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再怎麽掛科,也不能掛了攝影課啊。
感恩節放假前的最後一堂課下課後,韋爾先生把我留住。我知道他想跟我說什麽。我還沒有交上我的攝影作品,而這個學期已經過半了。大部分攝影課程安排都是相對寬鬆的,韋爾老師給我們展示杜瓦諾或者梅普爾索普等著名攝影家的作品,然後我們進行分組討論。其他的時間我們互相評價各自的作品,但是這個學期以來我還沒有帶來任何作品讓其他同學去評論。每次韋爾老師問我作品的事情(差不多一周一次),我都是東扯一句西扯一句。攝影這門課的本質決定了你就算什麽也不做,也很容易蒙混過關。
韋爾老師塞給我一張紙條。“很遺憾在假期之前給你這個,內奧米,”他說,“對於每一個成績可能是D或者D以下的學生,我都給了這張紙條。紙條需要家長簽字。”
“但是,韋爾老師,我以為我們的最終成績主要是看那個大作品。”
“是的,這就是我為什麽現在給你這張紙條的原因。你還有時間後來居上。”
詹姆斯在攝影課教室外麵等我。
“需不需要我送你?”他問道。
但是我還有年刊的工作。
“你一定要去嗎?”詹姆斯問道,“大家都已經開始過節去了。”
實際上,年刊那邊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且不說我的生日剛過那幾天開始。威爾已經在生我的氣了。
“你收到我送你的專輯了嗎?”他問道。
“哪張?”
“你生日那天送你的那張。”
“收到了,但是我還沒有時間聽。”
“好吧,這真是太不給麵子了,”他說,“我花了很多時間在它上麵的。”
但是那時候我心裏想的是:他能花多少時間在那上麵呢?這個男孩好像每周都送我一張專輯。不管怎麽說,從那以後,威爾對我態度變得很冷淡,但是我也沒時間去管這件事。
“這樣,”詹姆斯說,“去做年刊的事情之前,我們先去喝杯咖啡吧?我保證在3點半之前把你送回來。”
詹姆斯穿著那件黑色的羊毛雙排扣大衣,看起來又高又帥。有些女孩喜歡看男孩子穿西裝或者晚禮服,但是我對穿大衣的男孩真是沒有抵抗力。我知道我無法拒絕他。而且,我剛跟韋爾老師聊完,真心需要去學校外麵透透氣。
我們開車來到鎮中心,詹姆斯點了一杯黑咖啡,我點了橙汁,我們把喝的東西打包帶走,沿著鎮的主幹道走著。雖然那天陰沉潮濕,但是在外麵感覺還是好多了,總比我現在本應該待的年刊辦公室要好,被年刊辦公室的那個小空間禁錮著,我全身上下都感到枯燥疲憊,手上還沾滿了那些讓人討厭的細紙屑。
“我不想回年刊辦公室。”我說。
“那就不要去。”詹姆斯回答。
“我不是說今天不想去,是以後都不想去。”
“那就不要去。”他重複道。
“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我說,“他們還指望著我呢。”
“說實話,內奧米,這隻不過是本無聊的高中年刊而已。隻不過是一堆照片加一個封麵罷了。世界上每年都出版幾百萬本這樣的東西。我讀過三所高中,每個學校的年刊都大同小異。相信我,不管有你還是沒你,年刊最終都會出版的。他們會找到另一個人接替你的工作。”
我沒有回答。我想如果我放棄了年刊,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做別的事情:學業,我已經無法棄選的攝影課,看醫生,當然還有詹姆斯。
“現在3點半了。”過了差不多十分鍾,詹姆斯說道。
我跟他說我還想再走一會兒。我們又走了一段,沒怎麽說話。畢竟,詹姆斯是一個很擅長保持沉默的人。
差不多5點左右,詹姆斯把我送到學校。
由於現在是放假頭一天晚上,我知道大部分同學都提前走了。當然,除了威爾。
一開始我們的對話就帶著火藥味。我試著好好跟他說,跟他解釋我的學業和攝影課需要時間,跟他說沒有我他也可以單獨搞定年刊,而且他現在已經在獨挑大梁了。但是威爾並沒有聽進去這些話,我發現我自己說出一些詹姆斯剛才提出的觀點,他白天那會兒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覺得也很有道理。
“這隻不過是本無聊的年刊而已。”
“你不是真的這麽想吧!”
