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色情人節 1.高冷專家

C國鷺洲機場國內、國際航班出口處,兩組接機人馬提早一小時就到了,精心製作的LED接機牌被小心翼翼地捧出,分別寫著“左擎蒼教授”和“Cynthia Shu”。

來自首都袤華的航班已經降落,接國內航班的一組年輕便衣警察明顯興奮許多,那個身著黑色修身西裝的高大身影一出現,視力超群的他們就又是招手又是吹口哨。人走近了些,他們反而收斂起來,晃動著手中的LED牌,恭恭敬敬地叫:“左老師!看!這裏!”“教授!我們在這兒!!”

這幾個同畢業於刑偵大學的師兄弟,時隔幾年再見曾經的導師,棘手案件難以偵破的尷尬之餘,更多的是興奮和對共事的憧憬。

左擎蒼,一個近些年在刑警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孤傲而冷漠,嚴厲而善辯。年近而立,發掘出多少近乎天才的破案能手,拒絕了許多國外大學的邀請,親自參與破獲多起震驚全國的大案要案,曾經的極惡之徒曾出巨資買他的人頭。

雖被自己曾經的學生們簇擁著,左擎蒼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出了大廳,徑自走向那輛派來接他的黑色奧迪,坐進去後仍一路無話。陪同坐在副駕駛的陸子騫濃眉如墨,英氣逼人,即使身著便衣,也不改挺拔姿態。自加入刑警隊伍以來,他連續三年獲得先進。作為門生,他早已習慣導師這副冷冰冰、不光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模樣,吩咐駕駛員先到酒店,讓遠道而來的左擎蒼休息一日。

途中,陸子騫從後視鏡裏偷看了一眼,隻見左擎蒼偏頭望著車窗外的風景,身邊是一份折疊好的城市地圖,他的側臉一如當年英俊非常,薄唇緊抿,目光淡漠卻犀利,如同一汪深潭,於平靜無波之間,洞悉一切。

一組接機人員的任務順利完成,另一組還在機場等待。由於暫時受到空中管製,來自美國的MU588航班在鷺洲上空盤旋了好一會兒,遲遲沒有降落。

時差令舒潯仍有些倦意,她拿下眼罩,隨意將一側頭發別在耳後,揉了揉太陽穴,俯瞰窗外。四月的鷺洲一片春意盎然,遠處蒼綠的群山和近在眼前的湛藍大海交相輝映,錯落有致的群島好像一顆顆碧色雨花石散落其間。

鄰座的單身男子無意中瞥了她一眼,發現這個從上飛機起就戴著眼罩、十分嗜睡的短發女人竟然還蠻漂亮,想都沒想,隨口搭訕一句:“嗨,你也去鷺洲?”

舒潯給周圍人的印象永遠跟她評價自己時一樣——不喜交際,難以取悅。麵對這種程度的搭訕,她甚至沒有轉頭與別人目光相接,而是又閉上眼,回了句:“誰能在直達航班上要求中途下飛機?”

男子訕訕地閉嘴。許多廢話一般的搭訕和問候,在許多人眼裏是深入交流的開端,但似乎在這女人身上不管用。

飛機終於平穩降落,機上乘客陸陸續續離開。舒潯戴上墨鏡,最後一個走出艙門。另一組接機的便衣們舉著牌子,燈塔一樣佇立許久後麵麵相覷。

組長是個五十歲的老警察,老張。老張正想打電話回局裏問航班號和姓名是否正確,隻見一個挎著Massimo Dutti淺色小包的窈窕女子,隔著不鏽鋼護欄在他們麵前站定。

灰色小格子連衣裙,外套一件亮黃色針織開衫,一雙同色高跟鞋將她的雙腿襯得更加姣好修長。女子摘下墨鏡,第一眼看上去並不驚豔,盯著看久了,還挺耐看。見他們幾個毫無反應,舒潯繞過護欄,走到那個舉著接機牌的便衣身邊:“你好,我是Cynthia,舒潯。”

“您……您好!那個……呃……舒老師,您請跟我來。”可能是與想象中的“歸國犯罪心理學專家”“特聘顧問”“刑偵大學犯罪心理分析實踐課新聘導師”模樣大不同,接機小組的幾個人一時回不過神。

