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扮流浪漢
十四五歲時,我是個可惡的小勢利眼,但我這個年紀這個階級的其他男孩也好不到哪兒去。我估計,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能像英格蘭的公學那樣,勢利無處不在,並以如此精細而微妙的方式培養著勢利。至少在這一點上,不能說英格蘭的“教育”失職。離開學校不出數月,你就忘了拉丁語和希臘文——我學了十幾年的希臘語,而現在,三十三歲的我連希臘字母表也背不出——但你的勢利,除非你像根除藤蔓植物一樣堅持不懈地根除它,否則它就會一直伴隨你到死亡。
在學校裏,我處境艱難,因為我周圍的男生們大多都比我富裕得多,我能去一家昂貴的公學,純粹是因為我正巧得了一份獎學金。這是上層偏下中產階級子弟的普遍經曆,包括神職人員、英國駐印官員等人的兒子,它對我的影響大概也不例外。一方麵,它使我越發堅持自己的紳士教養;另一方麵,它讓我對那些父母比我父母有錢,並特意讓我知道這點的男生們充滿了怨恨。我鄙視一切不能稱為“紳士”的人,但我也討厭那些卑鄙的富人,尤其是為富不久的那些。我覺得,正確而高雅的做法是出身紳士家庭但是沒什麽錢。這是上層偏下中產階級信條的一部分,帶著一種流亡的詹姆斯黨式的浪漫感覺,給人慰藉。
但戰爭期間和戰爭剛剛結束的這些年,學校經曆了一段奇怪的時期,因為英格蘭一個世紀以來,或者從那以後,從沒如此接近革命。一陣革命的熱情幾乎席卷全國,此後盡管消退淡忘了,卻也沉澱下了豐富的東西。最主要的,盡管當時的人們無法預見,但是戰爭直接造成了青年對長輩的反抗。戰爭時期,青年蒙受犧牲,老人們的表現即使時隔這麽久,還是令人發指。他們躲在安全地帶,故作嚴厲,盡顯愛國之情,而他們的兒子在德軍的機關槍下如一茬茬稻草般倒下。而且,戰爭主要由老人指揮,卻指揮得一塌糊塗。到1918年,所有四十歲以下的人都對長輩沒了好氣兒,戰鬥之後反戰情緒自然高漲,演變成了一場普遍的對正統和權威的反抗。那時候,年輕人中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時髦,就是憎恨“老頭子”。“老頭子”掌權造成了人類所知的每一樁罪惡。每一項約定俗成的東西——從斯科特的小說到上議院——僅僅因為“老頭子”支持,就都受到了嘲弄。有幾年,做當時所謂的“布爾什維克”成了一時風尚。英格蘭充滿了半生不熟離經叛道的觀念。和平主義、國際主義、各式各樣的人道主義、自由**、離婚改革、無神論、控製生育——這樣的東西都廣為流傳,遠超正常時期。當然,革命情緒也感染了那些年紀太小沒法鬥爭的人,甚至感染了公學裏的男生們。那時候,我們全都以為自己是一個新時代的進步人士,丟掉了可惡的“老頭子們”強加給我們的所有正統思想。基本是我們還保持著我們階級的勢利觀念,我們就想當然地認為可以找到輕鬆的工作,繼續領取自己的俸祿,但我們又自然地覺得要“反政府”。
我們嘲笑軍官訓練隊、基督教,或許甚至包括義務運動和皇室。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隻是加入了一場世界性的反戰姿態。有兩件事情我記憶猶新,可以證明當時那怪異的革命熱情。一天,教我們語文的老師給我們做了一個常識考試,其中一個問題是:你認為尚在人世的十位偉人是哪些?我們班裏平均年齡十七歲的十六個男生中,有十五位都把列寧寫了進去。這是一所勢利而昂貴的公學,時間是1920年,可是俄國革命在眾人腦海中依然鮮活。還有一件事情是1919年所謂的和平慶典。我們的長輩替我們決定了,我們應該用傳統方式慶祝和平,為敵人倒台歡呼。我們要手舉火把,齊步走近校園,高唱《不列顛萬歲》這類沙文主義歌曲。那些男生們——我覺得這是他們的光榮——則把整個過程變成了惡作劇,和著規定的旋律唱著大逆不道的煽動性詞句。我懷疑現在還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現在見到的公學裏的男生,哪怕是聰明的那些,觀點也肯定要比五十年前我和我的同時代人右傾得多。
