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他們穿梭在兩棟比較大的城樓之間,不是像洛綺絲女士猜測的那一棟通往庭院的城樓,而是另一棟通往幽暗隧道的城樓。隧道兩壁或者是一棟棟建築物的外緣,或者是堅實的石牆,順著牆直下,就到了那個隧道的內部,有時候陰森隧道牆上那些高高的孔洞會被掛著的長柄燈點亮,在最深最暗的部分,牆上那些被煙熏黑的鉤子上會被懸上亮著的燈籠。當隧道的全貌現形於眼前時,隧道像是用井道封閉著的,隧道上沿被一層又一層的住所掩蓋著,一道回廊繞著一道回廊,一座巴洛克風格的陽台接鄰著一座哥特式樣的走廊,連串古典造型的窗戶,越往上走窗的數量就越少,似是一種建築上的優雅比例規則,在一個還未完工的用茅草遮蔽著的屋頂之下,大概設置了一個中世紀的牛棚吧。天空好遠,非常遙遠,對洛綺絲女士來說,若天空從她抵達那一刻是一種極濃烈的藍色開始算起,那麽高遠杳渺的天空已經被指尖、牙齒、殘樁和屋簷如死亡顱骨一般的輪廓線刮擦、塗抹得一塌糊塗。

居住區

考沃特把洛綺絲女士領進了為她準備好的起居室。他們兩人穿越了許多路徑、通道、拱門,上了多少樓梯,就下了多少台階,所以她詫異於這棟建築物的精巧、複雜。她的房門掩藏在長形畫廊外牆上掛著的一條刺繡懸幅裏,因為燈火搖曳不穩,她看不清楚懸幅上繡著什麽,但她有印象,好像是成堆的樹枝奮力地盤繞在一起,還有呈滾球狀的**指向天空。另外,那是西瓜吧,在綠地上爆裂開來。

房間裏,確是一片玫瑰色的柔光。一開始,洛綺絲女士以為自己置身於一間沐浴著火光的幽閉密室,後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在一間閨房中,窗上懸掛著半透明的玫瑰色絲綢的窗紗,正是經由這些窗紗,陽光透射進來。這個房間的布置很少——一張嵌入式的有抽屜的寫字桌,用紅木打造而成;一張同樣用紅木製作成的祈禱台,裝上了玫瑰絲絨做成的軟墊,這簡直是可以想象到的最舒服的跪禱之處。其他的家具和布置多采用東方風格,矮矮的沙發,嵌入了象牙,擺放著大小和形狀不同的絲綢坐墊;柔軟的絲質地毯上織著波斯玫瑰、香石竹和頂端猩紅色的雛菊;碩大而綿軟的坐臥兩用沙發,引誘著倦怠的躺臥,沙發上垂懸著海豹皮、開什米爾罩巾和狐皮,在燈花下看來顏色特別嬌嫩。她跑進了臥室,那高腳大床像一艘大帆船一樣,床頂上垂下來繡得滿滿的絲綢床紗,內襯著極薄細的平紋細布和網布。放在桌子和箱子上各處的,是亮度逼人的瓶瓶罐罐,散發出鮮花和麝香的氣味。不單單是洛綺絲女士,任誰都想在那張被褥鋪得鬆軟舒適的秘**徹底消失。

洛綺絲女士從一個房間走入另一個房間,驚呼著,摩挲著,觸碰著絲綢、象牙、玳瑁、華燈、錦緞、皮草和羽毛。當她把絲綢的窗簾拉開,把陽光迎進來,那玫瑰之光突然從各種布料和人工器皿上瞬間熄滅,煥發出一種有如白雪、奶油、象牙、北地皮毛、南方骨牙、銀色蟯蟲、淺金絲被般的全新的精致的色調。

但其後,一個深度的檢視會揭露出:這種豐盈和富饒隻是罩在如石般的冰冷和脆弱之上的一層薄薄的掩護,那石板路早已腐朽和鬆動,那牆麵也片片剝落。但是這些窘況此時正在被織錦和褶布所掩蓋,那瑩白與瑰紅隻是為了尊榮洛綺絲女士。那像是一種極巧妙的映寫:在一片紅色、白色、玫瑰色和肉色的色澤中,貞潔的狩獵女神黛安娜正在銀亮色初春的雪枝掩映下沐浴,還有可愛的、年輕的阿克泰翁[9],一半是紅潤的青春少年,一半是奶白色的牡鹿,身上濺灑著一團團耀眼的猩紅色血液,這血液也從那蒼白獵狗的亮白色利牙上滴落,獵狗們正在優雅地逼近阿克泰翁伸長著、喘息著的頸項。