栗色過耳短發的她看起來很像鄰家小妹,但那冷冰冰的模樣硬是把這層氣質抹掉了,她的眼神裏沒有初來乍到的新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苟言笑的幹練,像極了你學生時代最怕的女班主任或者教導主任。

舒潯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們走出機場,高跟鞋與地板敲擊出富有節奏感的“篤篤”聲。

不是每個專家都滿頭銀發、深度近視,這一命題的最好佐證,以前隻有左擎蒼一個,現在又多了個舒潯。

接舒潯的專車行駛在前方,爾後一輛車上的每個人都懷著期待和疑惑,左擎蒼和舒潯的見麵,國內精英VS歸國專家,會是怎樣一種場景?老張想,說不定那起棘手的案件,在這兩人的通力合作下,一朝之間就會取得巨大的進展。

事情真會像他們想象的那樣順利嗎?

時差是目前舒潯最難克服的東西了,她本就嗜睡,現在晝夜一顛倒,更是怎麽睡都感覺不夠。鷺洲市公安局就在她下榻的威爾士酒店附近,她謝絕了他們特意安排的接送專車,挑了一套OL風格的黑色連衣裙,選擇步行去市局會議室。

威爾士酒店出門就是一條林蔭大道,樹幹枝丫向著中間生長,陽光在路麵上投下點點斑駁,一片不知名的紅色葉子落在她頭頂,滑落至肩上。這個點兒四周很靜,偶爾有一兩輛飛馳而過的車,三兩個逃課的學生,歪歪扭扭地騎著山地車,嬉鬧聲由遠而近,爾後又漸漸遠去。

市局兩棟大樓十分陳舊,據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成的,已經使用三十年了。新大樓已經建設完畢,聽說下個月就搬過去。今天來開會的人並不多,除正、副局長還未到場外,支隊長、重案組組長、偵辦人員和轄區派出所所長等十餘人各自就位。負責接待的陸子騫早就從同事口中聽說了舒潯的外貌,見了她也不感覺驚奇,禮貌地引導她坐下。她果然和他們形容的一樣,衣著精致講究,戴了副黑框眼鏡,顯得老成,淡然間帶著些許冷豔。

舒潯坦然地接過陸子騫端上的一杯咖啡,低頭看著桌上材料中的案件綜述。沒過一會兒,門外走廊有沉穩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她這樣慢吞吞又冷漠的性子自然不可能馬上抬頭去看,直到聽見剛才接待她的陸子騫恭敬地叫了句“左教授”,她才淡淡地抬了抬眼睫,看了一眼剛剛走進來的那個男人。

英俊卻不張揚,身材高大而勻稱,鐵灰色的修身西裝,淡藍色襯衫的頭兩個扣子未扣,目光未及時給人的感覺沉靜而內斂,但他與她的目光一相接,卻給她一種濃濃的滲透感,仿佛要擊穿一切。這種審視的目光讓舒潯格外不舒服,於是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視線。

他來了。舒潯的心猛然狂跳起來,渾身的血好像變成了固體,從心口到指尖,都是一陣酸麻,然而她的表情卻冷繃著,不露聲色。

左擎蒼將黑色Toledo商務文件包放在圓桌上,他的位子安排在舒潯對麵,不知是刻意還是個人習慣,他並沒有在那個位置坐下,而是將姓名牌移到指定位置旁邊,接過陸子騫端來的一杯咖啡後,在姓名牌後坐下,正好位於舒潯視線的右前方。

舒潯雖不想再跟他對視,但下意識地又抬眼看了看他。目光所及第一處,便是他的手。修長而有力,卻不粗糙,指甲修得短而幹淨,手掌與手腕相接處的皮膚有一塊薄繭——未婚,不抽煙,室內工作者,經常接觸電腦;手表戴在右邊,文件包放在左邊,看資料時,用左手把紙折好弄平。

左撇子or慣用左手……舒潯的腦子不緊不慢地運作著,雖然關於他的一切她根本不陌生,可還是想試試自己的推理能力。忽然,她感覺到對方投來的冷厲目光,忙垂下眼睫,翻動著手中資料。

