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或者這一切都是從休·平克開始的。1964年秋,他走在赫裏福德郡的萊德利樹林裏。這片樹林多是未被采伐過的原始林地,夾在群峰的縫隙中。休沿著一片古老紫杉木的林間道步行著,那片紫杉木觸伸至山邊,漫布峽穀。
他的思緒像一團嗡嗡作響的蟲霧般繚繞著他,那團蟲子的顏色、體形、活躍度各不相同。他其實正思考著自己寫的詩,那詩像一個碩大、赤紅的蜂巢,是關於石榴的一首詩——他也琢磨著怎麽賺點兒錢謀生。他並不喜歡教書,但這份工作的確為他賺了一些賴以糊口的錢,他在林間竟然回想起粉筆、墨水、男學生們的氣味以及走廊上喧嘩的吵鬧聲;他又想到了魯珀特·帕羅特,那個出版商,他可能會付錢請休讀初稿,選出一些有可能出版的稿件。休覺得他不會付太多錢,但也不會少付;他還想到了石榴那滴血般粉紅色啫喱狀的果肉,想到了“石榴”這個詞,帶著圓潤和刺激的意味;他更想到了珀耳塞福涅,他被神話傳說那種命中注定的力量所震撼,同時又因此而心存畏懼。神話太偉大、太輕佻,令休的“石榴”顯得太微不足道。他覺得自己在旁敲側擊自己的念頭,可為什麽此刻他有必要對自己旁敲側擊呢?他對珀耳塞福涅的幻想,一如從前自己還是個小男生的時候——珀耳塞福涅是個住在幽暗山洞中的白皙少女,她站在一張黑色桌子前,桌上放著一隻金盤子,盤子裏堆滿了種子。休設想珀耳塞福涅吃下的六顆種子都是幹燥的,因為休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石榴。珀耳塞福涅的頭微微低垂,她的頭發是淺金色的。她知道自己不該吃石榴,但還是吃了。為什麽?那不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問的問題,神話故事本身推動著她吃下石榴。休一邊想著,一邊眺望著樹林、荊棘、小樹、怒放吐豔的肉花衛矛和灼灼閃耀的冬青葉片。休覺得自己會記住珀耳塞福涅和冬青樹的樣子,突然間他發現衛矛那嬌嫩子實的“四重式”排列方式跟密密麻麻的石榴子很不一樣,他由此聯想到了紡錘[1],紡錘刺傷了睡美人的手指,這個情節又回環到了珀耳塞福涅,如夢似幻的少女吃下了禁果之子……這雖然不是休詩作的內容,他寫的詩卻也是關於果肉的。他的腳極有節奏感地踩在地上的鬆針和成堆的落葉上。他腦中之眼因形貌記得住“樹”的意思,也因記得住意思,“樹”的形貌也了然於胸。休心想:“人的腦能做這麽多工作啊。為什麽人腦能如此輕易地做這些工作呢?”
走完腳下這一段路,一截梯道出現了。梯道旁邊是粗耕地和樹籬,而在梯道的另一端,靜靜站著一個女人和小孩兒。女人的穿著很有鄉野風格:馬褲、靴子、一件馬術夾克。她罩在頭上的一塊綠色方巾,在下巴下方打著結,效仿女王和王室女眷的戴法。她背倚著籬笆,卻沒硬壓在上麵,眼睛望向樹林深處。而那小孩兒,因梯道上的階梯掩映著,看不清臉,隻見他一個勁兒地貼緊女人的腿,他的雙臂把持著籬笆的頂欄。
休·平克離他們越來越近,女人和小孩兒卻都紋絲未動。休決定不驚動他們,悄悄與他們錯身走開,走進左邊的林蔭小道上。沒想到女人叫了他的名字!
