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 第五講 初探及困難

一天,我發現某些神經症患者的症候是有意義的。由此,我創立了精神分析法。在治療過程中,我發現患者也將夢視為症候之一。因此,我假定夢也是有意義的。

然而,我們的演講並不準備按照曆史順序來進行,而是反著來。我們希望首先發現夢的意義,將其作為神經症症候研究的準備。反過來也是合理的,因為對夢的研究不僅是神經症研究的最佳準備,夢本身也是一種神經症的症候。實際上,所有正常人都會做夢,夢的研究也為我們帶來了不可估量的便利。如果全體人類都健康且會做夢,我們便能從他們的夢中得到神經症研究所能給我們帶來的諸多洞見。

因此,夢成了精神分析的研究對象。夢和過失相同,看上去很普通,很少被考慮到,顯然被認為沒有實際價值,但實際上夢是正常人所共有的。過失隻被科學忽視,科學對過失毫不在意,但我們加以研究,至少不會有什麽害處。人們會說,實際上還有許多更加重要的事情,研究這些事情可能會得出一些結論。但是,研究夢不僅不切實際、徒勞無益,還很丟人;這既不科學,又有傾向於神秘主義的嫌疑。神經症理學和精神病學領域存在著許多更加嚴重的問題,比如蘋果大小的腫瘤就可以使機體癱瘓,還有出血、慢性炎症等,在顯微鏡下,我們便可以觀察到人體組織的改變!醫生還可以忙著去研究夢嗎?不,夢實在太瑣碎了,不值得進行科學研究。

此外,夢還有一種因素使其不宜用作精確研究——連夢的研究對象都是不確定的。譬如妄想,它的輪廓還比較清晰確定。“我是中國皇帝。”一位病人大聲地說。但是夢呢?夢大多無法被敘述。一個人敘述夢境,能保證他說得完全正確,在敘述中未做更改,也沒有因為記憶模糊而增補嗎?大多數夢都不能被記起,除了細微的碎片之外都被遺忘了。一種科學的心理學或治療方法難道應該基於這樣的材料嗎?

過分批判可能會讓我們疑心重重。反對將夢列為研究對象,這樣的觀點顯然太過極端了。我們已經探討過過失不重要的問題,並用“以小見大”的方法做出了回答。至於夢的模糊性,這畢竟也是它的一大特點,我們無法規定研究對象的特點。此外,也存在清晰的夢境。一些其他的精神病學研究對象也擁有相同的模糊性,比如許多強迫觀念,但卻有許多備受尊重的精神病學家投身其中。我還記得我所治療的一個患者的實例,患者如此自述:“我有一種感覺,好似我曾經傷害過或者曾經希望傷害過一些生靈。比如小孩?不,更可能是一隻狗。也許是把它推下橋,或者別的什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可以克服回憶夢的不確定性,我們隻需要把做夢的人回憶的夢境當作夢的內容便可以了,不考慮他可能遺忘或改變了夢的內容。我們不能一概而論,說夢是不重要的東西。我們從自己的經驗中可以知道醒來之後的情緒可能會持續一整天。根據醫生的觀察,精神症可能始於夢,妄想也源自夢。據記載,曆史人物也曾從夢中獲得了做大事的靈感。因此,我們或許會問,科學界對夢的鄙視究竟源自何處呢?

