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露西將車駛進破舊的加油站兼便利商店,安裘問:“我們為什麽要在這裏停車?”

“我想買煙。”她喃喃道。

“我不知道你抽煙。”

“要是能再多活兩個星期,我就戒煙。再戒一次。”

安裘也下了車。露西回頭看他,一臉困惑地問:“你在做什麽?”

“我想買糖。”

“不會吧?”

“是啊,我肚子餓了。”

安裘在糖果架前走來走去,露西則在櫃台向店員買煙,慢慢地左挑右選。沒有小熊軟糖。安裘拿了一包歡樂水果糖回到櫃台,而露西總算挑了一包密斯特電子煙,順便買了一條萬寶路泡泡糖。

安裘將糖果放在櫃台上。“我還以為你很老派,會買卷煙呢。”他說。露西伸手去拿皮夾,但他搶先一步:“我來付。”露西點點頭但沒說話,反而盯著窗外的車子看,仿佛覺得車會被偷走一樣。

安裘刷了現金卡,但機器嗶了一聲沒有過。“怎麽搞的?”說完他又刷了一次。

“先生,您還有別的卡嗎?”

安裘看著店員,心想:我有50張卡,笨蛋。但這張卡刷不過,讓他覺得很不對勁。

他又刷了一次,但機器還是沒過。

“別擔心,”露西說,“你可以去看著車子嗎?我把鑰匙留在車上了。”說完她掏出一遝現金,“糖我幫你付。”

安裘抓了糖走回車上,心裏不停思索他的現金卡為何突然不能用了。那張卡裏應該還有幾萬美元才對。

他努力回想,試著想起自己上一次用卡是什麽時候。兩天前?肯定在他造訪泰陽特區之前,這一點絕不會錯。是在希爾頓吃晚飯,還是跟胡裏奧喝酒的時候?

回到車上,安裘吞了一顆水果糖,漫不經心含著它。隔著陽光和便利店窗戶的刺眼反光,他隻能隱約看見露西還在櫃台。他喜歡她。他喜歡她的姿態,還有她自我克製的模樣。

馬路對麵是一間殘破廢棄的超市,保守得州人在停車場上架了一大頂老舊的祈禱帳篷。他們拿著英文和西班牙文標語,宣稱隻要到帳篷裏做禮拜和見證,就可以拿到瓶裝水。沙漠熱風呼嘯而過,他們努力抓著標語不被吹走。

停車場邊緣站著一名男子,正對著濾水袋撒尿。撒完之後,他將濾水袋舉到嘴邊開始擠水來喝,仿佛成了世上最快樂的男人。大夥兒一開始都對濾水袋很反感,但現在就連最吹毛求疵的人也甘之如飴。

安裘在腦海中檢視自己的假身份。萬一馬特歐·玻裏瓦不管用了,他就得換用其他證件。除此之外,他還要跟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聯絡,找出問題。胡裏奧不可能知道他的所有化名,因此沒必要銷毀所有身份證明文件和現金卡。應該是水資源管理局出了一點小差錯。

他媽的公務員。

雖然隔著馬路,安裘還是聽得見帳篷裏的聲音,聽見得州人大聲向神認罪,獻上他們的感謝。歡呼和掌聲時起時落。

帳篷裏走出兩個人,手裏抓著許願項鏈,顯然剛剛還跪著禱告,仿佛在宣告沾滿鮮血的背部還不足以證明自己被潔淨了似的。

有些人再怎麽做都無法洗清自己的罪,可能隻有鞭打至死才會心滿意足。

死。

為什麽他的現金卡會死掉?有地方不大對。那張卡應該可以用才對,他的假身份從來沒有出錯過。

露西還在便利商店裏。她轉頭望著窗外,望著他……

“哦,媽的。”

安裘回頭就看見一輛黑色大皮卡衝了過來,汽油引擎轟隆作響。另一輛皮卡則開到了他的車後方。“該死——”

