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王希孟《千裏江山圖》 人生至死是少年!

上一篇我們講到宋徽宗,作為皇家藝術學院的院長,他在全國範圍內甄選優秀的藝術苗子,通過層層考試和審核,進入他的宣和畫院,甚至一度親自教學,手把手帶出了若幹位優秀的畫家。

王希孟,就是其中一位。

關於王希孟的人生,在正史中幾乎找不到記載,隻有在他唯一傳世的畫作《千裏江山圖》的卷尾,通過當時尚書左丞相右仆射蔡京的跋文,我們才能了解一二。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據跋文所說,王希孟是經過宋徽宗親自**後的奇才,並且他入畫院時,隻有18歲。

我們現在知道,《千裏江山圖》是中國古代青綠山水畫的巔峰之作。但我們也許不一定能理解,為什麽一個初出茅廬的18歲少年,可能繪畫的沉澱都不如那些技巧嫻熟的大家,文采也遠遠趕不上許多我們熟知的文人,人生閱曆更是不如他們,但偏偏是他,能創作出如此冠古絕今的作品?

也許,答案就在:18歲。

這是一幅18歲的少年畫下的千裏江山。它有18歲的生猛,18歲的無畏,18歲的氣魄。

想想,18歲是什麽概念呢?當你還隻是18歲的少年,初生牛犢,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看見你舉世無雙的才華。於是,你理所當然地把所有能做到的,都做到最好。

王希孟,就是這樣。他的《千裏江山圖》,讓你看見了一個在藝術上不計成本、不計得失、隻做加法、什麽都要做到最好的少年。

首先是材料。

《千裏江山圖》約有12 米長,比兩幅《清明上河圖》加起來還要長。它用桑蠶絲作為畫布,一般畫家沒練個五年十年,可能還不敢下筆。但王希孟大筆一揮,在這幅畫上,疊了5層。並且,他用的全都是珍貴的礦物質顏料。

先是線稿打底,然後赭石上色,再然後用大麵積的孔雀石上了兩遍色,最後是珍貴的石青。就連圖上這麽小的漁夫,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用上等的硨磲反複研磨之後上的色。

《千裏江山圖》上的小漁夫

在央視大型文化節目《國家寶藏》裏,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馮海濤潛心研究4年,閉關2個月,才複製了《千裏江山圖》的1/10,工程量浩大,用掉的礦物顏料也非常可觀。但也隻有這些堪比黃金的礦物顏料,才可以穿越千年,依然熠熠生輝。

這麽長的長卷,這麽名貴的畫布,大麵積使用這麽珍稀的顏料,我想,也隻有一個18歲的少年,才這麽“敢”!

材料,已經是最貴最好的。構圖意境,也要最好。

宋代郭熙在他的畫論《林泉高致》裏,提到了中國山水畫的“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

這個理論影響了後世山水畫的創作。但凡做到其中一種,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像範寬,用“高遠”完成了《溪山行旅圖》,王蒙用“深遠”完成《青卞隱居圖》,倪瓚用“平遠”完成《漁莊秋霽圖》。

但18歲的王希孟卻說:我!都!要!讓我們用爬山的經曆,來一起走進這幅畫,看看王希孟的“三遠”。

首先我們來到山腳下,抬頭望去,山巒雄峰像一個巨人橫亙在我們麵前。我們感歎山之高大,人之渺小,我們折服於大自然雄奇的力量。這就是他的“高遠”,強調的是山的高度。

緊接著,我們往山裏頭走去。層巒疊嶂的山,讓我們一眼望不到盡頭。瘋長的樹林、隱秘的房屋,這山裏似乎有太多的秘密等著我們去發現。這是“深遠”,強調的是山的深度。

終於,我們爬到了山頂。一眼望去,遠山如眉,開闊明亮。隔著江,我們看到遠處的群山與地平線連成一片,漸漸消失在霧靄煙雲中。這是“平遠”,強調的是山的廣度。

對於18歲的少年王希孟而言,人生根本沒有減法。

這幅畫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它的空間感和立體感。我們把這幅畫和前人的青綠山水拿來對比。

你會很直觀地發現,王希孟的空間感營造得實在是太好了。他對於三維形體的塑造能力,不僅僅表現在山水的層次和立體感上,就連天空,他也通過染出上深下淺的方式,展現出了光和雲層的空間感。