“這隻不過是把一堆照片粘在一起罷了。”
“不對,你真是大錯特錯了!”
“你說過如果我放棄,你可以理解的!”
“我隻是禮貌地說說而已!”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因為詹姆斯嗎?”
我告訴他不是,這件事情我已經糾結一段時間了。
威爾看著我:“他有什麽好的?說來聽聽。”
“我沒必要向你解釋什麽,威爾。”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什麽地方這麽好,把你迷得神魂顛倒。因為在我看來,他就像是肥皂劇裏麵那種喜怒無常的人。”
“你說什麽?”
“你聽到了。他走路無精打采,老是抽著煙,裝深沉,還有那個裝酷的發型。我就搞不懂了,他有什麽事老是這麽難過憂鬱的?”
“我想告訴你的是,這跟你沒任何關係,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他家有個親人去世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也在場,記得嗎?嗨,那讓我們為詹姆斯舉行一次該死的遊行吧。很多人家裏都有親人去世,內奧米。我敢打賭這個世上每個人家裏都有人去世了。但不是我們所有人都能放任自己到處惹麻煩。不是每個人都能裝得像他那樣抑鬱。”
“你現在真是個渾蛋。我不就是不想繼續做年刊了嗎,你為什麽這樣攻擊詹姆斯!”
“你覺得你是愛上他了嗎?”威爾大笑道,“如果真是這樣,那我覺得那次摔倒,你失去的恐怕不隻是記憶。”
“你說什麽?”
“我說現在的你像個傻瓜。那個我認識的內奧米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你要知道,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她。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內奧米了。”
“狗屁!”他大聲喊道,“我認識的那個內奧米不是一個自私的賤人。”
“我恨你!”我說。
“很好,我恨……很好!”
我轉身離開。
“別走,等等。”
我轉身。
“如果你真打算放棄的話,把辦公室的鑰匙還給我。”
“現在嗎?”
“我得確保你不會從這裏偷走什麽東西。”
我把鑰匙從背包裏拿出來,一把扔到他臉上。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衝動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我去那裏隻不過是要放棄年刊而已,但是結果把威爾也放棄了。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也許是我之前的想法太幼稚了!
我出來的時候,詹姆斯在門口等我。
“我想著你也許需要我送送你。”他說。
“但是不要回家。去一個我以前沒有去過的地方。”
他開到沉睡穀公墓,這似乎不是一個適合帶女孩子去的地方,但是我還是跟他去了。
“我想帶你去看一座特殊的墓。”他說。
“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詹姆斯點點頭:“我去過很多公墓。塞拉和我曾經一起去過巴黎吉姆·莫裏森的墓和拉雪茲神父公墓裏奧斯卡·王爾德的墓。吉姆·莫裏森的墓碑上滿是唇印。”
我問他是怎麽喜歡上到處探訪公墓的。
“嗯……從我哥哥去世之後吧。從那以後,我總是喜歡想那些已經去世的人。這樣我就感覺沒那麽孤獨了。畢竟除了我們以外,那麽多人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內奧米。”
他帶我到《睡穀傳說》的作者華盛頓·歐文的墓旁。我不知道他的墓碑用的是什麽石材,由於年代久遠,歲月消磨,墓碑現在已經變成了白色,上麵的碑文已經模糊不清了。他的碑文很簡單,隻有名字和生卒日期。
“大部分名人都傾向於這麽做,不留墓誌銘,”詹姆斯說,“我將來也會這麽做。”
“這事你都想好了?”
“哦,隻是偶爾想想而已。”他咧嘴笑著說。
在墓地裏逗留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這裏很靜謐,空曠但不空洞,是一個很適合去忘記一些事情的地方。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威爾打過來的。我按掉電話。
“《睡穀傳說》的故事總是讓我想起你。”他說。
我不覺得這是對我的讚美。在萬聖節之前,我們在蘭茲曼老師的課上讀過《睡穀傳說》這個故事。這是達裏鎮的一個傳說,這本小說裏的描述場景就發生在這個鎮(更確切地說,是在達裏鎮北部,就是詹姆斯住的地方,那裏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睡穀)。故事講的是“一個黑森騎兵的頭顱在美國獨立戰爭的一場無名的戰役中被加農炮給炸飛了”,據說從那以後,“他總是騎馬回到之前那個戰場找尋他的頭顱”。
“你覺得我是一個沒有頭的騎兵嗎?”我問道。
“我覺得你是一個正在尋找答案的人。”
“你是指什麽?”
