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礦裏的那些事
切斯特頓所言我不敢苟同。我們的文明是建立在煤之上的,比我們所意識到的要更徹底。不停下來留心思考你就不會有充分的認識。維持我們生存的機器,製造機器的機器全都直接或間接地依賴於煤。在西方世界的“新陳代謝”中,煤礦工人的重要性僅次於耕地的農民。礦工如同一種像柱,幾乎所有不肮髒的東西都是他們的肩膀撐起來的。由於這個原因,挖煤的實際過程很值得一看,如果你有這個機會,也願意費這個事的話。
下了煤礦,一定要盡量在“裝車工”工作的時候到煤壁去看看。這並不容易,因為礦工在工作的時候很討厭、不歡迎外人到訪,但如果你在其他任何時候去,都有可能會帶著一種全然錯誤的印象離開。比如,在星期天,煤礦簡直算得上寧靜。要去就要在機器轟鳴、空氣烏黑、沾滿煤塵的時候去,在你能親眼看到礦工要做什麽樣的工作的時候去。這時候,這地方如同地獄,至少和我自己腦海中的地獄一個情形。人們想象的各種地獄元素在此齊聚——燥熱、噪音、混沌、黑暗、汙濁的空氣,還有最要緊的,難以忍受的逼仄空間。樣樣齊備,隻缺烈火,因為下麵沒有烈火,隻有戴維安全燈和手電筒的微弱燈光,難以穿透層層煤塵。
當你終於到達那裏——到達那裏本身就有了意義,我一會兒解釋——你爬過最後一排礦坑坑柱,看見對麵一道一米來高、漆黑發亮的牆,這就是煤壁。頭頂是平整的巷頂,是挖煤剩下的岩石形成的;腳下又是岩石,所以你所在的甬道正好和煤層本身一般高,很可能在一米左右。一段時間後,你適應了一切,第一印象就是傳送帶運煤離開時那震耳欲聾的聲音。能見度不高,因為煤塵的煙霧擋住了你手中的燈光,但你可以看到你的兩旁:地上跪著一溜半裸的男人,每隔四五碼一個,正揮舞著手中的鐵鍬挖動煤層,然後越過左肩迅速一甩,把煤送上了傳送帶。傳送帶是一段幾英尺寬的運動的橡膠帶,在他們身後一兩碼外運轉著。在傳送帶下方,一條閃閃發光的煤河川流不息。在大煤礦,每分鍾能運走幾噸煤,運到主幹道上,投進半噸容量的大缸裏,然後拖入籠車,吊到外麵去。
看著“裝車工”們工作,不免要酸溜溜地妒忌他們的強健。他們做的是一份可怕的工作,按照普通人的標準來說簡直是超人的工作。因為他們不僅要移動超大質量的煤,而且移動時的姿勢特殊,會使工作量翻成兩倍甚至三倍。他們必須一直跪著——因為一站起來就難免碰到巷頂——你可以試試,這樣挖煤要多麽巨大的力氣。站著鏟東西相對容易,因為可以利用膝蓋和大腿來推動鏟子;跪著的時候,全部的壓力就落在了手臂和肚子的肌肉上。而其他的環境條件更是雪上加霜。首先是熱——不同地方溫度不同,但有些礦裏熱得令人窒息——還有粉塵會塞住你的喉嚨和鼻孔,聚在你的眼角和眉梢,傳送帶還一刻不停地發出哢哢的響聲,在這樣封閉的空間裏活像機關槍的哢嗒聲。但裝車工們看起來、幹起活來就像鐵人一樣。他們看起來確實像鐵打的雕像——從頭到腳罩著光滑的煤塵。隻有看到井下**的礦工,你才會明白他們是多麽了不起的漢子。他們大部分都是小個子(大個子幹這份工作比較吃虧),但幾乎所有人都有著最健美的身體,寬闊的雙肩逐漸收攏成苗條柔韌的腰肢、小巧而分明的臀部和強健的大腿,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贅肉。在較熱的煤礦裏,他們隻穿一條薄薄的**、木屐及護膝;在最熱的煤礦裏,隻穿木屐和護膝。通過他們的外表很難分辨他們是老是少,有的可能已有六十歲,甚至六十五歲高齡,但當他們一身漆黑、赤身**時看起來全都一樣。沒有年輕人的身體,就幹不了他們的工作,哪怕是適合當警衛的體型,隻是在腰上有幾磅贅肉,也吃不消這樣長時間地彎腰。那樣的場麵隻要見過一次,你就會永生難忘——一溜彎腰跪地的身影,全身烏黑,以驚人的力量和速度將巨大的鏟子插進煤下。他們一幹就是七個半小時,理論上是沒有休息的,因為“走不開”。實際上他們會在換班時,抓緊十五分鍾左右的間隙吃點隨身帶來的食物,通常是一大塊麵包和牛油,還有一瓶冷茶。我第一次觀看“裝車工”工作的時候,手在煤塵中碰到了某個黏滑惡心的東西。是一塊嚼過的煙草。幾乎所有的礦工都嚼煙草,因為據說煙草能對付口渴。