我認為,現代科學家對夢的鄙視是古代對夢過於尊崇的反作用。重構過去的難度眾人皆知,但我們可以斷定一點(請允許我說句玩笑話),三千多年前我們的先人和我們做夢的方式差不多。據我所知,古人都極為重視夢,認為夢有實用價值。他們從夢中獲得對未來的啟示,在夢中求得預言。在古代,希臘和所有東方民族征戰不帶釋夢者,就像現在打仗不事先進行空中偵察一樣,幾乎是不可能的。亞曆山大大帝征戰時,攜帶了最著名的釋夢者。推羅(Tyrus)當時仍在島上,該城進行了殊死抵抗,讓亞曆山大有了放棄攻城的想法。一天,亞曆山大夢見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薩提爾好似在跳勝利之舞。他向釋夢者說了這個夢,釋夢者認為這是攻城勝利的預兆。於是,他下令進攻,拿下了推羅。伊特魯裏亞人和羅馬人雖然也會用其他方法來預測未來,但在整個希臘—羅馬時期,釋夢都被認為有實際用途而備受推崇。關於釋夢的文學作品,至少主要著作被保存至今,即達爾狄斯的阿特米多魯斯所著的《解夢》。據說,阿特米多魯斯經曆了整個哈德裏安帝的統治時期。後來釋夢藝術如何失落,夢如何喪失名譽,我無從知曉。啟蒙運動不會起到太大作用,因為在中世紀的黑暗時期,比古老的釋夢更荒誕的事情都得以保存了下來。事實是,對夢的興趣逐漸退化為迷信,釋夢變得僅能使無知者信服。到了今天,對釋夢的誤用體現為試圖從夢中求得彩票中獎的數字。從另一方麵看,今天的精確科學仍不斷討論夢,卻總是懷著將生理學理論運用到釋夢上的目的。當然,醫生認為夢不是精神活動,而是身體刺激在精神上的反應。賓茲(Binz,1876年)宣稱,夢是“一種完全無用的生理過程,實際上大多是病態的,與人類靈魂和不朽觀念風馬牛不相及”。莫裏(Maury)把夢比喻為聖維托舞蹈不規則的抽搐,與人類正常的協調運動形成鮮明對比。古人對夢也有一種比喻,認為夢的內容就像“不懂音樂的人的十個手指在琴鍵上亂彈”一樣。

解釋意味著找到隱藏的意義,但古人對夢的解釋並不考慮其隱藏意義。請看馮特、喬伊爾等近代哲學家對夢的描述。你們會發現他們熱衷於列舉夢的哪些方麵是醒時思維的延伸,以此來貶低夢的意義。他們指出夢具有聯想斷裂、批評能力暫緩、全部知識消退、其他技能減弱等特征。精確科學對擴充關於夢的知識唯一有價值的貢獻便是發現了睡眠時身體受到的刺激會影響夢的內容。最近去世的挪威作者J.伏耳德(J. Mourly Vold)寫了厚厚的兩大卷著作(分別在1910年和1912年被譯成德文),詳述了他的實驗,但幾乎都是關於四肢位置變換產生的結果。現在,你們可以想象,精確科學如果發現我們想研究夢的意義,會作何評價。批評我們已經領教過了,但我們不會被嚇退。如果過失有意義,那麽夢也有意義。許多例子中的過失便未被精確科學地納入研究範圍。請承認,對於夢,我們有和古人與普通人一樣的看法,讓我們追隨古人釋夢的腳步吧。

首先,我們需要確定任務的方向,俯瞰整個領域。夢是什麽?幾句話很難概括。但夢是大家所熟悉的,我們不必追求其定義。不過,我們應該挑選出夢的本質元素。我們該如何找到這一點呢?夢的範圍很大,夢與夢之間的差異有很多。所有夢的共同點很可能就是它的本質。

那麽,所有夢的第一個共有特點便是它們發生時我們都在睡覺。顯然,夢是睡眠期間的精神生活,與醒著時的精神生活既有一些相似之處,又有很大不同。亞裏士多德對夢的定義也指出了這一點。也許夢和睡眠之間還有其他連接。人可以因做夢而醒來,人自動醒來或被叫醒時也經常做夢。夢似乎是界於睡眠和醒來之間的一種過渡狀態。我們因此關注睡眠問題。那麽,什麽是睡眠呢?

這是一個生理學或生物學問題,目前仍存在很大爭議。我們無法給出確定的結論,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從心理學角度描述睡眠的特點。我們在睡眠時從外部世界撤出,外部刺激延緩。我疲憊時,也會去睡覺,遠離外部世界。因此,通過睡眠,我對外部世界說:“讓我安靜會兒吧,我想要睡覺了。”相反,孩子會說:“我不想上床睡覺。我還不累,想再玩會兒。”睡眠的生物學意義可能在於恢複;心理學意義在於延遲對外部世界的興趣。我們如此不情願與世界發生關係,不被打斷的話,我們便無法忍受。出於這一原因,我們時不時地退回到出生前的狀態,也就是在子宮裏的狀態。我們至少為自己創造了一個類似於子宮的環境——溫暖、黑暗、缺乏刺激。一些人甚至蜷縮起來,緊緊包裹住自己的身體,保持與子宮內十分相似的姿勢。所以,成人似乎隻有2/3的生命長度屬於生活,1/3的時間處在未誕生的狀態。我們每天早晨醒來就好像獲得了新生。我們還會這樣描述睡醒的狀態:我感覺自己好像獲得了新生。我們對新生兒的感覺可能是完全錯誤的。我們把新生兒出生叫作“初見天日”,但或許他們感覺非常不舒服。如果睡眠是這樣,那麽夢則完全不是,夢似乎是一種非常不受歡迎的狀態。我們認為,沒有夢的睡眠才是最好的、唯一正常的狀態。睡覺時不應該有精神活動。如果精神被擾動了,那麽從一定程度上說我們便沒有達到寧靜的狀態。我們在睡覺時無法避免地會出現一些精神活動的殘餘,這些殘餘便是夢。那麽,夢似乎不需要有什麽意義。過失則不同,它是清醒時的活動。但是我們睡著之後,除了一些殘餘物,所有精神活動都被延遲和壓抑了,所以夢不一定有意義。實際上,由於精神狀態處於睡眠中,我們也無法利用這些意義。夢隻是**反應的產物,類似刺激產生的直接精神活動。夢是清醒時精神活動在睡眠狀態下的殘餘物,不適用於精神分析,我們可能要下決心拋棄它了。

