縣狹山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新垣陽子】

2011年12月10日與新垣清彥死別

2012年2月1日複姓鈴木

【戶籍地:埼玉縣狹山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鈴木陽子】

2012年3月12日遷居“Will Palace國分寺”

2012年7月1日與沼尻太一結婚

【戶籍地:茨城縣取手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沼尻陽子】

2013年4月7日與沼尻太一死別

2013年5月26日複姓鈴木

【戶籍地:茨城縣取手市 戶籍上登記的姓名:鈴木陽子】

2013年秋天死於“Will Palace國分寺”公寓內

2014年3月4日發現遺體

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後可以看出,鈴木陽子與山崎的第一段婚姻明顯與其他三段婚姻不同。

根據綾乃昨天在金澤與山崎本人碰麵時所聽到的描述,他們過著平凡的婚姻生活。山崎或許沒有說出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但綾乃從他的話中嗅不到犯罪氣息。

相較之下,鈴木陽子與其他三人的婚姻顯得疑點重重。

其中最吊詭的是,三人接連在婚後一年內死亡。

鈴木陽子與山崎在2004年離婚後,經曆了五年的空窗期,直到2009年才與第二任丈夫河瀨結婚,但也從此步入死別與再婚的循環。

疑點還不止這些。

後三任丈夫與鈴木陽子結婚後,究竟住在哪裏呢?

綾乃翻著筆記本。

上麵寫著鈴木陽子從2009年11月再婚後的住民票異動記錄。雖然她陳屍在“Will Palace國分寺”,然而,住民票上的地址並未遷至該處。

2009年11月與河瀨幹男結婚

搬到東京都三鷹市牟禮××ד三鷹Ester”

2011年2月與新垣清彥結婚

搬到埼玉縣狹山市下奧富××ד共同住宅田中”

2012年7月與沼尻太一結婚

搬至茨城縣取手市和田××ד光之家”

每次鈴木陽子結婚後,都會更動戶籍,將夫妻倆的住民票地址改為新居。

發現遺體隔天,綾乃去調查戶籍時,順道拜訪了位於狹山市的“共同住宅田中”,向長年住在隔壁的女子詢問了鈴木陽子(當時她姓新垣)的情況,得知她與鄰居幾乎沒有往來,彼此僅打過幾次照麵,鄰居感覺她不常在家,她丈夫更是不見蹤影,鄰居甚至沒發現她已婚。

在那之後,綾乃又前往三鷹市的“三鷹Ester”及取手市的“光之家”附近簡單打聽了消息,得到了一樣的結果:有人見過疑似鈴木陽子的女子,卻沒人見過她丈夫的身影。

綾乃還去問了所有的房東與房屋中介,聽說簽約時來的都是鈴木陽子一人,沒人見過她的丈夫。

由此可見,這些登記的地址都是幌子——至少能確定三位丈夫都沒有入住。

案情不如綾乃原先所想的假結婚那麽單純,鈴木陽子極有可能涉入了更加駭人的犯罪計劃。

如果推測屬實,那她並非孤獨死,而是被人謀害的。

這麽一來,遺體被貓啃食這件事,意義將變得完全不同。

鈴木陽子會不會根本沒養貓呢?如果她不是動物囤積者,那群貓會不會是殺害她的凶手帶進屋子裏的?凶手難道是打算破壞遺體,混淆死因,才將貓群與屍體一同關進密室?

鈴木陽子和鄰居缺乏往來,遺體得經過一段時間才會被發現,以此來隱藏案件的話,還算是個不錯的手法。

在日本,每年都會找到十萬具以上的離奇死屍,警方當然不可能一一詳加調查,隻能依據有限的人手及預算,從十萬這個龐大的分母中鎖定明顯具有犯案跡象的案子來調查。反過來說,若是從遺體上看不出明顯的犯罪痕跡,警方就不會視之為刑事案件。

最具代表性的案例就是在深山或樹海等自然環境中發現的離奇死屍。這些遺體大多嚴重腐爛,找到時已是白骨一具,別說調查疑點,連查明身份都有困難。其中應該有不少人是死於謀殺並遭到了棄屍,但若找不到明顯的犯罪證據,警方就不會追查其死因,而是當成自殺或意外死亡處理。

案發地點換成民宅也一樣。

不,在孤獨死案例暴增的現代,在獨居者家中發現“沒有明顯犯罪痕跡”的遺體的概率,可能遠遠超過在深山和樹海中的。

起初,綾乃也以為鈴木陽子是單純的孤獨死。

但是,調查其生平經曆後,她嗅到了濃濃的犯罪氣息。

鈴木陽子及其三任丈夫,難道都是死於他殺?