因此,十七八歲的我既是勢利眼也是革命分子。我反對一切權威。我讀過而且是反複讀過蕭伯納、威爾斯、高爾斯華綏(那時仍然被視為危險的“進步”作家)出版的所有作品,我輕率地自稱社會主義者。但我不太明白社會主義究竟意味著什麽,也不認為工人階級是人。通過書本這一媒介——例如傑克·倫敦的《深淵裏的人們》——我可以遠遠地為他們的苦難而痛苦,但每當我靠近他們時,我仍然討厭他們、鄙視他們。他們的口音仍然讓我反胃,他們習慣性的粗魯仍然讓我惱火。要記住,戰爭剛剛結束那時候,英格蘭的工人階級滿懷鬥爭情緒。那是大罷工的時期,礦工被視為魔鬼的化身,老太太們每晚都要查看一下床底下,唯恐羅伯特·斯邁利躲在那裏。整個戰爭期間,以及之後的一小段時間,工資很高,就業充足,而這時事情要回到正常水平以下,工人階級自然要抵製。作戰的人們當初是受到虛妄的美好承諾**而參軍的,這時回到家鄉,卻發現這是一個沒有工作甚至沒有房子的世界。而且,他們打過仗,是帶著戰士的生活態度返鄉的,也就是雖然有紀律,但根本上不講王法的態度。空氣中彌漫著動**的情緒。那時候流傳著一首歌,副歌部分令人印象深刻:
世事都無定論,
除了富人越富,窮人生子。
與此同時,
在這之間,
我們不是玩了個痛快嗎?
人們還沒有習慣一生失業,靠一杯接一杯的茶澆愁。他們還在隱隱期待著他們為之奮戰的烏托邦,而且甚至比以前更加肆無忌憚地表示對上層社會的敵意。於是,對於資產階級的減震器——比如我自己這樣的人來說——“平民”仍然是一副粗野又討厭的樣子。回想那段時光,我似乎把一半的時間用來抨擊資本主義製度,另一半用來對公交售票員的傲慢無禮憤憤不平。
我還不到二十歲就去了緬甸,進了印度帝國警署。在緬甸這樣的“帝國前哨”,乍一看階級問題已被束之高閣。這裏沒有明顯的階級摩擦,因為最要緊的不在於你進沒進過正經學校,而在於你的皮膚嚴格說來白不白。實際上,緬甸的大多數白人,都不是在英格蘭稱得上“紳士”的那類,但除了普通士兵和幾個身份曖昧的人,他們都過著“紳士”生活,也就是,有仆人,而且稱晚飯為“晚餐”,正式地說,他們都被視為同一個階級。他們是“白種人”,與之對應的另一個低等階級,是“本土人”。但人們對“本土人”的感覺和國內對“下等人”是不同的。關鍵在於“本土人”,至少緬甸人,不讓人感到生理上的反感。你會因為他們是“本土人”而瞧不起他們,但很樂意與他們有肢體上的親密接觸,而且我注意到,即使懷有最惡毒的人種偏見的白人也是如此。你有了很多仆人,就會很快養成懶惰的習慣。比如,我自己就習慣性地讓我的緬甸小童為我穿衣寬衣。這是因為他是緬甸人,卻不惡心,我可受不了讓一個英國男仆以那樣親密的方式服侍我。我對緬甸人的感覺幾乎和對女人一樣。和大多數其他種族一樣,緬甸人也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我描述不出來,那是一種讓人牙疼的氣味——但這氣味從不叫我惡心。某種意義上我的態度情有可原,因為如果麵對事實,就必須承認,大多數東方人比大多數白人的身體更為健美。緬甸人皮膚如絲般光滑而又結實,直到四十歲才會起皺,就算那時,也不過是像一片幹皮革一樣幹枯,對比一下,白種人的皮膚粗糲、鬆弛又下垂。