“休·平克?休·平克。休……”
休卻沒有認出她來,她穿著錯的衣服,站在錯的地方,處於錯的時間。她幫那個孩子緩緩爬上梯道,她自己的動作很快卻也有些笨拙,這樣的動作一下子提醒了休。小孩兒站在梯道上的高階,一隻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好使自己平衡。
“弗雷德麗卡……”休認出了那女人。
他差一點就緊接著喚出女人的舊姓,但沒說出口。他知道她已經結婚了。還記得當時圍繞著她的婚事,有多少風言風語和非議閑話——大家抱怨說她嫁給一個生麵孔,沒人認識那男人,不是她的舊識,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一匹“黑馬”。也沒有人受邀去參加婚禮,她大學時的戀人和緋聞對象都沒受邀,大家是無意中得知了她的婚訊,而她從此消失了,大家就是這麽互相傳言的,有些以訛傳訛、添枝加葉的意味。據說那個男人軟禁了她,讓她無法與外界接觸,把她限製在一個被護城河環繞的農莊裏。誰會信啊?此國此地,光明之岸。人們還傳言了其他事情,跟人禍有關,跟死亡有關,她家裏有人過世了,差不多就在她結婚那一陣子,這似乎對弗雷德麗卡影響很大,她因此變了很多。大家傳言她變得太多了,讓人幾乎認不出來。休彼時正前往馬德裏,要去試試看在那個城市裏能不能以寫詩為生。他曾經跟弗雷德麗卡戀愛過,但在馬德裏時又愛上了一個安靜的瑞典女孩兒。他和弗雷德麗卡在一起時很愛她,可他最終失去了愛情,也跟弗雷德麗卡失去了聯絡。愛情這東西,總是源於喜歡,卻又與喜歡混淆,讓人遺憾。他對弗雷德麗卡的回憶,與自己的尷尬回憶以及對瑞典女孩西格麗徳的回憶混合在一起。他跟西格麗徳的那一段回憶也是尷尬的。
弗雷德麗卡確實變了。她身著獵裝,卻不像是女獵手。
“弗雷德麗卡。”休·平克叫她。
“這是利奧,”弗雷德麗卡說,“我兒子。”
孩子藏在藍色兜帽裏的那張臉,沒什麽笑容。他有著和弗雷德麗卡一樣的紅發,甚至比媽媽的發色更深幾個色度。在他那對濃密的深色睫毛之下,是一對碩大的深色眼睛。
利奧繼續盯著休,盯著樹林,隻字不語。
或者這一切都是從聖西門教堂的地下室裏開始的,聖西門教堂離國王十字火車站不遠,這是同一天同一時間發生的事。
丹尼爾·奧頓坐在一張慢吞吞旋轉的黑色旋轉椅上,像被一團電話線圍困著,動彈不得。貼在他腦袋上的黑色聽筒中濾出來的電子語言,把他的耳朵燒熱了。他聽著電話,皺著眉頭。
“我跟你說,我被活生生關在家裏了……我說,我說啊,我再也不要起床走出這個房間了,我反正也提不起勁兒來,這真是太傻了,但反正起來也沒什麽意義……我說,我說,我說啊,就算我起來了,他們也會立即把我壓在腳下,讓我被眾人踩踏,所以起來一點兒也不安全……我說,我說,我說啊,唉,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你是不是覺得這不關你鳥事?你們那兒到底有沒有人在聽電話啊?我說……”
“有的,我在聽。請告訴我你想去哪裏,也請告訴我你為什麽害怕外出?”
“我哪兒也不想去,哪兒也沒人需要我,這就是我不外出的原因。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啊?唉,你在聽嗎?”
“是的,我在聽。”
地下室昏暗又密閉。一共有三部電話,擺放在一根梁柱的底端,用膠合板隔出來的隔音房裏每間都有一部電話,房間裏還有蛋盒做的蜂箱。另兩部電話現在沒人接聽。丹尼爾的房間裏還有種著銀蓮花的一個藍白色小罐。兩朵銀蓮已經開花,一朵白色,一朵絳紅色,花蕊中伸出黑色的刺狀物,裹著黑色的花粉;還有藍色、紅色的還沒綻放,花苞裏的亮色——鋼青色和粉灰色都隱藏在毛茸茸的萼片中,被環狀領和葉片托著。每部電話頂端都貼著一張字條,用一種生硬卻整齊的字體寫著提示語。丹尼爾念道:
舌頭若不說容易明白的話,怎能知道所說的是什麽呢?這就是向空氣說話了。
這世上的聲音也許甚多,卻沒有一樣是無意義的。
故此,我若不明白那聲音的意思,這說話的人必以我為化外之人,我也以他為化外之人。
《哥林多前書》第14章:第9~11節
第二部電話響起了。丹尼爾決定必須掛斷第一個來電,接聽這個電話。明明該別人來接聽這個電話,但就算是聖人,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
“幫幫我。”
“如果我能,一定幫忙。”
“幫我。”
“希望我能幫你。”
“我犯了錯。”
“請告訴我詳情,我會聽你說。”
電話那頭靜了下來。
丹尼爾說:“我會在這裏耐心聽你說,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聆聽是我的責任。”
“不行,我不能說。我犯了錯,抱歉,我該掛了。”
“請別掛。告訴我,我也許能幫得到你。”
他像在黑暗中玩弄著一個上了鉤的生物,那生物命懸一線,喘息著,扭曲著。
“我必須外出,你知道,我必須出來。我知道我必須出來,我每天都在想著這事。”
“很多人都這樣想。”
“但很多人沒有,沒有像我一樣行動起來。”
“請接著說,我還在聽。”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一整年了,差不多有一整年了,我幾乎忘了時間。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反正我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不是。”
“不,你並非什麽也不是。請告訴我,你是怎麽離家的?”
