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後,我經常去看望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我習慣坐在她們的露台上。我對自己很不滿,內心很苦悶。一想到自己年歲漸長,人生卻平淡無奇,就感到十分羞愧。我的心情很沉重,就像要把我撕裂一樣。露台上,要麽聽見有人說話,要麽聽見裙子發出的沙沙聲,要麽聽見翻書的聲音,真是聲聲入耳。莉達白天接診病人,分發書本,經常打傘進村,從不戴帽子;晚上談論地方自治會和學校的事情。很快,我就習慣了這一切。這個苗條漂亮的姑娘,櫻桃小嘴、輪廓分明,神態永遠那麽嚴肅。隻要談到嚴肅話題,她總是冷冷地對我說:
“這個您不感興趣。”
她對我沒有什麽好感,因為我是風景畫家,我的作品沒有反映農民的困苦。她認為,我對她獻身的事業漠不關心。記得有一次我經過貝加爾湖畔,看見一個布裏亞特族(2)姑娘,她騎在馬上,穿著藍布襯衣和褲子。我問她能否把她的煙鬥賣給我。她一邊說話,一邊輕蔑地看著我這張歐洲人的臉,還有我的歐式帽子。過一會兒,她就不想繼續說下去了,然後一聲嗬斥,絕塵而去。莉達也是這樣,似乎把我視為異類。當然,她從未表現出對我的不滿,但我能感覺到。我坐在露台上,很是煩惱,自言自語道:“不是醫生卻給農民看病,那不是在欺騙嗎?如果有兩千公頃土地,做慈善還有困難嗎?”
她的妹妹米修斯倒是無憂無慮,和我一樣,過得很自在。早上起床後,她立即拿起一本書走到露台上,躺在圈椅裏讀起來,兩隻腳幾乎不落地。有時她帶著書躲進椴樹林蔭道,或者走進田野。她整天都在聚精會神地看書。看著她眼睛疲倦、一臉茫然、極度蒼白的樣子,你能想象持續閱讀,大腦有多麽疲勞。
每次我到她家,她看見我就會臉紅,於是放下書,兩隻大眼睛看著我的臉,急著給我講新聞:下房煙囪起火了,雇工在池塘裏捉到了一條大魚。平時,她總是穿著淺色上衣和深藍裙子。我們一起散步,摘櫻桃做果醬,或者劃船。她跳起來摘櫻桃,在船裏劃槳時,透過袖口,就能看見她那瘦弱的胳膊。有時我寫生,她會站在旁邊,歡呼雀躍。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大約九點鍾,我去沃爾恰尼諾夫娜家。在公園裏,離房子還有很遠距離,我一邊散步,一邊找白蘑菇。那年夏天長了很多這種蘑菇。我記好蘑菇的位置,方便下次和格尼婭一起采摘。暖風吹拂,我看見格尼婭和她母親走出教堂,她倆都穿著淺色連衣裙,格尼婭用手壓著帽子,生怕被風吹跑。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們在露台上喝茶。
我這人無牽無掛,總想為自己的懶散找點理由。所以在我看來,夏天的清晨,在鄉村度假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綠油油的花園到處都是露水,濕漉漉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房子周圍彌漫著木犀草和夾竹桃的清香;年輕人剛從教堂回來,在花園裏吃早飯;大家穿著入時,心情舒暢。如果知道他們身體健康、衣食無憂,整天悠閑自在,你就會希望自己一輩子都這樣就好了。我也是如此,在花園裏漫步,準備整天、一個夏季都這樣到處轉悠,漫無目的,飽食終日。
格尼婭提著籃子出來了。看得出,她似乎知道或預感到我在花園裏。我們一塊兒采蘑菇、聊天。如果她問我問題,就會走到前麵看著我。
“昨天,村裏發生了奇跡,”她說,“瘸腿女人佩拉格婭病了一年,什麽醫生、什麽藥都不管用,可是昨天有個老太婆在她麵前悄悄地說了些什麽,她的病就好了。”
“這不算什麽,”我說,“發生奇跡肯定不限於病人和老婦人。健康本身不就是奇跡嗎?生命本身呢?凡是不可理解的,都是奇跡。”
“那些不可理解的東西,您不害怕嗎?”
“不怕。無法理解的現象,我會勇敢麵對,不會屈服,我能駕馭。人應當意識到自己比獅子、老虎、猩猩和自然界的一切更勝一籌,甚至那些看似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現象也是如此。否則他就不是人,而是什麽都害怕的老鼠。”
格尼婭相信我作為畫家,知識淵博,即使不知道,也能準確猜測。她渴望我能將她帶進永恒而美麗的世界,帶進那個更高層次的世界,她認為我對那個世界很熟悉。她和我討論上帝、永生和奇跡。我從不認為一個人離開人世後,本人和自己的思想就會消失,於是回答道:“是的,人是不朽的,我們將永生。”她聽了,信了,也沒要我去證明。
我們往回走,她突然停下來,說道:
“我們的莉達真了不起,不是嗎?我非常愛她,任何時候,我都願意為她獻出生命。可是請您告訴我,”格尼婭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告訴我,您為什麽老是和她爭論?為什麽您很煩惱?”