很可能你要多下幾次煤礦,才能明白周圍的工作流程是怎樣的。這主要是因為,單單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就已經很不容易,讓你難以注意任何其他的事情。某種意義上,這甚至令人失望,或者至少和你預想的不一樣。你們進入籠車——這是個鋼打的箱子,和電話亭一樣寬,有它兩三倍長,裏麵能裝十個人,但他們把它擠成了沙丁魚罐頭,高個子的人都沒法站直——鋼門在你麵前砰地關上,有人在上麵操作升降機把你們放下坑道。通常,你肚子裏會出現一陣短暫的不安,車廂裏會出現賁張的感覺,但沒有多少運動的感覺,一直到你們靠近地底,這時籠車陡然慢下來,你敢賭咒它肯定又往上走了。籠車在半路上大概能達到一小時六十英裏,在某些較深的礦井甚至更快。當到達底部爬出來時,你或許已經在地下三四百米了。這就是說,你頭上有一座不小的山,好幾百米堅硬的岩石、絕跡動物的骨殖、底層土、打火石、植物的根須、青草和吃草的牛群——所有這些全都懸在你的頭頂,僅僅靠和你小腿一般粗的木樁子撐著。但由於籠車帶你下降的速度很快,也由於你是在完全的黑暗中穿行,你幾乎不覺得自己所處的位置會比皮卡迪利地鐵站深多少。
另一方麵,在地下穿行的水平距離之遠卻令人吃驚。在我下礦之前,我模糊地想象過,礦工走出籠車,在幾碼遠外的一片煤壁上就幹了起來。我沒有意識到,可能光是開工之前,他就得沿著甬道爬行從倫敦大橋到牛津廣場這麽長的距離。當然,一開始,礦井是打到煤層附近的,但隨著對煤層的開采和新的煤層出現,工作地點就離礦井底越來越遠。如果從井底到煤壁有一英裏,大約也就是個平均距離——三英裏也不足為奇——據說有幾個煤礦長達五英裏。但這些距離和地上的距離毫無可比性。因為不管一英裏或三英裏,整段路上除了主道以外沒有一點兒能站直的地方,甚至主道上也沒有多少。
需要走幾百米之後,你才會注意到這是什麽效果。你微微彎腰,動身向裏走去,巷道燈光幽暗,寬度八到十英尺,高度約五英尺,牆壁由大塊的頁岩築成,就像德比郡的石牆。每隔一兩碼,就有一根木樁架著橫梁和大梁。有些大梁彎成了奇怪的弧線,你必須蹲著身子從下麵通過。通常腳下路不好走——積著厚厚的灰塵或者參差不齊的頁岩碎塊,有些積水的礦裏跟農家院一樣髒。還有運煤缸的軌道,就像枕木相隔一兩英尺的微縮鐵道,走在上麵很累人。所有東西都沾著頁岩塵埃而呈灰色,似乎所有煤礦都有一種沾滿灰塵的火藥味。你看到了完全不明作用的神秘機器、穿在鐵絲上掛在一起的大堆工具,有時還有老鼠從燈光下竄走。這都是司空見慣的,尤其是在有或者有過馬的礦裏。它們最初是怎麽進到那裏的很有意思,可能是從礦井裏掉下來的——據說老鼠不管從多高的地方掉下來都能毫發無損,因為它的表麵積和體重比非常大。你緊貼牆壁,給一排排運煤缸讓路。地表上操作著一條永不停歇的鋼纜,在它的牽引下,運煤缸搖搖晃晃地慢慢滑向礦井。你爬過麻布簾子和厚厚的木門,門開著時,會湧入陣陣烈風。這些門是通風係統的重要部分。通過電扇,汙濁的空氣從一邊通風井排出,新鮮空氣就自行從另一邊通風井進入。但如果隻是任空氣自然流通,它就會走捷徑,深處工地就換不了氣,所以要把所有捷徑隔開。