“我當時在準備孩子們的茶點,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孩子,他們……”
他聽到了流淚和一陣狂亂的喘息。
“你自己的孩子嗎?”丹尼爾問。
“是的。”電話裏低語道,“我在準備麵包和黃油。我有一把大的黃油刀,一把又大又鋒利的黃油刀。”
丹尼爾的脊柱僵直起來。他已經教會自己不要想象聲音中講述的人物和地點,因為那會引致過失。於是,他趕緊“毀掉了”一間狹小的廚房和一張緊閉著雙唇的臉。
“然後呢?”丹尼爾問。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我站在那兒環顧著一切:麵包、黃油、炊具、髒碗盤,還有那把刀,我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
“後來呢?”
“我放下了刀,我沒說一句話,去拿了我的大衣和手提包,我連‘媽媽出去幾分鍾’也沒說,就從前門走出去,關上了門。我不斷走著,走了很長時間,我,我也沒回去。我的小兒子海坐在他的高腳椅上,他可能已經摔了下來或出了什麽別的事,但我沒回去。”
“你之後聯絡過家人嗎?有沒有聯絡你丈夫?你有丈夫嗎?”
“是的,我有,我有一個丈夫,我是那麽認為的。我沒聯絡過他,沒有,我沒聯絡。你看,我不能聯絡他啊。”
“你希望我幫你聯絡家人嗎?”
“不。”電話那端快速地回答,“不,不,不,不,不!我會死的,我會死的。我犯了錯,我犯了極大的錯。”
“是的,”丹尼爾說,“但不是不可彌補的。”
“我說完了。謝謝你。我想我該掛了。”
“我可以幫助你,你需要我的幫助……”丹尼爾說。
“我不知道。我犯錯了。我掛斷了。”
聖西門教堂現在沒有用作堂區教堂,是坐落在一塊髒兮兮的平地上,有一棟看起來笨重的正方形中世紀塔樓。這座古老的教堂十八世紀被擴建過一次,十九世紀又被擴建了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因轟炸而局部損毀。這座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教堂正廳總是顯得高不可攀,而寬度上卻窄得可憐,因為毀損重建過,這老殼子又高又窄的格局,更被彰示。它曾一度安裝了十九世紀那種花哨又俗氣的彩繪玻璃,並不值得一看,隻不過一麵上畫了“諾亞方舟”和“大洪水”的故事,另一麵畫了“拉撒路複活”“在伊默斯的晚餐”“聖靈降臨節的天降之火”,諸如此類。這些窗在轟炸中被炸碎,留下變黑了的發亮的碎片堆積在過道中。教眾中一位虔誠的玻璃匠戰後承擔了修繕窗戶的工作,但他畢竟做不到,也不情願做,他終究未能重新拚湊好玻璃上的故事。他的成果是繪有紫色和黃色星群的彩色圖案,還有草綠色和血紅色的河流,有燒焦的琥珀,有曾經幹淨、現在熏黑了的玻璃拚成的山丘。這太令人悲傷了,他告訴牧師,可以把這些破碎的畫麵用破口的方式拚接起來。他以為這樣已經很明亮、很喜悅了,畢竟他用現代的玻璃在各處加以點綴,使得畫麵呈現出一種抽象卻誘人的質感,紅色垂飾之下,不意之處有長頸鹿、孔雀、獵豹的臉出現,凝視著那些奇怪的角度和圖案——海藍色和天藍色隔開了一張張白色的羽翼,天使、上古的鶴和鴿子在五旬節的火焰中紛飛;阿勒山[2]的群峰在一堆碎石上平衡著,方舟的木板在峰頂之間錯雜交橫;死去的拉撒路的下巴“活”下來了,還有他一隻白花花的手僵在那兒,下巴和手組成了一個輪形,那隻手還在撕伊默斯旅館裏的麵包;此外還有一隻方舟錘擊工人的手;第一道彩虹的某些部分,在藍與白的波峰間閃爍。