白人腿上、胳膊背麵都生有細軟而醜陋的毛發,胸前也有醜陋的一塊。緬甸人隻在適當的地方生有一兩簇剛硬的黑毛,其餘地方都很幹淨,通常也不長胡須。白人幾乎都會謝頂,緬甸人則很少或根本不會。緬甸人牙齒完美,雖然被檳榔汁染了顏色,白人的牙齒毫無例外會腐壞。白人通常體形不佳,胖了以後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鼓起來,蒙古人骨架優美,到了晚年也幾乎和年輕時體形一樣。誠然,白人之中也有些出類拔萃之人,有幾年美麗無比,但總體上,不管你怎麽說,他們確實遠遠比不上東方人標致。但我並非是因為這些才覺得英格蘭的“下等人”比緬甸的“本土人”討厭得多,而是仍然受製於我早年習得的階級偏見。我二十出頭時,曾短時間地受到英國部隊的吸引。當然,我對列兵又敬又愛,像任何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對長自己五歲、孔武有力、愉快活潑,胸口還佩戴著世界大戰勳章的青年又敬又愛一樣。然而,他們終究還是微微讓我討厭。他們是“平民”,我不願意太過接近他們。在炎熱的早上,連隊齊齊走過馬路,我自己和一位初級中尉跟在後麵,前麵百十來人的身體上騰起的熱氣令我胃裏一陣翻騰。而你明白,這純屬偏見。因為士兵在生理上不會比任何白人更引人反感。他們大多年輕,飽受新鮮空氣和鍛煉的洗禮,幾乎總是很健康,嚴明的軍紀也迫使他們保持幹淨。但我不這樣看。我隻知道,我聞到的是下等人的臭汗,一想到這兒就讓我惡心。
後來我擺脫了階級偏見或者部分偏見,這是一個曲折的過程,曆時數年。一件事情改變了我對階級問題的看法,但它與這個問題沒有直接的關係——幾乎是毫不相幹。
我在印度警署待了五年,五年後,我懷著一種說不清的怨恨,憎惡起了我所服務的帝國主義。在英格蘭的自由氣氛中,你無法完全理解這種事情。要憎惡帝國主義,你就必須成為它的一部分。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英國在印度的統治,似乎是——也確實是——仁慈甚至必要的。毫無疑問,法國在摩洛哥的統治和荷蘭在加裏曼丹島的統治,也是如此,因為人們常常管理外國人勝於管理自己。但成了這種體係的一部分,就不可能不認識到它是一項不正當的暴政。就連厚顏無恥的駐印英國人也明白這點。他在大街上看到的每一張“本土人”的臉都讓他看清自己野蠻的入侵。大部分駐印英國人,遠不像英格蘭的人以為的那樣,對自己的地位洋洋自得,至少會時不時地出現不滿。從最意想不到的人口中、從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滿腹琴酒的老惡棍口中,我聽見了這樣的話:“我們當然根本沒有權利踏上這個該死的國家。隻是既然我們已經來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就讓我們待著吧。”事實是,沒有哪個現代人內心深處會相信侵略他國、武裝鎮壓他國的人民是正確的。欺壓他國,是比經濟壓迫更明顯,更易於理解的罪惡。因此,在英格蘭,我們乖乖聽憑搶掠,讓五十萬一無是處的閑人享受奢華,但我們寧願拚盡最後一條命也不會受外國佬的統治。同樣,那些無功受祿卻無絲毫良心不安的人,也看得十分清楚,去一個不歡迎你的外國稱王稱霸,是錯誤的。結果是,每一個駐印英國人都受著罪惡感的折磨,雖然他平時都會竭力掩飾,因為沒有言論自由,光是被人聽見說這些蠱惑人心的話就有可能損害他的前程。整個印度,都有英國人暗暗厭惡著他所屬的這個體係。隻有當他萬分肯定身邊夥伴沒有問題時,才會偶爾流露出暗藏的怨憤。我記得一個晚上,我和一個教育係統的人一起乘火車,他是個陌生人,我從不知道他的名字。天氣太熱無法睡覺,我們就聊了一整晚。經過半個小時的小心試探,我們確定了彼此“安全”。然後,隨著火車慢慢顛簸著在漆黑的夜色中穿行,我們抱著酒瓶在鋪位上坐了幾個小時,痛罵大英帝國——從局內人的角度,洞若觀火、了如指掌地痛罵它。這讓我們都痛快了。但我們說的是不能說的話,在疲憊的晨光中,火車慢慢駛進曼德勒,我們就像**的野鴛鴦一樣滿懷愧疚地分手了。