他站在我身後,雙手把我抱在懷裏:“我覺得你是一個正在苦苦找尋某種答案的人。盡管我已經愛上了你,但是我想我隻是你在找尋自我過程中的一個章節而已。我希望能清楚這一點。”
我之前從沒有聽他說過“愛”這個字,這本應該讓我受寵若驚。但是事實上,他把“愛”字放在一個比較長的句子裏,效力還是削弱了一些。我問他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
“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並沒有太多要求和期盼。”詹姆斯握起我的手,把我轉過身來,我們四目相對。“我需要吃藥才能保持情緒穩定,”他說,“但是你讓我情緒很難穩定。這點是我擔心的。我也擔心你。這就是為什麽我內心在掙紮。你,我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讓其他人放心,但是……”
“如果事情開始變糟……我是說,如果我的情況惡化,我希望你能跟我分手,我不會反抗的,我發誓。”
“如果我反抗呢?難道我沒有資格這樣做嗎?”我問道。
他搖搖頭:“答應我,你不要那樣。”
“我沒法答應你。”
“你必須答應我,否則我們就不能在一起。我向天發誓,我們現在就分開。如果我又發病了,我不希望你來看我或者想我。我希望你忘了我們曾經遇到過。把我徹底忘了。”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還是祈禱事情不會發展到這一步,然後我答應他我會把一切都忘掉。
感恩節是我和爸爸兩人一起過的。羅莎·裏維拉和她的兩個女兒去波士頓過節去了。詹姆斯去洛杉磯看他的爸爸了。
爸爸煮的東西太油膩,我們幾乎沒吃什麽,後來爸爸開車把這些食物送到了當地的食物銀行。
那天下午爸爸出去的時候,我媽媽給我打電話。自從九月份以來,我就一直沒有理會她發來的那些信息,每周發三條,但是這個感恩節我感覺有些憂鬱,所以就接了她的電話。
“你好。”我說。
“諾米,”她說,很驚訝我終於接她電話,“我正準備給你留言呢。”
“我可以把電話掛了,然後你可以開始留言。”
媽媽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你最近怎樣?”
“我很好。”我回答道。
“你收到我為你生日買的外套了嗎?”
“我現在就穿在身上。”這是一件紅色的玳瑁殼扣子連帽外套。穿上它我感覺自己像是小紅帽,但是衣服很暖和。
“你爸爸喜歡把房子弄得冷冰冰的。”
“現在好多了。這也不是他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總是感覺身體發冷。”
“我知道,你爸爸告訴我了。”
“我得掛了,我有好多作業要做。”
“好的,我愛你,諾米。”
“我掛了。”
“好的,哦,等一下,我打電話實際上有個事情……”
“什麽事?”
“你爸爸說你的攝影課有些麻煩,我可以幫你,我就是幹這個的,你知道的。”
“那不是什麽麻煩,就是要交一個作業。我……我真的得掛了。”
“謝謝你接我的電話。”她說。
我們互相道別,然後我把電話掛了。我才不要她在那獻殷勤。她總是挖空心思想重新滲透進我的生活。
但是,我想……
如果我都已經原諒了爸爸因為羅莎·裏維拉的事情跟我撒謊,我為什麽不能原諒媽媽哪怕隻是一半呢?
