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生存、愛、死亡

何為生命

根據伊壁鳩魯學派的觀點,物質性的粒子構成了生物,它們與構成石頭、水、星辰和其他此類實體或物體的粒子相同。

在某些方麵,生物和非生物相似。無論是單個的生命體(如玫瑰叢、榆樹或蠑螈),還是單個的非生命體(如巨石、雪花或湖泊),都是糾纏在一起的原子的集合。所有實體,連同遍布著海洋和山脈的整個世界,都隨原子部分的形成逐漸出現,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全部消解成組成它們的原子。正如盧克萊修所說,除原子外,每個事物的持續時間和力量都有一個“固定的限度”(fixed limit),它們的存在也都有始有終。

但在其他方麵,生物和非生物截然不同。有生命的個體似乎是從類似種子的微小實體成長起來的,而且經曆我們稱為“死亡”的過程,這些過程與非生命體在組成部分上的擴大或縮小有所不同。

生物在結構上比非生物複雜。生物從周圍環境中的原子汲取營養,將其身形擴展到一定程度。當它們長到合適的大小就開始繁殖同類;在繁殖年齡之後的某個時點,它們開始死亡,或死於毒素和疾病,或死於意外事故,或死於日漸衰弱。在許多動物身上,一些特征甚至比營養、生長和繁殖更引人注目:對快樂和痛苦的敏感,內在的感受和感情,行動、思考和感知的能力,以及決策和有目的地行動的能力。

這不是說在生物和非生物之間有明確的界限。對古人來說,黴菌與鐵鏽沒有明顯的區別;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朊病毒和普通病毒也含混不清——它們都可以繁殖同類,還能利用宿主的資源來繁殖,但它們不像動植物那樣具有生命周期。

伊壁鳩魯在《致希羅多德的信》中明確指出靈魂是有形的,它和其他事物一樣由看不見的粒子組成。他形容這些粒子非常細微,它們遍布整個身體,使之活躍、敏感並具有意識,但隻有當它們被“限製”在身體的框架內才能實現上述功能。盧克萊修緊隨其後提出,動物的生命依賴於“風和溫熱的種子”或在肉體死亡時會“離開血管和骨頭”[17]的“精神”(spirit)。植物、昆蟲、軟體動物、爬行動物和其他看似有生命卻冰冷不動的實體的生命力沒有被討論。因為爬行動物能呼吸和活動,所以它們可能至少擁有如氣一般的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精神”;嚴格地說,植物要麽沒有生命(正如一些晚至18世紀的哲學家認為的那樣),要麽其汁液中一定具有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精神”粒子。

生命的終極起源

那麽,生物是如何出現並棲息於最初沒有生命的諸多宇宙中的呢?古伊壁鳩魯學派不覺得生命的出現有多令人費解。對於原子如何結合成動植物的問題,他們沒有給出任何特別的解釋。顯然,他們認為該問題不比其他引人注目的合成物,如太陽、月亮、星辰、瀑布或雪花的形成更成問題。

的確,古代哲學家普遍認為生命是從無生命的物質或其他物質中自發產生的。像蒼蠅這樣的昆蟲似乎是在腐爛物質中得以繁殖的;寄生蟲存在於動物身體的肌肉和器官中,似乎也是在那裏產生的;老鼠和其他害蟲就好像是憑空出現的,而盧克萊修認為暴風雨後出現的蠕蟲來自泥漿。植物把泥土和水的粒子轉化成葉、莖和枝,其物質又轉化成動物和人的身體,而動物和人的身體又可能被野獸和如盧克萊修所說的“翅膀強壯”的鳥類吞噬。自然是一個整體:

我們都源自天上的種子,萬物都由同一個父親所生,從他那裏,生命的給予者——大地母親,得到滋潤的清澈水滴……(她)孕育出富有光澤的莊稼、茂盛的樹木和人類;她還誕下所有的野獸種類,為它們提供給養,使它們能夠養活自己,過上愉快的生活,並繁殖同類。[18]

動植物的生命周期表明,構成生命的材料無處不在;即使麵對源源不斷的死亡,生命世界的更新也從不間斷。

盧克萊修傾向於使用術語“事物的種子”(semina rerum)或“事物的起源”(primordia rerum),而不是“原子”(atomus)或“粒子”(corpusculum)。這表明,盧克萊修除了讚同伊壁鳩魯的隻有大小、形狀和運動的“抽象”原子外,還提出了一種略有不同且更偏生機論的(仍舊是純物質性的)理論,該理論認為肉眼看不見的生命種子散布在自然界,等待適宜的條件生長和發展。對赫庫蘭尼姆手稿的考察或許能夠揭示出這是否也是伊壁鳩魯的觀點。無論如何,盧克萊修認為一個更年輕、更肥沃的地球可能在遙遠的過去孕育了更為龐大的動物,而今天古老又有些許破舊的地球則隻能孕育出小動物和昆蟲。