然而,即便夢是無用的,它也毫無疑問地存在著,我們仍需要嚐試著去描述它。為什麽心理活動不休息呢?可能是一些意念使心理活動無法停止。刺激會對精神產生作用,精神不得不對刺激做出反應。所以,夢便是人們在睡眠時對刺激的反應。我們在這裏指出了一種解釋夢的途徑。我們可以在不同的夢中調查和發現究竟是哪種刺激在試圖打擾睡眠,形成夢的反應。因此,我們可以說找到了夢的第一個共同元素。

還有什麽其他的共同元素嗎?是的,還有一種不可否認的特征,但是理解和描述起來更加困難。例如,睡眠中的精神過程與清醒時的精神過程的特點十分不同。人們可能對夢中體驗到的許多經曆深信不疑,而人們提到的經曆也許隻是一種幹擾刺激。夢中的經曆主要以圖像的形式體現,也可能間或夾雜情感、思維和一些其他感受,但說到底主要還是圖像。講述夢的部分難點來自於如何將圖像轉化為語言。“我可以把夢畫出來,”做夢的人常常這麽說,“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講述。”夢的生活與清醒的生活之間的不同並不在於精神活動的減弱,也不同於天才之於弱智。它們之間的確有一些質的區別,但很難說出不同點在哪兒。費希納曾經大膽猜測,認為夢中的場景隻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上演醒時的生活。說實話,我們不明白他的話意義何在,也不明白他說的意思,但卻可以表示出大多數夢給我們帶來的奇怪印象。把夢的活動與未經訓練的人彈鋼琴的效果相對比,也無法說明問題。因為一旦演奏者意外地按下了琴鍵,鋼琴至少會以相同的曲調做出回應,即便不成曲調,即便我們無法理解,也請把關於夢的第二個共同元素小心記著。

夢還有其他的共同點嗎?無論從哪個方麵都找不到了,但我卻能發現夢在長度、活動的明確性、感情的參與度和記憶的持久性上都存在著不同。這一切並不是我們期望中的那種對刺激強製驅動、不可抵抗、**性的防禦。至於長度,有的夢很短,隻包含一幅圖畫或很少的思維,也許隻有一個字;而另一些夢的內容則非常豐富,將整個故事從頭演到尾,持續的時間還很長。也有一些夢的體驗本身非常直白,以至於在醒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不能將其視為夢。還有一些夢異常模糊、陰暗,難以描述。同一個夢的其中一部分非常明顯,容易理解;而另一部分則模糊不清,難以理解。一些夢十分有意義,或者至少是連貫的,甚至非常巧妙,美得讓人難以置信;另一些夢則讓人困惑,覺得很愚蠢、荒誕,甚至很瘋狂。有些夢能讓我們冷靜,有些夢則會觸發深刻的感情——使人痛苦、潸然淚下,或者足以把人嚇醒,或驚或喜,等等。醒了之後,我們一般會很快把夢忘掉但有些夢的記憶會延續一天,然後逐漸被淡忘。例如,童年的夢的記憶可以保存得非常完好,甚至三十年後還曆曆在目,就像最近經曆的事情一樣。夢和人相同,有時隻能見一次麵,便不複相見。夢也可能在同一個人身上重複出現,或者僅有微小的改變。簡單地說,這種夜間的心理活動可以利用眾多材料,將白天經曆的事情一一呈現出來,但兩者之間是不同的。