想到這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和媽媽吵架。我當然知道那些所謂的原因,但是和她吵架這件事本身我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自己並不記得。
我想著再給媽媽打個電話,這時候爸爸回來了。
他打開電視,開始看一個關於貓鼬的節目。電視節目講述者說:“貓鼬是除了人類以外為數不多的會教育自己後代的哺乳動物。看這隻成年貓鼬正在教它的幼崽如何去掉蠍子的毒刺,然後再吃。”
“很親密,對吧?”爸爸說。
“你打算教我什麽呢?”我問爸爸。
現在是廣告時間,爸爸按了電視遙控靜音鍵:“很不幸的是,你的老爸沒什麽技能。對於烹飪和旅行我知道一點點。對於寫作和動物知道的就更少了,除了這些,我估計你要是有個貓鼬爸爸都會比我強很多。”
我們又連續看了三個自然節目,一個是關於熊貓的(看起來也很可愛,但是說到底也是一種渾蛋物種),一個講的是關於老鷹,還有一個是關於山貓的。我們現在看的節目叫作《世界上最小的十種動物》,這對我爸爸來說基本上就是理想型的節目,列清單和大自然節目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又一個廣告時間,我問爸爸:“你認識羅莎·裏維拉之前就是這麽打發時間的嗎?”
他又按了靜音鍵。“是啊,那時候我的生活簡直一團糟。”他承認道。
我想也是。
“媽媽現在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
爸爸點點頭,沒說話,又點點頭,然後說:“他從事老建築修複行業。我覺得他人不錯,長得也帥。算了,給他的讚歌還是別人來唱吧!”
“那克洛伊呢?”
“聽你媽媽說,她很聰明,跟你小時候一樣。卡斯和我,我們都覺得你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你知道嗎?我們總是說你是上天對我們的眷顧,把你放在那個打字機箱子裏送給我們。”
我點點頭。
“威爾今天來過家裏嗎?”爸爸問道。
我搖搖頭。我沒有告訴爸爸我已經放棄年刊和跟威爾吵架的事。
“這些日子你跟他來往好像少了很多。”爸爸說。
“我覺得我們之間越走越遠了。”我說。
“這也正常,”爸爸說,“不過他是一個好孩子。自從他爸爸去世後,他一直照顧著他的媽媽。他學習很刻苦,也真心把你當朋友。”
“威爾的爸爸去世了嗎?”我問道。他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是的,所以他們才搬到達裏鎮來。他媽媽想找一個好學校教書,這樣威爾也可以免學費。”
我點點頭。
節目又開始了,爸爸把電視聲音調高。
因為今天是感恩節,我想著給威爾打個電話,彌補一下我們之前的裂痕,但還是不能釋懷。我們剛吵完架,心靈的傷疤都還沒愈合,而且在我看來,他對我說的話比我對他說的話要難聽很多。
周六下午詹姆斯回來的時候,他說關於我攝影作品的事情,他有一個好主意。在加利福尼亞他爸爸家裏的時候,詹姆斯注意到那裏有很多舊相機。他問他爸爸能不能把那些給他,他爸爸同意了,因為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處理這些老相機。處置這類東西有時候真是一件頭痛的事情,因為這些東西本身具有感知價值,你又不舍得扔了它們,所以最後隻是擱在那裏,還占了家裏不少空間。
“那麽,那個作品要講述一個關於你自己的故事,對吧?”詹姆斯問道,“我的想法是我們拿著我爸爸的這些老相機去到湯普·普杜學校門口的台階上,然後把這些相機從最上麵一級台階往下扔,重演兩個半月前你的那次個人經曆。理論上講,這些相機不是在空中,就是在落地的那一刻拍下照片。這是一個創新的攝影嚐試。你覺得這是韋爾喜歡的那種作品嗎?”
“好極了!”
“但是我們還需要更多的相機。”詹姆斯說。
周日上午的時候,我們去找可以用來扔下台階的便宜相機。我們首先去的是當地的舊貨市場,我們在那裏買了五個不同樣式便宜處理的相機,差不多十美元一個,還買了十五卷膠卷。詹姆斯搶著要付錢,但是我不讓他付。這畢竟是在做我自己的攝影作品。
接下來我們去了達裏鎮中心區的一個古典電子產品銷售和維修店,我們在店裏一個鏽跡斑斑的鐵桶裏找了四個相機,五美元一個。希望這些相機還能用,但是在沒有看到膠片之前,我們誰也不知道。
奇怪的是,我在付錢的時候,那個店主一直盯著我看。這時候詹姆斯已經出去抽煙了。
“那個唱片機,”他最後開口說道,“你一直都沒有來取。”
“什麽唱片機?”
