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來莫斯科看他了。她借口看婦科病,每兩三個月離開一次S城,她丈夫將信將疑。到了莫斯科,她入住斯拉維揚斯基集市旅館,然後立刻派人聯係古羅夫。古羅夫過來看她,神不知、鬼不覺。

一個冬天的早晨(前晚信使已經來過,他外出了),他照例去看安娜。他和女兒同行,正好順路,他打算先送女兒去上學。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著。

“現在是三度,還下著雪。”古羅夫對女兒說,“隻有在地麵上,雪片才會融化。大氣層高空的溫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為什麽冬天不打雷?”

他也解釋了。他一邊說,一邊想:他要去幽會,沒人知道,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過著兩種生活:一種是公開的,凡是在意的人都能看見,沒有秘密,亦真亦假,這和他的親朋好友別無二致;另外一種卻是秘密的。很多事情混在一起,荒誕不已,也許是一種巧合。凡是他感興趣、對他很重要有價值的,凡是他真誠麵對、不欺騙自己的,凡是構成他生活內核的,他都秘而不宣。凡是他弄虛作假、偽裝自己、掩蓋真相的,例如在銀行工作,在俱樂部討論,他的“賤貨”,以及和夫人一起出席慶典,都是公開的。他獨立判斷,不相信所見所聞,宣稱秘密和夜色掩蓋了每個人真實而有趣的生活。私生活都隱藏著秘密。有教養的人總是緊張焦慮,個人隱私必須得到尊重,或許就是那個原因吧。

古羅夫把女兒送到學校,就向斯拉維揚斯基集市旅館走去。到了那裏,他脫下皮衣,然後上樓,輕輕敲門。安娜穿著他喜歡的那件灰色連衣裙。昨天晚上,她就盼著見他。舟車勞頓和漫長等待讓她身心疲憊。她臉色蒼白地看著他,沒有一絲笑容。古羅夫剛走入房間,安娜就撲進他的懷裏。兩人慢慢親吻了很長時間,似乎兩年沒有見麵。

“噢,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他問道,“有什麽新聞?”

“等一等,我會告訴你的……現在,我說不出來。”

她沒法說話,反倒哭了,於是轉過身,用手帕捂住眼睛。

“讓她哭吧。我坐下來等她。”他坐進圈椅暗想道。

然後他搖鈴,請服務員送茶。他喝著茶,安娜背對著他,站在窗邊哭泣,因為**,因為想到生活如此酸楚艱辛,因為他們隻能偷偷見麵,不能示人,就像竊賊一樣。難道他們沒有毀掉自己的生活?

“得了,別哭了!”他說道。

顯然,他們的愛情故事不會很快結束,他也看不到盡頭。安娜越來越依戀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場鬧劇終將結束,她會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也不會相信。

他走過去扶著她的雙肩,想和她打情罵俏。對麵剛好是穿衣鏡。

他的頭發開始花白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年自己蒼老了很多,沒有那麽帥氣了。她的肩頭暖暖的,在顫抖。他憐憫她,這麽溫柔可愛的女人。或許她和自己一樣,很快就會老態龍鍾。她為什麽這樣愛他?女人隻是看到了他的外表,沒有看到他的內在。女人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她們的想象,這是她們一生的追求。即使後來意識到錯誤,她們依然愛他,一如既往。和他相處,沒有一個女人是幸福的。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他認識了那麽多女人,分分合合,自己卻從未真正愛過她們。這種情分包羅萬象,唯獨沒有愛情。

隻有現在,頭發花白了,他才真正愛上一個人,平生第一次。

兩人相親相愛,像知己、像夫妻、像密友。似乎命中注定,卻無法理解各有家室。他們像一對候鳥,卻關在兩隻籠子裏。過去現在,彼此原諒;因為愛情,彼此改變。

以前消沉時,什麽理由都可以安慰自己。可是現在,什麽理由也不在乎了。他的內心充滿了同情,隻希望自己更真誠,更親切……

“別哭了,親愛的。”他說道,“哭一會兒就夠了……現在我們好好談談,想個辦法。”

他們商量了很久:如何公之於眾,如何不欺騙別人,如何住在一起,如何長相廝守,如何解放自己。

“怎麽辦?怎麽辦?”他抱著頭問道,“怎麽辦?”

似乎過一會兒就能找到答案。那時,兩人就能過上美好的生活。但是,他們也很清楚,前麵的道路還很漫長,最複雜、最艱巨的挑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