弗吉尼婭(金妮)·格林希爾隨著高跟鞋的哢嗒哢嗒聲到來,她將自己的遲到歸咎於晚點的公交車和那些排隊等車的人的壞脾氣。“沒關係的。”丹尼爾說。金妮為他泡了茶,端來小餅幹,這為他帶來了暖意。金妮有一張甜美的圓臉,圓潤粉色的臉頰上架著一副圓眼鏡,她的嘴唇向上彎翹。她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她的扶手椅不像丹尼爾的那樣能轉動,所以她轉不出一種天地遼闊的灑脫感。她的毛線針開始作響。丹尼爾有點兒無聊。他的電話又響了。
“要記得世上沒有上帝。”
“這一點你以前說過了。”丹尼爾道。
“正因為世上沒有上帝,隨心所欲就是唯一的法則。”
“這一點你也說過了。”
“但願你明了其中的含義,但願你能真的明了,你聽起來就不會這麽高傲自大。”
“真希望我聽起來不是那樣的。”
“你聽起來無動於衷,你聽起來心胸狹隘,你聽起來沒有深度。”
“你從來沒給我機會多說些,否則我聽起來就不是那樣了。”
“這你不應當介懷,你應當好好聽我要對你說的話。”
“我是在好好聽。”
“就算我冒犯了你,你也不應當回嘴。我可以聽到你在動自己另一側的臉頰,我才不管你是基督教的牧師還是普通人。反正沒有上帝,我浪費了你的時間,你也在浪費自己的時間。‘人對人是神,人對人是狗[3]。’你就是一條狗,一條寓言中的狗,戴著白色硬立領的狗,你不認同嗎?”
“你想讓我對你不喜。”丹尼爾說得小心翼翼。
“你對我的確不喜,我從你的聲音就聽得出來,我又不是沒聽過。我隻是告訴你神死了,你就對我不喜。”
“但我一直在聆聽你,不管有沒有上帝。”
“你也從來沒有對我說我肯定不開心,這一點你倒很聰明,因為我的確沒有不開心。”
“我對此持保留意見。”丹尼爾含糊其詞。
“這麽公正,這麽自持,不是個傻子。”
“傻子從心底說道:這世上沒有上帝。”
“所以我是個傻子咯?”
“你不是,我那麽說是因為說起來好像很順口,我忍不住就說了。權當我沒說過吧,依你。”
“你戴白色硬立領嗎?”
“戴啊,像這樣的日子裏,我都戴在厚連帽衫底下。”
“你溫和,你反常。我浪費了你的時間,我的存在就是對時間的浪費,我和上帝一起占據著你的電話線,而其他不停吃安眠藥或傷口正滴血的傻瓜們,正努力想打通這個電話。”
“說得也對。”
“若這世上沒有上帝,他們便無足輕重。”
“這一點該由我來判定。”
“我的使命就是打這個電話告訴你這個世上沒有上帝。總有一天你會認真聽取我的話,並明了我的意思。”
“你並不知道我明了些什麽,你不過在編排我。”
“我已經激怒了你。你會聽的——慢慢地聽,畢竟你不是很聰明——直到我激怒了你,我才會善罷甘休。最終我是能夠激怒你的,因為你的工作、你的使命是不被激怒,但這是徒勞無用的。你不問問我為什麽要激怒你嗎?”
“不用了,我可以問我自己。而且我被激怒得不輕,滿意了嗎?”