孩子們的到來

第三天下午還沒過完一半的時候,一大群人都集合在大陽台上,邊喝酒邊討論接下來又該繼續做些什麽,來增加他們這種群體生活的愉快和充實。侍者和侍女斟著冒著氣泡的麥芽酒和金色的葡萄酒,不斷地倒往高腳杯和玻璃杯裏。雖然已經決定了不存在主仆之別——可是這還是由“主人”決定的,當然,“仆人”們在這一點上沒有被通知或參與商議——但是這條協議當時還沒有正式生效,這條能為亂言塔居民們關係帶來巨大改變的協議,生效的時間和方式都懸而未決。因為事先已經說好,要等所有人都到齊時充分討論,如果動議一旦執行,那就視為貫徹實施。

洛綺絲女士、考沃特、圖爾德斯·坎托和納西斯,都在遠眺著牧場和平原之外,因為眼光銳利的納西斯發現碗形河穀邊緣處的森林裏有一些動靜。從他們所有人站的角度,看到那片幽暗樹影中間像是有一條爬蟲在蠕動,周圍追隨著的是跳舞的螞蟻,但當那條爬蟲緩慢爬過牧場,它化成了一輛輛加了遮蓋的運貨馬車和載人的四輪馬車,旁邊是荷著尖狀武器的騎著馬的護衛們。等他們再走近一些,一切都可以看清楚了:一共有三輛大型的運貨馬車,每一輛都由小公牛拉拽著;又更近了許多,那些小公牛竟然奇妙地都被裝飾了花環,牛角的尖端還鍍上了金。大陽台下麵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是孩子們,孩子們來了!”陽台上的一群人靜待著,俯瞰著他們踱進大門後,陽台上幾個人才從一段又一段的樓梯上趕下來,來迎接這群終於抵達終點站的人。

從大陽台上,看不清這些搖搖晃晃的馬車裏載著的是誰,除了那些趕車人,大家都穿著有頭罩的厚重披風,手持鞭繩粗短的鞭子,和在鄉下趕那些踉踉蹌蹌奇慢無比的牲口時使用的一樣。的確,那些白色小牛的腹部兩側這裏那裏都有血跡,都是被鞭子抽打留下的痕跡,那些鞭子顯然對這些堅持故意以緩慢速度前進的遍插鮮花的幼獸沒什麽用處。來時途中已經困難重重了,在路上驅動著這些看起來別扭的交通工具,往中心地帶走就不是什麽易事——如果亂言塔算是中心地帶的話,當然還有那些馬車發出的奇怪的、令人窒息的吱呀聲,可憐的牛哞哞的叫聲,當一行人終於出現在陰暗的亂言塔中庭,緊張的嘟噥聲也傳進正在亂言塔等待著的人耳裏。

焦急盼到了這喜悅的一刻,這一刻終於到來了。人們從每個角度湧上來,蓋在馬車頂上的遮擋物掀走,翻卷,打開,那些孩子小小的臉蛋、軟軟的頭發、明亮的眼睛、攥緊的拳頭,顯露在眾人眼前。有些孩子睡眼惺忪,舒展著四肢,試圖從被奪走的睡眠中振奮起來;有些孩子機靈又淘氣,對著即將展開的新旅程微笑;有的孩子則很膽怯,羞答答地垂著手,眨巴著快觸到他們豐盈臉頰上的如絲般的睫毛;有些孩子在嗚咽著——無論哪一群孩子中,總有愛哭的幾個。他們不是按群分類的孩子,總體上都很雀躍、很嬉鬧,有三兩個愛哭鬼藏在其中,但很快他們的哭聲就在一片興奮中被壓低下來,因為孩子們受到了歡迎,也被從馬車上抱了下來,雙腳踩在了新天地的踏腳石上。他們在親熱的擁抱中被傳遞著,從一個懷裏到另一個懷裏,被輕輕吻著,被整理著他們的小衣服,高屋之下的影子中,回**著一片笑聲和歡呼。