“八月初的時候,你拿了一個唱片機過來修,已經付過錢了,但是一直都沒有過來取。”
那個店主跑進後屋,拿了一個唱片機出來。唱片機底座用的是櫻桃木,邊上刻著旋渦狀的圖案。這個東西很漂亮,但是我不知道我怎麽會拿這個東西過來修。我連一張唱片都沒有啊。
唱片機前麵貼著的便箋寫著:內奧米·波特。
很明顯,這是我的。但是我不記得這個東西是做什麽用的。
“小心愛護它。”那個店主說。
我出去的時候,詹姆斯很好奇地看著我。“衝動消費?”他邊問邊幫我把唱片機放到後座上。
接下來我們整個下午都在湯姆·普杜學校門口的台階上扔相機。有些相機帶定時器,我們可以先定時然後再扔。對於其他相機,我們就是按下按鈕,然後很快拋出去,在半空中拍下照片。還有一些相機就完全交給萬福馬利亞了,希望它們落地的時候,剛好砸在快門上,然後拍到照片。我不知道我們最後能拍到什麽照片,但是至少這個扔相機的過程還是很有意思的。
在扔倒數第二個相機的時候,一片碎玻璃割破了詹姆斯的拇指。但是直到我跟他指出來,他才意識到。“你怎麽感覺不到呢?”我問他。
詹姆斯說:“我習慣為你流血了。”他抬起手掌。我吻了吻他的手掌中心。我正準備從吻手掌轉到吻嘴唇,這時我看到威爾在學校門口看著我們。當他眼神與我的眼神相遇的時候,就加快了步伐往台階下麵走。
“你好,內奧米,”他說,“拉金。”
“你好。”我說。
“周末加班哪?”詹姆斯問威爾。
“從來沒有停過,”威爾語氣生硬地說,“你在流血,拉金。”
“都怪她。”詹姆斯說。
“內奧米,”威爾輕聲說,“你不覺得你爬這些台階的時候應該戴個頭盔嗎?”
“什麽?”詹姆斯問道。
“你懂的,保護她的頭。如果她又摔倒一次呢……”
我打斷他的話:“我沒事,威爾。”
威爾點點頭:“回頭見,內奧米,詹姆斯。”他說我們倆名字的時候又點了點頭,然後就走了。
“還好他沒有看到我們在這兒滑雪,”詹姆斯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說實話,你要是戴個頭盔肯定很可愛。”
因為他的手割破了,我打算送詹姆斯回家,不用留下陪我,但是他不肯走。他堅持要留下來幫我收拾這些相機的碎片,我告訴他不用。“當我小的時候,”他說,“我總是讓別人收拾我的爛攤子。我正在努力不讓自己這樣繼續下去。”
我跟他說明這不是他的爛攤子,這是我自己搞出來的。
“那也一樣。”詹姆斯說。這時候,他拇指上的血已經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想他是不是需要去縫幾針。
“你去買張創可貼給我吧,又不是什麽大事。”
我直到周三的時候,才有空去學校的實驗室裏麵把照片洗出來。
能看的照片不多,幾張天空的照片,幾張混凝土地麵的照片。很多全黑照片,沒有任何圖像。不管怎麽說,想要照片好看一開始就不是我們的初衷,對吧?很多時候過程比結果重要,就像傑克遜·波洛克[3]的畫。我把這些照片放大,希望韋爾老師可以理解我作品的意義所在。
韋爾老師並不認可我的作品:“這是個有意思的想法,但是這不是我布置的作業。你的任務是要通過照片展現一個你自己的故事。”
“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為我的作品辯護道,“這件事情真真切切切地發生在了我身上。”
“內奧米,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這不是你的個人經曆,隻是這個作品決定了你最終的分數,我希望能看到更有深度的東西。”
這時候鈴聲響了,我拿起照片離開教室,把所有照片一股腦兒塞進我的櫃子裏。
“韋爾怎麽說?”詹姆斯出現在我的身後問道。
“他不能領會我的作品傳達的意思。”
對於攝影作品這件事,我現在又回到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了。
周六下午,我和詹姆斯、愛麗絲還有伊薇特坐火車去紐約市看演出。我們並沒有提前訂好要看的演出和場次,等我們到那裏的時候,基本上所有演出的票都賣完了。無線電音樂廳上演的火箭女郎假日盛大演出還有幾張餘票,所以我們去了那裏。對於這個演出,愛麗絲覺得它“降低女性社會等級”,而詹姆斯覺得它“做作不自然”。
不管你對於一群濃妝豔抹的成年女演員站成一排踢腿有多麽不感興趣,這個演出還是有點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確實挺壯觀的。這就像是一個神經質的克隆實驗。
幕間休息的時候,詹姆斯出去抽煙了,我去洗手間。愛麗絲和伊薇特還在劇場裏爭論著這個演出是“將女性客觀化”(愛麗絲)還是“彰顯她們崇尚運動”(伊薇特)。我不覺得這兩方觀點有什麽不能相融的地方。
洗手間外麵排了很長的隊,我在想下半場演出開始之前能不能輪到我。不過輪不到也沒關係,這個所謂的盛大演出並沒有什麽劇情,隻不過是一群女孩站成一排踢踢腿而已。
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內奧米·波特?”
