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當時我三十歲,還隻是個海軍上尉,受命去印度中部執行一項天文研究任務。為了協助我完成任務,英國政府提供了各種必需的資源,沒幾天,我就帶著一隊人去往了那個詭異、離奇、怪誕不經的國度。

若真要詳細地描述這段旅程,就得足足寫上二十卷書。總之,我穿越了許多神奇的地方,還覲見了幾位王子,他們個個氣宇不凡,過著奢華無比的生活。兩個月來,我仿佛漫步在詩歌之中,騎著一頭想象中的大象,穿梭在一座仙國裏。我在奇異的森林中發現了神奇的古老遺跡,在夢幻的城市裏看到一座座別致奇妙的建築,它們好似一件件精雕細琢的珠寶,有的輕盈如緞帶花邊,有的龐大如巍峨高山,這些瑰麗神聖的建築散發著強大的魅力,讓人能像愛上一個女人那般愛上它們的形狀與線條,讓人哪怕隻是看著它們,都能感受到肉欲的快感。我就如維克多·雨果先生說的那樣:“清醒地行走在夢境裏(3)。”

最後,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甘哈拉城(4)。昔日,那是印度中部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如今卻也走向了衰弱;它的統治者是既富有慷慨,又殘酷專製的馬丹王公,他是一位地道的東方君主,精致又粗蠻,和藹又嗜血,有時會表現出女性化的優雅,有時又毫不掩飾他殘忍無比的暴虐。

這座城市坐落於山穀的深處,依傍著一片小湖,湖周建著許多佛塔,塔座都浸在了湖水之中。

若是遠看這座城市,它就像一個小白點,然而隨著距離的拉近,無數的圓蓋、塔尖和尖頂便逐漸映入眼簾,向人們展示印度優美建築特有的雅致而又輕巧的屋頂。

在我離城門還有一小時左右路程的時候,一隻綴滿了裝飾的大象迎麵走來,它的身邊還圍著一圈君主派來接我的儀仗隊。我便隨著他們聲勢浩大地進了城。

我本想先將自己好好拾掇一番,但急不可耐的君主連這點時間都不願意給我。他想盡快認識我,好知道能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麽樂子,其餘的事都暫且不管。

我被一群士兵簇擁著,他們皮膚黝黑,穿著金光閃閃的製服,好似一尊尊雕塑;他們把我帶到了一個被遊廊環繞的大廳,廳內站著許多人,他們衣袍上的寶石閃爍著耀眼奪目的華彩。

廳內還有一張無背長凳,很像我們這兒的公園長凳,但上麵鋪著一條精美的毯子;凳子上聚著一團奪目的光亮,仿佛是太陽端坐在上麵:那便是王公了,他正紋絲不動地等著我的覲見。他身上套著一件顏色純正的鵝黃色袍子,戴著千百萬顆鑽石,額間卻隻綴著那顆舉世聞名的“德裏之星”,這顆鑽石曾由曼多爾的帕裏哈拉王朝世代相傳,而這位東道主便是那顯赫王朝的後裔。

王公約莫二十五歲,即便他是最純種的印度人,但看起來像是混有黑人的血統。他眼睛很大,目光略顯凝滯空虛,顴骨很高,額頭略扁,胡須蜷曲,嘴唇肥厚,時常木訥地笑著,露出他一口白亮尖銳的牙齒。

他站了起來,按英式禮節向我伸出手,之後又讓我坐在他身邊。我們坐的長凳非常高,我的腳隻能勉強觸到地麵,這樣的坐姿著實讓人難受。

沒一會兒,他就跟我提議第二天去獵虎。打獵和觀看角鬥是他的兩大消遣,他甚至不理解——除了這兩件事,還有什麽好讓人在意的。

顯然,在他心裏,我大老遠地趕過去,隻是為了給他尋開心,或是陪他找樂子的。

可我又確實很需要他的幫助,便隻好盡力迎合他的嗜好。而他對我的態度也非常滿意,於是立即把我帶到一個設於宮殿內的競技場邊,邀我觀看一場角鬥。

隨著他一聲令下,兩個男人走到場內,他們**著自己古銅色的皮膚,手上套著鐵爪。他們迅速進入互攻階段,雙雙企圖用那鋒利的武器擊倒對方,他們黑色的皮膚一被鐵爪劃過,就被拉出長長的傷口,從中汩汩地流出鮮血。

這場角鬥持續了很久,兩位角鬥士早已遍體鱗傷,而他們仍努力用那狀似鐵耙的尖銳武器刮著對方的血肉。他們中的一個一邊臉已經被抓爛了,另一個的耳朵也被割成了三瓣。

王公帶著一種殘虐狂熱的興奮觀看著比賽。他仿佛因為幸福而顫抖起來,發出愉悅的叫聲,還全程無意識地模仿著角鬥士的動作,不停地喊著:“打啊,打!”