“因為她不對。”
格尼婭搖搖頭,熱淚盈眶。
“無法理解!”她說道。這時,莉達剛好從什麽地方回來,手裏拿著馬鞭,站在台階上。在陽光的映襯下,苗條身材顯得格外漂亮。她正在大聲叮囑一名雇工,然後匆匆忙忙接待了幾個生病的村民。帶著忙碌和焦慮的神情,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時打開這個櫃子,打開那個櫃子,然後上樓。大家找了她很長時間,喊她吃午飯。她進來時,我們已喝完湯。所有這些細節,至今我還記得一清二楚。那天雖然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但是今天回憶起來還如身臨其境。午飯後,格尼婭坐進圈椅開始看書,我坐在露台上。大家都不說話。天空烏雲密布,下起毛毛細雨。天很悶熱,也沒有風,似乎這天永遠都不會結束。葉卡捷琳娜也來到露台上,手裏拿著扇子,有點昏昏欲睡。
“啊,媽媽,”格尼婭一邊吻她的手,一邊說道,“白天睡覺不好喔。”
母親愛格尼婭,格尼婭也愛母親。一個進了花園,另一個就會站在露台上,對著樹林呼喊:“喂,格尼婭!”或者“媽媽,你在哪兒?”她們總是一起祈禱,篤信上帝,即使不說話,也能相互理解。待人接物,母女倆如出一轍。葉卡捷琳娜很快就適應了我,也喜歡我。隻要我兩三天沒有去,她就會派人來問我是不是生病了。她也會熱心地打量我的素描畫,和米修斯一樣,很坦率,有話就說。她也會向我講述發生的事情和自家的秘密。
母親很崇拜自己的大女兒。莉達不喜歡說親熱話,隻說正經事兒,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母親和妹妹看來,她是一個很神聖,也很神秘的人,就像水兵們眼裏的海軍上將,總是坐在艦長室,令人琢磨不透。
“我們的莉達真了不起,”母親經常說道,“不是嗎?”
這時下起了蒙蒙細雨。
“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小心翼翼、四下張望了一下,好像在搞陰謀詭計,壓低了聲音,然後繼續說道,“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隻是,您也知道,我有點擔心。學校啊,藥房啊,書本啊,這些都很好,但是為什麽要走極端呢?二十三歲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一天到晚圍著書本和藥房轉,一不留神,時間就過去了……該出嫁了。”
格尼婭看書太認真,臉色蒼白,頭發散亂。她抬起頭,望著母親,似乎在自言自語:“媽媽,一切聽從上帝安排。”
然後,她又埋頭看書。
別洛庫羅夫來了,穿著束腰外衣和繡花襯衫。天黑了,晚飯吃了很長時間。莉達又談起學校和巴拉金——那個把全縣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人。晚上我離開時,感覺那天過得好漫長,人也太閑了。想到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無論持續多長時間終會走到盡頭,我心裏不禁一陣悲傷。
格尼婭把我們送到門口。也許是因為她陪我度過了一天,離開她,我倒覺得有點無聊。這一家子很有魅力,對我十分親切。那個夏季,我第一次有了畫畫的衝動。
“請告訴我,您的生活為何這麽蒼白乏味呢?”和別洛庫羅夫一起返回時,我問他。“我的生活很乏味、很單調,過得也很艱難,那是因為我是畫家,一個怪人。羨慕別人、對自己不滿、懷疑自己,多年來,為此飽受折磨。我一直很窮,到處漂泊。您呢,身體健康,一切正常,您有土地、有身份。為什麽您的生活會這麽無趣呢?為何生活沒有給您帶來什麽?比如,您為什麽沒有愛上莉達或格尼婭呢?”
“您忘了,我愛另一個女人。”別洛庫羅夫回答道。
這個女人和他住在一起,名叫柳博芙·伊萬諾夫娜。我每天都能看到她,很豐滿、很壯碩、很矜持,活像一隻肥母鵝,穿著俄式連衣裙,戴著念珠,老是打一把小陽傘。仆人不停地喊她吃飯喝茶。三年前,她來這裏租房避暑,就一直住了下來。很明顯,她不會再離開。女人比他大十歲,把他管得很嚴,每次出門,都要請示她。她經常哭,很像男低音,深沉渾厚。我轉告她,如果繼續鬧下去,我會立即搬走。然後,她就不哭了。
返回住處,別洛庫羅夫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我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情意綿綿,似乎我戀愛了。我想說說沃爾恰尼諾夫娜一家人。
“莉達隻會愛上地方自治會成員,而且要像她一樣,把自己奉獻給學校和醫院,”我說道,“噢,為了她,不但要加入地方自治會,還要踏破鐵鞋,就像追求童話故事裏的姑娘一樣。米修斯呢?太可愛啦,米修斯!”
別洛庫羅夫慢吞吞地說道,“哎呀”,然後囉囉唆唆,大談社會問題——悲觀主義。他振振有詞,好像我在和他一決高下。究竟什麽會讓人更沮喪?是幾百公裏荒無人煙、單調乏味、燒得精光的大草原呢?還是一個人坐下來高談闊論,又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離開?
“這不是悲觀主義或樂觀主義的問題,”我煩躁地說道,“問題在於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有頭腦!”
別洛庫羅夫認為這是針對他,一氣之下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