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知識和理解

戰勝恐懼

古希臘哲學家通過對自然界的觀察,給出事物演變的科學理解,他們常常將其與神話、民間迷信和民間宗教中他們認為是錯誤地歸諸神靈作用的想法進行對比。

心理學家告訴我們,人類本能地傾向於將無法用常識解釋的現象,尤其是那些與他們切身利益有關的現象,歸因於不可見的行為主體的有意行為。由此自然而然地形成多神論(polytheism)。饑荒、瘟疫、地震、洪水、雷暴、火山和其他不可預測、擾亂日常生活的突發事件,都被視作眾神對人類惡行的憤怒及其可怕的懲罰力量的標誌。對古希臘和古羅馬來說,宙斯或朱比特的憤懣可能表現為雷電,海神的惱怒可能表現為海上風暴,困擾個人生活的性欲與阿佛洛狄忒有關,而豐收則須得到穀類女神的許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聖經》中找到證據證明耶和華最初是一位憤怒的火山神。在許多神學中,不僅災難和恩惠,而且一切重要的甚至不重要的事情的發生,都被認為與惡魔、天使或神靈的作用有關。基督教《聖經》中的上帝據記載曾讓麻雀掉落。

即使是那些不能容忍諸如神聖憤怒和應許等神人同形幻想的哲學家,也很難不訴諸神靈的作用,尤其在麵對與天象有關的問題的時候。太陽有規律升落,它在不同的季節出現在黃道十二宮的不同位置,恒星的緩慢運動和月亮的盈虧,與在地球上觀察到的任何運動形式都不一樣,以至於似乎有超自然的力量在起作用。

甚至是在哲學上非常重視自然動力的亞裏士多德,也援引神靈來解釋天象和氣象。對亞裏士多德來說,運動的終極原因是所謂的“第一推動者”。行星、太陽和月球的圓周運動取決於一組與之外接的堅固卻透明的空心球,空心球由理智的次級推動者推動,從而帶動這些天體環繞地球運動。天體的運動轉而引起季節變化、冷熱交替和雨旱更迭,進而又引發萬物的生長、成熟和繁殖。

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都同意一個現代讀者可能會覺得奇怪的觀點,即天體運動的規律性和偶然的反常會讓人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源於人們認為天體彰顯了神靈的力量而且能發布警示和預兆。對現代人來說,一次美麗的日落、一輪巨大的滿月,甚至一場日食都不大可能會引起恐懼。我們需要耗費一些力氣才能把自己帶回天空會引發深切不安的時代。不過,人們對彗星(其路徑與諸星交叉)的恐懼一直持續到18世紀,而且在某些地區一直存在。據1997年《紐約時報》發表的一篇文章稱:“人們堅信彗星是宇宙的使者,對即將來臨的厄運發出警示,這種信念深深植根在集體心理中,甚至它就鐫刻在英語這門語言之中。‘災難’(disaster)一詞就來自拉丁語‘disastra’,意思是‘星位不正’。”[11]

人們往往會擔心當前環境的突出特點。我們雖不畏懼天體,也不會把它們的力量與動輒讓千萬人殞命的可怕地震、海嘯和颶風聯係起來,但許多人仍然生活在對化學物質、汙染物和某些食品的持續恐懼中,反映出同我們祖先一樣,為對隱形事物的恐懼所困擾。恐懼促使人警惕和謹慎,這在許多情況下是有道理的,的確,我們應該對正在發生的因為破壞大氣層而傷害人類的諸多災害力量感到恐懼。然而,恐懼也可能反映出一種錯誤的信念,即某些習慣和行為可以確保我們的安全。

對上蒼施與懲罰和獎賞的預期可能是人類心靈的固有安排,用以保持對是非對錯的警醒。為了使我們這種相互依存卻又狡詐的生物生活在一起,相信一個看不見的、無所不知的法官會見證和審判我們的疏忽失察,以及詭計多端、追逐私利的陰謀和伎倆,是有益的。此外,我們對任何災難的第一反應通常都是“誰該為此負責”?當沒有人能為此負責時,人們很自然地會設想出一個憤怒的、具有懲罰能力的超人的行為主體。當諸神反複無常、暴躁易怒(因為他們發怒通常出於雞毛蒜皮的事由或根本沒有理由)時,人們的焦慮就會加劇,就會不斷地用獻祭和儀式來安撫他們。而當災禍終止時,人們就認為這些活動是成功的。