終於,其中一個角鬥士意識全無地倒下了,不得不被帶離那血染的角鬥場。比賽的結束讓王公頗為遺憾傷感,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轉身看向我,問我對這場角鬥有什麽看法。我內心很是憤慨,卻還是表達了強烈的讚歎。緊接著,他便吩咐下人送我去逍遙宮,那就是我將要入住的宮殿。

在穿過了好幾個絕美的花園之後,我終於來到了自己的居所。

這座宮殿猶如一件珍寶,建在禦花園的盡頭。有一側牆還浸在維哈拉聖湖裏。它四四方方,四麵都被三層遊廊環繞,每一根廊柱製作之精妙,都可謂巧奪天工。宮殿每一角都立著輕巧的小塔,有高挑的,有低矮的,有單個的,有成對的,大大小小,形態各異,恍若一朵朵天然的花朵,盛開於這美妙的東方建築之上;所有的塔尖樣式都很奇特,就像一個個精心梳就的優雅發髻。

建築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圓頂,聚攏到最高處是一個細巧且四麵開孔的小塔,這向上凸起的圓潤穹隆,就像是向天空挺起的白色大理石**。

而在建築主體上,則從頭到腳都布滿了各類雕飾,那精美的阿拉伯式花紋叫人賞心悅目,而那一隊隊石刻的精致人像雖凝固不動,但人物神態栩栩如生,仿佛在訴說著印度的風土人情。

房間的窗戶都麵向花園,陽光穿過那一扇扇帶有花式尖拱的窗戶,照亮了整個屋子。人們還用縞瑪瑙、天青石和瑪瑙石在大理石地麵上鑲繪出一捧捧美麗優雅的花束。

我剛梳洗完,一位名叫哈裏巴達達的宮廷官員——他專門負責我與王公之間的聯絡事宜——就來通知我他的主人將駕臨我的住所。

身著黃色衣袍的王公走了過來,又一次和我握了握手。他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著各種事情,還不停地問我的看法,而我根本無話可說。之後,他又邀我去花園的另一邊,看一看舊時宮殿的遺跡。

那簡直是一座石林,裏麵還住著成群的猴子。當我們靠近它們的時候,雄性猴子們就跳上牆頭,朝我們齜牙咧嘴,做出可怖的鬼臉,母猴子們則抱起小猴崽,露著光禿禿的屁股四處逃竄。王公笑得忘乎所以,死死地掐著我的肩膀,以此表明他看得有多開心。接著,他又在廢墟的中央坐了下來,一群滿臉白毛的怪物圍在我們身邊,它們蹲在殘垣的高處,據守著每一處凸出的部分,衝我們不住地吐舌揮拳。

直到看膩了這場景後,這位黃袍君主才站了起來,重新邁出他莊重的步伐。那一日,他始終讓我跟在他的身邊,興致勃勃地給我看千篇一律的東西,還一遍一遍地告訴我,第二天將為我準備一場盛大的獵虎大會。

在那一次獵虎大會後,我又迎來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乃至第二十次。我們一圈又一圈地追逐著當地的動物:豹子、熊、大象、羚羊、河馬、鱷魚。怎麽說呢,差不多大自然孕育的一半物種都在那裏了。幾次三番下來,我已筋疲力盡,見血就嘔,對這種反反複複的娛樂活動煩不勝煩。

最後,王公的興致終於減退下來,在我多次迫切地請求下,他終於肯把時間留給我去工作,而隻剩下給我塞禮物這一個消遣了。他給我送了各種珠寶首飾、綾羅綢緞,還有許多經過馴化的動物。這些禮物都是由哈裏巴達達帶來的,他表麵上畢恭畢敬,好像我就是他的太陽似的,可內心深處卻藏著對我的不屑與鄙夷。

每一天,都會有一隊人端著蓋了蓋子的盤子,將禦用的菜肴呈給我享用;每一天,我也都要積極迎合那些為我準備的新鮮花樣,比如神廟舞姬的表演、雜耍,還有閱兵儀式。而我迎合的,不僅是這些娛樂活動,更是那位企圖通過這些花樣顯得熱情好客,實則是在妨礙他人工作的君主。可他這麽做,無非是想向我炫耀他的國家是多麽迷人美麗,輝煌偉大。