盧克萊修認為,大地先是長出草和樹苗,然後是鳥,再然後就好像在土中創造出了“子宮”並生出動物。最後,他指出“生物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陸地動物也不可能從鹹水海灣裏鑽出來”[19]。他觀察到,不是所有出生的動物都能養活自己和繁殖同類,它們可能沒有留下後代就死去,隻有那些具有正確的生理構造來生存、**和繁衍出相似後代的動植物才能延續血統。

伊壁鳩魯學派對處在不受控製的原子組合中的世界之起源及其現有生物存亡的討論,與古代多神教傳統和基督教的教義截然不同。

一位智慧的建築師(他有能力將已完成的作品變成現實)設計並創造了宇宙,還決定了在地球上存活的動植物的數量和形式,這一觀念在世界神話中以各種形式出現。

西歐人熟悉的是柏拉圖哲學與一個古希伯來人敘述的混合版。就像柏拉圖在其影響深遠的《蒂邁歐篇》(Timaeus)中所闡述的那樣,柏拉圖哲學設定了一個創造盡可能完美世界的“工匠神”(demiurge)或建造者。在柏拉圖的解釋中,這位神祇最初使用了各個種類的形式、實體和普遍種三種理念,並創造了這些理念的影子(或摹本)。柏拉圖認為普遍種的理念,比如馬、人、橡樹以及善、真和美的理念,在創造物質性世界的過程中隻得到了不完全的體現。

《聖經·創世記》的解釋始於上帝從虛無中創造了天地,在六天之內,他又連續創造了植物、動物和一對原始的人類——亞當和夏娃,此二人據稱是地球上所有人的祖先或“第一代父母”。《古蘭經》中也有類似的敘述。他們相信世界和人類的創造反映了上帝的一個或多個特定的目的:或是“榮耀”,或是希望為人所知,或是為了給予愛,或是為了完成一些更為隱蔽的計劃。

數以億計的人覺得這些“自上而下”的創世解釋比原子論者用下墜、偏斜和糾纏的粒子進行的“自下而上”的解釋更為可信。在西方神學和流行哲學的著作中,人們發現這樣一種反複出現的觀點:自然的和諧——所有的動物都有身體、習性和活動範圍——使它們能夠覓得食物、與其他物種共存並延續其物種的事實,在沒有神的遠見和創造力的情況下無法實現。人類在動植物和礦物世界中發現了他們所需的材料,如食物、燃料、金屬和藥品,季節的循環使人類能夠從事農業和畜牧業。這一事實表明世界是專門為我們而造的。西塞羅的著作《論神性》含有對這個觀點雄辯有力、幾乎不可反駁的論述,該觀點被認為出自斯多葛學派的克律西波(Chrysippus)。

伊壁鳩魯學派是該作品的攻擊對象。隨著伊壁鳩魯主義的複興和自然知識的增長,關於宇宙和地球生物起源的神話式的或人類中心主義的解釋開始受到嚴重質疑。神創論沒有被拋棄,雖然上帝設計、創造和維係宇宙的角色感被削弱了,但仍然允許他發揮些許作用。17世紀最傑出的哲學家們否定了六天創世和亞當、夏娃作為全人類祖先的論題,其中以笛卡兒尤為著名。

笛卡兒提出,上帝首先以物質整體的形式創造出宇宙,宇宙的各個部分可以做相對運動。然後,上帝又製定出永恒的運動定律,用以指導所有物質性實體(從恒星和行星到構成“有形世界”的粒子)的行動。自此上帝的活動就終止了。鑒於有足夠長的時間,所有可能的形式都會出現,它們持續的時間或長或短,其中就包括我們世界的動植物。這些生命具有汲取營養、生長和繁殖的結構和係統。在創造了物質、運動和自然法則之後,上帝除了如人們所相信的那樣把無形的靈魂植入人體,將不需要再做任何別的事情。

笛卡兒將他的解釋描述成一種有用的虛構,他的批評者則將其視為幻想,而且是一種危險的幻想。但是很快,包括當時未知的動物化石在內的地質發現給《創世記》的敘述和諾亞方舟的故事施加了新的壓力。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地球有幾萬年、幾十萬年甚至上億年的曆史,而且它還經曆過巨大的動**、氣候變化和“革命”。一些動物物種,如狗、狐狸和狼,可能由共同祖先進化而來的觀點占據了優勢。雖然盧克萊修關於成年哺乳動物在大地中的子宮出生的描繪並不可信,但早在查爾斯·達爾文著書的一個世紀前,法國和英國的哲學家就提出其他物種可能都是由一小部分原始物種,甚至是單一的原始生命形式,通過某種轉化過程而形成的。