人們為了描述夢的諸多側麵,可能會假定夢與清醒著之間有一個過渡階段,發生在睡眠的不同程度,即與不完整睡眠的不同階段相對應。沒錯,但是如果這樣的話,精神越接近清醒狀態,人們便更應該相信夢的價值、內容和明晰程度,清晰和合理的夢之後不會出現一個模糊而不合理的片段,然後又重新清晰起來。精神當然不會這麽快改變睡眠的深淺程度,所以這個解釋沒有任何作用。無論如何,我們不應該未經核實就接受這種解釋。

現在,讓我們暫且不談夢的意義,而試圖借助夢的共同元素來開辟一個更好的途徑去理解夢。我們曾由夢與睡眠的關係,推斷出夢是睡眠受到幹擾刺激的反應。這是精密的實驗心理學能夠給我們提供的唯一幫助,它已經證明了睡眠時受到的刺激會出現在夢中。人們在這些方麵曾有過許多調查,包括前麵提到過的伏耳德的實驗。實際上,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偶爾在某個時間通過個人觀察驗證他的論斷。我將會對你們說一些較早的實驗。莫裏曾經對自己做了這個實驗,他使自己睡覺時能聞到古龍香水的味道,之後他夢見自己在開羅的約翰·瑪麗娜·法瑞拉(Johann Marina Farina)商店,隨即開始了一場極其誇張的冒險。有一個人在他睡覺的時候輕輕地掐他的脖子,他便夢見一位兒時的醫生往他脖子上塗芥子膏。還有一個人往他的前額上滴水,他便立即夢見自己來到了意大利,喝著奧維托酒,不停地流汗。

也許在另外一係列因受刺激而做夢的實驗中,我們能更加清楚地了解夢的特點。一位睿智的觀察者希爾布蘭特(Hildebrand)記錄了三個夢境,這三個夢境都是對鬧鍾聲音的反應:

“在一個春日的早晨,我在鄰村綠色的田野間悠閑地散步。我看見一些當地的村民身著盛裝,手持讚美詩,成群結隊地前往教堂。那是禮拜天,顯然晨禱很快就要開始了。我決定參加,但是天太熱了,所以我就到教堂周圍的墓地涼快一下。我正在讀碑文,就看見敲鍾人走上了閣樓,然後聽見小村的教堂鍾聲響起,發出了開始儀式的信號。鍾有一會兒沒動,然後開始震動,繼而發出了明亮而尖銳的鍾聲,很有穿透力,使我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原來是鬧鍾的聲音。”

“第二個例子如下,那是一個清爽的冬天,路上的積雪很深。我決定去參加雪橇派對,但是我等了很久,才有人通知我雪橇就在門口。於是我準備加入,我穿上了毛皮大衣和暖和的靴子,最後坐到了座位上。但馬卻遲遲沒有出發,直到控製韁繩的人發出信號。隨後那人一把拉開韁繩,鈴鐺開始劇烈搖晃,傳出了熟悉的土耳其衛隊樂。我從夢中驚醒,發現這隻不過是鬧鍾發出的尖銳聲音。”

“還有第三個例子。我看見廚房的女傭走過走廊,前往餐室,她手裏捧著一摞老高的碟子。我看著那摞碟子就快要失去平衡了。‘當心!’我警告她,‘整摞碟子要掉到地上了。’她的答複自然是‘我們已經習慣這樣了’。但我仍焦慮地盯著她。我確信——在過門檻時,她絆了一下——碟子掉了下來,摔在地上變成碎片。但是,我很快注意到,那不斷的聲音並不是由於碟子碎了,而是鬧鍾的鬧鈴聲。隨後我被叫醒,原來是鬧鍾響了。”

這些夢很美妙,也很有意義,前後連貫,和尋常的夢不同。這點我們沒有反對意見。這些夢的共同點是情境都是在吵鬧聲中結束的,隨著鬧鈴響起,做夢的人被吵醒。我們在這裏知道了夢是如何產生的,然而我們還發現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我們在夢裏識別不出鬧鍾的聲音,實際上夢裏沒有出現鬧鈴聲,卻另有一些其他的幹擾信號代替鬧鍾的聲音打斷了夢。這是為什麽呢?我們說不出,答案似乎是模糊的。然而要理解夢,我們必須能夠說出為什麽夢中選擇了另一種與鬧鈴聲十分類似的聲音作為幹擾刺激,他的實驗無法解釋這一點。我們十分清楚夢中的刺激是什麽,但我們無法說出為什麽刺激會以這種形式呈現出來。夢裏的刺激形式似乎和打擾睡眠的刺激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此外,在莫裏的實驗中,許多其他夢境也是那個刺激直接引起的結果。例如古老香水隻能夠在夢中引起誇張的冒險,還有一些無法敘說的夢境。