在那種情況下,我會抓緊獨處的時間投身於工作,或者幹脆去看猴子,因為比起君主的生活百態,還是猴子的社會更提得起我的興趣。

然而,一天晚上,當我散完步回到自己的宮殿時,我看到哈裏巴達達正一本正經地站在門前,他故作神秘地告訴我,王公送我的禮物正在房內等著我。他還替王公轉達了歉意,說他早該想到為我補上這件我缺少的東西。

說完這段意味不明的話後,這位大使鞠了一躬便離開了。

我走進房間,看到六個小女孩靠牆站著,她們從高到矮排成一排,肩挨著肩,一動不動,就像穿成串的胡瓜魚。最大的女孩也就隻有八歲的樣子,最小的大約有六歲。一開始,我還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們怎麽在我這兒辦起了寄宿學校,但轉念一想,我便猜出了王公那點曖昧的小心思:他送給我的禮物,就是一房姬妾。他還特別貼心地選了幾個年幼的女孩,因為,在當地人眼裏,越青澀的果實越有滋味。

麵對這群女娃娃,我心裏隻剩下迷惘、窘迫和慚愧。她們一個個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仿佛已經知道我要對她們做什麽了。

我不知該對她們說些什麽,隻想把她們送回去,可我不能退回君主的賞賜,那可是無可赦免的大不敬之罪,所以我隻能留下這群孩子,並好好安頓她們。

她們依舊定定地站在那裏,一邊等著我的命令,一邊試圖從我眼中讀出我的想法。噢!這該死的禮物,真叫人傷腦筋啊!雖然覺得很可笑,但我還是對那個最大的女孩發了問:

“你,你叫什麽名字?”

她回答道:“沙莉。”

這個女孩的皮膚很是好看,如象牙一般透著些黃色,她臉部的線條纖長又帶著些棱角,就如一幅奇景,一座雕像。

為了聽聽她會回答些什麽,也可能純粹是想刁難刁難她,我又問:

“你為什麽來這裏?”

她用那柔和謙遜的聲音回答說:“我是來讓您開心的,大人,您吩咐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這個女孩被人**過了。

我又向那個最小的女孩問了同一個問題,她用更加天真的聲音,口齒清晰地回答道:“我是來讓您快活的,大人,您想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這個孩子就像一隻優雅美麗的小老鼠,我把她舉了起來抱在懷裏,並親了她一口。別的女孩可能覺得這個舉動就是在表明我的選擇,於是準備退下。但我讓她們都留了下來,像印度人那樣席地而坐,並讓她們在我身邊圍坐成一個圈。那時,我已經可以勉強說一些當地的語言了,於是就給她們講起了精靈的故事。

她們聚精會神地聽著,聽到動人心弦的細節就會打戰,到了緊張可怖的情節就會發抖,還個個搖著小手。終於,這群可憐的小家夥不再去想她們被送到我這兒來的理由了。

等講完了故事,我又讓我的貼身侍從拉茲曼拿了些糖果、果醬和點心。她們不停地吃著,直到撐得難受才停下。而我也開始覺得這場意外的安排也挺有意思的,便又招呼大家玩了一些遊戲,以此逗逗我的妻子們。

其中一個遊戲的效果尤其好:我把兩條腿拱成一座橋,我的六個小女娃就在“橋”下跑過,最小的那個排在最前麵,而到了最大的那一個,因為她身子總彎得不夠低,所以每次都會輕輕地碰我一下。這遊戲讓她們樂不可支,發出陣陣笑聲,低矮的穹頂下回**著她們稚嫩的笑聲,於是,我那奢華的宮殿就像是被喚醒了一般,到處充斥著孩童的歡樂和無限的生機。

然後,我又花了好多心思為這群天真無邪的妻妾們安排寢殿。一切都打點妥當以後,我就把她們留在自己的房間裏,並讓那四個和她們一同來的專門服侍她們的宮女好好照看她們。

在接下來的整整一周內,我因為能扮演這幾個洋娃娃的爸爸而感到由衷的快樂。我們不厭其煩地玩著捉迷藏、貓捉老鼠和蒙眼擊掌這類遊戲,她們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我每天都會帶她們玩一種她們不知道的好玩遊戲。

我的宮殿仿佛成了一間教室。而我的小女友們,都穿著金絲銀線織就的華美衣裙,像一群人形小獸,在長廊和隻有小拱窗透著微光的寂靜廳堂裏跑著鬧著。

後來,在某天晚上,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那個叫沙莉的年紀最大的女孩,那個像一尊古老象牙製成的雕像的女孩,成了我真正意義上的妻子。

