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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詹姆斯的房間裏,和他一起躺在**。在湯姆·普杜學校,一月份期末考試之前,有一周自由時間,這段時間不用來學校,學生自己安排複習。我正在研究物理,詹姆斯在研究我。“我不想愛一個人愛得如此瘋狂,”他說,“我不想我的一生幸福跟另一個人綁得那麽緊。”

我說不用擔心。

詹姆斯坐起來說:“不對,我是認真的。今天,我幾乎忘了吃藥。我對你的感情,有時候讓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開始吻他全身上下各個地方。不隻是吻他的嘴唇,在我看來,我們放了太多注意力在嘴唇上。畢竟除了嘴唇,還有很多同樣有趣可愛的地方可以吻。我吻他膝蓋上的折痕,吻他的背溝,他的背溝很窄但是肌肉驚人地發達。我吻他踝關節凸出來的那塊圓骨頭,但是不知道它叫什麽。我吻他烏黑濃密的眉毛,他眉頭上有一兩根一字眉。我吻他手腕上那條兩英寸長的橫向疤痕。

他把手腕抽開了。

“不用拿走。”我說。

他笑道:“天啊,我那時候真是太傻了。”

“你是說自己企圖自殺的事嗎?”

他這回笑得更久些,不過笑聲中多了一些傷感:“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想割腕自殺,應該豎著割,而不是橫著割。如果橫著割的話,流血不會太多。這樣的話傷口就很容易自行愈合。”

除了攝影課,我學得最差的課就是法語課了。我得瘋狂地學才能勉強及格,這時候我連日常基本交流要用的法語詞都知道得不多。

但是幸運的是,詹姆斯是個法語奇才。他之前在加利福尼亞上的私立小學讀書,那裏差不多和英語課同一時段開了法語課。他常常跟我用法語對話,幫我學習法語,碰到我不會的法語詞時他會跟我解釋。

這天我們在車裏,他用法語問我:“關於你的事故,你怪威爾·蘭茲曼還是怪那些台階?”

我需要他翻譯給我聽,因為台階的法語詞我不會。然而事故的法語詞我倒是知道。

他翻譯之後,我都沒怎麽想就用法語回答道:“兩個都不是,我怪那個相機。”

詹姆斯笑著說:“嗨,說得很正確。”

奇怪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知道“都不是”和“相機”的法語詞,直到它們從我的嘴裏蹦出來。

我們正在開車去他工作的社區大學的路上(這個學期他負責在那所社區大學放映美國電影),我看著路邊的樹,想起樹的法語詞是arbres。

路的法語詞是route。

天空是ciel。

還有大理石。

拋硬幣。

還有那個咖啡杯。

還有太陽下所有東西的法語詞。

我正準備告訴詹姆斯,我出乎意料地想起了之前學過的法語,這時我意識到我想起的不隻是法語而已。

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這四年間發生的所有事情。

摔下台階之前的所有事情。

威爾和我爭論著誰回辦公室拿相機。

然後威爾從口袋裏拿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他問都沒問就宣布說,我選背麵,他選正麵。

所以我就開玩笑說:“你覺得你是上帝啊?”

“內奧米,”他問道,“你是說你要選正麵嗎?”

我並沒有說要選正麵,選哪麵都無所謂,隻是我的朋友(兼聯合主編)有時候辦事效率太高,都接近獨裁了,作為他的聯合主編(兼朋友),我認為有些事情還是應該大家好好商量來決定。“大家都希望能夠被事先詢問,”我說,“這是禮貌問題,你知道嗎?”

威爾歎口氣說:“正麵還是反麵?”

他拋出硬幣的一瞬間,我說選正麵。不管怎麽說,他這次硬幣拋得不錯,足夠高,有那麽一瞬間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但是也許是銀色硬幣的反光導致的錯覺。硬幣拋得那麽高,我想著威爾這樣一個文弱的學生能不能穩穩地接住硬幣。他沒有接住,硬幣撲通一聲掉進了差不多七英尺深的水溝裏,這條水溝是學生停車場和教職工停車場的分界線。我們跑出去看結果。由於我打網球練出來的速度,我先跑到那裏。盡管水溝裏的水有點渾,但我還是可以辨認出硬幣上麵有些模糊的老鷹輪廓。

“你應該堅持選反麵的,主編。”他說,隨後把正麵印著喬治·華盛頓頭像的硬幣從水溝裏撈出來。

“是啊,是啊。”

我們握手道別,這是我和我的同事慣常的道別方式。

我穿越教職工停車場和學校的兩個運動場,我們的小型校軍樂隊(二十三個成員)正在其中一個運動場上排練,正在另一個運動場上訓練的是我們的小型校足球隊(平均身高173厘米)。

我開始往斜坡上走,斜坡最下麵是低年級教學樓(七年級到九年級),斜坡往上是高年級教學樓(十年級到十二年級),所有教學樓根據地勢依次排開,讓人印象深刻。

我爬上通往主教學樓的二十五級大理石台階;人們一談起湯姆·普杜學校,首先想起的就是它的磚牆以及跟銀行辦公樓相似的主樓,主要原因是這個主樓的照片印在了幾乎所有介紹達裏鎮和湯姆·普杜學校的小冊子上。這時候,已經快晚上7點了,主樓走廊裏空無一人,這也是學校晚上7點鍾時正常的場景。我打開鳳凰社辦公室的門,裏麵沒人,現在還沒開學,所以年刊團隊還沒回歸。我很快找到相機,這台相機還很新,我們還沒來得及買一個背相機的盒子或者帶子。