左擎蒼以快十倍的速度從上到下審視了舒潯一遍,又不以為意地移開目光。

見他二人誰也不正眼看誰的冷淡模樣,陸子騫不禁有些失望,說好的同仇敵愾呢?轉念一想,左教授曆來不是愛搭訕的人,這種局麵似乎也該在情理之中。

市局局長劉孝程和分管刑偵支隊的副局長陳洋智到場後,案情介紹分析會議正式開始。兩個專家的到來讓劉孝程暗自舒一口氣,自他上任以來鷺洲還沒有發生過如此震驚全國的案件,好在公安部及時作出部署,在案件遲遲沒有進展之時,邀請了著名的刑偵專家左擎蒼協助辦案。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上頭還調配了一位歸國犯罪心理學博士參與辦案。往小了說,能與左擎蒼互相配合;往大了說,有利於C國在這個專業領域研究的長遠發展。

犯罪心理分析——劉孝程早有耳聞,他兒子高中時就狂迷什麽美劇《犯罪心理》,他也跟著看了兩季,心理側寫、畫像這種破案手法靠譜不靠譜有待於實踐,黑貓白貓,抓得著老鼠的就是好貓。可看到舒潯的時候,劉孝程不免有點失望,這樣一個年輕姑娘,真的能挑起這起案件的一半大梁?

劉局長作歡迎講話和案件綜述的時候,左擎蒼和舒潯各自拿著一份案卷,一個在看驗屍報告,一個在看物證照片,安安靜靜。發言稿尾聲,劉局長剛念到“二位專家互相配合,相信能給這起案件帶來巨大轉機。在二位專家的鼎力幫助下,全體幹警要發揚……”一句,左擎蒼忽然放下手中資料,看向他。

“抱歉,我不跟這個女人合作。”

一語涼薄,還帶有極大的藐視意味。他甚至不稱呼她的名字,以“女人”一詞,給舒潯的存在下了定義。她不是專家學者,她不是同領域精英,不是同僚,更不是戰友,隻是個生物學上的普通雌性。

陸子騫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這麽多年了,左教授那孤傲的性子一點沒變,對女性的厭惡和排斥更是不減反增!比如,他不帶女研究生和博士,不管報考女生的專業成績多麽優秀,他連麵試的機會都不給;再比如,他開設了一門選修課,“女性犯罪心理研究”,你錄下他課上的所有言論,基本可以深入剖析所有女性罪犯的犯罪動機,在這門選修課上,你能學到一句中心句——用最壞的惡意去揣測女人的心。

可左擎蒼的私生活是那樣神秘,陸子騫沒有聽說過任何他被女性傷害或者和女性相愛的傳言,但可以百分百肯定的是,他並非喜歡男人。

舒潯聽完那句話,臉上沒有明顯的不悅,隻是馬上開口回了一句:“實際上,我也不需要這樣的助手。”

所有人都安靜了!這一句,似乎更具藐視性。助手?她將左擎蒼擺在了“助手”的位置,而且還是一個多餘的、不需要的助手。

這個女人看上去一臉冷漠,實際竟比左擎蒼還要狂傲?

難道,兩個人曾經有過節?

如此一來,把舒潯接回來的老張幾乎要哭了,他倆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難道不應該站起來熱絡地握手,對自己的專業成績來一番低調的炫耀,然後形成統一戰線,發誓揪出凶犯嗎?說好的互相吹捧、惺惺相惜呢?

這種局麵,該如何收場?劉孝程畢竟老辣些,腦子一轉,說道:“這樣吧,二位專家都有各自的研究領域,在行動方式和思維方式上肯定存在較大不同,不如咱們求同存異,按照各自的方法開展獨立偵查,支隊的所有資源隨你們調配,找出凶手,就皆大歡喜了。”

會議室裏一時安靜得很,可所有人都覺得氣氛劍拔弩張,左擎蒼和舒潯都沒再提出異議,更沒看對方一眼,而是繼續低頭看案卷。

案卷厚厚一疊,封麵上印著幾個黑體大字:鷺洲“3?14”世紀陽灣小區滅門案。

重案組的陸子騫對案發當日記憶猶新。3月15日上午,指揮中心接到群眾報警,說世紀陽灣小區一家三口慘遭殺害。趕赴現場途中,大家都以為這是入室搶劫暴徒的惡行,到了案發現場大家都悚然了。位於十六樓的這戶人家門口還貼著大紅的雙喜字,裏麵三具屍體,一片狼藉。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客廳的男性屍體,頭部多處遭到重擊,雙眼赤紅圓瞪,表情驚恐,腹部插著兩把水果刀,頸部也有傷口;臥室門口仰躺女性屍體一具,上衣掀起到脖子處,下身未著一物,頭部多處遭到重擊,頸部纏繞著電話線;洗手間內一具女性嬰兒屍體,頸部勒痕明顯。