但是,即使考慮到很長的時間跨度,伊壁鳩魯的本體論在理解世界的美麗和複雜何以形成等方麵還是顯得相當薄弱。雖然休謨的代言人菲洛在《自然宗教對話錄》(Dialogues Concerning Natural Religion)(這本飽受爭議的著作在休謨去世後才得以發表)中承認“古老的伊壁鳩魯假說”是“眾所周知的,而且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迄今為止被提出的最荒謬的體係”,但他想知道“這種假說是否連一絲微弱的可能性都沒有”。休謨提出的輕微的修正是設定數量有限的粒子,而不是伊壁鳩魯所說的無窮多的粒子。休謨觀察到,“數量有限的粒子隻會受到有限的位移的影響:在永恒的時間裏,每一種可能的順序或位置都必然被嚐試過無數次”[20]。解釋變異和選擇何以產生新物種的問題留待達爾文去解決,但是最基本的思想,即時間、機會和環境的力量可以產生和改變生命形式,已經開始走上舞台了。

“自組裝”何以可能

複雜生物體的組成部分同步工作以維持其生命,它們的逐步“自組裝”(self-assembly)或“漸成論”(epigenesis)似乎一直讓人難以理解,因為一個生物體要成熟並發揮功能,其所有的部分必然已經“在那裏”了。昆蟲和寄生蟲的異種生成理論(equivocal generation)在現代科學革命早期受到了嚴重打擊,因為那時的人們已經確認,繁衍後代需要雌蟲、雌鳥、女人或其他雌性哺乳動物產卵。此後不久,人們還發現了**,隨之一種反伊壁鳩魯的神學機械論觀點很快出現,即上帝在創世之初將所有的世代都封裝在一個微型容器中,每個微型容器都儲存在其雙親或準雙親體內,它們位於雌性的卵子中,或位於雄性“精液的微小動物”中。在18世紀的最後25年,人們斷然拋棄了該理論。

伊壁鳩魯學派的兩個基本思想有助於彌合從不存在到大千世界之間、從物質到生命之間的鴻溝,對思考“自組裝”的問題也具有重要意義。一個是,某些偶然出現的形式能作為個體持續存在,因為它們具有穩定的特性。另一個是,某些形式的集合能作為物種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持續存在,因為它們具備利於繁殖的特性,不具備這一特性的物種會消亡。

當我們認識到構成生物的粒子並非終究受到向下運動、碰撞、振動和不可預測的“偏斜”的限製,而且不是所有的複雜性都源於偶然的糾纏時,早期宇宙及生命起源問題就變得更容易處理了。

我們現在知道,在原子化學的層麵上存在著引力和斥力。除了最輕的氫以外的化學元素都是在早期恒星的高溫環境裏形成的,而由碳、氫、氮、磷和氧組成的“有機”分子可以在星際空間中自發形成。存在於一切生命形式中的有機分子很可能是在大量的水、甲烷和氨氣中產生的;而氨氣在熱、酸和電激發的條件下曾在原始海洋中出現過,但上述條件現在已經不存在了。有機分子還有可能起源於宇宙的其他地方,彗星或隕石把它們帶到了這裏。

如我們所知,在生命伊始,分子必須以相互支撐的模式結合在一起,還必須具備自我複製的能力。此外,自我複製的分子必須能夠在不影響其自我複製能力的情況下發生輕微的變異。不是所有的組合都能持久,隻有少數有機生物的分子組合恰好具備解剖學結構、生理機能和使其能夠繁殖的行為。

盧克萊修指出,一些肢體和器官的組合,雖然可能偶然形成,但無法成活,它們要麽不能一起正常工作,要麽複合的產物無法繁殖。他認為“人馬”(centaurs)——人和馬雜交的產物,在任何曆史時期乃至史前都不可能存在,因為人與馬在解剖結構、**、性成熟速率和習性上差異太大,不可能在雜交中成功繁殖。

在現代科學中,從蛋白質分子到單細胞生物的過渡仍然是個謎,甚至在今天也有人聲稱不相信生命是自然地產生的。我們該如何回應“猴子與打字機”(the monkeys-with-typewriters)的反對意見?該意見認為即使再過幾十億年,敲打字機的猴子也敲不出莎士比亞全集,同樣,“盲目的”物理過程和化學過程也不可能生成一個如此氣象萬千、高度統一的世界。