“你覺得我孩子氣嗎?你錯了。”
“我不是孩子氣這方麵的專家。”
“哈,你被激怒了。我要掛了,下次再說。”
“隨便你。”丹尼爾說,他真的被激怒了。
“‘鋼線’啊。”金妮說。她給這個“上帝已死論者”起了這個名字,因為他的嗓音帶著標準的英國廣播公司鼻音腔,一種做作的聲音,洪亮又有金屬感。
“是‘鋼線’,”丹尼爾說,“他說他想激怒我,他成功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麽一直不停地打電話來。”
“他都不常跟我說話,他喜歡跟你說話。他通常都是跟我說一句‘世上沒有上帝’,就掛斷了。要不就是等我說完‘是的,親愛的’或什麽別的無聊話,他才掛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沮喪、有敵意,還是什麽。但在咱們這兒,我覺得我們都反應過度,去懷疑某個人是不是絕望,其實他根本就不絕望,他單純就想打進來激怒你。我們看到的多是這個世界的陰暗麵,我是這麽想的。”
她的毛線針又響起來了。她的聲音讓人舒服,像蜂蜜和吐司。她五十多歲,未婚,不歡迎別人窺探、過問她的私人生活。她曾經經營過一間緊身胸衣店,丹尼爾知道的,她現在可能靠一筆私人的微薄收入和養老金過活。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所以認為“鋼線”這樣的人格外難以接受,比那些在公用電話亭裏自瀆的人都難以接受。
霍利教士在金妮·格林希爾接聽另一個電話時,走進來了。
“不,別擔心,我們可以幫你,不管你有什麽困難,你覺得你的苦難可能會嚇到我,但我並不這麽想……”
霍利教士坐到了第三張椅子上,翻看丹尼爾做的電話記錄。
4時15分至4時45分。“鋼線”。一如既往,這世上沒有上帝。——丹尼爾
“他到底想做什麽?”霍利教士把一支煙插進了裂開的琥珀煙嘴裏,朝丹尼爾吐出一口煙。他在煙幕中晃來晃去,像一條煙熏的鯡魚。
“不知道,”丹尼爾答道,“同樣的消息,同樣的風格。他就是想來討人厭,他每次都做到了。可能他真的不開心吧,因為這世上沒有神,或者上帝死了。”
“神學上的絕望也是一種自殺的動機。”
“這已經證實。”丹尼爾應承。
“確實如此。”
“但我想就他來說,他這麽絮叨,不會想自殺。我好奇他從白日到黑夜一整天都做些什麽。他隨時都能打來。”
“時間會揭示一切。”霍利教士說。
“並不盡然。”丹尼爾意有所指。他有過一兩次令自己不愉快的經曆。他耳中聽到的絕望呼救,變成含混不清的囈語,後來就是空****的電話空白音,那空白音越來越刺耳,最後在空中驟然斷裂、消失。
又或者一切是從一本將引起很多麻煩的書開始的。但那本書,最終散落成潦草書寫的一堆筆記,或化成泛如蜂擁的一片殘像,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著。
第一節 作為巴別塔的地基
當令人狂喜的革命曙光暗淡成恐怖的紅色血光,當城中的鋪路石因掩蓋了屍身而鬆動、隙縫中也滲出了血水,當凜凜鋒刃終日裏繁忙地揮起落下,濃厚甘美的屠殺氣味充溢了每個人的鼻腔……有一小隊自由之士在夜幕中匆忙而隱秘地離開了那座城市。他們各有不同的偽裝,也為這次出走提前做好了準備——機警地運出了物資、糧餉,又從零星幾個農莊裏備齊了馬匹和馬車,這一切都得靠他們信賴的人完成——即使是那麽黑暗的日子,信賴仍然存在。當這支隊伍在農莊裏集合時,他們簡直像是一群由拙劣的醫生、髒兮兮的乞丐、麻木的農夫和擠奶女工組成的烏合之眾。那幾個看似主導著這次計劃的首領人物,在農莊裏向所有人講解著即將展開的旅程:他們需要越過平原,穿過密林,繞行於大的城鎮和村落,到達眼下這塊屬地的邊界,在那兒他們將入境多山的鄰國,翻越幾座覆雪的峰巒,進入一個幽閉的穀地——他們中一個叫考沃特的人,擁有一棟偏僻的宅邸,就坐落在那兒,名叫“亂言塔”。亂言塔隻能經由穿越連接著兩排疊嶂的一座窄小木橋後抵達,橋下即是黑黢黢、死氣沉沉的山間峽穀。
