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變

又是一個夏天,玉米杆長高了。日吉和村裏的頑童們每天都光著屁股在莊內川遊泳,在田裏捉赤蛙吃。赤蛙的肉是朝鮮蜂的蜜袋所不能比的。自從拿來當治驚風的藥給他吃過後,他便嚐到了甜頭。但他這樣恣意玩耍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猴子,猴子。”有人來找他了,是繼父築阿彌。

彌右衛門死後,入贅到這家的築阿彌很勤勞,不到一年的時間,家計有了很大改善,忍饑挨餓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但相對地,隻要日吉在家,從早到晚他都要幫忙做事。要是有一點兒怠慢或者想搞惡作劇,築阿彌的大手立刻就往日吉的臉上招呼,日吉煩得不行。比起工作,他更想能暫時逃離繼父的看管。每天築阿彌都要午睡,日吉便乘機跑出去。很快,築阿彌便出現在田地裏、堤壩上“猴子,我家的猴小子跑哪兒去了”地叫著來找日吉。日吉則不管不顧地躲進玉米地裏。築阿彌找煩了,漫不經心地回去後,日吉就跳出來歡呼。不管晚上回去吃不吃得到晚飯,會被懲罰什麽的,那時沒什麽理智,隻想著瘋玩。可是今天則不同。築阿彌喊著“臭小子”在玉米地裏到處找時,神情恐怖。

“這家夥不走啊。”日吉這麽想著就越過堤岸,藏到河岸那邊去了。

於福一個人在堤岸上站著。即使是夏天,於福也整齊地穿著衣服,不下水遊泳,也不吃赤蛙。築阿彌看見了於福問道:

“啊,這不是瓷器店的少爺嗎?我家的猴子,藏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於福搖了幾下頭說道。

“你說謊的話,我去你家時會告訴你家老爺的。”築阿彌威脅道。膽小的於福立刻變了臉色,指著一艘船說:

“他藏在那艘船裏了,席子下麵呢。”

岸邊有一艘被拉上岸的小船。築阿彌接近那船時,日吉像河童一樣跳了出來。

“哎呀,這家夥!”

築阿彌把跳起來的日吉撞倒。被撞倒的日吉被河岸上的石頭磕了嘴唇,牙出血了。

“疼死了!”

“這是你應得的。”

“我錯了,我錯了!”

“猴崽子,今天一定要好好兒教訓你。”打了日吉頭兩三下後,築阿彌就用比日吉大幾倍的力氣吊著日吉往家走去。

築阿彌總是“猴子猴子”地叫,聽起來好像是恨日吉似的,但其實築阿彌並不恨他。由於急著改善貧窮的生活,築阿彌對別人都很急躁,對日吉頑皮的性格也很強硬地加以改變。

“已經十歲了,你這個野小子,你這個家夥!”

築阿彌回到家後,又打了日吉兩三拳。日吉的母親要是勸阻的話,他就大聲怒喝:“都是因為你寵著,才成這個樣子。”

要是姐姐阿友一起哭的話,他就說:“哭什麽?我打他是為了這任性撒潑的猴子好,所以我才費事管他。”說著又打。

剛開始時,日吉每次被打時,都抱著頭道歉,後來就“什麽呀,什麽呀,明明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還擺出一副父親的嘴臉,裝作父親的架勢,……我,我的真的父親……”像說胡話似的哭罵。

“這是,這是說什麽呢?”他的母親,麵色發青,捂住他的嘴說。

“這早熟的家夥!”築阿彌異常憤怒。他這次沒放過日吉,把日吉扔在後麵的倉庫裏,吩咐不準給日吉晚飯。

一直到天黑,都能聽得到日吉在倉庫裏的叫罵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笨蛋,蠢貨!……大家都聾了嗎?不放我出去的話,我就放火了!”他一直叫嚷著哭,直到半夜才哭著睡了。

突然他耳邊響起“日吉,日吉啊”的叫聲。夢見故去父親的日吉似醒非醒地叫了聲“父親”,看清眼前的人時,發現是母親奈加。母親遞給他背著築阿彌拿來的食物。

“給,吃吧,然後乖乖待到早上,早上給你父親道個歉。”

日吉搖搖頭鑽進母親懷裏。

“騙人,騙人,那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是死了嗎?”