法醫和痕檢師匯報了現場初步勘查結果,三人死亡時間都在3月14日晚6點至8點之間。一男一女致命傷都為頭部重創造成的顱骨開放性骨折,腹部刀傷、頸部勒痕都為死後“補刀”,其中,女死者斃命後遭到強暴;女嬰死因為窒息。凶手在現場留下染血舊雨衣一件、榔頭一把(疑似凶器)、普通棉質手套一副,上麵能提取到的完整指紋很少,屋內櫃子、皮包等都沒有被翻動的跡象。隨後的完整驗屍報告裏還顯示,男女死者脖子後麵有電擊的傷痕,由此推斷凶手先用電擊棒把他們擊暈,然後才下的殺手。

陸子騫和幾個同事看過女性死者翁玉死前發布的幾則微博,上麵寫道,她下班後從父母家把孩子接回家,途中買了點菜,滿心歡喜要做一頓豐盛晚餐,等待丈夫黃文淵下班,一起度過“白色情人節”。陸子騫來到廚房,那裏飯已燜好,鍋裏還有未熟的清炒胡蘿卜,可見女主人晚餐還未做好,就慘遭殺害。

排除了劫殺及其他任何與金錢有關的犯罪動機,這顯然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凶手與這一家人有著驚天的仇恨,以至於將成年男女殺害之後,甚至連小孩都不放過。無論什麽時候看現場照片,陸子騫心裏都是一陣戰栗。

立案調查了一個月,除了找到幾個與這夫妻二人曾經有些小矛盾的嫌疑人外,毫無進展,而且嫌疑人基本都有不在場證明。從凶器榔頭上提取到雜亂的指紋。這把舊榔頭隨處可見,連同那副髒兮兮的舊手套一起,都像是凶手隨便在哪個工地或是裝修隊裏偷來的。

世紀陽灣小區剛交房不到一年,二期還在建設,正式搬進去居住的住戶並不多。黃文淵和翁玉奉子成婚,一交房就匆匆裝修了一番,才搬進來不到兩個月。小區裏的攝像頭啟用的不多,反複看了案發前後僅有的幾個監控的錄像,都毫無收獲。

現在的信息傳播速度太快,好事者的微博一發,不到兩天時間,全國網民幾乎都知道鷺洲市發生了這麽駭人的案件,關注度一度高居榜首。這一個月以來,天天有大批網友在市局官方微博下質問這起案件的調查結果,甚至有人故意造謠說凶手背景大,鷺洲公安不敢動手捉人;世紀陽灣小區動工前其實是一片墓地,怨靈作祟;等等——都是無稽之談!

老張回憶了一遍一個月以來的破案之路,感慨萬千,隻希望眼前這兩名不同路數的專家能幫助他們迅速破案,嚴懲凶手,給大家一個交代。

左擎蒼始終一言不發,飛快翻閱著一份份案件資料和調查報告。

舒潯則緊盯驗屍報告,似乎陷入了沉思中,旁若無人,時不時拿水筆在報告的幾個位置圈圈畫畫。

劉孝程一會兒還有個會要參加,得先走一步。走之前他吩咐陳洋智,兩個專家有什麽要求,一定要盡力配合,不可以有一絲一毫的怠慢。他前腳剛走,陳洋智馬上讓人把左擎蒼和舒潯手邊的飲料換杯熱的,支隊長付曉翔走近幾步問他們,有沒有什麽需要配合的。

“複勘現場。”左擎蒼站起來,用眼神示意陸子騫跟著自己去。陸子騫忙不迭答應著,一想到居然能跟著左教授一起勘查現場,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舒潯默默站起來,想了想,說:“我得去一趟現場。另外……”她看了一眼陸子騫,轉而望著陳洋智:“我需要一個助手,女的。”她刻意將最後兩個字說得又重又慢。

陳洋智走出會議室,一會兒,門外走進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警,她先對陳洋智點頭打招呼,然後環視一圈,向舒潯走去:“舒老師,您好,我叫吳友薇,您叫我小吳或者小薇都行。”

舒潯仍板著張臉,兀自看了她一會兒,才做樣子地揚揚唇角:“槍法出眾,除了協助我的調查,你還負責保護我的安全?”