伊壁鳩魯學派認為減輕痛苦,尤其是由恐懼和焦慮產生的痛苦,是哲學對生活最重要的貢獻。如果所有現象,甚至是那些不同尋常的現象,都是源自原子的排列、運動和作用,我們就不可能對神靈的力量感到驚訝,也就沒有必要安撫他們或試圖平息他們的憤怒。人類仍然需要應對暴風雨、饑荒和瘟疫帶來的諸多苦難,但他們將不再遭受麵對懲罰的壓抑的預期,也不會在沒有犯罪的情況下徒勞地翻找先前的罪行。他們將不再為旨在防止新災難的發生而使用的那種無用的儀式所奴役。

對自然的解釋

因此,伊壁鳩魯學派提出用物理學術語來解釋所有的氣象和天體現象,不僅要免於讓諸神監管宇宙中的善惡,而且要如伊壁鳩魯所說的,免於一切“繁重的工作”。伊壁鳩魯強調,對“不明顯”的事物的科學解釋需要尋找來自經驗的類比。真實的理解隻會由“始終抓住現象,而且能夠一起沉思與這個現象相似的事物”[12]的人獲得。

在《致畢陀克勒的信》(Letter to Pythocles)中,伊壁鳩魯給自己製定了以下任務:通過參考有關實體和微觀實體的形狀、排列和運動,類比日常經驗,為雲、雨、雷、閃電、旋風、地震、雪、彗星、冰、月環、日食、月光等現象提供合理的解釋。例如,閃電可能來自雲層摩擦產生的巨大火花;雪花可能是冷水通過雲層中的“小孔”被擠壓而形成的。盧克萊修解釋說,磁性是由磁鐵發射的粒子的衝擊引起的,該粒子衝散了空氣中的粒子,從而產生了具有吸力的真空。

該唯物主義解釋方案值得注意的一個特點是盧克萊修以粒子為基礎對常見疾病(包括腳腫、牙痛和發燒)進行解釋。他相信“我們的地麵和天空”“包含了足夠多的有害細菌讓無窮無盡的疾病產生”[13]。他認為,世界上既存在著對某些動物的生命有益的元素,也存在著有毒的元素,“因為它們的性質不同,結構不同,構成它們的原子的形狀也不同”[14]。某些有毒的樹能殺死睡在樹下的人,有些湖泊能讓飛臨的鳥兒從天上掉落,而來自礦井的煙霧會毒害礦工,這些都是由大地中寄宿的“無數的種子”造成的。《物性論》第六卷以雅典的瘟疫為結尾,這場瘟疫由一種從埃及蔓延到希臘的致命毒瘴引起。常見疾病是由身體外部的微小物質性粒子進入體內而引起的,而不是由身體內部的體液紊亂或某種未知的有害影響引起的。這種觀點一直流傳,但直到19世紀才被歐洲醫學界真正接受。

伊壁鳩魯學派的解釋方案麵臨著幾個問題。有些解釋是正確的,或者算得上是最好的解釋,但是其他解釋,特別是那些與氣象現象有關的解釋,隻具有可能性。由於他們宣稱原子本身永遠處在感官感知的範圍之外,引用他們的解釋永遠無法通過觀察得到直接的證實,一如沒有人能看到伊壁鳩魯推測雪的成因時提到的雲層中的小孔。

此外,各種不相兼容的解釋可能都同樣可信。伊壁鳩魯方法論的一個特點是他從未打算提出對氣象或天文現象的正確解釋。他承認他隻能提出與原子理論相一致的多種可能的解釋。事實上,他經常在意的正是提供不止一種解釋。月亮發光憑借的可能是它自己的光芒,也可能是反射光。他聲稱不確定太陽是每天都被點燃和淬滅,還是僅僅為地球所隱蔽,他把太陽和月亮的“轉動”歸因於空氣的壓力或其固有的原始的圓周運動。這些現象能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出現,人們一定不能過於癡迷“提供唯一解釋的方法”,或者“毫無根據地拒絕”某種解釋方法之外的其他方法,從而“渴望理解無法理解的東西”。[15]

17世紀的科學革命

可以肯定的是,在解釋太陽和月亮的升落以及天體的自轉時,伊壁鳩魯從物理原因中推導出這些現象產生原因的嚐試是極其簡明扼要的。但看不見的微觀過程何以產生如此劇烈的宏觀過程?雷電和火山怎麽會是原子運動的結果?更不用說月亮的盈虧了。盡管伊壁鳩魯主義存在種種缺陷,但在科學革命時期,即使為減少恐懼、憂慮和負罪感而追求科學解釋的動機開始變弱,伊壁鳩魯主義解釋一切的方案仍然對哲學家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

