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藝術對峙科學

曆史上橫跨科學、藝術兩界的通才屈指可數(如達·芬奇、克裏斯托弗·雷恩),如果我們把那幾位大師排除在外,就可以說,任何藝術家都不會出現在科學參考書的條目中,也幾乎沒有科學家對藝術界做出過傑出貢獻。但例外總是存在的。歌德於1810年提出顏色論,弗洛伊德於1899年創立夢與無意識學說,即使兩人的理論到現在仍具有爭議(此外,弗洛伊德真的能算科學家嗎?)。物理學家托馬斯·楊在1815年左右開始破譯羅塞塔石上的埃及象形文字。亞瑟·查爾斯·克拉克(Arthur C. Clarke)1945年在科技雜誌《無線電世界》(Wireless World)上發表關於通信衛星的論文,之後他放棄了物理學和工程學,成為一名科幻小說家。湯姆·萊爾(Tom Lehrer)本是哈佛大學數學係講師,卻成了20世紀最著名的諷刺歌曲創作人,雖然我們得承認,他不是一位極具影響力的數學家。

萊爾無疑看見了數學修養和音樂創作之間的關係。2000年,他在一次采訪中說:“寫一首歌的開頭並不難,難的是怎麽結尾。你得在結尾把包袱抖出來。”

研究數學需要邏輯、需要準確,作詞也是,我想在音樂裏也一樣……寫歌就像解謎。把所有碎片拚湊成一首歌,要恰到好處,為句子的結尾找到合適的詞,韻腳該放在哪裏,不該放在哪裏,等等。

萊爾強調,數學家不像自然科學家,“典雅”讓他們神魂顛倒。

你總能在數學界聽到這個詞。“這個證明多典雅!”它證明了什麽並不重要。“看看這個,太精彩了不是嗎?”典雅在結尾出現,幹淨利落。僅僅有一個證明是不夠的,因為枯燥的證明再多不過了,但

時不時會出現真正典雅的證明。

萊爾引用了曾參與研製原子彈的數學家斯塔尼斯拉夫·烏拉姆(Stanislaw Ulam)自傳中關於韻詞的評論:押韻“生發新的聯想……成為某種原創性的自動機製”,接著他以自己的歌曲創作為例說明了這一點。萊爾的經典曲目《沃納·馮·布勞恩》(Wernher von Braun)針對的是那位不講道德的德國火箭工程師,他先為納粹製造了V2火箭,又為美國阿波羅項目製造了土星5號火箭,歌中唱道:“‘火箭一上天,隨便它往哪兒落,那不歸我管,’沃納·馮·布勞恩說。”萊爾稱,如果“落”和“說”沒有碰巧押韻[1],最有名的兩句詞就光輝不再,這首歌本身都完全有可能不會麵世。

萊爾的看法似乎表明數學發現和藝術創作實際上有許多共同之處。數學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為數字遵守規則——加法、乘法、交換律等,同樣,如果要寫出有意義的散文或詩歌,也必須遵守字詞的規則。不過無可否認的是,數學規則與語言規則有一個重要的區別:數學規則天然存在、永久成立,但任何語言的語法、句法、發音規則都是人造的,並隨著時間發生變化。我們認為數學真理獨立於人類而存在,但語言一旦脫離人類便毫無意義可言。“相信真理離開人類而存在,我們這種自然觀不能得到解釋或證明。但是誰也不能缺少這種信仰——甚至原始人也不可能沒有。我們認為真理具有一種超乎人類的客觀性,獨立於我們的存在、我們的經驗、我們的精神,對我們來說必不可少——盡管我們還講不出它究竟意味著什麽。”1930年,愛因斯坦在一次對話中這樣告訴泰戈爾,而泰戈爾並不讚同。

因此,我們通常說“發現”一個數學或科學真理,“創造”一個藝術作品。19世紀30年代,達爾文發現了自然選擇法則,但從地球上出現生命起,自然選擇便一直存在,就算沒有達爾文,也會有別人發現它。事實上,1858年,這個“別人”出現了,他就是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Alfred Russel Wallace),達爾文不得不趕緊發表理論,否則就失了先機。1900年左右,數學家亨利·龐加萊