那些趕車人也被催促著趕緊從他們的座位上下來,加入歡慶的行列中。他們照做了,把鬥篷從他們布滿灰塵的臉龐上推到頸後,把鞭子卷起來收好。趕車人中的第一個是大家的老朋友墨丘利尤斯,身段柔軟卻肌肉發達,臉型像刀刃一般,笑容中有絲絲疑慮,這打動了辛西婭和歌莉婭這對孿生姐妹。盡管墨丘利尤斯安全抵達,但關於他的謠言傳得很凶,說他從騎兵連脫逃;說他全身**被抓獲,因為他當時在城中的娼寮裏和一個妓女**;說他為了換取摯友阿明的性命,已經秘密在斷頭台上被處決;說他企圖遊過洪水泛濫的河流時,不幸溺亡。因為墨丘利尤斯的到來,所有與事實不符的謠傳都不攻自破,眾人情緒甚是激昂鼓舞。敏感的納西斯、辛西婭和歌莉婭姐妹都經曆過溺水、被斬首、被**生擒、被中斷**、被追捕、纏鬥、被樹枝鞭打、登上絞首名單等險境。對於這些感受性很強的脆弱靈魂來說,唯一的慰藉其實就是這些“灑狗血”的編派拚湊——並不是真實發生過的,就像他們高高興興出現在眾人眼前這般,證實了那些謠傳都是虛假的。

第二位趕車人,臉又圓又紅得像向陽花,剪了歪歪斜斜的、黑玉色的頭發,像從牢獄或軍隊中剛逃出來一兩個星期似的。直到這個人把長袍甩向身後,隨著那人發出的一陣洪亮笑聲,人們才愕然發現長袍之下竟然掩蓋著一具“波濤洶湧”的女性軀體,這就是爽朗的俠義浪女——佩爾妮女士,是很多情欲冒險中的女英雄,引人疑竇的風流韻事也是不少,但真假參半。考沃特和洛綺絲猶豫著,不知是否該上前擁抱她。她的鞭子在中庭裏重重甩了一記,她大聲表明她掌管的這群小人兒乖得不得了,該被賞賜一些甜食;還說在通過步哨時,小人兒們安靜得像小老鼠一樣,而在穿越山區時,又能像雲雀般甜美高歌,這給她帶來了極大的享受。她說她愛他們每一個人,她能把他們全部擁在懷中,用愛和幸福把他們壓碎。

第三位趕車人走上前來,故意慢吞吞地推開蒙頭鬥篷,露出一張蓄著灰白胡須的灰白臉龐,臉麵像舊皮革一樣滿是皺褶,眼珠是鴨蛋青色的。中庭霎時靜下來,人群中躥起一陣激動的耳語,因為沒有人認得他,都在問旁邊的人是否認得他或見過他。

洛綺絲女士像一道閃電似的、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這個人身上有血腥味。”

那個人又向前走了一兩步,撥弄著他的鞭子,胡須底下似乎還藏了一絲笑意,又或者沒笑——不同人應該有不同的觀感。

“你是誰?”考沃特問。

“你應該知道我啊,至少知道我的名字,你們其中有些人不光知道我的名字,”那個人說,“這真讓人惋惜。”他補充道,但聲音中沒有惋惜的意思。

“如果不是憑空猜測,”費邊滿腹思慮地說,“我想你的名字應該是格裏姆,你是國民軍隊的格裏姆上校。”

“我曾經是國民軍隊的上校,”格裏姆說,“在那之前,我還是皇家軍隊的上校,我一生都是職業軍人。但我此刻人在此處,想要加入你們,如果你們允許的話。”

這番自我介紹後,圍在馬車周圍的人們中間響起了更大的一陣嘟噥,甚至還有人發出噓聲,也有人重複著剛才洛綺絲說的:“這個人身上有血腥味。”

格裏姆上校自如地站在人群中,看著人們或充滿恨意或恐懼不已的臉,說道:“我身上的確有血腥味。我每天都嗅到這種氣味,也感到作嘔。我受夠了血,城市裏的排水溝流淌著血,麵包塊上也有血斑,蘋果樹更是被血灌溉,樹上還有發臭的死屍跟蘋果吊在一起。你們現在可能不相信我,但是一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職業殺人者,如果被施與了仁慈和自由,也將會是一個新社區的極好的創辦人,就像你們的新社區。”

“這怎麽可能?”歌莉婭大喊,“我們知道你的暴行,我們聽過那些故事,折磨、懲罰、殺戮。殺戮過的人,怎麽可能是一個良善、和諧、安全的同伴?”