同時,他還運用了大量的皴法,把山的質地表現出來。這裏需要再重點講一講。

皴,是中國畫裏一種非常重要的技法。它是畫家通過毛筆運行的各種方式,來表現山石樹木、峰巒疊嶂的脈絡或紋理的筆法,能夠很好地再現事物真實的形貌。畫家們用皴法表現出來的山嶽的明暗麵,能讓你對山有一種更為形象且立體的觀感。皴法的出現,標誌著中國山水畫走向了成熟。

《千裏江山圖》中的“高遠”

《千裏江山圖》中的“深遠”

《千裏江山圖》中的“平遠”

我們今天去看很多山水畫,光看它的皴法,其實就能大致猜測出,這是哪個地方的景色。

有很多藝術家,因為創造了新的皴法而知名。因此可以說,對於許多文人墨客而言,這種筆墨痕跡是他們最在乎的。

18歲的王希孟有多猛?皴法,我也是有的。

我們注意到,在《千裏江山圖》裏,王希孟用了大量不同的皴法。山巒山頭,用的是一種皴法;山腳坡腳,用的是另一種皴法;山崖岩石,還有一種皴法……

在描述山野路徑的時候,又用的是皴線排疊。

這其實不算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作為書畫成就集大成的北宋,皴法的運用已經很成熟了。最了不起的是什麽呢?就是王希孟絲毫不在意向別人展現這些筆觸。

他要的是——重彩!

於是你會看見,他用厚重的石青、石綠來上色,顏色厚塗,層層提亮。在王希孟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像他這樣,為了追求光感和色彩,不惜犧牲文人引以為豪的筆墨痕跡。

我們今天去看《千裏江山圖》,就好像是在欣賞一首色彩濃烈、節奏明快的交響樂。

從開卷一座山峰直插雲霄,就像是一個高昂的音符一樣,開啟了一整首音樂。然後,丘陵連綿,掩映著亭台舞榭。隔著水,對岸群峰秀起,像越來越緊湊的音符。一座跨江大橋連接起了兩岸,遠處煙波浩渺,漸入佳境。

卷雲皴《山腳》

披麻皴《山頂》

替換皴線排線

山巒越來越密,山峰越來越高。在深山中,我們看見了漁村人家,看見了瀑布溪流,看見了白衣隱士,看見了回轉的小橋。走到懸崖邊,我們以為已無路可走,但對岸停泊的一艘船,卻給了我們新的希望。

山路或平坦,或崎嶇,我們看到這一段群峰的參差。它們就像一段音樂的節奏,在變換中不斷加快,然後在全卷的最高峰,達到了**。征服了它,你更是無所畏懼。

從崎嶇的山路中走出,你登上小船來到了對岸,房屋錯落有致,隱士愜意淡然。你在翻山越嶺中且行且賞,最終來到了畫麵的最末端。那高聳的秀峰,仿佛在和開頭的音符遙遙呼應,仿佛預示著,人生,應該在最精彩的時候落幕。

王希孟在畫完《千裏江山圖》後不久,便離開了人世。關於他的死,眾說紛紜,但大家似乎都能感受到,這個生命,似乎就是為了完成這幅曠世巨作而活。

也許有些人,是在等待大器晚成;而有些人,更像是年輕的煙火,綻放過後,就要凋謝。

在《千裏江山圖》裏,我們看見了一個生猛的少年,從材料、構圖、筆觸、顏色,追求的無一不是,讓世界看到我的“最好”。

王希孟用這幅曠世傑作,向我們展現了,18歲究竟應該怎麽活。

有人做過一些假設,如果王希孟長壽的話,他未來的畫風是什麽樣的?他會不會改變中國美術史?

我想,沒有如果。我唯一知道的是,當我們再老一點的時候,我們對這個世界可能會越來越謙卑,我們畫出來的可能就不再是千裏江山了,也許是百裏江山,十裏江山,富春山……但是不管是怎樣的山水,不管再走過多少年,我相信你還是會非常懷念那一段熱烈的虛妄的時光。

就像王小波先生在《黃金時代》扉頁上說的這段話——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麽也錘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