一開始,彎腰走路像是好玩的玩笑,但這個玩笑很快就讓人笑不出了。我個子格外高,本就吃虧,但當屋頂低至四英尺以下時,對除侏儒或小孩以外的所有人來說都成了問題。你不僅要彎腰,還要一直仰著腦袋看著橫梁、大梁,在它們出現時進行躲避。因此,你的脖子會持續抽筋,但和你膝蓋和大腿上的痛苦比起來,這不算什麽。半英裏之後,這就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我並沒有誇大其詞。你開始懷疑你究竟能不能走到盡頭——還有,你到底要怎麽回去。你的步子越走越慢。你來到一段幾百碼長、空間極低的路段,不得不蹲身前進。然後,巷頂突然開闊起來,高得不可思議——很可能是從前岩石掉落的地方——整整二十碼,你都可以直直站立了。輕鬆之感令人喜不自禁。但這之後又是一段一百碼長的低空路段,然後是一連串的橫梁,需要你從下麵爬過去。你四腳著地,在蹲了半天後就連這樣也算是一種輕鬆。但當你走到橫梁盡頭,試圖重新爬起來時,你發現你的膝蓋已經暫時罷工了,拒絕把你舉起來。你丟臉地叫大家停下,說你想休息一兩分鍾。你的向導(一位礦工)同情你。他知道你的肌肉和他的肌肉不同。“隻剩四百碼了。”他鼓勵地說。你覺得他幹脆說還剩四百英裏好了。但最終你還是想辦法爬到了煤壁。你走了一英裏,花了快一個鍾頭,而礦工隻要二十多分鍾就可以。到了那裏,你不得不癱在煤塵裏,恢複體力,幾分鍾後才能稍稍轉動腦筋觀察工作進展。
回來比去時還要糟糕,不僅是因為你已經筋疲力盡,更是因為回礦井的路略呈上坡。你以烏龜的速度穿過低處,而且現在當你的膝蓋罷工的時候,你毫不羞愧地叫停。就連你拿的那盞燈也讓你惡心起來,很可能踉蹌時失手丟了它,這樣一來,戴維安全燈就會熄滅。蹲身躲避橫梁變得越來越困難,而且你有時會忘記蹲身躲避。你嚐試像礦工們那樣低頭走路,然後就撞到了背。就連礦工也常常撞到背。這就是為什麽在很熱的礦裏,需要半裸而行時,大部分礦工有了所謂的“背上的扣子”——就是每段椎骨上都結著一塊永久的痂。木屐下麵是中空的,下坡軌道時,礦工們有時會把木屐扣到推車軌道上滑下去。有些礦裏,“走礦”太艱苦,所有的礦工都會拄一根兩英尺半長的棍子,並把把手下方掏空。在正常地方,你手抓著棍子頂部,在低空地方,你就把手滑進下麵的空洞裏。這些棍子大有幫助,而木製的安全帽——一項相對較晚的發明——更是上帝的恩典。這安全帽看起來像法國或意大利的鋼盔,但是用木髓做成,質量很輕而強度很高,就算你腦袋狠狠挨上一拳,也不會有任何感覺。等終於回到地麵時,或許隻在地下待了三小時,走了兩英裏,你卻比在地上走了二十五英裏還要累。之後一周,你的大腿都無比僵硬,連下樓都成了艱難的壯舉,你不得不用一種特殊的姿勢——側著身體,腿不打彎兒地下去。你的礦工朋友們注意到你走路僵硬的樣子,為此取笑你。(“下礦怎麽樣啊,啊?”等等)然而即使是礦工,長時間沒有工作——比如生病了——再回到井下,頭幾天也會難受不已。
看起來我像是在誇大其詞,盡管但凡下過老式礦井(英國的礦井大多是老式的)、真的走到煤壁那麽遠的人不太可能這麽說。但我想強調的是:這樣爬來爬去是多麽可怕,對任何普通人來說本身就是一天勞累的工作,然而這還根本不算礦工的工作,這隻是一個附加物,就像城裏人每天坐地鐵一樣。礦工每天都要往返一次,這中間還有七個半小時的殘酷工作。我從來沒有走到過一英裏外的煤壁,而去煤壁經常要走三英裏,這是除了礦工以外,我和大部分人都根本到不了的。人們總是容易忽略這種問題。當你想到煤礦時,想到的是幽深、燥熱、黑暗、在煤壁前挖掘的漆黑人影,你不見得會想到來回爬過的那幾英裏路。