我回頭。後麵是一個日本男子,差不多三十歲出頭。他戴著昂貴的黑框眼鏡,穿著一件滾石樂隊T恤,木炭黑的條紋褲子,和一雙匡威運動鞋。他牽著一個小女孩,她穿著帶有心形圖案的灰色連衣裙,和一雙跟她爸爸款式一樣的匡威粉色運動鞋。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他說,“我是奈傑爾·富薩卡瓦。”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
“卡斯的丈夫,”他補充道,“大家都叫我富薩。”
他伸出手,我不假思索地就跟他握了握手。
“她今天本來也要一起來的,但是她有點感冒。”
我點點頭。
“你能幫我個忙嗎?”他問道,“我就在這裏等著,你能帶克洛伊去洗手間裏麵嗎?”
“我……”
“這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我看著那個小女孩。她很可愛,看本人要比電話裏要更害羞一些。另外,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她的錯。我對富薩點點頭。馬上就輪到我們進入洗手間裏麵了,於是我牽起克洛伊的手。
“你叫什麽名字?”她聲音短而尖地說道。
“我是諾米。”我說。
她的眼睛瞪大一些:“沒人?”
“當然,隨便你怎麽叫。”
我讓她先進去:“你需要我幫你什麽嗎?”
“不用,我從小就自己解決這些事情。”她告訴我。我在想她說的從小是多久之前。一年?六個月?“我本來可以自己一個人進來的,但是我爸爸擔心我會被強奸。”
“被強奸?”我都快笑出聲了。她恐怕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
“洗手間裏麵經常發生這種事情。”她很嚴肅地告訴我。
她的藍色眼睛隨媽媽,黑色頭發隨她的爸爸。她真的很可愛。不用我提醒,她自己記得上完廁所要洗手。
“爸爸說你是我姐姐。”我們從洗手間出去的路上,她對我說。
我該怎麽回答?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嗎?“是的。”我說。
“我不想有任何姐妹。”她說。
“為什麽呢?”
“因為我想成為獨一無二的人。”
“你仍然是獨一無二的人。”我說。
她噘起她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她看起來並不怎麽相信我說的話。
富薩就在門外等著我們:“謝謝你救了我,沒有讓我進入女士洗手間裏麵。”
“不客氣。”
“內奧米,”富薩問道,“我希望我這麽說不會讓你覺得太直接,演出結束後,你能來我們家坐一會兒嗎?我們住的地方離這裏隻有二十個街區,我相信卡斯看到你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興奮的。克洛伊和我也很歡迎你去我們家。”
“我……我不能……我還有別的朋友。”我說。
“帶你朋友一起去。真的,來吧。如果我沒帶你去我們家,卡斯知道會殺了我的。她真的很想你。我知道,相信我,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很不容易,但是聖誕節快到了,我們在這裏碰到你是多麽幸運的事啊,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是她為你生日買的吧?”
我點點頭。這個男子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但是我對他一無所知。
“這是我陪她一起挑的。她要是能看到你穿這件衣服肯定高興壞了。你從你朋友那裏收到照片了嗎?”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什麽照片?”
