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二天,突擊隊的士兵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儼然一副征服者的架勢。這毫無疑問是政府有意在炫耀武力,目的就是震懾那些他們明知道根本不會反抗的老百姓。如果他們是擔心再次發生暴動而守衛的話,他們就不會一群一夥地把軍隊分遣在大街上,而一定會安排武裝力量待在壁壘裏做好守衛工作。值得一提的是,這支軍隊是我在西班牙看到的最像樣的軍隊,雖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把他們認定為我的“敵人”,但是我依然情不自禁地羨慕他們的軍容。不過我也隻能驚訝地看著他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在阿拉貢前線的時候,我見慣了衣衫襤褸、幾乎沒有武裝的民兵,不承想共和國還擁有一支這樣的軍隊。更讓我發自內心驚歎不已的不單是他們百裏挑一的身形軍姿,更是他們優良的武器裝備。他們整齊劃一地配備了全新的“俄式步槍”(這些是蘇聯支援給西班牙的步槍,但我敢肯定那一定是美國製造的)。我盯著其中一個士兵身上的那支槍仔細端詳了一番,發現它雖不是那麽完美,但比起我們在前線時用的那種糟糕透頂的老式大口徑步槍,已經是好過不知道多少倍了。這些突擊隊的士兵平均每十人就擁有一挺機槍,每人擁有一支自動手槍。而在阿拉貢前線時,我們每五十個人才可能擁有一挺機槍,至於手槍則隻能靠非法購買了。事實上,我直到現在才發現,這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從來沒上過前線的警衛隊和卡賓槍手們都擁有遠比我們先進的裝備,穿著遠比我們高檔的軍裝。我想,這大概就是所有的戰爭的共同點——後方和前線總會形成某種鮮明的對照,在西班牙,一方麵是穿戴整潔的警察,而另一方麵則是衣衫襤褸的士兵。
第一天,有些突襲隊員以挑釁性的方式給老百姓製造了許多麻煩,他們強行登上電車,對乘客進行搜查,如發現有乘客帶著全國勞工聯盟會員證,他們就會立即將其撕毀,而且還會扔到地上跺上幾腳。這引起了無政府主義者與他們之間的暴力衝突,期間還有一兩個人被殺了。不過,我猜他們也是奉命行事,很快他們就收起了征服者的架勢,逐漸變得友善起來了。一兩天後,突擊隊和老百姓們便開始相處得很好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中的很多人僅用了一兩天的時間就把當地的女孩子哄到了手。
巴塞羅那的那場戰爭最終成了巴倫西亞政府期待已久的全麵控製加泰羅尼亞的借口。他們會解散工人民兵,將他們重新編入人民軍。西班牙共和國的國旗在巴塞羅那上空到處飄揚,大概除了在前線的法西斯分子陣營裏,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情形。工人階級居住區內正在拆除壁壘,拆除的過程比建造時要緩慢得多,因為拆除一座街壘再把石頭一塊塊搬回去遠比建造它要困難得多。加統社黨大樓外麵的壁壘可以繼續保留著,有些甚至一直到了六月底才拆掉。警衛隊仍然占據著所有的有利地形。在全國勞工聯盟的大營裏,正在大規模地搜查武器,不過我相信,一定還會有很多武器被私自收藏起來的。《戰鬥報》仍在出版,但刊登的內容要經過嚴格的審查,以致到最後頭版內容幾乎完全是空白的。不過加統社黨的報紙並未列在審查之列,該報紙還在繼續發表煽動性的文章,不斷地倡導要鎮壓馬統工黨,聲稱馬統工黨是一個隱蔽的法西斯組織,還配了一幅代表馬統工黨的漫畫,漫畫裏馬統工黨被撕開了畫有錘子和鐮刀標誌的麵具,露出了一副有著納粹標記的醜惡嘴臉,漫畫被加統社黨的宣傳人員貼遍全城的大街小巷。事實很明顯,政府對巴塞羅那戰爭已經下了定論,那就是:這是一場由馬統工黨一手策劃的一次法西斯“第五縱隊”的暴亂。
旅館裏那種可怕的懷疑和敵對的氛圍,隨著戰鬥的結束已然愈演愈烈。當每個人麵對橫飛的指責時,想要保持中立就沒那麽容易了。郵局又開始營業了,國外持不同立場的共產黨報紙也隨之散播了進來,當然,他們對戰爭的報道不但極富強烈的黨派傾向性,而且對戰爭的描述與事實依舊大相徑庭。我想對於那些曾經身赴戰場並親眼看見了那裏所發生的一切的那些共產主義者而言,無疑也會對這些掩蓋和歪曲事實真相的說法感到萬分沮喪而無奈,但是他們自然還得堅持自己黨派的立場。我的一位共產黨朋友就曾經找到我——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來找我——他問我是否願意站到國際縱隊這邊,這讓我頗為驚訝。