子彈瘋狂掃射,震碎了車窗,如鐵錘般一拳拳打在他身上,撞得他被安全帶猛地扯住,身體一陣劇痛。子彈繼續射來。

安裘一邊拉起防彈外套試著遮住頭部,一邊伸手去抓排擋杆。他將排擋杆打到D擋,隨即縮到座位底下,用手狠狠按下油門。

車子發出嘶吼。安裘兩手是血,染滿了油門和刹車。更多子彈朝他襲來,一錘錘打在他身上。車窗迸裂四濺,有如雨點灑落。車子狠狠撞到東西停了下來,安全氣囊瞬間膨脹,打到他臉上,嚇了他一跳。

我把血弄到安全氣囊上了,安裘愣愣地想,隨即伸手摸到門把,打開車門、推開安全氣囊、解開安全帶,從車裏摔了出來。他知道這麽做毫無意義,他們一定會圍過來解決他,但他就是不想放棄。他一個翻身想要看清楚攻擊者是誰,但痛得頭暈眼花。車子剛才那麽一撞,整個轉了個圈,他根本搞不清方向。安裘眯著眼對著刺眼的陽光。

人都跑到哪裏去了?

他伸手拔槍,但沒抓到。他低頭看著抓空了的手掌,隻見滿手是血。難怪他抓不住槍,他的手太滑了。

他再次伸手拔槍,同時想起多年前那名殺手拿槍指著目標的模樣,感覺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他想起殺手站在被害人身旁,朝他身上灌滿子彈,還有那人的身體被子彈打得一彈一跳的景象。

安裘終於撈到了槍。他試著舉起手臂,想要瞄準好隨時開槍。陽光直直射進他的雙眼。他們要來了。他知道他們要來了,就像當年那名殺手一樣,站在死者麵前賞他腦袋最後一顆子彈。他們會找到他,確定他斃命。

安裘氣喘如牛,但還是豎耳諦聽他們的腳步聲。他想起那名殺手拿槍指著當年的自己,如同上帝之指指著他,決定他是生是死。那名殺手笑著做出開槍的動作,像神一樣。

子彈掃向車的另一邊,看來槍支不少。安裘靠著車輪,試著推斷他們會從哪一邊出現。媽的,痛死了。他雙手握著西格手槍,努力放慢呼吸。每吸一口氣都痛得要命。

來啊!來報仇啊,渾蛋!看你們有沒有本事在我的血流幹之前逮到我。

他可不想在他們找到他之前斷氣,這樣就沒法回敬他們子彈了。

但也許最後結局就是這樣。人無法選擇自己的死法,隻能聽天由命,永遠是別人替你決定。

水泵旁有人尖叫。某個可憐蟲被流彈擊中了。更多槍響、子彈呼嘯聲,還有隨之而來的玻璃碎裂聲。

安裘雙手顫抖,怎麽也止不住。他就快一命嗚呼了。其實這也算一種解脫。打從那名殺手拿槍抵著安裘的臉,他就知道自己被挑中了。死神一個一個除掉了他的家人,現在終於輪到他了——來了——就在那兒。

死神的影子出現了。隻見一名男子拿槍出現在他麵前,臉上全是刺青。安裘扣下扳機。

影子往後翻倒,陽光再次籠罩安裘。

安裘翻過身,呻吟著,心想別的殺手會從另一邊過來。但另一頭雖然傳出更多槍響,卻都離他很遠。

他勉強起身靠著輪胎,痛得嘶嘶吸氣。他抬頭望著猶如白熾燈泡的烈日吃力喘氣,滿身大汗。

他應該被殺死了才對。

所以快點給我滾吧,渾蛋。

他翻身趴在地上,開始匍匐前進,爬過灼熱的碎玻璃和水泥地麵。

他感覺五髒六腑都流了出來,肋骨也裂了碎了,有刀子紮著他的胸口。

他勉強爬到了人行道,繼續往前爬。又是一個固執的白癡,蠢到不肯放手,不肯乖乖倒地斷氣,就愛硬撐。

他從小就很固執,在學校如此,對老師也是。還有在艾爾帕索的移民監獄和休斯敦少年監獄,他都依然頑固。就是這份固執讓安裘撐到了監獄被澤維爾颶風吹垮,讓他和其他非法移民重獲自由,在風雨交加、行道樹亂飛的夜晚湧到了街上。就是這份固執讓他一路來到了拉斯韋加斯。