對它的回答是:用這種方式來看待複雜形式的生成是錯誤的,因為複雜形式的生成可能源於對簡單形式的保存結果的連續重複。與其追問一隻猴子創作莎士比亞作品的可能性,不如首先去問一隻猴子在打字機上敲出由四個或四個以上字母組成的英語單詞的可能性有多大,比方說,十年不停地敲擊?這種可能性相當大。

假設我們能夠“保存”這隻猴子敲出的每一個英語單詞,且允許這隻猴子在機器上反複敲打,然後將保存下來的單詞重新組合成字符串,那麽我們需要多久能得到一個有意義的英語句子呢?假設我們可以保存所有由既有單詞組成的句子,那麽我們需要多久才能看到一幕完整且可供保存的莎士比亞戲劇場景,或者一部完整且可供保存的莎士比亞戲劇呢?又或者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呢?幾十億年應該足夠了,特別是有更多的猴子來從事這項工作時。隻要自然不消除簡單形式,而是將其保存下來,那麽這些簡單形式就可以找到和其他形式相結合進而形成更複雜形式的方法。

你可能會反對說,在這個由混沌生成秩序的場景中存在著一個智者(而不是一隻猴子)留心著單詞、句子和戲劇片段,並把它們挑選出來。但智慧挑選者的存在並不是必要的。你隻要想象一下,當保存的單詞與其他單詞隨機組合時,那些與語法模板相匹配而不能形成句子的字符串會被刪除;當句子隨機組合時,那些與莎士比亞作品相匹配而不能構成莎士比亞戲劇組成部分的字符串也會被刪除。

我們還沒有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設想的那種語法模板或算法來把一切有限的單詞串區分為英語中的句子和非句子,但人們肯定能做到這一點。以此類比,一連串的有機分子、細胞、細胞團和生物體要與生存條件相“匹配”,而其中的一些可以“保存”下來成為更複雜的生物運行結構的組成部分。

把複雜的事物從隻具雛形的簡單事物零碎地組裝起來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回答這樣的反對意見,即世界上的生命如此豐富、複雜和井然有序,不可能是非智慧的機械過程和偶然事件的結果。盡管我們沒有對伊壁鳩魯學派的推理做出明確說明,但他們可能已經掌握了這一思想。他們正確地推斷出植物生命形式先於動物生命形式——因為動物需要植物才能生存,反之則不然——而人類是這個星球上的後來之賓。

他們猜測地球在更早的時候產生大型動物的能力比在他們所處的時代更為強大。不過,如果回溯25億年前我們星球上生命的起源,這種觀點顯然是不正確的。但如果僅回溯幾億年前的侏羅紀時代,它就是對的:早期的氣候條件有利於恐龍的出現,但後來的氣候條件有利於巨大的昆蟲、鳥類和哺乳動物,還包括其體積至今不為人知的蜻蜓、蛇、鳥類、熊和樹懶。假使能夠了解古代博物學家是否真的發現了這些怪物的骨頭或痕跡並從中得出正確的結論,這會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繁育和新生

比起從無生命的物質中產生生物,古代哲學家更困惑的是同類之間的生成。他們對鳥類、魚類和哺乳動物產生其複製品的能力沒有明確的解釋。為什麽孔雀隻生孔雀而狐狸隻生狐狸?為什麽有且隻有兩類性別?為什麽人類不能像植物一樣通過簡單的發芽或播撒可生長的種子來繁殖呢?

伊壁鳩魯學派摒棄了亞裏士多德的理論,即在生育中男性提供“形式”——更高級的本原,而女性隻提供“質料”——較低級的本原。伊壁鳩魯學派傾向於一種平均主義的漸成論解釋。在**過程中,男性和女性的精液混合在一起[21];這些**含有與祖先血統的性狀和特征相一致的元素,並產生新的動物。

直到19世紀中期,先於完整微型有機體的神學機械論被斷然拋棄了很久之後,達爾文等人重提了一個帶有強烈伊壁鳩魯主義色彩的理論——泛生論(pangenesis)。根據該理論,取自雙親身體的各部位且儲藏在卵子和**中的“粒子”,會隨著胚胎的生長和發育混合在一起。今天,我們接受了“預先成形說”(preformation)的一種版本,其基礎之一是認為“基因”中寄宿著信息或指向性,基礎之二是認為遺傳單位具有顆粒結構。與此同時,我們采納了漸成論的觀點,即生物體的構建始於一個卵子,這個卵子會分裂成細胞團,它們與其最終形成的生物體沒有視覺上的相似性。