還有時間的問題。礦工一個班上七個半小時,聽起來並不太長,但你得加上每天至少一小時的“走礦”時間,經常是兩小時,甚至三小時。當然,“走礦”嚴格來說不算工作,工人們不會為此獲得報酬,但這和工作沒有兩樣。人們容易說礦工們不在乎這個。肯定的,這對他們來說和對你我來說不一樣。他們從小就在幹這個,他們鍛煉出了恰當的肌肉,他們可以以驚人的、相當可怕的靈巧在地下來回穿梭。在我隻能蹣跚而行的地方,礦工們可以低頭奔跑,大步流星地穿過。在工作現場,你看到他們四腳著地,繞過根根坑柱,靈巧極了。但若以為他們樂此不疲那就大錯特錯了。我跟幾十個礦工談過此事,他們全都承認,“走礦”是個苦差事。不管什麽時候,你聽到他們自己人討論礦井時,“走礦”總是熱門話題。人們總說,下班比上班走得快,然而礦工們全都說,在一天的辛苦勞作之後,下班尤其討厭。這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他們也擔當得起,但這肯定是個苦工。也許,這可以比喻成你每天工作前後都要爬一座小山。
下過兩三個礦井後,你就開始對地下的工作流程有所了解了。(順便一提,我得說我對采礦的技術方麵一無所知,我隻是描述我眼之所見的情況。)煤礦蘊藏在巨大岩層間的薄薄礦層中,於是挖煤的過程本質上就像從三色冰淇淋裏挖出中間層一樣。以往,礦工們都是用鋤頭和鐵棍直接砍切煤層——這樣效率很低,因為煤未開發時,簡直硬如岩石。現在,這種準備工作交給電動切煤機了,大體上來說,它就是一把無比堅硬的強力帶鋸,水平而非豎直地運行,有著幾英寸長、半英寸或一英寸粗的尖牙。它可以自己來回運動,操作員可以使它這樣那樣旋轉。同時,它會發出我所聽過的最可怕的噪音,粉塵飛濺,讓人連兩三英尺外的地方都無法看清,也幾乎無法呼吸。這台機器沿著煤壁運動,切入煤基,往裏把五英尺或五英尺半的深處都掏鬆,有了這個過程之後再在已經掏過的地方挖煤就相對容易了。但是,在“難搞”的地方,還要用炸藥來鬆動煤層。一個人拿著電鑽——很像整修街道時用的那種電鑽的縮小版——在煤上間隔打孔,塞進火藥,用黏土堵住,如果附近有拐角的話,就繞到拐角後躲著(應該退到二十五碼外),然後用電流觸發爆炸。這不是為了把煤開采出來,隻是使它鬆動。當然,有時爆炸太強,那就不僅會把煤炸出來,而且也會把巷頂炸塌。
爆炸之後,“裝車工”就可以把煤挖出來,打碎,鏟到傳送帶上。一開始塊頭巨大,可能重達二十噸。傳送帶把煤投入煤缸,煤缸被運到主幹道,架到不停循環的鋼纜上,最後拉入籠車。然後煤缸被吊起來,到地麵後用篩子過一遍進行分揀,如有必要還會清洗。“渣滓”——也就是頁岩——會被盡量用來修築下麵的路。所有不能用的就被運到地麵上倒掉。這就出現了龐大的“渣堆”,如同可怕的灰色大山,成了礦區的特色風景。當挖煤挖到機器切割的深度後,工作麵就又前進了五英尺,於是架起新的坑柱,撐住新露出來的巷頂。在下一輪班,就把傳送帶解體,往前移動五英尺再重新組裝。切割、爆破和挖掘這三道工序盡可能安排在三個不同的班次,下午切割,晚上爆破(法律禁止在有其他人在附近工作時進行爆破,但人們並非次次守法),早班“裝車”,從早上六點持續到下午一點。
