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來

12

我還是被爸爸限製外出,但是這也無所謂。反正我也沒任何地方可去。

為了消磨時間,我隻能學習了,我試著製作一個新的攝影作品,於是我拿著相機在我家社區周邊晃悠。

我從頭到尾讀了爸爸的作品,基本上跟書的護封上麵介紹的差不多,但是書裏有一部分談到了在他和媽媽離婚之前,他也曾“精神上出軌”。他寫了他總是拈花惹草,總是想要別人喜歡他,甚至需要他們的孩子(我)愛他更多一些。在書裏,他寫道:“有時,我的這些表現肯定讓我妻子筋疲力盡。”爸爸竟然有這種想法,這未免讓我感到有些驚訝。

再就是聽音樂,首先我把我自己所有的CD都聽了一遍。接著我聽威爾為我做的混音專輯,當所有CD都聽完之後,我從頭到尾再聽一遍。現在我的記憶恢複了,再聽威爾給我的CD,跟之前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所有的歌對我來說都有著特定的意義。這些音樂有些像是我和威爾之間的速寫,這是我們之間的一種共同語言,在我失憶的時候,這些音樂背後的東西是我永遠都猜不到的。他給我的第一張專輯(《失憶青年之歌,第一輯》)裏的最後一首歌叫作《我將會》。這首歌古典而甜蜜,有點像威爾給人的感覺。

對我的禁足懲罰進行了大概一個月,爸爸也厭煩了看著我在房子裏晃悠。“這周末我讓你出去玩玩,孩子。”

我問他這是不是說我的禁足期結束了。

“非也,”他說,“我要把你送到你媽媽那裏去待會兒。”

我想我本應該抗議一下的。我可以跟他小鬧一下,但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我知道這件事是遲早要麵對的。

當我到她公寓的時候,我媽媽過來開門。那天她把富薩和克洛伊支開了,所以家裏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

她很放鬆地微笑著:“我想我們今天可以討論一下你的攝影作品。跟我說說這個作品的要求。”她的話聽起來有些像是預想好的,好像她為此已經練了好幾天了。她的緊張感讓我有些感動。

我們走進她的工作室,她展示各種照片給我看,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我們交流了一些各自的想法。

其中一本媽媽的個人影集是關於懷孕主題的。她在懷孕期間的八個月,每天都給自己拍一張照片。從醫生告訴她“確切消息”那天開始,她把相機固定在一個三腳架上,放在一張紫紅色的天鵝絨靠背椅前麵。我認得這張椅子,這是從我們的老房子搬過來的,那時爸爸很不喜歡這張椅子。我翻看這本影集的時候,媽媽剛好坐在這張椅子上。

影集中的每張照片都是相同的元素和背景,都是我媽媽坐在那張椅子上,除了衣服有些變化,還有就是肚子變得越來越大。整個影集中,有幾張是富薩的手放在媽媽肚子上的照片。整個影集一共二百二十五張照片。如果你把所有照片夾在一起,然後飛快地翻著,如果你有心去做這件事的話,整本影集翻著翻著就會出現卡通連環畫的效果,裏麵的人物和場景都沒有變化,卻誕生了人類生命這個奇跡。

最後一張照片的背景是灰暗的天空,我媽媽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V領汗衫(我猜汗衫是富薩的)。她的表情不是那種明顯的開心或者難過,她的表情介於跟一個好久不見的人打招呼和忍住不打哈欠之間,但是兩種都不像。你也許需要親自看到這張照片才能明白我想形容的場景。

媽媽走到我背後,從我的肩膀上方看著影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照片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

“照片裏的你懷的不是克洛伊嗎?”我驚訝地問道。

媽媽搖搖頭,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深邃遙遠的感覺:“你的爸爸和我,失去了那個孩子。”

我從來沒有聽他們說起過這件事。我之前一直以為他們不能懷孕,所以才領養我。我突然感覺,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不可能知道任何人所有的事情,盡管這些人和你是至親,而且天天生活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嬰兒的故事正是我的故事的開始。單純看照片,我根本不會知道這些,別人也不會知道。除非有一個照片腳注介紹說明一番。

這時我腦海中出現了自己攝影作品的構想。

我的作品中的每張照片都是另一張照片的腳注。換句話說,每張照片都是各自的腳注。一張照片通過另外一張照片來進行解釋說明。

我拍的第一張照片的主題是“重現我的‘誕生’”。我在舊貨店裏麵找了一個打字機箱子,然後拖回到媽媽在紐約市的公寓裏。克洛伊扮演我的角色,盡管這時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嬰兒。她不能整個人裝進箱子裏,所以就站在它上麵。