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都沒有認識到**的必要性。直到20世紀,人們才認識到,在更複雜的生物體中,**可以產生新的基因組合,這些基因組合同與親本基本相同的克隆體相比具有生存優勢。而同時需要三種或三種以上性別參與的生物體,效率低下的情況會超過重組的優勢,兩個親本的組合是好的並不表明三個或四個就一定更好。

但是,盧克萊修的哲學詩對動物在其生命周期中表現出的兩性之愛和情欲極為關注。他認為雌性(不僅包括女性,還包括雌性的鳥類和野獸)和雄性動物都有強烈的**欲望,從而產生後代。他還探討了動物母親和其後代之間的緊密聯係。在《物性論》(圖4)的開頭,他令人難忘地提到“維納斯(Venus),你是生命的力量”;“你是人類和眾神的喜悅”;“富有創造力的大地為你長滿芬芳的花朵”;你把“誘人的愛注入每個生物的心田……同時將**植入其中,促使它們繁衍同類”[22]。

圖4 “盧克萊修的崇高詩句直到地球的末日才會消亡。”

18世紀盧克萊修的插圖版《物性論》的標題頁。

盧克萊修似乎把情欲想象成一種力量,它能有效地抵抗導致破壞和死亡的毀滅性力量,這與目前已知的伊壁鳩魯的文本相背離,而且融入了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個人因素。在這方麵,他似乎遵循了古代哲學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的觀點,恩培多克勒認為愛和恨是造成生成和毀滅的本原。就正統的伊壁鳩魯本體論而言,它既不承認在大地上活動的女神,也不承認除了運動以外的活動原則,這些論題本身就不屬於伊壁鳩魯主義哲學。然而,動物的愛與欲望可以看作盲目的自然的偶然發明,它們具有穩定生命且使得各物種得以延續的作用。

盧克萊修認為,情欲衝動彌漫在大自然中,維係並更新著自然,使所有體驗過它的人歡欣喜悅,無論如何,這與基督教將情欲當作人類墮落的可悲結果的理解背道而馳。根據《聖經》的說法,人類必死的命運和由之而來的對後代的需要源自亞當的原罪,就如聖保羅(St Paul)不情願地總結道:“與其(被未滿足的**欲)燃燒,不如結婚。”[23]對早期教會的教父,尤其是奧古斯丁(Augustine)和特土良(Tertullian)來說,情欲是被魔鬼慫恿的邪惡衝動。在許多教會裏,男人和女人的童貞仍然被視為最神聖的形態,還被賦予與上帝的特殊關係。雖然早期的一些基督教教派允許男女之間的親密關係,但這種關係並沒有被正式編入基督教的道德教義,至少在新教改革之前沒有。

伊壁鳩魯肯定男女之間的友誼的價值;盧克萊修肯定情愛的價值,將其視作在整個動物王國中發揮作用的自然力量,值得哲學家關注甚至尊重,其與古希臘和後來的基督教教義形成鮮明的對比。雖然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在性的道德和習俗上不複嚴苛的趨勢很難直接追溯到伊壁鳩魯主義的複興,但它們肯定與教會權威和統治的崩潰(盡管不是永久性的)以及人們對基督教關於性的解釋的抗拒有關。在法律案件的細節、日記和書信,以及愛情小說、詩歌和戲劇所呈現的內容中——始自拉法耶特夫人(Mme de Layfayette)的《克萊芙王妃》(Princesse de Cleves)和阿芙拉·貝恩(Aphra Behn,順便提一句,她是盧克萊修的崇拜者)的著作——這種趨勢都相當明顯。

對伊壁鳩魯學派的哲學家而言,生成與消亡是對稱的過程。每一個可感知的實體(實際指除了原子之外的所有實體)都有一個固定的期限,該期限以構成實體的粒子擴散到宇宙流中為結束,在那裏它們變成能夠生成新的生命體和非生命體的材料。正如盧克萊修所說:

可見的物體不會遭到徹底的毀滅,因為自然對一件事物的更新得自另一件事物,而且除非以其他事物的死亡為補償,她不允許任何事物的誕生……所以萬物總是不斷更新的,必死的生物通過相互交換得以生存。一些物種增加,就會有另一些物種減少;生物的世代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會被替換,就像賽跑者一樣,把生命的火炬從一隻手傳遞到另一隻手。[24]

死亡被描述為一種平靜的睡眠,由精神的種子和靈魂原子的擴散引起:“這就像一種葡萄酒,它的芳香已經蒸發,或者一種香水,它精致的香味已經消散在空氣中。”[25]

伊壁鳩魯的死亡哲學將在第八章討論。但在第五章,我們首先來討論唯物主義的心靈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