“我們寧願殺了他!”一個年輕人叫著,“我們應該把他置於令我們的家人和友人遭難的劍鋒之下;我們應該用他的汙血來血祭我們的盟約。”

格裏姆說:“染血之人在任何家庭中、社會中、族係中,都是殘忍嗜血的。我的職業就是讓人感到殘忍嗜血。我是一隻可以偵察到無賴牧羊犬的狼,考沃特先生。我是一個精於控製的工具,也是一個可以用於製造恐怖的工具,我可以向您解釋控製和恐怖的本質以及什麽是用恐怖來控製。您現在可能覺得您並不需要知道這些,但這是所有男人都應該知道的,您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的,即使您將我驅逐或殺死。考沃特先生,我在你們的家族中是有著該隱印記的那個人。我有一雙染血的紅手,你們大多數人,應該說,大部分人都可能沒有這雙紅手。但該隱之所以被做了記號,是為了防止亞當的子孫後代加害於該隱。一個人的過往所為並不能成為他全部的人生曆史,我是這麽認為的,根據您的信條,我以前服侍過的主人並不能鉗製我的一生。您應該給我機會看看我也能平和地活著。”

“但我想不通你怎麽能到這裏來。”考沃特眉頭緊皺著說。

“我說服了墨丘利尤斯和佩爾妮相信了我的身份,我說我是您的老朋友威耳廷努斯。但我必須遺憾地通知您,威耳廷努斯已經死在地下密牢裏。我偽造了您的信箋,使他們信服。尊敬的先生,您一定不能怪罪他們,因為我是一個足夠聰明的人。”

“他以後會引來國民軍隊。”梅維絲說。

“那怎麽會呢?”格裏姆問,“那我當初為什麽要來呢?如此公然又獨自前來,現在我坦白了身份,把我的命運交給了你們。如果軍隊真的秘密跟蹤而來,不,如果我想那麽做,我會把軍隊帶來跟你們見麵。但是我不想那麽做——你們的希望也是我的,我親愛的朋友們——我衷心希望你們能成為我的好朋友。軍隊不會來這裏侵擾你們,我也不再是上校格裏姆,我是平民格裏姆,又灰白又蒼老、想在晚年換得一個新開始的格裏姆,如果你們允許的話。”

“拒絕他加入我們。”洛綺絲女士皺著鼻子說。

考沃特卻說:“但他的言語是成立的,他可以留下,直到我們中任何人覺察到他在我們的大家庭中製造有害的影響。因為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改變和自我救贖,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但是他必須被監視著,看他剛才的話是因老奸巨猾而說,還是為改過遷善而說。”

最後,所有人都一起進入了城堡裏,討論起了今天的日程。

[1] 衛矛果的英文原詞“spindle-berry”,由spindle(紡錘)和berry(漿果)組成。

[2] 阿勒山(Mount Ararat),亦譯為“亞拉臘山”,位於土耳其東部,據《聖經》載,大洪水後諾亞方舟即停於此。

[3] 原句是:Homo homini deus est, homo homini lupus est,拉丁習語。

[4] 指斯特芬·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 1842—1898), 19世紀法國詩人,文學評論家,是早期象征主義詩歌代表人物。

[5] 塞繆爾·帕爾默(Samuel Palmer, 1805—1881),英國畫家、作家,是英國浪漫主義畫家中的代表人物。但本書中的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是作者虛構的一所學校。

[6] 奈傑爾的姓“Reiver”,在英文中有“掠奪者”之意。

[7] 布蘭原文“Bran”,傳說中凱爾特人的上帝和巨人般的不列顛統治者。

[8] 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 1914—1953),威爾士詩人、作家。

[9] 阿克泰翁(Actaeon),也譯為阿克特翁、阿克托安,是希臘神話中的一位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