小薇特別驚訝:“您怎麽知道?”

“你食指第二關節外側有厚厚的繭。”舒潯上前拉起她的右手,順著她的虎口摸了一下,“拇指內側也有,這是握手槍必定經常會摩擦的地方。最近集中訓練得比較頻繁,因此還有一點脫皮。能派來協助我一個女人的,必定有點出眾的技能,你肌肉並不發達,因此不會是武力超群。目測不超過三十歲,因此不會是辦案經驗豐富,那麽,一個來自刑偵支隊的女警察,還有什麽特殊技能足以保護另一個女人?”

“必定是在武器使用上出類拔萃。”左擎蒼開口道,直直地盯住舒潯。

陸子騫看向他,發現他目光裏有探究,更有快意和敵意。等等,教授,你這種敵意從何而來?

“既然二位專家都要去現場,那麽我們馬上派車。”支隊長付曉翔笑嗬嗬地說,打電話聯係一番,又轉身說,“麻煩二位等幾分鍾。”

陸子騫興奮勁兒還未過,此時根本按捺不住,在會議室裏轉來轉去地亂走,一會兒做幾個擴胸運動,一會兒壓壓腿,搞得好像待會兒不是去勘查現場,而是去黑社會火拚。

“嗯?那個眼鏡誰的?誰忘拿了吧!”他指著會議圓桌角落的一個無框眼鏡,隨口一問。

讓他沒想到的是,左擎蒼從包裏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一步上前拿起了眼鏡,略帶挑釁地看向舒潯:“剛才那些雕蟲小技不足以讓我接受與你共事,接下來,我們玩一個小遊戲,如果你無法應對,就不要留在鷺洲礙事。”

看著他手中的眼鏡,舒潯大概知道他所謂的“遊戲”規則。麵對左擎蒼的主動挑釁,她眉一皺,隨即又投以不屑的冷笑。多年不見,他倒是比當年更加冷戾了。

她慢悠悠地從包裏拿出一副手套,表示接受他的遊戲:“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想跟你共事。”

左擎蒼似乎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但“不共事”不正是他希望的嗎?

怎麽……怎麽火藥味這麽濃啊?還能不能愉快地工作了?陸子騫想扇自己幾巴掌,好好地,亂問什麽眼鏡啊!

“左教授,您說的遊戲該不會跟實踐課的期末考試內容差不多吧?”

左擎蒼頷首。

那場考試簡直是刑偵大學生們的噩夢啊……回想幾年前,自己還是狂妄清高的大學生一枚,聽到這樣的考試內容不禁傻眼——什麽?!左教授到校外去收集了一堆廢舊品、二手貨發給大家,每人觀察五分鍾,說出物品主人的大致身份、習慣,甚至相貌?!

這個遊戲被刑偵大學生們親切地稱作“刑偵高數”,也就是——掛科率超級高。陸子騫記得當時自己被分到一個舊不鏽鋼保溫杯,他捧著它,好像鑒賞元青花一樣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時間快到了,就匆匆寫了個大綱,把舊保溫杯交了上去。

自己當時說了什麽?他努力回憶著。哦,他說從杯子的質量、內部水垢和把手左右兩側的磨損推斷,杯子主人家境一般,不喝茶,經常用左手握著杯把,可見平日做事右手使用得多。

結果是——掛科了。

左擎蒼隨後說出的推斷令陸子騫終生難忘,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決定好好下功夫,雖不可能馬上達到左教授的高度,但至少……不負師徒一場。

“沒有茶垢,說明主人不喜喝茶;杯子外部比較舊,主人沒有刻意保養,即使經常裝白開水,也應留下一些水垢,可裏麵非常幹淨,因為杯子裏經常裝的是碳酸飲料,它們能溶解水垢。喜愛並經常喝這類飲料的人,體重不輕,年齡不大,然而卻選了這樣一個樣式老舊的保溫杯,隻為了掩人耳目,為顯得自己老成,事業單位或者政府機構人員會這樣做。現在,這個杯子被拋棄了,杯子的主人最近換了工作或者被開除了,總之他離開了原來的崗位。以上,就是針對這個舊保溫杯最初級的推論。”

幾年過去了,當年的推斷陸子騫倒背如流!