“你們的報紙說我是法西斯,”我回應道,“當然,你們也可以把我說成是一個馬統工黨的政治嫌疑犯。”
“哦,那沒有關係的。畢竟,你也隻是奉命行事。”
我不得不告訴他,經曆了這件事以後,我不可能再參加任何在西班牙共產黨領導下的部隊了。因為那可能意味著我遲早會被人利用,來對抗西班牙的工人階級。誰也說不準這種事會不會再次發生,如果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必須選擇拿起槍杆,我也會站在工人階級那一邊,而不是與他們為敵。他對我的看法並未發表意見,但之後,整個談話的氣氛便發生了改變,畢竟,你再也不可能和一個即將成為你政治對手的人在一起各持己見、舉杯暢飲了。
旅館裏的爭吵聲此起彼伏,而與此同時,監獄裏也已經人滿為患了。戰鬥結束後,無政府主義者理所當然地釋放了俘虜。但是,警衛隊卻不然,他們把大部分俘虜都關進了監獄,常常是不經過審判便關押起來,一關就是好幾個月。而且,由於警察一貫地粗暴腐敗,總是會有很多人無辜地被拘捕和迫害,這種情況自始至終沒有得到改善。
之前,我曾提到過道格拉斯·湯普森在四月初受傷的事。從那以後,我們就與他完全失去了聯係。這是常有的事,因為傷兵會不斷地從一所醫院轉到另一所醫院。星期二的早上,我在街上遇見了他。其實,他就住在塔拉戈納醫院,大概是戰鬥打響時被送到巴塞羅那的。湯普森完全被這沒頭沒腦的槍聲搞蒙了,他問了我一個所有人都問的問題:
“見鬼!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盡力詳細地解釋了一番之後,湯普森立馬說:“我得離這種事遠點。我手臂上的傷還沒有好呢。我要回旅館去,就待在那裏哪兒也不去。”
事實總是在提醒人們,在巷戰中熟悉當地的地形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他回到了他的住處,但不幸的是,這家旅館位於警衛隊所控製的城區,結果旅館遭到了襲擊,湯普森被捕入獄。他被關進了人滿為患、沒有立足之地的囚牢裏,一關就是八天。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一些被列為政治嫌疑分子的外國人被迫逃走,而那些想保全自己飯碗的警察緊緊地盯著他們的行蹤。意大利人和德國人的情況更糟糕,他們沒有護照,時常遭到他們國家的秘密警察的追捕。一旦被捕,他們就極有可能被驅逐到法國,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將會被遣返意大利或德國,到那時,沒有人會知道等待他們的是多麽恐怖的命運。有幾個外國婦女甚至通過和西班牙人“閃婚”的方式,來獲得她們的合法地位。有一個德國女孩因為沒有任何證件而不得不接連好多天假扮成一個男人的情婦來躲避警察的抓捕。有一次我偶然碰見她從那個男人的臥室中走出來,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時這個可憐的女孩臉上寫滿了羞恥和痛苦。當然,她不是他的情婦,但她無疑會以為我是一定會這樣認為的。當然,我是不會告發她的。如果你一直以為是朋友的人向秘密警察告發了你,那麽你必然會對他恨之入骨。我被這場噩夢般漫長的戰鬥無休止地糾纏著,戰火聲吞噬著我的整個身體和靈魂,幾個日夜不眠不休、滴水未進,又累又餓的我在屋頂上既緊張又煩悶,我好像著了魔一樣地在想下一秒我會不會被別人開槍打死,抑或是不得已而開槍打死別人,想著想著我的神經幾度接近崩潰,每當門外響起砰砰的聲音時,我便緊緊地握住手槍,讓自己從噩夢中醒來繼而精神也高度緊張起來。
星期六的早晨,外麵突然想起了一陣刺耳的槍聲,人們喧囂起來了:“又打起來了!又打起來了!”我跑到街上一看,原來是一些突襲隊員在向一條瘋狗開槍。那段時間,甚至是之後的幾個月,在巴塞羅那生活過的人們,誰也不會忘記那種極度恐怖、極度令人厭惡的氛圍:對死亡的恐懼,對周圍的人的猜忌和懷疑,對敵人的仇恨;經過嚴審後多半隻剩謠言和假象的報紙,人滿為患的監獄,龐大的瘋狂搶購食物的隊伍,還有端著武器、成群結夥地在街上到處巡邏的突擊隊。