她可真是一件小尤物,那樣溫柔靦腆,又那樣飛揚活潑。沒多久,她就無比熾熱而又瘋狂地愛上了我;可我對她的感情就有些不同了,因為我無法放下羞恥心,也無法果斷去愛,更擺脫不了對歐洲法律的忌憚,這種感情裏有克製,有顧慮,卻也有源於肉欲的**和溫柔。總之,我對她的愛,包含了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珍視,也包含了一個男人對待女人時的溫存。

抱歉,女士們,我扯得有些遠了。

那之後,別的女孩依舊像一群小貓一樣,在宮殿裏嬉鬧玩耍著。

而沙莉呢,除了我去王公那兒的時候,就總是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我們在舊宮殿的廢墟中,在那群和我們成了朋友的猴子堆裏,共度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她時常久久地趴在我的膝頭,謎一樣的小腦袋瓜裏閃著許多心思,又或者,她根本什麽都沒有想,隻是趴在那裏,因延承了本民族高貴又富於幻想的特質,她的姿態是那麽美麗動人,宛若一座神聖的雕像。

到廢墟去的時候,我會用銅盤子帶上一些蛋糕和水果。母猴們就會慢慢地靠近,身後還跟著它們的小猴崽們,接著它們就在我們不遠處坐下,圍成一個圈,也不敢再走近了,隻等著我給它們分好吃的。

然而,幾乎每次都會有一隻膽子更大的公猴徑直走到我跟前,像一個乞丐一樣向我伸出手,我若是給它一塊吃的,它就會拿去送給它的配偶,於是別的母猴就會因為嫉妒和憤怒發出瘋狂的叫喊,而我不得不給它們都丟一些吃的去,以此來結束這場可怕的喧鬧。

我覺得待在廢墟裏也挺好的,就想帶著我的儀器到那裏工作。可那些猴子大概是把那些銅製的測量工具當成了奪命武器,都嚇得尖叫不止,抱頭鼠竄。

我也經常和沙莉在一座懸空於維哈拉湖上的戶外長廊裏共度良宵。我們無言地看著明月滑向夜空的深處,並為湖麵披上一件粼粼的銀色外套;而在湖的對岸,連成一線的小塔就像一顆顆在水裏生根的蘑菇。我的小情人麵色莊重,而我則捧著她的小腦袋,輕柔地、纏綿地親吻著她,從她光滑的額頭,到那雙如同這神秘古老的土地一般蘊藏著無數秘密的大眼睛,最後到那兩片因我的愛撫微微張開的唇瓣。我體嚐到了一種模糊不清但強烈無比的快感,那是一種傳遞著詩意的快感,它讓我覺得,我從這個女孩身上收獲了一整個可以滋生出其他美好族群的神秘民族。

與此同時,王公依舊在不停地給我送著禮物。

一天,他派人送來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禮物,卻引起了沙莉的連連讚歎。

那隻是一個普通的貝殼盒子,不過是由粘著貝殼的硬紙板做成的。若是在法國,這種盒子最多值四十蘇,可在這裏,它卻成了無價之寶。或許是因為這是王國裏的第一個貝殼盒子吧。

我隨手把它放在一張桌子上便不再管它了,還暗笑居然有人能把這種小商店裏的蹩腳玩意兒當回事。

然而,沙莉卻沒完沒了地端詳著它,對它讚不絕口,甚至對它充滿了恭敬和狂熱之情。她時不時地問我:“我可以碰它嗎?”而當我準許她那麽做時,她就翻開盒蓋,又小心翼翼地蓋回去,然後用她那纖細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摸貝殼上的紋路,仿佛那樣的撫摩可以觸發她內心深處的甜美快樂。

那時,我已經完成了工作,必須返回自己的國家。我猶豫了很久,現在看來,那是因為我對我的小女友戀戀不舍。可最終,我還是決定離開。

王公表示很遺憾,於是又安排了幾次圍獵和角鬥,就這樣玩樂了半個月後,我表明自己不能再逗留下去了,他才終於放我離開。

向沙莉告別的過程簡直揉碎了我的心腸。她把頭枕在我的胸膛上,淚流不止,甚至因為悲痛抽搐了起來。我不知怎樣才能安撫她,就連親吻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忽然,我靈機一動,起身找到了那個粘滿貝殼的小盒子,把它放到她的手裏,對她說:“送你的。它現在是你的了。”

她先是破涕為笑,而後整張臉都明媚了起來,流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喜悅,好似她那遙不可及的夢想突然實現了。

再接著,她就發了瘋似的擁吻我。

可不管怎樣,在最後訣別的時刻,她還是痛哭了一場。

而我則像一個父親那般吻別了我另外幾個“小妻子”,並把點心分給了她們,然後就起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