“沒什麽。我……我肯定是搞錯了。我們等下就在洗手間門口這裏會合,好嗎?無線電音樂廳女士洗手間。這是我們特殊的地方。”他對我使了個眼色。
那個男子聽起來有些絕望,而且那個小女孩一直盯著我。整件事情開始讓我覺得有些尷尬。舞台上亮起了一盞燈,表明幕間休息結束了。
“請一定要來。我知道你沒有想過會遇到我們,我也知道你之前也沒打算來我們家。但是現在我們既然碰到了,我想這就是上帝的旨意。所以拜托你了。”
他不停地請求我。我不想那個小女孩看著她爸爸求別人,所以我發現自己答應了他。
演出的下半場,這些踢腿表演對我來說已經完全失去了新意,而且這些女人臉上一模一樣呆板的微笑讓我有些頭痛。我不由得想起,如果其中任何一個火箭女郎生病了或者被謀殺了,肯定沒人會注意到。出品方隻不過需要找一個完全一樣的替代品,抹上一些口紅,這個演出就可以繼續進行,而且完全看不出來會有什麽演出效果變差。但是在另一個地方,那些可憐的火箭女郎死了然後被埋葬,唯一會注意到或者在乎她們的人隻有她們的家人。想到這裏,我感覺無比的壓抑。
我小聲對詹姆斯說我得走了,他轉達給愛麗絲和伊薇特。“她的頭痛又犯了。”他說。這是我的個人保留通用借口。
“你需要我們跟你一起走嗎,小甜心?”愛麗絲心疼地說。
“不用,你們看完演出吧,”我小聲回道,“我們早點坐火車回去了。”
我沒有告訴詹姆斯我碰到富薩和克洛伊的事。我們到音樂廳外麵的時候,我對他說:“我沒法繼續待在裏麵了,你知道嗎?”
“當然。”他說。
“但是我還不想回去。”遇到我媽媽新的家人的事讓我心情很難平複。
詹姆斯沒有問我為什麽,就是問我接下來想做什麽。我也想不出來,紐約市裏我比較熟悉的地方都在布魯克林區,所以我告訴他我們先上地鐵吧。
我們一直坐到南渡口站,換乘一趟車坐到範特克蘭公園站,接著又坐回到中央車站。整個路程花了整整三個小時。
一路上我們也沒聊什麽。我們就看著人們上車下車。由於聖誕節臨近,很多人都拎著大包小包的,這些人看起來都有些疲憊,但又帶著一些謹慎的樂觀。這讓我想起富薩請求我去媽媽家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和克洛伊在無線電音樂廳的洗手間那裏等了多久才走。
“我有一個妹妹……”我們差不多快下地鐵的時候,我對詹姆斯說。
“你從來沒有提起這事。”
“嗯,嚴格意義上講,她不算是我的妹妹,所以……”突然間,我感覺不知道怎麽去解釋。該從哪裏說起呢?從莫斯科州的那個打字機箱子開始嗎?這樣的話這個故事就太長了。“她差不多四歲了,”我說,“基本上就是我忘記的那幾年,你知道嗎?就像,如果你有那麽長的時間,而且造了一個人出來,那就是她了。”
“但是你做不到,”詹姆斯搖搖頭,“我的哥哥,”他又搖了搖頭,才開口說,“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拜托了,你就說吧。”
“薩沙在這個地球上存在了十八年,但是這些時間加起來也沒有留下什麽。現在這些時間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黑洞。我……我倒希望他從沒來到這個世界,或者我沒有出現在這個世上。我不能再談這個話題了。”
然後他吻了我,我很高興他的吻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等我們坐上大都會北方鐵路的車,回達裏鎮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由於今天上午是搭愛麗絲的車過來的,我們不得不打電話給詹姆斯的媽媽雷娜,讓她開車來火車站接我們。