據我觀察,幾乎所有英國駐印官員都曾受過良心折磨。僅有的例外是那些所幹的工作有明確的用處、不管英國人占不占領印度都必須要幹的人。例如林業官員、醫生和工程師。但我在警署,也就是說我屬於真正的專製機器。而且,你在警署會近距離見證帝國的卑鄙行徑。真正實施這些卑鄙行徑和僅僅從中受益大不相同。大多數人都讚同死刑,但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幹劊子手的活兒。就連其他在印度的歐洲人也為警察不得不幹的野蠻行徑而鄙視他們。記得有一次,我在巡查派出所,一位和我十分熟絡的美國傳教士為了什麽事進來了。就像多數新教的傳教士一樣,他是個十足的傻蛋,但也是個相當不錯的人。我的一位本土副督察,正在欺淩一個嫌犯(我在《緬甸歲月》中描述過這個場景)。那位美國人看著這個場景,然後轉向我,若有所思地說:“我可不想做你這工作。”這讓我萬分羞愧。這就是我的工作!連一個美國傳教士這樣的傻蛋,一個來自美國中西部的滴酒不沾的老處男,都有權利看不起我,可憐我!但即使沒有人明明白白告訴我,我也一樣羞愧。我已經開始對整個所謂的正義機器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表的厭惡。隨你怎麽說,但我們的刑法是件可怕的東西,在印度的法律要比英國的人道多了,可依然要鐵石心腸的人才能行使。那些蹲在拘留所惡臭的籠子裏的可憐囚犯,那些長期犯的灰暗畏縮的臉龐,那些遭到竹板鞭笞的傷痕累累的屁股,那些男性親屬被拘捕帶走時號啕大哭的婦孺——隻要你對這些事情負有任何形式的直接責任,它們就會讓你無法忍受。我見過一個男人接受絞刑,這對我來說比千百次謀殺還要可惡。每每進入監獄,我都會感到,自己像是被關在鐵欄後的囚犯,大多數到過監獄的人都是一樣的感受。在這個問題上,我當時想有史以來的任何罪犯都比絞刑官道德高尚。現在,我的想法依舊未變。當然,這種話我隻能悶在心裏,因為在東方的每一個英國人都被迫保持近乎絕對的緘默。最後我得出了一個無政府理論:懲罰總是比罪行本身危害更甚,隻要你不多管,可以相信人們自會言行得體。這當然是意氣用事的胡話。我當時不懂,現在明白了,保護和平的人民不受暴力侵害總是有必要的。在任何犯罪都有利可圖的社會,你都必須采取嚴刑峻法,而且無情地執行;否則就等著阿爾·卡彭吧。但執法人員心中都會不可避免地感到懲罰是邪惡的。我估計,即使在英國,很多警察、法官、獄警之類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懷有揮之不去的隱秘恐懼。但在緬甸,我們實施的是雙重壓迫。我們不僅絞殺人民,把他們投進監獄,等等,同時我們還是以不受歡迎的外國侵略者的身份來做的。緬甸人自己從未真正認可我們的司法權。被我們投進監獄的小偷並不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的罪犯,他認為自己是受外國欺淩的受害者。他所受的刑罰僅僅是荒唐的毫無意義的殘忍行徑。在拘留所的粗柚木柵欄和監獄的鐵柵欄後,他的臉把這個想法表露無遺。不幸的是,我還沒能練得對人類的表情無動於衷。