倘若真是如此,單憑一名轄區刑警是不可能明查到底的,這麽做有越權之嫌。待她掌握一定程度的證據後,必須稟告上級,交由上麵裁示。

總而言之,當務之急是完成鈴木陽子的身家調查。

綾乃這次自掏腰包出差有兩個目的。其一是在金澤與山崎會麵,找他問話,並取得鈴木陽子的照片。這項任務已在昨天完成。其二是查出鈴木陽子的母親——她唯一的血親——的下落。

被告八木德夫(待業,四十七歲)的證詞三

在“Kind Net”,梶原負責照顧我,算是我的負責人吧。對,就是之後和我一起住進鹿骨那個家的那個梶原。他像是神代先生在“Kind Net”的左膀右臂。

他們說要先介紹一下住處,接著我就被梶原帶去了“Kind二館”。對,那是“Kind Net”在足立區的公寓。

它其實隻是兩層樓的組合屋,與其說是公寓,更像是門很多的倉庫。房間隻有三疊大,地板乍看是木紋地板,但那應該是橡膠或塑料貼皮。房間裏有一張小床、桌子和電視;一樓有大家共享的洗手台、廁所和淋浴間。整幢房子裏共有十個房間,裏麵住的都是“Kind Net”收容的遊民。

老實說,我本來以為住處會更像樣一點,所以問了梶原:“就是這裏嗎?”結果他生氣地罵我:“你還挑啊?!”他說這裏能遮風避雨,能洗澡,還有電視可看,比露宿街頭來得好多了吧。

“Kind Net”辦公室的神代先生對我那麽好,相較之下,梶原的態度卻這麽惡劣,一點都不體貼。

我也不清楚詳情,不過“Kind Net”似乎擁有好幾幢類似的公寓,我猜“Kind二館”的所有人都是由梶原一人負責的。

接著,梶原帶我去看醫生,看的是精神科。醫生是神代先生的朋友,我們沒聊幾句話,他就幫我開了患有精神疾病的診斷書。我們利用診斷書申請因病無法工作的生活補助。

啊,不,我從頭到尾都站在旁邊看,主要由梶原與社會福利機構的人員洽談,申辦手續。他要我“低頭自言自語,裝得像病人一點”,反正我就照做。

現在每個地方政府的經費都很短缺,就算有精神疾病,也沒那麽容易申請到生活補助。他們會先讓申請者投靠家人,慘一點的還可能被當場趕走。不過,梶原說“Kind Net”很了解怎麽做才能通過申請,照他的話做準沒錯。

他說對了,我馬上就通過了審核。

我本來以為每個月可以領到十三萬甚至更多,但我真正拿到手的隻有三萬。每個月我從社會福利機構領到補助金後,就會原封不動地交給梶原保管,再由他撥給我少得可憐的三萬元。

因為我要付房租和水電、瓦斯費,以及床和電視租金。然後,大概還有餐費和管理費吧?每個月“Kind Net”都會以各種名目要我繳付十萬以上的費用。

是,那裏基本上供餐。梶原每個月都會送來十公斤的米,還有許多食物調理包和罐頭。唉,乍看是很多,但每天三餐吃下來,到月底還是會不夠。

不,我從來沒想過“Kind二館”的生活質量是否有月付十萬的價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隻要稍微抱怨,梶原就會生氣,我有點怕他。可是,想到自己整天遊手好閑,卻有人願意提供吃住,還有少少的三萬現金可拿,我就覺得不該怨東怨西。

神代先生說是這個社會“拋棄了我”,但我認為一定是自己哪裏有問題,或哪裏不好,才會被這個社會遺棄的。神代先生和“Kind Net”對我伸出援手,我當然要感謝他們。

是的,我不認為自己受騙或被壓榨。

不過……

住進“Kind二館”後沒多久,我開始滿腦子想死。

雖然接受了生活補助,還有地方可住,但我還是跟當遊民的時候一樣,終日遊手好閑。我幾乎整天都待在房裏看電視,隻有每個月繳完各種費用、領到那三萬元時,才能喝點小酒,打打小鋼珠……

我知道自己對社會毫無貢獻。明明接受了生活補助,應該要振作才對,但我就是完全提不起勁兒去找工作。我也覺得自己這樣很可悲,非常可悲……

我一天會出現好幾次想死的念頭,覺得再活下去也沒意思,補助金用在我身上真是浪費。即使如此,我依然沒有勇氣自殺。

我就這樣鬱悶地過了一整年,某天梶原突然對我說:“老爹想找你一起吃個飯。”

呃,大概是去年正月……對,2013年1月左右。

我當然乖乖地跟著梶原走,我們來到了有樂町的一家烤肉店。是的,當時隻有我和神代先生及梶原三人。

我完全不明白神代先生為什麽要找我吃飯,反正他們叫我盡量吃,盡量喝,我就不客氣地飽餐了一頓。

我已經好多年沒吃過像樣的烤肉了,真的很好吃。我不停地向神代先生道謝,他才對我說:“我有事情想找你幫忙,對你來說不是壞事。”

不,他當時完全沒提到殺人,一點跡象也沒有。

神代先生問我有沒有駕照,有沒有嚴重肇事記錄,我說沒有,他就要我兼差當司機。他說工作內容很簡單,有了這份兼差,即使沒有補助金,我也能住進更好的公寓,每天愛吃什麽就吃什麽。

當時我已很久沒工作過了,甚至已有十年以上沒開過車,覺得自己一定做不來。但神代先生鼓勵我說“放心吧”,強調這份工作真的很簡單,不大需要跟人打交道,說我可借此自力更生,讓人生重新來過。

所以,我決定不妨嚐試看看。

我無法具體形容那種感覺。或許我一直都想好好工作,隻是自從宣告破產後,我信心全失,提不起勁兒做任何事……是啊,不僅社會拋棄了我,我也放棄了我自己。

那時,我覺得神代先生拯救了我。

誰知道後來會變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