“你看你,你怎麽又說這種話?你呀,怎麽就不聽話呢?我平時明明都告訴過你的。”

他母親的心像是生生被撕裂般地疼,但日吉不明白為什麽母親顫抖著身體哭泣。

天亮了,因為日吉,築阿彌早上就開始對著奈加怒喝。

“趁我不注意,半夜的時候給他送飯了吧,你這種愚蠢的母親,什麽時候能讓他轉性。阿友,今天你也不準去倉庫附近。”夫婦吵了小半天,然後,日吉的母親一個人哭著出去了,不知去了何處。太陽西沉時,奈加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光明寺的一個和尚。

“你去哪兒了?”築阿彌坐在在外邊幹活兒的阿友對麵的席子上,沉著臉問道。

“築阿彌大人,今天見到您夫人,她說是想讓貴公子到寺廟中做小和尚,您同意嗎?”光明寺的和尚說道。築阿彌沒說話,他看向奈加。奈加在後門外,兩手捂著臉哭。

“哦,那也好。入寺的話,需要證人吧。”

“正好,住在藪山的加藤大人的未婚妻和您夫人是姐妹。”

“啊,去加藤家了啊。”築阿彌露出更難看的表情,但沒有反對日吉到寺廟去的事。

“費心了。”他像是說陌生人的事一樣,又吩咐了阿友一些事,拿了農具在日暮時分匆忙地出去幹活兒了。這期間,日吉被從倉庫放了出來,母親一直在懇切地交代著。因為在倉庫中被蚊子咬了一夜,日吉的臉腫得很大。聽說要去寺廟時,日吉的眼淚一下子充滿了眼眶,但又馬上恢複了常態,說道:“寺廟不錯呀。”

趁天還亮,光明寺的和尚讓日吉準備好,把他帶了出去。

“猴子,到寺廟後,要改頭換麵,不好好兒修行可不行啊。也多少讀些書,學些東西,早些成為出色的和尚。”就連築阿彌也有些失落地說。

日吉隻是嗯了一聲,點了下頭。但出了籬笆牆後,他卻不停地回頭看一直站在那兒給他送行的母親。

寺廟在村外不遠處,一個和藪山差不多高的高地上,是日蓮宗的一個小廟。年邁的住持常年臥床,隻靠兩個年輕的和尚維持著。戰亂不斷,村落凋零,施主離散,雖然是寺廟,但這裏也未能逃離貧困的魔爪。可年少的日吉隻是因為改變了生活環境,受到了刺激,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十分勤勞,機靈活潑,和尚們很照顧他,說著“好好兒教育他吧”。每晚讓他習字,教他《小學》《孝經》,日吉的記憶力也很好。

“喂,日吉,昨天在路上看到你母親了,我告訴她,你做得不錯哦。”一個和尚說道。

日吉也高興地笑了。雖然不懂得母親的悲傷,但如果母親喜悅的話,他也會感到喜悅。可是這樣美妙的時間持續了不到一年。他十一歲的秋天時,日吉覺得這個小廟有些狹小了。

兩個和尚去附近化緣時,日吉把偷藏起來的木劍、自己做的令旗插在腰上。他站在山崗上,招呼山腳下等待玩打仗遊戲的夥伴。他有時不到敲鍾的時間也咣咣地敲鍾。寺廟所在的山崗上不斷地有石頭瓦塊飛落。山下的人驚恐地仰望著上麵的寺廟。在田地裏幹活兒的女孩兒也曾被飛落的瓦片擊中受了重傷。

“是光明寺的小和尚和我們這兒的淘氣孩子們聚在一起玩打仗遊戲呢。”山腳下的人家,找了三四個人到廟裏,站在正殿前一看,驚得目瞪口呆。正殿到處是灰,殿內、殿外一片狼藉。香爐破了掉在地上。可能是被當成旗子用過,破裂的金絲繡花禪帳被扔在地上,鼓麵也裂開了。

“莊坊呀!”