執筆至此,我一直在盡力詮釋一些我認為在巴塞羅那戰鬥中最重要的東西,然而當時的很多事情我已經有些疏於表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雖然都是些經意或不經意間的所見所聞,有些事情卻始終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至今我還記得有一次,槍聲響徹了整個街區,相隔兩三條街的人們都能聽到混亂的槍戰聲,但是依然有一位穿著時尚的婦女,胳膊上挎著購物袋,手裏牽著一條白色的獅子狗,漫步在蘭布拉大道上,或許她是一個聾子吧,我心裏這樣想;還有一個男子雙手揮動著兩條白色的手帕,衝過了加泰羅尼亞廣場那個被封鎖的無人區;而那一群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差不多花了一個多小時想穿過加泰羅尼亞廣場,可都以失敗告終,隻要他們在街角一出現,科隆旅館裏加統社黨的機槍手就朝他們開火,把他們逼退——對此我十分不解,因為很明顯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後來,我在想,他們很有可能正在舉行葬禮;而曾經在波利歐羅馬樓上博物館裏當門衛的小個子男人,他甚至把整場戰鬥當成一種社交的機會,他很高興能有英國人來看他,他說英國人太可愛了,他希望戰事結束後,我們都能再來看他,事實上,我的確去看過他;還有一個小個子男人,他躲在門後,在一片該死的槍炮聲中,仰望著加泰羅尼亞廣場上空,似乎很享受地搖搖頭,說道:“看來我們又回到七月十九日了!”他的語氣就像在評論早上的天氣不錯一樣;除此之外,還有那些正在為我做軍靴的鞋匠,開戰前,我曾去過那家鞋店,停戰後,也就是五月五日休戰期間,我又去那裏待了一小會兒。這家店要價很高,店員都是勞工總會的成員,而且很可能曾經一直是加統社黨的成員——不管怎樣,他們和我一定不在一條政治戰線上,而且他們也知道我在為馬統工黨服務,但是,他們對整場戰鬥顯然沒那麽在意,“過這種日子真夠倒黴的,你說是不是?影響我們做生意啊。打個沒完沒了,好像前線打得還不夠熱鬧似的,太倒黴了!”我敢肯定地說,很多人,甚至是大部分巴塞羅那的老百姓,對整個事件絲毫不感興趣,至少如果空襲沒有降臨在他們頭上,他們是不會那麽在意的。對於那些從未真正加入戰鬥的人來說,整個事件隻不過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而已。
這裏我隻是就我的個人經曆和體會做了一些描述。在下一章裏我將盡力探討的是一些更為深刻的話題——那就是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結果又是怎樣,整件事中到底誰是誰非,又該由誰來承擔責任。巴塞羅那的這場戰爭衍生出了很多的政治資本,因此用平衡、公正的眼光來看待這場戰爭是極為重要的。圍繞這場戰爭寫出來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如果要編冊成書的話恐怕也早已堆成山了。如果說這其中有十分之九都是杜撰的,那也絕非誇大其詞。戰爭期間發布的所有新聞報道,幾乎都是那些從未到過事發現場的新聞記者編造出來的,他們不僅沒有報道出事實的真相,而且還在報道中蓄意誤導人們。通常,公之於世的僅是一些片麵的事實。我和當時待在巴塞羅那的每個人都一樣,所目睹的僅僅是身邊的街區所發生的事情,但光是這些所見所聞就足以用來反駁那些漫天橫飛的謊言了。我之前說過,如果你對政治爭議毫無興趣,對那些黨派以及黨派內部衍生出來的政治名詞毫無興趣,你大可以忽略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像中國古代戰爭中那些將軍的禦封頭銜一樣令人迷惑不清。試圖去搞清楚政治黨派之間爭論的細節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就像一腳踏入一個臭水坑一樣無法自拔又理不清頭緒。但是,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去嚐試,去揭開事情的真相,去更深刻地探究在這個遙遠的城市裏所發生的這場混亂不堪的鬥爭,或許遠比最初所看到的表象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