接下來一張照片主要是跟克洛伊有關。照片裏我和克洛伊坐在媽媽的天鵝絨椅子上。這張照片想要表達的是我和克洛伊之前的關係,但是僅僅是通過這張椅子作為紐帶,而沒有血緣關係。照片中,你還可以看到我媽媽的背影和那個三腳架。

我拍了一張把一個相機放在湯姆·普杜學校台階最下麵的照片。那天正好下著雨,這樣照片效果更加完美了。起初,我想著這張照片講述的是與詹姆斯有關的故事,但是後來細想,這也許更多是在講述我自己。

我在之前和詹姆斯去過的那個位於裏埃的公園裏拍了一張照片。我把一台打字機放在草地中間,並將打字機箱子放得盡可能遠,但是又可以把兩個物體拍到同一張照片中。這張是關於威爾的,我想。或者你也可以把他解讀為打字機的腳注。

之後我又拍了二十五張照片,雖然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但是結果還算滿意。

接下來的一周,我在韋爾老師的課上展示我的作品,我起初還有些擔心,這些攝影課的同學有時候還是很挑剔的。

“在我小的時候,”我開始講述道,“我的爸媽一起寫書。我爸爸負責文字部分,我媽媽拍照片,但是她偶爾也會寫照片腳注。這些腳注裏,我的名字常常會出現。他們的書中唯一提到我的地方,就在腳注裏和書的封底。我給我的作品起名為‘逝去青春的腳注’,但是這個名字有點玩文字遊戲了,也許還有一點兒矯情……”

威爾老師給了我一個B。“本來可以是A-的,”他說,“但是我得把作品推遲上交這個因素考慮進去。”他把我的作品也收錄到學校的攝影展中。把個人色彩這麽濃厚的東西展示出來,讓我覺得有些詫異,但是藝術的一個優勢就是看它的人不一定非要知道它背後的意思。

爸爸和羅莎·裏維拉來看了攝影展。愛麗絲、伊薇特還有其他和我一起玩的同學們都來了。

威爾也來看了我的作品。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去的,但是有一天我的信箱中出現了一張混音CD,《來自逝去青春的腳注》。第一首歌就是《良美大戰粉紅機器人,第一部》,這首他幾個月前就想收錄進專輯的歌。我感覺自己終於被原諒了。我打電話給威爾想謝謝他,但是他不在家。

媽媽和富薩甚至從紐約市來這裏看我的作品。

他們之後帶我出去吃晚餐。整晚的交談中,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他們是如何相遇的。

初次相遇是在他們的高中時代,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富薩說他們第二次相遇是在二十年後,地點是紐約布魯克林的一個地鐵站台裏。那時候媽媽在等地鐵去她的攝影展,而富薩在站台的另一邊準備坐地鐵去曼哈頓見客戶。就在媽媽的地鐵到達之前,富薩把他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活頁紙上,然後舉起來讓她可以看到,但是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寫下來、會不會給他打電話。等那趟地鐵開走之後,媽媽還站在原地沒有上車,在包裏翻找東西。她對著站台對麵喊:“我找不到筆。”富薩做了一個向上的手勢,意思是他們去地鐵站外麵見麵。

“所以,我們的愛情故事花了二十年寫就,也可以說隻花了三十秒,取決於你怎麽看。”媽媽開玩笑道。

“愛情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我說。

“愛情故事是你用一支鈍鉛筆在毫秒之間留下的毫厘痕跡,你幾乎不能辨識,”富薩說,“同時又是在山頂上鑿出來的綿延幾英裏亙古不變的刻痕。”

“親愛的,”媽媽帶著愉悅的口吻說,“你說得太有詩意了。”她咳嗽了一聲,“矯情。”

“這就是我的愛情觀。”富薩有點臉紅地說。

接下來一周,我去學校的攝影展整理自己的照片。我拿著我和克洛伊在那張椅子上拍的照片時,我想到我和她在成為媽媽的女兒源頭方麵的不同。

對於克洛伊,媽媽付出了很多辛酸和汗水,外加體重增加三十五磅才生出了她。但是在距離上,她隻是到了幾個街區之外的醫院,在路途上並沒有大費周折。

對於我,媽媽填了無數的表格,心裏默默祈禱很多回,付了一萬五千美元,克服了語言上的障礙,而且還要應付投機主義盛行的俄羅斯官員。除此之外,她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車,最終把我接回家。

我們在源頭上有些不同,但是結果基本是一樣的。就是富薩說的那樣,毫厘之間的愛情故事和綿延數英裏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