你們或許認為隻要那些夢能喚醒睡眠者,便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外部刺激的影響。但在大部分其他例子中這樣做都非常困難,並非所有的夢都會把人喚醒。即便我們記得昨晚的夢,我們能找到當時的幹擾刺激是什麽嗎?我們曾在某次做夢後成功推測出一個聲音刺激,當然隻能是在特殊環境下。一天早晨,在蒂羅爾山上,我確信自己夢見教皇去世。我無法解釋這個夢,但妻子問我:“你聽到早晨教堂和禮拜堂發出的吵鬧鍾聲了嗎?”我什麽都沒聽見,我睡得很好,但是多虧了她告訴我,我才理解了我做的夢。但是,睡覺的人因某種刺激做夢,醒來後卻不知道刺激是什麽的情況常見嗎?也許常見,也許不常見。如果刺激無跡可尋,人們便無法確定它的存在。即便沒有這點,我們也要放棄研究幹擾睡眠的刺激了,因為我們知道它隻能解釋夢的一小部分,無法解釋整個夢。

但我們不需要因為這一點放棄整個理論,實際上理論是可以延伸的。究竟是什麽刺激打擾了睡眠、引起了夢,顯然是無關緊要的。假設刺激並不總因外部因素侵入感官而起,那麽刺激也可能來自內部,即所謂的軀體刺激。這個假設與解釋夢的起因的流行觀點十分吻合,人們常常聽到“夢起源於胃”這個說法。但很不幸,經常發生的情況是,夜間發揮作用的軀體刺激在醒來之後便無跡可尋,因此無法驗證。一般而言,內部器官的狀態的確可以影響夢。夢的內容顯然與**的充盈和**的興奮有關,這一點毋庸置疑。除了上述顯而易見的例子,從夢的內容上看,我們顯然可以假設軀體刺激會起作用,因為在夢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看出刺激的加工、代表或解讀。施墨(Schirmer)曾研究過夢(1861年),他堅持認為夢起源於軀體刺激,並舉出了好幾個例子。例如,他夢見“兩排金發男孩,皮膚細膩,相互對峙,準備打架,這一排撲向那一排,抓住對方,又相互鬆開,然後又相持如前,如此往複”。他將夢中的兩排男孩子解讀為兩排牙齒,聽起來似乎言之有理。做夢的人醒來之後從牙**拔下一顆大牙,更證實了這種解釋可信。又如將“狹長的曲折走廊”解讀為腸道刺激,似乎驗證了施墨的假設,類似物體可以代替引起刺激的器官。

因此,我們必須承認內部刺激和外部刺激在夢中的地位是相同的。遺憾的是,正如之前一樣,這種評估也不易被認同。在大量例子中,將刺激解讀為軀體性的依然沒有證明的可能。隻有少數夢才令我們懷疑夢的起源與體內刺激有關,不是所有的夢都是這樣。內部刺激和外部刺激相同,都隻能說明夢是對刺激的直接反應。所以,其餘的夢的起源一直是模糊不清的。

不過,在刺激效果的研究中,我們還注意到了夢的生活的另一個特點。夢不僅使刺激重現,還詳細闡述、演繹了刺激,將刺激置於一係列關係之中,並以他物代替。這是“夢的工作”的一個側麵,不得不說令我們很感興趣,因為我們可能會因此更接近夢的本質。如果一個人在刺激下做了一些事情,那麽行為不必完全涵蓋刺激。英王第一次戴上了象征三國統一的王冠,莎士比亞以此為契機創作了《麥克白》。但是,這個曆史事件能夠涵蓋整個戲劇嗎?能夠解釋戲劇的偉大和奧秘嗎?同樣,外部刺激和內部刺激都會在睡覺的人身上發揮作用,成為引起夢的原因,但是並不能向我們解釋夢的本質。

夢的第二個共同因素,即其心理活動的特點,一方麵很難理解,另一方麵不足以作為進一步研究的線索。我們在夢中的大部分認識屬於視覺意象,能夠用刺激加以解釋嗎?它實際上是我們體驗到的刺激嗎?假設它確實是我們體驗到的刺激,那為什麽視覺刺激隻在極少的情況下引起夢,而夢的經驗又多是以視覺意象出現的呢?又如夢中演講,難道真的有會話或類似會話的聲音被收入我們的耳朵中嗎?我敢毫不遲疑地否定。