整個過程花了不少時間,這時夜幕已經降臨,我準備回家。我小步跑出主教學樓,開始下大理石台階。

聽別人說我是側翻下去的,原話是“你聽說內奧米·波特的事故了嗎?她從台階上側翻下去,腦部受到重創”。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想想都知道。我又不是一個老掉牙的八十歲老太太,我已經爬了整整四年湯姆·普杜學校的台階,七年級、八年級、九年級、十年級。我知道它們雨天打滑是什麽感覺;我知道穿著高跟鞋和正式禮服走這些台階是什麽感覺;我知道這些台階在冬天鋪著一層防滑鹽時,走在上麵是什麽感覺。

這些台階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所以我是不可能從台階上側翻下去的。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不知道誰放了一個泡沫塑料咖啡杯在台階上。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我沒有看到,所以踢翻了這個杯子,裏麵的**倒了出來。我記得我踩在**上麵腳打滑了一下,這時我沒有拿住相機,相機脫手了,在縱身躍下台階前的一刹那,我唯一想到的就是相機,這個相機花了鳳凰社不少錢,我多麽想在它落地之前抓住它。

我沒有側翻或者摔倒,這兩種情況都是不小心導致的事故。

我縱身躍下,這個動作出於主觀能動性。是的,是很傻,但是確實是有意為之。

躍下是帶著某種信念、外加不顧重力作用地縱身一跳。

我把自己整個人撲向某個東西。

撲向那個東西的同時,好像是為了遠離一些別的東西。

那天晚上之前,我吻了威爾。

實際上,是他吻的我,我沒有拒絕。

這件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那時候我們正在跟蹤報道科學俱樂部回校參觀天文館一事。我總是取笑威爾沉迷於報道學術事件。我稱之為威爾的“書呆子活動”,盡管這麽說有些不道義,但是還是麵對現實吧,我們兩個人都是書呆子,是同一類人。不管怎麽說,我們決定留下來觀看星係展覽。

然後我們就接吻了。我想我們倆都被裏麵的空調係統、黑暗的環境還有那些變幻莫測的假星係給誘導了。

這個吻也許更多是因為我對艾斯充滿矛盾的感情,而不是因為我對威爾有多少浪漫幻想。另外,這時候我還沒遇到詹姆斯。

不過,這幾個月威爾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我想這也不重要了。我現在和詹姆斯在一起,而我和威爾連朋友都不是了。

坐在詹姆斯車裏,我摘下眼鏡,一月傍晚的太陽依然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們在等一個紅燈,這時候詹姆斯說:“你好安靜啊。”

我茫然地點點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感覺如果我開口說話,我可能會導致動脈破裂。

“你把太陽鏡摘下來了。”他說。

“哦……”我重新戴上眼鏡。然後我吻了詹姆斯的嘴唇,這次可能有點太用力了。

我決定不告訴他或者任何人關於我恢複記憶的事。在某種意義上,不告訴他們也沒什麽關係,反正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我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

我看著詹姆斯。我看著他,再一次充滿感激,感激那天在台階下麵的人是他,而不是別的任何人。

結果顯而易見,我的考試成績比預想中要好很多,特別是我的法語考試。我考得非常好,格林伯格老師決定完全基於期末考試的分數給我算總分。她是一個很嚴格的老師,但也是一如既往的公平。“你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內奧米,”她用法語說,“但是你學得很用功,題目答得很漂亮。”

我完全能聽懂她說的話,我還用法語表達了我的感謝。

按照要求,我在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去見韋爾老師。“恭喜你,你還有十八周時間去創作讓我眼前一亮的作品。”他說。他沒有給我打不及格,而是給了我一個暫未完成。話說回來,如果我九月份的時候沒有失憶,我肯定已經棄選這門課了。他的課是最差的自選課,這是一門很可能會把平均成績拉低的課程。

當天晚上我到家的時候,爸爸正在他的書房裏工作。

我輕輕地從廚房門的掛鉤上拿走車鑰匙,去開車。

重新回到方向盤後麵的感覺簡直太好了。

我也沒開到什麽特別的地方。我就在我們的街區裏麵,一直右轉彎,所以最後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我記得我差不多七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博物館迷路了。那時候我爸媽正在寫他們的第三還是第四本《波特一家漫遊》雜誌,漫遊法國南部的那期。我以為我一直跟著媽媽,實際上不是,我一直都跟著一個相機包走著,這個相機包跟媽媽的很像。當那個女人回頭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跟錯了人,然後開始哭起來。

那個女人看著我,雖然她不會說英語(我覺得她也不是法國人),我還是聽懂了她的問題:“……媽媽?”

我傷心地點點頭,指著那個相機。

她用法語說:“相機?”

然後我更加傷心地點頭。巧合的是,這時候我的媽媽來到走廊裏麵,找到了我。

很多年來,相機一直都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法語單詞。

我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在詹姆斯車裏的時候,我的記憶突然恢複了,也許醫學上的解釋可能是跟神經突觸和神經元有關,就像我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麽這四年的記憶會憑空消失一樣。

我現在隻知道我很想念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