那麽,現在這個被遺忘的眼鏡……陸子騫暗暗期待起來。

“知道你想考我,可我不是你的學生,不接受你的考核。”舒潯走了過去,在離左擎蒼一米半處停下。他很高,近看壓迫感居然比以前初見他時還強。她頓了頓,演繹推理不是她的強項,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將處於下風,但絕對不能漏氣,否則自己出國幾年又有什麽意思?她背井離鄉的,不就是為了……唉,別分心!她桀驁地一昂下巴:“各自看三分鍾,一人說一項推論,一方說不出來時,另一方如果能再說一條,算贏。”

“一分鍾。”

他真討厭!

“可以。”

“女士優先。”左擎蒼攤開手,把眼鏡送到舒潯麵前。

這會子您倒會尊重女性!陸子騫汗顏無比。

兩大專家的推理競賽,還未離開會議室的幾個人哪裏肯放過?於是紛紛圍上來,又不好靠得太近,連支隊長付曉翔都忍不住擠到最前麵。

一分鍾很快就到了,舒潯把眼鏡放在桌上,閉上眼睛思忖著。

又過了一分鍾,左擎蒼把眼鏡放回原處,示意她開始。

這種推理競賽既要講腦力,又要講策略,一定要從最簡單最顯而易見的開始,否則,等你把占極少數的深層次推論說出來顯擺完後,發現多數簡單的已經被人說完了。就好像象棋起局通常移炮、跳馬或者進兵,基本上沒人開局就飛象的,所以,舒潯也不急著往深了說:“老花鏡,鏡片上遺留一根短發,主人年齡四十五歲以上,男性。”

左擎蒼也不急,他也不是那種開局馬上放大招的人,氣定神閑地倚在桌子旁邊,陽光透過百葉窗,剛好落在他的肩上,那裏仿佛披上一層金色的紗。柔和的光線下,他分外俊朗,如果不是眼中太多關於勝負廝殺的寒意,應該還算是個讓女人蠻願意親近的男人。這時他望著舒潯,目光中有一絲未明的深沉。

“度數不深,不經常擦拭清洗,甚至鏡片上還留著幾枚清晰指紋,主人沒有戴眼鏡的習慣,所以經常遺落在某處而不自知。”

舒潯心中一凜,看來他與自己一樣,都不急著說難點。

“鏡片遺留指紋上有個明顯模糊橫線,這是手指受傷留下的疤痕。”

她話音剛落,左擎蒼立刻接上:“其中一邊鏡架輕微掉色氧化,主人經常用左手推眼鏡,左撇子。”

左撇子……跟他一樣。舒潯暗暗看了一眼他的左手,也立刻接話:“他是個老煙槍,連不常佩戴的老花鏡上都一股煙味。”

“鏡架螺絲鬆動,向外傾斜,眼鏡並不適合它的主人,此人臉部直徑大於鏡架寬度,因此每次佩戴都將鏡架向外撐開。”

“眼鏡可折疊,主人腰部必定別著一個裝眼鏡的小盒子,盒子會磨損皮帶,所以此人的皮帶損耗比其他人大,經常要求配發新的。平時,他也不會穿戴昂貴皮帶。”

……

一來二去,似乎誰也不輸誰,推論也漸漸從顯而易見開始往深處發展,圍在一邊聽他們你來我往的幾個警察都紛紛捧著眼鏡對照著看,不斷點頭加讚歎,同事一場,大家都知道眼鏡是誰的了。

舒潯發現,左擎蒼臉上帶著一種讓她十分反感的從容,好像大人逗小孩玩兒似的,難道她的推理在他眼中都是小孩子過家家?又輪到他說了,不知道他還有什麽新發現要公布。果不其然,左擎蒼閉了閉眼,好像醞釀著要給她致命一擊似的。所以,當他睜開眼睛,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舒潯時,她竟然有些許緊張。

接著,隻聽他的聲音幽幽響起:“熱身結束,正式開始——這副單光老花鏡根本不適合他,然而此人從未打算換一副適合他經常佩戴的漸進多焦老花鏡,因為刑警的身份讓他更傾向於不佩戴任何可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物件。他雖然年紀大了,可仍想和年輕人一樣奔跑在罪犯身後,將罪犯製服。可追擊逃犯的機會畢竟少,大多數時間,他得靠看報紙或者偷偷玩棋牌遊戲度過……”

“玩棋牌遊戲?!”陸子騫忍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