不過,在新的背景下,科學解釋的目標和前提卻大相徑庭。對17世紀早期科學研究的主要倡導者培根和笛卡兒來說,科學理解的目的是通過幹預自然過程最終實現控製自然和減輕人的痛苦。培根提出“人的知識和人的力量合二為一”[16]。控製星辰或天氣暫且不提,但如果所有實體的能量和性質都依賴於同一種物質的肉眼不可見的粒子的排列,那麽,正如培根所說的,新的“形式”就可能通過機械過程施加在這些實體上。

想要真正成功地重新排列粒子,以創造黃金和新藥、修複有缺陷的身體機能、與傳染病做鬥爭,就必須堅持“正確”的,或至少可供預測和控製的解釋。從對任何現象多種可能的解釋中,必須挑選出那些能夠成功應用的解釋。

理解、掌握和改變自然的理想驅使著笛卡兒。他起初是一名勤奮的解剖學學者,希望在不談靈魂的情況下理解身體機製如何支配動物的生命和行為,而且他得到了一種古代伊壁鳩魯學派所沒有的工具——17世紀開始投入使用的放大鏡——的幫助。

盡管笛卡兒在理解感知和感情方麵取得了重大進展,但他從未實現在醫學科學中做出有益發現的目標。隨著此目標的消退,他開始以提供令人滿意的解釋為目標,從物質和運動的方麵來說明他有時間考慮的現象。這些現象不僅包括雪、冰雹和磁力,還包括感知、記憶、生育和繁殖。他的解釋與伊壁鳩魯在《致畢陀克勒的信》中所提供的解釋大致相似。但伊壁鳩魯認為若幹可能的解釋似乎都可以解釋某種現象,我們卻不能斷然確定每種解釋的真實性,笛卡兒在這裏直接與伊壁鳩魯的觀點相衝突。

在缺乏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所謂的“理論選擇”(theory choice)問題已經為古人所熟知,它不僅表現在需要在道德哲學和生活方式之間做出選擇,還表現在需要在相互矛盾的醫學和天文學假說之間做出選擇。幾個對立的行星運動方案能在某種程度上“挽回顏麵”,其中就包括阿裏斯塔克(Aristarchus)聞名遐邇卻被廣為拒斥的“地球繞太陽旋轉”的觀點。

被當代人稱為“時鍾問題”(clock problem)的難題繼而進入我們的視野。一個時鍾或手表可能包含一種若幹內部的機械裝置的組合,這些機械裝置(包括齒輪、彈簧和石英玻璃表麵)可以產生一個相同的可見的宏觀運動——指針在表盤上轉動。我們可以打開手表檢查其內部機械裝置以確切了解其工作原理。而“打開”人體,無論此人是死是活,都不能揭示其生長或生育是如何發生的,甚至不能揭示哺乳動物的體溫如何產生。可能存在多種與“實驗”哲學家的目標相衝突的推測性解釋。我們無法“打開”金或鉛以查明後者如何轉變成前者。17世紀的顯微鏡未能揭示金屬和藥物的原子結構、電和磁的微小粒子的存在以及生物的隱藏機製。

失望隨之而來。哲學家洛克哀歎道,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什麽樣的粒子排列方式讓金子呈現為黃色或讓大黃藥通便。半個世紀後,大衛·休謨(David Hume)也哀歎道,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麵包和牛奶為什麽不能給老虎提供營養。

畢竟,粒子論隻是一種假說,需要針對與其對立學派的理論進行辯護——亞裏士多德包含純粹質料和決定性質的形式的本體論,或氣、土、火、水的四元素論,或鹽、硫、汞的煉金術本體論。

此外,機械地用各部分對相鄰部分的物理作用來解釋一切自然現象的學說也並非沒有爭議。撇開用唯物主義的術語解釋思想和經驗的問題不談,新一代的實驗哲學家對宇宙的關注似乎遠多於運動著的粒子。很少有人想到用純粒子論的術語來解釋電、磁、重力、光、發酵、化學反應和生命力。諸多的力和“有效成分”(active principles)需要得到確認,而希望在於人們能以合乎規律且可用數學描述的方式對它們加以研究。