(Henri Poincar敧)已接近發現狹義相對論,差點搶先愛因斯坦。DNA結構幾乎被萊納斯·鮑林(Linus Pauling)、羅莎琳德·富蘭克林(Rosalind Franklin)發現,而不是克裏克和沃森。“在科學界,甲今天忽視的東西,乙明後天一拍腦袋就想到了。因此,科學家的大部分自尊心和成就感都來自當第一名。”諾貝爾獎得主彼得·梅達瓦(Peter Medawar)在1964年概述了這一廣為科學家接受的觀點:“藝術家不會把誰先誰後的問題放在心上,但是瓦格納如果想到,有人可能搶在他之前創作出《諸神的黃昏》(G? tterd ?

mmerung),他一定不會在《尼伯龍根的指環》上花費20年時間。”科技界不像藝術界,對同一個觀點或現象做出多重發現,是極為常見的。日期相近的例子如下:1610年伽利略發現太陽黑子,1611年又有三人獨立發現;1671年牛頓、1676年萊布尼茨(Leibniz)先後創立微積分;1839年,路易斯·達蓋爾(Louis Daguerre)、威廉·亨利·福克斯·塔爾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先後發明攝影法;1842年克勞福·朗(Crawford Long)、1846年威廉·莫頓(William Morton)先後發明用於外科手術的乙醚麻醉;1843年朱利葉斯·羅伯特·邁爾(Julius Robert Mayer)、1847年詹姆斯·焦耳(James Joule)與赫爾曼·亥姆霍茲(Hermann Helmholtz)先後發現能量守恒定律;1838年達爾文、1858年華萊士先後發現自然選擇與進化論;1862年貝吉耶·德·尚古爾多阿(B敧guyer de Chancourtois)、1864年尤利烏斯·洛塔爾·邁耶爾(Julius Lothar Meyer)、1869年德米特裏·門捷列夫先後創立元素周期表;1876年亞曆山大·格拉漢姆·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伊萊沙·格雷(Elisha Gray)先後發明電話;1878年愛迪生、約瑟夫·斯旺(Joseph Swan)先後發明碳化棉絲白熾燈;1921年弗雷德裏克·班廷(Frederick Banting)和助手查爾斯·貝斯特(Charles Best)、同年左右尼古拉斯·波萊斯庫(Nicolas Paulesco)發現胰島素。20世紀,隨著科學交流速度的提升,多重發現、發明變得十分稀少。舉例來說,1953年DNA結構麵世後,鮑林等相關研究人員便放棄了努力。1979年,西蒙頓對多重發現進行了細致的調查分析,發現絕大部分案例都是雙重發現,也就是兩人做出同一發現。有449個雙重發現、104個三重發現、18個四重發現、7個五重發現和1個八重發現。從表麵上來看,這一長串數據是可靠的證據,支持梅達瓦對科學和藝術的看法。理論和現象“在人類社會之外”,在愛因斯坦口中的客觀現實裏,等待任何足夠聰明的科學家去發現,可藝術來自心靈深處,是藝術家憑著獨特的熱望創造而成的。然而,這些證據經不起推敲。

首先,雙重發現約占所有案例的四分之三,579個案例中有449個雙重發現。如果梅達瓦的理論是正確的,那麽三重及以上的發現應該占比更大。其次,這些發現雖然是獨立完成的,但嚴格來說,許多都不能稱為同時發現,間隔在一年之內的隻占五分之一。多重發現的間隔日期越長,梅達瓦的理論就越站不住腳,因為發現的獨立性可能動搖了。牛頓和萊布尼茨先後創立微積分,間隔為5年(因此牛頓控訴萊布尼茨抄襲)。達爾文和華萊士先後發現自然選擇,間隔了二十幾年,幾乎是隔了一代人。格雷戈·孟德爾(Gregor Mendel)在1865年發現遺傳基本原理,雨果·德·弗裏斯(Hugo de Vries)、卡爾·柯靈斯(Carl Correns)、埃裏希·馮·契馬克(Erich von Tschermak)各自獨立研究,於1900年再次發現了這一原理,時隔35年。最後,多重性可能並非真實屬性,多重發現的論調本身就值得懷疑。在雙重發現中,兩個“相同”的發現可能隻有一兩處要素相同,另外,得出相同結論所采用的方法也可能完全不同。兩三位科學家經常因同一項發現共享諾貝爾獎,他們關注同一個問題,各自從不同角度出發,對整體發現做出了不同的貢獻。例如1946年,美國兩組科學家獨立研究,發現核磁共振,一組來自哈佛大學,另一組來自斯坦福大學,一開始,兩組人完全不能理解對方在說些什麽,因為他們對同樣的物理現象采取了迥然不同的研究方法。1962年克裏克、沃森和莫裏斯·威爾金斯(Maurice Wilkins)三人因發現DNA結構共同獲得諾貝爾獎。