這一程他們必須行得快速又謹慎,絕不能在路上輕信遇到的任何人,但他們在驛站收留了幾個援助過他們的內應。那些幫手並不難認,身上都帶有特殊的秘密標記,比如:帽帶上某個角落別著一朵藍色小花,又或在帽子那叢雞毛羽飾中混入了一根鷹羽。如果他們能全部安然抵達目的地——當然大家心中都極其堅定又滿懷希望——他們期待能在彼方那塊小天地中建立一個遠離政治辭令、狂熱愚行和恐怖鎮壓的自由社會。
他們就這麽懷著希冀上路了,曆經過重重險境和威逼恐嚇,這無須細說,憑想象便可窺知,畢竟這個故事無意在他們所拋棄、逃離的舊世界上著墨,而是要講述一個他們窮盡心思要去創建的新世界。但它不是全人類都能共享的新世界,畢竟那種願望終難達成,因此僅有少數人能夠得償所願。
他們最終未能全部抵達。兩個年輕男子路上被軍隊強製帶走入伍,他倆一年後索性逃逸而去。另有一個老頭兒,在土溝裏被一個老嫗用匕首殺死,他隻不過是累得渾身大汗淋漓,正閉眼休息,沒想到會送命。還有三個姑娘被一夥殘暴的農人擄獲並奸汙,她們偽裝成渾身起疹子的幹癟老太婆也無濟於事。她們那故意扯爛了的破裙子底下掩蓋著的青春柔嫩肉體被農人發現後,又被強奸了一遍——還不止這一遍,暴農由此一時性起,而女孩們此刻已無氣力求饒,臉頰上也流不出眼淚來,在最後一次遭到強奸後,她們死了。到底死於窒息、恐懼,還是絕望,誰又知道呢?又或者,誰知道她們是不是把死亡當成一種仁慈的解脫?那些能幸運地走到亂言塔的人,並不確知女孩們命運如何,雖然在旅途中人們議論紛紛,謠傳四起。但那種年月裏,有太多亟待完成的事情,她們是死是活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尚且活著的這群人攀上了克萊蒂山的山頂,即將過橋。一番長途跋涉之後,他們渾身泥濘、麵容憔悴,每個人都單薄消瘦了不少,飽經摧殘的他們依然躊躇滿誌、熱血賁張,因為離希望之地越來越近。盡管從他們站的地方,還是眺望不見那座亂言塔,但領隊向他們保證,隻要過了橋,再翻越最後一座壘嶂,他們將能目睹宛若人間天堂的一番勝景——被湍湍急流和蜿蜒小溪衝刷出的一片曠達平原上,有一座披著蔭木的矮山,考沃特的私邸“亂言塔”就坐落於此,那會成為他們每個人的新家。而長久以來,那是考沃特和他家族的避世隱居之所。
考沃特,這群旅人的首領,出身傳統的貴族世家,他現在之所以取了“考沃特”這種新派名字,是因為他們這群人意欲辟建一個新社會,所以每個人都擁有了新的名字,這讓他們與舊社會區隔。畢竟,重新開始,什麽都得是新的。考沃特的戀人是洛綺絲女士,他們兩人是美得驚人的一對兒,簡直是男性和女性的絕好組合。考沃特比一般人要高,肩膀寬闊但軀肢輕逸,他一頭黑發,黑得發亮,頭發長度超過了當時所謂的風尚,隨性不羈地輕撫著他的肩膀。他有一張堅毅卻時時漾著笑意的臉,嘴唇厚而紅潤,既堅實又性感;在他果敢的雙眉之下,是一對深沉的眼眸。洛綺絲雖身姿纖細,卻擁有高聳雙峰,她豐滿的臀隨著馬鞍亦起亦伏。柔發隨意垂在她的肩上,直到此刻她才覺得把頭發露出來不會那麽危險,至少他們一行人已抵達克萊蒂山,她忍不住輕輕地揚了揚頭,天空明淨、空氣清冽,還有她腳下岩石間**出的平闊之地和覆雪的綠色植株,這一切都讓她愉悅起來。往常她總是一副多疑又傲氣的麵孔,雙唇彎翹,兩眉間蹙著疑惑。當她還是少女的時候,父母為她包攬下一樁婚事,對方是個和她誌氣、情趣毫不相投的人。革命期間,她受到譴責,也被庭審,險些要被迅速處決,好在她逃脫了,逃離了她的雙親,逃出了囚禁她的牢獄,全憑她足智多謀又行事冷酷。當這個故事開始講述之際,她披著一頭卷曲的金發,肌膚蒙蓋著灰塵,身上滴下鑽石般閃亮的汗珠……