1927年我休假回國時,已經半下了決心,要辭掉工作,剛一嗅到英國的空氣,我就拿定了主意。我不會回去與邪惡的獨裁統治同流合汙了。但我要的遠不止是逃離這份工作。五年來,我服務於一項壓迫製度,它讓我良心難安。數不清的難忘的臉——被告席上囚犯的臉,在死囚牢房等待行刑的人的臉,我欺侮過的下屬的臉,我嗬斥過的老農的臉,我暴怒之時抱以鐵拳的仆人和苦力的臉,都讓我難以忍受、折磨著我。我意識到千鈞之重的內疚壓在我身上,我必須贖罪。我估計這聽起來太誇張,但如果你在一個你完全不讚成的工作崗位上幹了五年,很可能也會有同樣的感受。一切被我化簡為一個簡單的理論,就是被壓迫者總是正確,壓迫者總是錯誤。一個錯誤的理論,然而若你自己當了壓迫者,自然就會有這個結論。我感到,我不僅要逃離帝國主義,而且要逃離一切形式的人統治人。我想放低自己,一直低入被壓迫者的行列,成為他們的一員,站在他們那邊對抗暴君。而且,主要由於我不得不在孤獨之中思考一切,我對壓迫的憎恨已經到了格外深重的地步。在那時候,失敗對我像是唯一的美德。任何自我進步的嫌疑,甚至一年賺幾百英鎊這種程度的“成功”人生,都讓我覺得是精神上的醜惡,是欺淩的變種。
正是這樣,我的關心轉向了英格蘭工人階級。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工人階級的存在。一開始,這隻是因為他們提供了一個類比。他們是象征性的不公的受害者,在英格蘭扮演著和緬甸人一樣的角色。在緬甸這個問題十分簡單,白人在上,黑人在下,因此自然而然要同情黑人。我現在認識到,沒有必要遠走緬甸去尋找暴政和剝削。就在這裏,在英格蘭,就在我們腳下,困苦的工人階級,受苦的方式雖然不同,苦難深重卻不輸於任何東方人。“失業”一詞被人人掛在嘴邊。在緬甸待過後,這對我來說多少有些新鮮,但中產階級的滿口胡話,比如“這些失業者都是自己無能”等都沒能騙到我。我常常懷疑,這種話是不是就連說話的傻瓜也騙不了。另一方麵,那個時期我對社會主義或任何其他的經濟理論都沒有興趣。當時在我看來隻要我們願意,經濟不公隨時可以停止,如果我們不想,就沒法停止,而如果我們真想讓它停止,采取什麽辦法不重要,現在我的看法也還是一樣。
但那時我對工人階級的情況一無所知。我讀過失業數據,卻不明白其中意義。最重要的是,我不明白這個核心事實:“體麵的”貧窮總是最可惡的。一個正直的工人在穩穩當當地工作了一輩子後,一朝被扔到大街上這種恐怖的厄運,他反抗自己並不理解的經濟法規,還有家庭的解體,鑽心的羞愧——所有這些都超出我的經驗範圍。想到貧窮,我想到的是殘忍的饑餓。因此我的思緒馬上轉向了極端事例,那些社會的棄兒:流浪漢、乞丐、罪犯、妓女。這是“底層的底層”,這些就是我想接觸的人。那時,我深深渴望著找個辦法徹底脫離這個體麵的世界。我為此深思熟慮,甚至計劃了部分細節:要怎麽賣掉一切,拋棄一切,更名改姓,除了一身衣服以外一無所有地開始生活。但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人會幹這種事,不僅有親戚朋友要考慮,而且就算真有什麽途徑,文化人能否做得出來也值得懷疑。但是至少,我走入了這些人之中,見識了他們的生活,暫時地融入了他們的世界。一旦我走近他們,被他們接納,我應該就觸到底層了,那麽——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即使那時我也明白這是非理性的——我的內疚就能消除一些。
經過考慮,我決定了自己要怎麽做。我要喬裝打扮,去萊姆豪斯和白教堂之類的地方,睡在普通旅館裏,結交碼頭工人、街頭小販、流離浪人、乞丐,如果可以的話,還有罪犯。我要弄清流浪漢的生活,了解與他們接觸的方法和進入臨時收容所的恰當步驟。然後,我覺得摸清情況後,就自己上路流浪去。