由此,再三推敲後,我們可以看到,科學發現和藝術創作之間的區別消失了。科學突破在曆史語境中發生,而不是守株待兔就能等來的。藝術傑作也須師承先輩傳統,而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無論是科學發現還是藝術創作,都需要將個體思維和集體思維結合起來。達爾文之所以提出進化論,愛因斯坦之所以提出相對論和量子理論,是因為有前輩為他們鋪路。達·芬奇畫出《最後的晚餐》,

離不開文藝複興早期藝術家對這一母題的表現,

莫紮特創作出《費加羅的婚禮》(The Marriage of Figaro),離不開意大利同時代歌劇的影響。例子數不勝數。因此,一些心理學家認為,藝術創造力和科學創造力不是壁壘分明的兩種能力,而是處於一個假想的連續體中。以韋斯伯格的構想為例,在連續體的最左端,上帝憑空造物,在最右端則是一個人在路上發現了一美元紙幣。藝術創造力占據著連續體的左邊,科學創造力占據著連續體的右邊,兩者在中間重合。韋斯伯格寫道:“從這一方麵來看,說沃森和克裏克創造了雙螺旋結構,聽起來倒不那麽荒謬,但說畢加索發現了《格爾尼卡》(Guernica),卻顯得有些牽強。”

分子生物學家、科學哲學家岡瑟·斯坦特(Gunther Stent)為這一觀點據理力爭多年。他以沃森1968年出版的回憶錄《雙螺旋》(The Double Helix)為開端,此書關於科學發現的論述基本上和梅達瓦一致。斯坦特稱:

在沃森和克裏克為DNA分子結構下定義之前,它並非像我們認識的那樣,因為自然界以前沒有、現在依舊沒有DNA分子這個實物存在。DNA分子是抽象物,是代代生化科學家近百年努力的成果,他們從不同角度出發,力顯自然現象全貌。DNA雙螺旋結構既是一項發現,也是一項創造……

在斯坦特看來,“發現和創造的悖論對藝術和科學都沒有哲學價值”。

他說得沒錯。人們常說沃森和克裏克“發現”了DNA,連更懂行的評論家也這麽說。事實上,科學家早在1869年就已發現DNA,在1943年發現了DNA在基因遺傳中的功用,而1953年發現的是它的雙螺旋結構。因此,DNA的科學概念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即使它本身的功能仍保持不變。

11.詹姆斯·沃森、弗朗西斯·克裏克在他們的DNA“雙螺旋”模型旁,1953年

但是,關於“創造”DNA結構和創作藝術作品的相似之處,斯坦特和韋斯伯格的論述並不能令人全然信服。韋斯伯格將1953年發現的DNA結構與畢加索1937年完成的《格爾尼卡》做對比,因為畢加索保存了內容詳細、日期明確的草稿,從這些草稿和《雙螺旋》一書來看,無論是畢加索還是克裏克、沃森,都采取成體係的方法,都受到前人作品的影響。不過在DNA結構的發現過程中,鮑林、富蘭克林等人的影響十分明顯,其運作模式也無須解釋。畢加索卻從未提及自己受過誰的影響,韋斯伯格隻能大膽猜測。

他選擇了畢加索1935年的蝕刻版畫《米諾托之戰》(Minotauromachy),它與《格爾尼卡》有許多共同元素,最明顯的是公牛和高昂的馬頭,又選擇了弗朗西斯科·德·戈雅於19世紀創作的蝕刻版畫《戰爭的災難》(Disasters of War),畢加索對這幅畫無疑是讚賞的。韋斯伯格指出,《戰爭的災難》中的母親形象,與《格爾尼卡》中懷抱夭折嬰兒的女人,兩者姿勢有相同之處;另外,《格爾尼卡》中的墜落女子,原型來自戈雅畫中伸出雙臂的墜落男子,因為“她的麵部側影與戈雅筆下的男子很像,而且她也伸出雙臂,手指十分誇張地分開”。這一點可能對,也可能不對,畢加索沒有告訴我們。在韋斯伯格看來,上述相似點意味著《格爾尼卡》與DNA結構一樣,有“一代又一代的前輩”為其鋪路。這當然沒錯,但畢加索在畫《格爾尼卡》時,是否想過這些前輩呢?就算畢加索意識到了這些影響,我們也深知,單憑那些借用元素成就不了《格爾尼卡》,隻有大師手筆才能將那些元素融合為具有藝術價值的有機整體。戈雅確實影響了畢加索,但要是畢加索果真在創作過程中參考了戈雅的作品,那他在《格爾尼卡》中借鑒戈雅的方式就應該更微妙、更複雜,而不是韋斯伯格指出的那樣。如果韋斯伯格平淡乏味的分析就是畢加索的真實想法,那麽《格爾尼卡》的品質則不升反降了。與韋斯伯格的意圖正好相反,對比結果顯示,天才級別的創造性科學和藝術性創作是互相分離的,而不是性質相似的活動。

