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尚塔爾先生沉默了。他坐在台球桌上,晃著兩隻腳,左手玩捏著一顆台球,右手揉搓著一塊抹布——我們稱那塊抹布為“粉擦布”,因為我們拿它來擦拭用粉筆寫在石板上的分數;他臉頰發紅,聲音低沉,開始自言自語,他的思緒已經陷入回憶之中,遲緩地遊走在重新浮現於腦海中的舊物舊事之間,就好似我們重回故居,去看了看伴我們成長的花園,那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條小徑,每一株花草都出現在眼前:尖角葉的冬青,散發著香味的月桂,果實肥美一捏就破的紫杉,每走一步,這些景物就會喚起一件過去的小事,一件微不足道但卻讓人回味無窮的小事,而正是這一件件小事組成了人生的本質,連起了生命的脈絡。
我呢,依然麵對著他,背靠著牆,兩手拄著已經派不上用場的台球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天啊,她十八歲的時候真漂亮呀……是那麽優雅……那麽完美……啊!多麽漂亮……漂……漂亮……又善良……誠實……迷人的姑娘啊!她那雙藍藍的……藍藍的眼睛……是那樣地純澈……明亮……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眼睛了……再也沒有……!”
他又不說話了。我問道:“她為什麽不結婚呢?”
他回答了,但好像不是在回答我,而僅僅是回應那一閃而過的“結婚”二字:
“為什麽?為什麽!因為她不願意……不願意。她明明有三萬法郎的嫁妝,也有好多人向她求過婚……可她就是不願意。有段時間她心情很不好,那時我已經娶了和我訂婚六年的小表妹夏洛特,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
我看著尚塔爾先生,目光仿佛能直達他靈魂深處,而後猛然目睹了一出時常上演於誠實正直、無可指摘的心靈中的平凡而又殘酷的悲劇,我看到的是一顆從不坦白也從不示人的心,然而任何人,哪怕是麵對悲劇沉默不言、逆來順受的受害者本人,都無法了解這樣的心靈。
突然,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問他:
“您本應該娶她的,是嗎,尚塔爾先生?”
他渾身一顫,看著我,說:
“我?娶誰?”
“珍珠小姐。”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您愛她勝過愛您的表妹。”
他雙目圓睜地看著我,眼裏寫滿了驚詫與慌張,然後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愛她嗎?……怎麽會?誰告訴你的?……”
“那還用說嗎?這不都明擺著嘛……您就是為了她才遲遲不履行婚約,讓您表妹等了您六年的吧。”
他放下左手中的台球,兩手抓著粉擦布,把臉埋在抹布裏啜泣了起來。他哭的樣子既可憐又好笑:整張臉就像一塊海綿,眼睛、鼻子、嘴巴同時受到擠壓,擠得他涕泗橫流,口水直淌。他咳嗽了幾聲,吐了幾口痰,便用粉擦布擤了擤鼻涕,他抹了抹眼睛,打了個噴嚏,然後臉上各個口子又一齊往外淌水,喉嚨裏還發出類似漱口的響聲。
而我也有些手足無措,甚是愧歉,真想溜之大吉,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才能去彌補這一切。
忽然,樓梯裏傳來尚塔爾太太的聲音:“你們雪茄抽完了嗎?”
我打開門,大聲回複道:“是的,太太,我們這就下來。”
然後,我跑到她丈夫身邊,抓著他兩肘,催促道:“尚塔爾先生,朋友,聽我說,尚塔爾先生,您太太正在叫您呢,冷靜,快冷靜些,我們該下樓了,快冷靜下來。”
他磕磕巴巴地說:“好……好……我這就走……可憐的姑娘……我這就去,告訴她,我馬上就下去。”
他開始用那塊抹布仔仔細細地揩起臉來,但那塊布已經擦了兩三年的粉筆標記了,於是擦過臉後,他麵上便紅一塊白一塊的,額頭、鼻尖、臉頰上都沾著白粉,眼睛腫腫的,依舊盈著淚水。
我抓著他的手,把他拉近他的臥房,悄聲對他說:“我該向您道歉,尚塔爾先生,讓您如此難過,實在是很抱歉……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請您理解……”
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是的……是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說完,他就把臉浸在洗臉池裏。當他抬起頭時,我覺得還是有些不便見人,但我馬上想到了一個辦法。見他還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犯愁,我便跟他說:“您隻要說眼裏掉進了一粒沙子,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在大家麵前掉眼淚了。”
於是,他一邊用手絹揉著眼睛,一邊下樓了。大家都很著急,每個人都想幫忙找到那粒永遠不會被找到的沙子,又七嘴八舌地說了很多類似的情況,最後結論都是必須要去找醫生才行。
而我已經走到了珍珠小姐的身邊,悄悄地看著她。強烈的好奇心折磨著我,讓我感到痛苦。說真的,她早年間一定很好看,那雙溫柔的大眼睛,寧靜似水,又包容又溫柔,仿佛不曾像常人那般閉上過雙眸。她的裝扮是有點怪,透著十足的老姑娘的氣息,這雖然隱沒了她的光彩,卻沒有讓她顯得笨拙迂腐。
剛才在尚塔爾先生心中顯露的一切,也都在她身上一一展現了,我仿佛一眼就將這位樸素無華、謙遜虔誠的女子的一生原原本本地看完了。但我的嘴唇總有一種發問的欲望,想問問她是不是也愛過他,是不是也像他一樣默默地忍受著漫長沉重的痛苦,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去揣測過她的內心,但夜深人靜之時,她孤零零地待在漆黑的房間裏,那種痛苦就會四處彌漫。我看著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髒在束身胸衣下怦怦亂跳。我在想,這張天真溫柔的臉是否每晚都會陷進被淚水浸潤的枕頭發出無限的歎息,這副身軀會不會躺在**如同深陷火坑而抽搐顫抖,讓她嗚咽不止呢?