一開始並不容易。這意味著要喬裝打扮,我卻不擅偽飾。例如,我無法偽裝我的口音,反正最多隻能撐幾分鍾。我估計我一開口就會被認出來是個“紳士”,你看,英格蘭人的階級敏感性多可怕。於是我準備了一個慘遭厄運的故事,以免有人問起。我弄到了合適的衣服,把合適的地方弄髒。由於個子奇高,我喬裝起來很難,但是我至少知道流浪漢看起來什麽樣(順便說一下,沒幾個人知道這一點。看看《笨拙》上任何一幅流浪漢的圖片,那都是過時了二十年的)。一天晚上,我在一個朋友家裏做好了準備,於是出發往東逛去,來到萊姆豪斯考斯韋的一家旅館。這地方看起來又黑又髒。我是從窗戶上“給單身漢的好床位”的招牌上知道這是個旅館的。天哪,你不知道我聚集了多麽大的勇氣才敢走進去!現在看來這簡直可笑。但是你看,我那時還是有些害怕工人階級。我想接觸他們,我甚至想成為他們的一員,但我仍然把他們看成危險的異類。走進那家旅館漆黑的大門,對我來說就像是走下某個可怕的地下世界一樣——比如一條老鼠橫行的下水道。我走進去時,滿以為會發生一場打鬥。那些人會發現我不是他們的一員,會馬上猜測出我是來刺探他們的,然後他們會襲擊我,把我扔出去——這就是我的預想。我覺得我必須這麽做,但我覺得前景不樂觀。
進了門,一個穿短袖的男人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這是“代管掌櫃”。我告訴他,我想要張床過夜。我注意到,我的口音沒引起他的注意。他隻是要了九便士,然後就領我到了一間火光照明的泛著黴味兒的地下廚房。四周坐著一些裝貨工人、挖土工人和幾個水手,一邊玩國際跳棋一邊喝茶。我進來時他們幾乎沒有看我。但那是周六晚上,一個健碩的年輕裝貨工醉醺醺的,正在房間裏蹣跚踱步。他轉身見了我,歪歪倒倒地向我走來,一張大紅臉龐向前伸著,眼中放射出危險而狐疑的目光。我僵住了。看來打鬥近在眼前!下一刻,這個裝貨工就倒在了我胸前,胳膊摟著我的脖子。“喝杯茶啊,哥們兒!”他眼淚汪汪地喊著,“喝杯茶!”
我喝了一杯茶。這是一種洗禮。從那以後我的恐懼就煙消雲散了。沒有人盤問我,沒有人表現出無禮的好奇,每個人都禮貌而溫柔,自然而然地對待我。我在那家旅館裏待了兩三天,幾個星期後,我已經收集了一定的信息,了解了窮人的習慣,於是第一次上路流浪了。
所有這些我都在《巴黎倫敦冒險記》中描述過(書中所寫的所有事情幾乎都真實發生過,盡管有所調整),不再贅述。後來我還流浪過幾次更長的時間,有時是主動去的,有時是迫不得已。我一共在旅館裏住了幾個月了。但這第一次探險最是栩栩如生、印象深刻,因為那種陌生感——終於下來融入了“底層的底層”,與工人階級完全平等的陌生感。誠然,流浪漢算不得典型的工人階級。不過,當你置身於流浪漢中,你至少也融入了工人階級的一個部分——一個亞級。據我所知,此外你再沒有別的辦法辦到這件事。有好幾天,我和一個愛爾蘭流浪漢一起,徘徊於倫敦北部的郊區。我是他的夥伴,暫時的。我們晚上共宿一屋,他告訴我他的人生經曆,我告訴他一套我編造的人生經曆,我們輪流去看起來有希望的、會被施舍的房子前乞討,然後分掉乞討成果。我非常高興。我就在這裏,就在“底層的底層”之中,在西方世界的最基層!階級藩籬垮掉了,或者看似垮掉了。在這底下,這個肮髒的、實際上乏味得可怕的流浪漢的亞世界,讓我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冒險的感覺,回想起來荒唐可笑,當時卻意趣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