1959年,擁有理科教育背景的小說家查爾斯·珀西·斯諾(C. P. Snow)在《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中寫道:“古怪的是,20世紀藝術對20世紀科學的吸收接納少之又少。”盡管自那時起,人們對藝術和科學的融合做出了不少努力,但成果仍舊寥寥無幾。沒有幾位藝術家能夠洞察科學概念、科學發現過程,以及科學家的職業生涯。最偉大的畫家和雕塑家都忽視了這些主題。偉大的電影導演也難辭其咎,因為他們把這些主題留給了二流導演。影片如《居裏夫人》(Madame Curie)、《美麗心靈》(關於約翰·納什)、關於間歇式雨刮器發明者羅伯特·科恩斯(Robert Kearns)的《天才閃光》(Flash of Genius),雖然觀賞體驗尚佳,演技無可挑剔,但都以主人公的性格為焦點,犧牲了科學元素。對科學主題的舞台劇而言,那些以觀點辯論、倫理辯駁為主的作品,在藝壇獲得成功的概率更高,例如關於玻爾和海森堡戰時會見的話劇《哥本哈根》(Copenhagen)。相反,另一些作品沒有展現真正的科學,隻是借助刺激的舞台效果和插曲轉移觀眾的注意力,如關於拉馬努金的《消失的數字》(A Disappearing Number),以及關於羅伯特·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和曼哈頓計劃的歌劇《原子博士》(Doctor Atomic)和《海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等。也許在書籍中,藝術和科學的融合能取得最佳成果,應該歸功於那些早年受過科學培訓的小說家,如亞瑟·查爾斯·克拉克、弗雷德·霍伊爾(Fred Hoyle),而非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等,他們後來通過自學才對科學略知一二。即使如此,小說中關於科學的描寫也尚未達到偉大文學作品的高度。

總而言之,一流藝術家對科學興味索然,但一流科學家對藝術卻熱情滿滿。以瑪麗·居裏為例,她愛好閱讀波蘭語、法語、德語、俄語、英語寫成的文學作品。愛因斯坦熱愛音樂,尤其熟悉巴赫和莫紮特的鋼琴曲和小提琴曲,偶爾還會公開演奏兩段。他甚至說:“莫紮特的音樂如此純粹、美麗,是宇宙內在美的倒影。”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莫紮特對科學有過絲毫興趣,他和飽受爭議的催眠術發明者、醫生安東·麥斯邁爾(Anton Mesmer)是朋友,在歌劇《女人心》(Cos? fan tutte)中狠狠惡搞了他一番。在約翰·圖薩對13位當代藝術家的采訪中(詳見第三章),科學幾乎沒有露過幾麵——隻有兩人順帶提及,還有一位建築師倒是成天麵對著工程問題。不得不說,圖薩沒有問任何關於科學的問題,但這也不能完全解釋受訪者的沉默。在超過250頁的訪談中,不必說哪位心理學家,就連達爾文、愛因斯坦、弗洛伊德的鼎鼎大名都沒有人順口提起。從圖薩的《論創造》看來,藝術家和科學家似乎生活在毫無關聯的兩個世界裏。

人文文化和科學文化的邊界不再像以往那樣清晰可辨,但兩方仍互不溝通、各執一詞,把社會扯得支離破碎,鬧得聲名狼藉。學者式傲慢曾在兩大陣營中風靡一時,如今雖已不再盛行,但也沒有為消弭隔閡的熱情讓路。事實上,由於教育和科學趨向專門化,技術發展日益複雜化,斯諾的“兩種文化”之間,隔閡還在加深。半個世紀之前,全球通信衛星開始投入使用時,克拉克評論道:“一項技術隻要足夠先進,我們就無法將其與魔法區別開來。”而現在,要找出一個21世紀的達·芬奇或雷恩,簡直是天方夜譚,實在可悲可歎。

[1] 原文中押韻的是“down”和“Braun”。——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