雷娜的身上混雜著香煙和香水的味道,她看詹姆斯的表情像是很多年沒看到他一樣。“一切都好吧?那些上午開車送你們的朋友怎麽了?我不知道你會這麽晚回家,”她說,“我以為那個演出是日場不是夜場。”盡管她看起來挺年輕的,但是見到詹姆斯就變成了愛嘮叨的媽媽了。
“我沒事,媽,沒發生什麽事。”詹姆斯說,“媽,這是我的朋友內奧米,你還記得嗎?她出演了我之前參與做的一個話劇。”
她表揚了我幾句,我們握了握手。
“我叫雷娜。”她說。
“很高興見到你。”
她點點頭說:“我喜歡你的頭發。”
雷娜先把我送回家。詹姆斯陪我走到門口。
“不好意思,我媽媽剛才說那些話,”他說,“她保護欲太強了。”
我說做父母的都是這樣的。
“不是,還真不是每個父母都像她那樣。”詹姆斯說,“雷娜保護欲很強是因為我給了她這樣做的理由。我的大部分少年時期都是個徹徹底底的災難。她已經失去了那麽多。我想她總是在特別留心我情況再次變壞的任何信號。”在說到“壞”這個詞的時候,他的聲音詭異地顫抖了一下,讓我忍不住想吻他,於是我就吻了他。
我很喜歡吻他。我喜歡我的嘴唇和他的嘴唇接觸的感覺。他的嘴唇很柔軟,但總是有點皸裂的感覺。他抽的煙(和他為了蓋掉煙味吃的薄荷糖)讓他的吻嚐起來苦中有甜。但是我想我們總是接吻也不是一個好習慣。我們把嘴都用來接吻了,而不是好好交流。
感恩節和聖誕節之間的這段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我還沒反應過來,詹姆斯又要出發去洛杉磯看望他的爸爸,而我和爸爸去歡樂穀跟羅莎·裏維拉還有她的雙胞胎女兒弗裏達和喬治婭(也叫費雷迪和喬治)一起過聖誕節,在羅莎·裏維拉的口中,對她們的通常稱呼是“女孩們”。
雖然她們是同卵雙胞胎,但是費雷迪和喬治看起來很不一樣。喬治是大學健美隊成員,經常會有健美比賽,所以她肌肉結實。弗雷迪就要更瘦小一些,更像羅莎。後來我們一起吃晚餐的時候,我發現她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內向的人,吃飯的時候沒少問這問那。
“媽媽說你失憶了?”喬治開始問第一個問題。
我點點頭。
“我們的爸爸得了老年癡呆症,媽媽跟你說過嗎?”弗雷迪問道。
“我聽說了,”我說,“很遺憾。”
“那真是糟透了,”喬治說,“那個病把他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渾蛋。”
“什麽啊?本來就是。”
“但是這不是她得的病,”弗雷迪說,“媽媽說她隻失去了四年的記憶。”
“好吧,反正這些年也很糟糕,”弗雷迪說,“你還記得嗎,喬治?”
“天哪,我們七年級的時候穿的那些衣服,像是鯔魚。媽媽那時候想什麽來著?給我們買那種衣服。”
弗雷迪搖搖頭:“你知道被同學們在背後稱為鯔魚雙胞胎姐妹是什麽感受嗎?”
“我真希望我能忘記這些。”喬治說。
我笑道:“順便問問,我們以前見過嗎?”
“見過,我們那時候不怎麽喜歡你。”
“我們覺得你是一個典型的鼻涕蟲少女。”
“有點蠢。”
“喬治婭,弗裏達·裏維拉!”羅莎·裏維拉在桌子對麵大聲喝道,“這樣很不禮貌。”
“什麽?我們說的是實話。她又沒有生氣。”
我確實沒有生氣。我很欣賞她們的誠實。
“不過你現在好多了。”
關於聖誕禮物,羅莎·裏維拉送了我一雙皮毛襯裏的手套,爸爸送了我一本攀登珠峰的回憶錄。我媽媽送了一些對我攝影課有用的東西:辛迪·謝爾曼、萊涅克·迪克斯特拉和黛安娜·阿勃絲[4]的攝影作品集,還有一個新的相機,我放在盒子裏沒有拿出來。幸運的是之前和詹姆斯一起做的那個作品已經泡湯了,不然這個嶄新的相機可能已經從學校門前的台階上滾下去了。詹姆斯送了我兩條小金魚,它們被裝在一個心形的玻璃魚缸裏麵,魚缸裏還有一個小小的城堡模型。我們給它們起名為希德和南希。但是它們沒熬到黎明到來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