“與作!”父母們找著各自的孩子,但不僅沒見到小和尚日吉,連自己家的頑皮孩子也都突然藏了起來,不見了。

“再跟這寺裏的猴子玩,就不讓你們回家了!”父母們說著。

他們下山後,山上立刻又殿堂大動,草樹搖晃,石瓦橫飛,鍾聲大鳴。日暮時分,在眾多吵鬧著下山的孩子們中總有二三個折了手的,腫了包的,滿身是血的。

一天,去化緣的兩個和尚辦完了事,回到寺中,站在正殿前,互相驚愕地看著。內殿的大香爐一分為二扔在地上。這個香爐是現在本寺唯一的施主新川的瓷器店老板拾次郎三四年前供奉的。

捐獻這香爐時,拾次郎是這樣說的:“這是伊勢鬆阪一位故去的大人特別燒製的瓷器。對我來說是深有淵源,就像是有生命的遺物一般。上麵畫著有我們回憶之地的山水風物,我將這盡心竭力製作的香爐敬奉給貴寺,希望能作為寺寶傳承後世。”

平時,這香爐都是裝在箱中珍藏的。大概七天前,因為瓷器店的夫人來寺裏拜佛才取出。用後就一直放置,沒有收起。現在這香爐碎了,和尚們驚得麵無顏色。這事傳到病重的住持耳中,要是病情加重的話……二人為此擔心不已。

“是猴子幹的吧?”

“對了,沒有別的孩子比他更淘氣了。”

“怎麽辦呢?”兩個和尚立刻把日吉拽來,追問香爐的事。日吉則說在正殿玩耍的不止是自己一個,雖然他不記得誰打碎了香爐,但也說了“對不起”。

他道了歉,兩個和尚反而更加生氣,這可能也跟日吉天生的麵相和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有關。

“這個混賬東西!”

二人把日吉的手綁在後邊,捆在了正殿的圓柱上。

“這幾天就這麽綁著吧,讓耗子吃了算了。”和尚罵道。

但對日吉來說,這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讓他難過的是第二天朋友們來了,他不能一起玩了。

“喂,把繩子解開,不解開的話,我就打扁你們!”日吉恐嚇著。

大家看到日吉都被懲罰了,就都跑了。偶爾遇到這事的來參拜的老人、村裏的女人都指著日吉“哎呀,猴子!”“活該!”他們笑著嘲諷他。慢慢地,他的小小的靈魂低語著:“記著現在,記著現在。”他自己安慰著自己。

同時,他小小的身體背靠著廟裏的大圓柱,這更讓他熱血沸騰起來。這二者結合起來,讓他抿起嘴,對自己的慘痛遭遇說了句“什麽嘛!”轉而露出無畏的表情。靠了靠柱子,他睡著了,然後,又流著口水醒了過來。受罪的日子很長,日吉開始覺得無聊了。

一天,他突然被還擺在他麵前,裂成兩半的香爐吸引了。香爐的底部寫著“五郎大夫祥瑞之製”幾個表明作者身份的小字。瀨戶村很近,尾張附近是瓷器的產地。讓日吉更感興趣的不是瓷器,而是大香爐上藍彩描畫的山水。

“這是哪兒呢?”他無聊地看著,隨心所欲地放縱著自己的想象。白瓷上隻用藍色描繪的山呀,石橋呀,樓閣呀,人物呀,以及在日本見都沒見過的船呀,服飾等,讓他十分困惑。這份不解讓少年的求知欲膨脹,進而放飛自己的想象。

“這樣的國家,有嗎?”正百思不解時,他的腦中靈光一現。那是不知何時,被別人教導的,還是聽別人說的,他自己已經完全忘記,因苦惱思索而閃出的一念。

“對了,是唐國的畫兒。”日吉獨自快樂著。他看著瓷器上的畫兒,靈魂已飛往大唐神遊。

日暮時分,化緣回來的兩個和尚覺得日吉一定已經哭得蔫了,來到前麵一看,日吉在那兒抿嘴笑著。

“不行了,責打也沒有用。這家夥將來太可怕了,把他送回父母那兒去吧。”和尚歎息道。

因為出家的見證人加藤就住在藪山下,晚上,一個和尚讓日吉吃了飯後,就帶他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