即使你目睹了挖煤的過程,很可能也隻是看了一小會兒。要在做了一番計算之後,才會認識到“裝車工”們到底在做一項怎樣艱巨的任務。正常情況下,每個人要清理一片四五碼寬的空間。切煤機破壞了煤層,深入五英尺,這樣的話,如果每層高三四英尺,每個人挖出、打碎、裝上傳送帶的煤就有七到十二立方碼。這就是說,假設一立方碼煤重二十七英擔,那麽每個人就要以接近一小時兩噸的速度挖煤。我對鋤頭鏟子的經驗有限,隻能勉強體會這般勞動強度的含義。我在自己花園裏挖溝,如果下午挖了兩噸土,就覺得該歇歇了。但比起煤來,土壤算輕鬆的,而且我不必在一千英尺的地下,忍受著令人窒息的炎熱跪著工作,每呼吸一口就吞入一把煤塵,我也不用在開始之前匍匐前進一英裏。礦工的工作難度之大,對我來說不亞於表演空中飛人,或者在全國越野障礙賽中獲獎。我做不了體力勞動者,求求上帝,也永遠別讓我做,但有些體力勞動,非幹不可的話我也能幹。我可以做個勉勉強強的掃地工,或者效率低下的園丁,甚至末流的農場工人。但無論多麽努力,進行怎樣的訓練,我也成不了礦工,這工作不出幾個星期就能要了我的命。
看著礦工工作,你立刻意識到人們真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這地下挖煤之處,是一種另外的世界,人們很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聽說,很可能大部分人甚至寧願不要聽說。然而這絕對是我們地上世界不可或缺的對應物。幾乎我們所做的每件事,從吃個冰淇淋到橫跨大西洋,從烤一條麵包到寫一部小說,都少不了直接或間接地用到煤。維護和平需要煤,爆發戰爭就更需要煤。革命時期礦工必須繼續工作,不然革命就得暫停,因為革命也好、平叛也好都需要煤。不管地麵上發生什麽,切煤挖煤必須一刻不停地繼續,或者無論如何,頂多能停一星期。希特勒要踢正步,詩人要互相吹捧,圍觀板球的人群要在勞德板球場集合,煤就必須源源不斷。但總體上我們對此渾然不覺,我們都知道我們“必須有煤”,但我們很少或者從來記不起挖煤是怎麽回事。我現在坐在這裏,在舒適的煤火前寫作。現在四月了,但我仍然離不開火。每隔兩個星期,煤車開到門前,煤裝在泛著焦油味兒的結實的麻袋裏,穿著皮短褂的男人把它搬到屋裏來,哐啷哐啷地扔到樓梯下的儲煤間裏。隻有極少的時候,當我特別留意去想象時,才會把這些煤和遙遠煤礦裏的勞工聯係起來。這隻是“煤”——一樣我必須擁有的物品,不知從哪裏神奇地運來的黑乎乎的玩意兒,仿佛神賜之物,隻是你要付錢而已。你大可以開一輛車穿越英格蘭北部,卻一次也想不起你所在的馬路之下的幾百英尺,礦工們正在挖煤。但某種意義上,正是礦工們驅動著你的汽車。下麵那個礦燈照耀的世界對地上這個青天白日的世界而言,就像根係對花朵一樣不可或缺。
不久以前,礦中的條件比現在還要差。有一些尚在人世的高齡老婦,年輕時曾在地下幹過活,腰上套著枷鎖,腿間綁著鐐銬,拽著煤缸四腳著地爬行。她們以前懷孕的時候都接著幹活。即使現在,如果沒有孕婦拽著煤爬來爬去就產不出煤,我估計我們也會讓她們去幹,而不會讓我們自己沒有煤。但是當然,大多數時候我們寧願忘記她們做過這樣的事。各式各樣的體力勞動無不如此,它維持著我們的生活,我們卻遺忘了它的存在。或許,礦工可以比其他任何人更好地代表體力勞動者這類人,不僅是因為他們的工作艱苦得誇張,而且是因為它是如此必不可少,而又如此遠離我們的生活經驗,如此無形無跡,可以說,我們能夠像忘記血管裏的血液一樣忘記它。某種意義上,看到礦工工作甚至是一種恥辱。它讓你對自己作為“知識分子”和一般而言的上等人產生了片刻的懷疑。因為你徹底明白了,至少在觀看的時候明白了,正是因為礦工們嘔心瀝血,上等人才能上等得起來。你、我、《泰晤士文增》的編輯、《寫給嬰兒的馬克思主義》的作者以及X同誌——我們所有人相對體麵的生活都是拜地下那些全身漆黑、滿喉煤塵,用鋼鐵般的手臂和腹部肌肉揮動著鐵鍬的礦工們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