所以我才讓你活著,那名殺手在他耳邊說。

“去你的。”

安裘繼續往前爬。

留意背後,渾球。

安裘一個轉身,死神果然跟了上來。

他一槍擊中突襲者的臉,隨即翻過身來繼續爬行。

那名殺手笑了。算你狠!他用西班牙文說,我就知道你有潛力,壞小子。就算你尿褲子,克製不住小雞雞,我還是知道你終有一天會膽大如鬥。明顯得很,就跟氣球一樣大。

殺手繼續騷擾安裘。雖然他不停揶揄嘲弄,安裘還是聽見有人低聲禱告。他過了很久才發現七零八落念著聖母經的人是他自己。他想閉嘴,但經文還是不斷脫口而出,對上帝,對死亡女神,對聖母馬利亞,甚至對那名該死的殺手。連那家夥似乎都成了他的主保聖人。

安裘拖著身子爬到了滿是風滾草的小巷裏。他雙手沾滿了血和泥,上衣也濕了。他回頭一望,隻見身後留下了長長一道血跡。

槍在他手裏打滑,於是他把槍扔了。他拋掉重量,拋掉生與死,隻是繼續往前爬。

遠方傳來更多槍響,但跟他無關了,再也沒有關係。

安裘發現了一道碎裂的空心磚牆,便拖著身子擠進了縫隙,氣喘呻吟。

我幹嗎躲?他心想,直接放棄死了算了。

他的五髒六腑猶如火燒,直接放棄等死還比較快,至少不會再痛了。

他一邊在心裏發著牢騷,一邊前進。

我從以前就是這麽固執的渾蛋。

腹部中彈了,他心想,腰側附近。子彈打穿了防彈外套,可能是穿甲彈之類的。天哪,好燙。他滿身是汗,陽光猶如鉛塊重壓著他。

是神壓著他。

小子,站起來。

那名殺手就是不肯放過他。

安裘發現自己躺在某戶人家後院裝飾用的紅色碎石地上。他的臉麻了,他摸了摸下巴,卻摸到了骨頭。他想起之前胡裏奧牙齒迸裂的模樣,心想自己的臉還剩下多少。他身後又傳來一陣槍響,於是他繼續呻吟喘息著往前爬,不過速度放慢了,越來越慢。

烈日熱辣辣地照在他身上。安裘硬拖著身子往前爬,陽光重如巨石,壓得他趴在地上。

血和汗水遮蔽了他的視線。安裘隱約看見前方有一棟廢棄的房子。能躲到陰涼處就好,卸掉這重量。隻要陽光不再踩在他該死的背上,他就能休息了。

安裘鼓起最後一絲意誌力,繼續往前爬。他找到一個好抓的地方支起身子,往前跨了一步。

去他的這——?

安裘撲倒在地,整個人糾成一團,一隻手臂壓在身體底下,兩條腿掛在頭頂上,感覺除了痛還是痛。

他臉頰貼著藍綠色的水泥地麵。

遊泳池,他媽的遊泳池。

安裘笑了。原來這就是我的結局,鳳凰城泳客,真是最後的羞辱。

他試著翻身,好不容易才翻了過來。他躺在地上淺淺喘息,心髒每跳一下,身體就痛一次。

他嘴巴很幹,很想爬出泳池,但池壁太陡,他也沒力氣了。他就像一隻困在浴缸底部的蟲子,隻想喝一口水。

水會直接流出來,白癡,誰叫你身上太多彈孔了。

真好笑。他的身體像灑水器一樣噴水,就跟他小時候在動畫片裏看到的一樣。子彈打不死人,隻會在身上開洞。

遠處依然槍聲不斷,宛如殺戮戰場。世界行將瓦解,他很高興自己不用目睹世界末日。安裘靜靜躺著,抬頭仰望太陽,等心髒停止跳動。

他眼前出現一道陰影。死神終於來了。死亡女神親自出現,帶他離開這個世界。

他在她手上了,就像當年那名殺手拿槍抵著他的臉一樣。

安裘又變回10歲的孩子,手腳無法動彈。死亡女神並沒有放過他,隻是守株待兔而已。

她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