這支隊伍中其他的成員還包括年輕的納西斯,蒼白又優柔,看起來比一個男孩年長不了多少,他心中隨時充滿著顫顫巍巍的自疑,又常常突然迸發出一種無來由的熱切;還有謹慎的費邊,他和考沃特共同度過求學時光,他總能在精細謀略之後說出警醒之語。隊伍中一位老者,自稱圖爾德斯·坎托,裹在一件厚重鬥篷中,探身出來呼吸山間空氣,即使在澄澈晨曦中,天仍是冷的。費邊的妻子梅維絲也趕上來了,帶著他們的三個孩子,三個孩子的新名字分別是:弗洛裏安、弗洛裏澤爾、費利西塔絲。後麵還有更多的孩子行進著,是兩個家庭帶著年幼卻已成孤兒的表親,不過他們還要在幾天後才能到達木橋,因為他們實在走不快。另外三個年輕的女子,湊在一起細聲嘟噥著,她們是發色烏亮的梅裏亞姆妮,以及柔弱稚嫩的孿生姐妹歌莉婭和辛西婭,三個人負責照看馬匹和馬車,她們也將會被指派和隊伍中某些人成為伴侶。當所有人抵達目的地後,更多人將得到同樣的指配。
考沃特環視四周,大笑著說:“我們終於要到了,曆經了這麽多艱難險阻,終於要能夠進入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終於能夠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即將抵達的亂言塔,從我祖父的年代就被棄用,建造亂言塔的石塊被偷走,去建了穀倉和小教堂;亂言塔的每間大堂都空著,藤蔓從破窗外爬進去。但很多修複工作都完成了,那些小套間和密室都能住人,還有一些公務用室也準備好了。不過,就像你們將能看到的,建築工程還將在我們頭頂之上持續,那都是為了讓我們居住得更安全、更安心。”
他接著說:“我想你們每個都或多或少了解我們要到亂言塔隱居的原因,我希望我們的新生是對自由的一種試探——那是一種更高程度、更大範圍的自由:教育上的自由、社會管理上的自由、協同勞作上的自由、精神生活和**生活的自由。但我們同樣會關注較細微、較次要的東西,比如藝術、服飾、飲食,甚至我們居住空間的裝飾或我們樹木花草的培植——一切的問題都會被開誠布公地討論,並且被探討出大不同於以往的解決之道,因為我們要用熱情、理智和善意經營我們的生活。微不足道的限製將被移除,新的聯合政策會被製定出來。那些想專注於完成一個單一夢想的人會得到極大滿足,但同樣,那些想在多種行業裏發展的人,也能像蝴蝶一樣無拘無束地在花叢間徜徉。”
“還有,當我們所有勞作夥伴都過橋抵達之後,當迪米安和塞繆爾多等七天之後,迎來緩行於後的婦孺隊伍,我們要用斧子砍斷橋索,這樣就可以讓我們免受外界侵擾,躲避危險。”考沃特說。
“是嗎,”費邊問,“可這不也會讓人無法脫離我們的村落?”
“希望沒有人想要離開,但是如果有,他們絕對不會被阻止——畢竟我們要建立的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社會——其實亂言塔的南部有幾條穿山小徑,這些小徑都不比我們的來時路那麽危險。順著那些小徑,任何人都能夠從亂言塔走出去。不過,我希望我們都一同享受著歡欣、愉悅和有意義的生活,我的希望跟你的想法很不一樣。”考沃特回答。
“的確很不一樣。”洛綺絲說著,臉上浮起笑意,她策馬前驅,成為第一個跨過橋的人。大家也都安全過了橋,有的盡量避免俯瞰腳下那叫人暈眩的幽穀:一條湍急的洪流在峻峭的玄武岩層上怒吼著橫衝直撞地向前奔湧,那幽穀因惡水潑濺,顯得昏暗無光,似乎永遠也無法得到日光垂照的溫暖。費邊把他小兒子的頭促在自己胸前,這樣小兒子就不會往下看,但他的姐姐過橋時卻毫無顧忌地四下張望、大笑著。大隊人馬繪聲繪色地暢談著他們馬上就要進駐的避難所,就這麽過了橋,橋的這端的隘路,朝所有人展露出亂言塔坐落的費薩爾河穀。
弗雷德麗卡正準備進入樹林裏,休已經在那兒了,弗雷德麗卡更像是招呼休到她這邊來。她隻好把孩子的手交給休,然後快速地躬身進來,並不需要休來搭手。她還是像以前那麽瘦,她臉龐尖而細,顯得很骨感。