而且不是所有哲學家都像伊壁鳩魯那樣渴望把神靈從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來。實際上,包括艾薩克·牛頓在內的許多哲學家都在尋找論據和證據來證實基督教的上帝不斷參與著維護自然界的活動。牛頓是第一個用精確的術語描述萬有引力或宇宙中所有質量之間存在引力的人,而萬有引力不適宜用粒子論解釋的事實恰好給他提供了這樣的論據。人們難以解釋精神和身體如何相互影響,動物的本能從何而來,物種又是如何一代又一代地保持其不變的形態,而這些問題為早期現代哲學家提供了大量的機會去援引上帝的智慧、仁慈和力量。

不可見的世界

洛克和休謨在某些方麵都錯了。隨著動物學和生理學的發展,人們已經可以通過參考老虎體內肉眼看不見的實體和過程以及分子的化學反應,來解釋為什麽老虎的新陳代謝適合肉食。人們還可以解釋金塊的延展性和光澤如何由其原子排列決定,大黃藥的助瀉特性又如何由它在腸道中的作用決定。

對古代伊壁鳩魯學派而言,可見(“明顯的”)和不可見(“不明顯的”)之間的界限涇渭分明。人的眼睛分辨不出比塵埃還要小得多的東西,如原子的集合。但自17世紀以來,這個界限一直在不斷變化。光學顯微鏡逐漸得到改進,到了20世紀,電子顯微鏡等新儀器和微小物體可視化的新技術出現了。人們理解自然的能力已然發展到一個古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程度。

即便如此,關於肉眼看不見的實體的假說及其證實的問題不單在科學哲學領域,而且在理論應用於實踐方麵仍然是核心問題。即使有良好的可視化技術和技巧,解釋、推理和歸納依然不可或缺;即使有最好的儀器和實驗、分析的方法,至少在目前看來,人們可能還是無法對某種現象的基本機製在兩個或多個合理解釋之間做出選擇。

這種不確定性在目前的醫學研究中很常見。動脈是怎樣一個分子接一個分子地被斑塊堵塞的?大腦又是如何形成阿爾茨海默病特有的纏結蛋白的?膽固醇的積累是由血液中膽固醇顆粒過多造成的,還是因為身體試圖用黏性顆粒覆蓋動脈壁來修複受損的動脈壁?腫瘤如何生長?傷口如何愈合?肝髒受傷後如何自行修複?偏頭痛的病因又是什麽?

我們認為肉眼看不見的微觀事件和微觀過程導致了這些現象,但仍然存在著許多相互矛盾的假設。大規模的物理過程,例如正在恒星內部發生的過程或數十億年前宇宙形成時的過程,還存在諸多不確定性。

大多數科學家認為,關於自然界中的事件是如何發展的一直存在著一個事實,即對於每個真實的現象必然存在唯一正確的解釋,並且如果科學實踐能持續足夠長的時間,我們就能逐步揭示它。然而,這種“實在論”(realism)不是唯一可能的立場。包括伊壁鳩魯在內的一些人認為不明顯的過程和事件不是知識的對象。對伊壁鳩魯來說,我們隻能對發生在我們眼前的事物有一定的認識,而感官知覺才是判斷真理的標準。範·弗拉森(Van Fraassen)在近期也提出了類似觀點,認為我們不應該相信那些關於不可見的實體、過程和事件的理論,盡管我們可能接受這些理論既“在經驗上是充分的”,也對預測和控製有用。

伊壁鳩魯斷言感官是真理的終極標準,那麽這一論斷如何與他對不可見的原子、關於原子性質和運動的一般理論,以及基於它們的宇宙論的信奉相吻合?據我們所知,伊壁鳩魯並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他是否也像亞裏士多德那樣努力反駁其對立哲學學派的觀點,在已知的文獻中尚未得到證實。想必他已認識到,盡管原子論哲學須以堅不可摧的構成單位的先驗推理支撐,而且以從感官經驗(特別是逐漸磨損的現象)中得出的理智推論為基礎,它也隻是對自然的一種一般性解釋。

在第五章,我將更直接地探討伊壁鳩魯的感知理論以及他對知識和真理的看法。在此,我隻想提醒大家注意他對類比和猜想在科學探究中的作用的強調,以及他對物理機製取代超自然力量的信奉。伊壁鳩魯對知識的討論有一個明顯的悖論:當對某一現象的其他解釋可能成立時,為什麽我們要隻忠於肉眼看不見的原子理論?如果我們記得原子論預測和解釋了原子本身不能為感官所知,那麽這個悖論(如果不能得到解決的話)就能夠得以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