假設從夢的共同元素出發不能促進我們對夢的研究,那麽就讓我從差異入手吧。夢常常是沒有意義的、模糊的、荒謬的,但有些夢也十分合理,易於理解。讓我們一起研究後一類,即合理的夢,看一看能否給我們提供一些信息。我要告訴你們我最近聽到的一個年輕人做的一個合理的夢:“我在克恩滕大街散步,遇見了X先生,他陪我走了一段,然後我走進一家飯店。兩位女士和一位男士坐在我的桌旁,我開始十分厭煩,也不想去看他們,後來打量了他們一眼,發現他們長得很好看。”做夢的人補充道,他前天晚上的確去過克恩滕大街,那是他常去的地方,他也確實遇到了X先生。至於夢的其他部分,他不能直接回憶起來,隻知道與之前的經驗類似。又如一位女士的夢也具有意義。在夢中,她的丈夫問,“鋼琴不需要調音嗎?”她回答:“怕不太值得吧,琴槌要配新皮咧。”這個夢未經修改地重複了她和丈夫一天前的對話。我們從這兩個不費解的夢中獲得了什麽呢?你會發現夢隻是重複日常生活或與之關聯的想法。即便不是所有的夢都是這樣,至少部分夢也是這樣的。然而,毫無疑問,有這種特點的夢隻是少數而已。大部分的夢和前一天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我們不能由此了解荒唐、無意義的夢。也就是說,我們遇到了一個新的問題。我們不僅希望知道夢說了什麽,這在我們之前的例子中已經很明白了,還希望知道夢重複最近的經曆有什麽原因和目的。

如果繼續追問這樣的問題,我相信你們會和我一樣感到疲憊。畢竟,如果我們不知道找到答案的路徑,即便能引起最廣泛的興趣,也毫無幫助。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找對路。關於刺激對引起夢究竟有什麽意義,實驗心理學無法提供太多有價值的信息。哲學除了驕傲地指出我們的研究對象無關宏旨之外,並沒有什麽幫助。我們不必求助於神秘科學。曆史和一般的傳統觀點認為夢是有意義的,也是重要的,認為夢可以預測未來。不過我們難以接受這一點,也無法證明。所以我們初步的努力毫無建樹。

出人意料,我們在夢尚未被研究的部分發現了一絲線索。那便是一般人使用的俗語,俗語並不是偶然的產物,而是古代知識的殘餘物,我們必須小心利用。在俗語中,有一種奇怪的說法,叫作“白日夢”。白日夢是幻想的產物,是十分常見的現象,在正常情況下可以被觀察到。它雖然被叫作“白日夢”,但與夢沒有共同元素。白日夢與睡眠狀態沒有關係。至於第二個共同元素,白日夢缺乏經驗和幻覺,隻是一些想象。做白日夢的人也知道它隻是一種想象,不在眼中,而在腦中。這些白日夢出現在青春期前,有的在童年末期,有的延續到成熟的時候便不再出現,有的一直延續到老。幻想的內容明顯受動機主導,其場景和事件用來滿足做白日夢的人的野心和欲望。一般來說,每個人都會有一些關於野心的幻想。在女性身上多是性幻想,因為她們喜歡取得戀愛的勝利;但男人的白日夢中也常常體現性欲,他們的一切偉大壯舉和事跡說到底都不過是為了贏得女性的愛慕與讚美。此外,白日夢也具有許多方麵,體現了各自命運的變化。在一段時間後,這些白日夢被一種新的幻想取而代之,有些白日夢得到了保留,演變成了長篇故事,適應了日常環境的變化。它們與時俱進,我們可以從這些白日夢中獲得一個“時間標記”,證實新環境的影響。他們是詩人創作的原材料,詩人將自己的白日夢加以改造、偽裝或省略寫成小說、傳奇或戲劇的場景。但白日夢的主角總是本人,或直接或通過某種方式互相認同。

白日夢之所以被稱為夢,也許是因為它與現實的關係與夢相似,是為了表明它的內容也與夢一樣不現實。然而白日夢被叫作夢,也許是因為它與夢具有相同的特征,我們目前還不了解這個特征,或許它是我們正在尋找的。從另一方麵看,我們認為名字相同則意思一定相同,這個觀念也可能是錯誤的。不過這也隻能等我們稍後再做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