就像寧願打碎玩具也要看看裏麵長什麽樣的孩子,我壓低聲音對她說:
“要是您看見尚塔爾先生剛剛哭得有多傷心,一定也會為他難過的。”
她的身體震了一下:“怎麽,他哭了?”
“哦!對啊,他哭了。”
“為什麽哭呢?”她好像非常激動。
我回答:“因為您啊。”
“因為我?”
“是啊。他跟我說了他以前有多麽地愛您,而放棄您娶了他現在的妻子,對他來說是一種多麽大的代價……”
她那蒼白的臉頰仿佛扯動了一下,那雙始終睜大的柔和的眼睛,一下子合上了,她的眼睛閉得那麽突然,就好像再也不會睜開似的。接著,她從椅子上滑了下去,軟綿綿地癱倒在地板上,就像一條披肩飄落在地。
我大喊:“快來!快來幫忙!珍珠小姐不好啦!”
尚塔爾太太和兩個女孩趕忙跑過來,趁著大家打水、找毛巾、拿醋的時候,我拿上帽子就開溜了。
我大步流星地離去,內心震顫不止,滿是歉意和愧疚。但我偶爾也會暗自慶幸,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稱讚且非常有必要的事情。
我自問:“我這麽做是錯的,還是對的?”以前,他們像把鉛彈隱埋在傷口裏一樣,把這一切都藏在心底。可這樣一來,他們會不會輕鬆一些呢?想重新點燃曾折磨他們的愛情,已為時過晚,但若想帶著柔情懷念過往,還是來得及的。
或許,當下個春天來臨之後,他們會在某個夜晚,因為一縷穿過樹枝、灑在腳邊草地上的月光而觸景生情,他們會互相依偎,握著彼此的手,一起回憶那些壓抑在內心的殘酷傷痛;這短暫的親密接觸也許會讓他們感受到從未體會過的震顫,讓這兩個已經形同死亡的人蘇醒片刻,迎來迅猛的、神聖的陶醉和瘋狂,而這份陶醉與瘋狂,讓一對情人在一陣戰栗之間收獲的幸福,要比別人一輩子得到的還要多!
(1)三王來朝節:即主顯節,是紀念耶穌三次向世人顯示其神跡的節日,教會規定於1月6日慶祝此節日。天主教更注重耶穌的第一次神跡顯現,即其誕生時,大星引領東方三博士前來朝拜,顯示出他是基督,故又稱此節日為“三王來朝節”。按照傳統,教徒們會在這一天分食一種薄餅,並在餅裏藏一顆蠶豆或是一個小瓷人,吃到的人就是“國王”,再由他來挑選“王後”。
(2)在法國,人們把巴黎以外的地區都稱作外省。格拉斯、伊沃托、蓬塔穆鬆均為法國外省的小城。
(3)巴黎天文台:位於塞納河左岸,在巴黎“老城”區。
(4)1852—1870年,巴黎進行了城市大改造,改造過的地區被稱為“新區”,保留原本樣貌的地區被稱作“老城”。
(5)喜歌劇院:即巴黎喜歌劇院,位於塞納河右岸。
(6)法蘭西喜劇院:法國最古老的國家劇院,位於塞納河右岸。
(7)公曆8月15日是天主教徒們的聖母升天節,以紀念傳說中的聖母瑪利亞在結束在世生命之後靈體一齊被接進天堂。
(8)領聖體:即聖體聖事,是天主教七件聖事之一,是司祭和教徒在彌撒中祝聖聖體後領受聖餅的儀式。
(9)東京事件:此處“東京”指舊時越南北部十六省,西方人稱之為“東京”,越南人稱之為北圻。“東京事件”是指1883年6月至1886年4月期間法國與越南阮朝、中國清朝以及黑旗軍在北圻發生的一係列戰事。最後,法國勝利,並在北圻建立保護地。該事件還成為1884年中法戰爭的導火索。
(10)此為作者虛構的地名。
(11)聖嬰:即“嬰兒耶穌”,天主教徒慶祝三王來朝節主要就是為了紀念耶穌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