他們漫步於樹叢間的小路上,已經不太知道該怎麽跟彼此對話。雖然他們曾經有一度每天都見麵,每天都討論任何事情——柏拉圖、開進布達佩斯的蘇軍坦克、馬拉美[4]、蘇伊士、韻律……這讓一切變得很難,讓兩人概括分別這六年間發生的林林總總,一點兒也不是件簡單的事。他們於是談到了老朋友。艾倫在塞繆爾·帕爾默[5]藝術學院任教。休說艾倫好像依然在寫一些文章,也去意大利旅行。托尼做自由記者,做得不錯,還常常上電視。休自己也保持著寫作的習慣,是的,他還堅持著:“詩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他對弗雷德麗卡說,弗雷德麗卡似乎用噪聲表示認同,她點了點包在絲巾裏的頭,眼神下移到山毛櫸木做成的欄杆。休說自己是個教書匠,但他不想以教書為生。一個出版商曾讀過他的詩作,但隻能支付很微薄的版稅,所以沒出成書。“寫詩的隻能拿到很微薄的版稅。”休對弗雷德麗卡說。她又弄出那種噪聲來回應休,像有些喘不過氣似的。弗雷德麗卡沒問起拉斐爾·費伯,他們以前一起參加過拉斐爾組織的讀詩會。但休卻主動告訴她拉斐爾的詩《呂貝克的鍾聲》已經出版了,休說那些懂詩的人很欣賞拉斐爾。
“我明白。”弗雷德麗卡說。
“你和拉斐爾還見麵嗎?”休無心地問了一句。休曾愛著弗雷德麗卡,但弗雷德麗卡愛著拉斐爾。但置身於這片林中,說起來那簡直像另一個國度、另一個時代發生的事情——的確是這樣,那是他遠去的青年時代,一去不返。
“呃,沒有,我們沒有見麵,”弗雷德麗卡說,“我和年輕時認識的人都沒任何聯絡。”
“你還幫《服飾與美容》雜誌寫過稿呢。”休說。休說這話時覺得她給《服飾與美容》雜誌寫稿,幾乎跟馬褲搭配夾克一樣格格不入。弗雷德麗卡有著入時的聰穎,但她與商品世界的妙趣和時髦文字的瑣碎是不相融的。
“是啊,寫過一些,那都是我婚前寫的了。”弗雷德麗卡說。
休在等待下文——等待弗雷德麗卡對自己這段婚姻的總結。
她說:“我姐姐過世的事,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我姐姐死後不久我就嫁給奈傑爾,生下了利奧。我病了一段時間,病得很嚴重。休,你並不知道,瀕死的感覺是什麽,我一開始也不知道。”
休問她姐姐的死是怎麽一回事。休不認識她姐姐,但他確信弗雷德麗卡的姐姐也讀過劍橋大學,住在約克郡,那是弗雷德麗卡的故鄉。休印象中弗雷德麗卡沒怎麽說起過她姐姐,因為弗雷德麗卡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堅強又獨立。
弗雷德麗卡跟休說起她姐姐的死因。休突然意識到弗雷德麗卡肯定用過這種敘述方式,也許她覺得隻有這樣起頭,才能順利說完這幾年的狀況。弗雷德麗卡說她姐姐和一個牧師結了婚,有兩個孩子。他們的貓有一天引來一隻鳥,是隻麻雀,麻雀躲進了冰箱底下,她姐姐伸手想從冰箱底下把它拽出來,但冰箱擺放得不牢靠……“她明明那麽年輕,”弗雷德麗卡痛苦地說,“我們每個人都很震驚。震驚像翻湧的巨浪一樣,一層一層地接連襲來。”弗雷德麗卡語氣沉重嚴肅。“太可怕了。”休·平克說,他盡量不從弗雷德麗卡“就事論事”的描述中去想象那些情景。
“奈傑爾那時候照顧著我,我以前從來不需要別人照顧,但奈傑爾照顧了我。”
“我都不認識奈傑爾。”
“他不是個生麵孔,他雖然不在劍橋大學讀書,但常常來劍橋。他姓瑞佛[6],他們家有一棟大宅,挺老的房子,叫布蘭大宅[7]。布蘭大宅就在那些空地後麵,那些空地也是他們家的——就是翻過樹籬的那些空地。”
他們繼續走著,利奧牽著弗雷德麗卡的手,他邊走邊快步掃著地上的枯葉。
“利奧,快看,康克戲用的七葉樹果。”弗雷德麗卡說。
鋪滿栗子樹樹葉的小坑上,有一兩個光點,是棕紅色的光滑的七葉樹果實,連同有尖刺的綠色小球,被係在乳白色的細線上。
“去撿回來,去吧。”弗雷德麗卡對利奧說,“每次見到這個小玩意兒,我們都很開心。因為不常見到,鄰裏的男孩子們總是比我們早一步搜索了地麵。他們先朝樹枝扔石子,把七葉樹果砸下來,那是他們每年的大型活動呢。我可不會挖洞或者和他們比拚,但男孩子們愛這麽做,我最多就是幫他們收好這些東西,直到這些果實幹枯皺縮,然後我就扔掉,年年如此。”
利奧拉著弗雷德麗卡的手,他不願自己一個人去撿七葉樹果。他拽著媽媽,媽媽跟著他,母子倆從枯葉堆裏把七葉樹果撿起來,並“恭敬地”獻給休——“恭敬地”是休·平克對他們態度的描述。
休問利奧:“你想不想把七葉樹果用線穿起來?”
利奧沒有回答。
“他跟他爸爸一樣,”弗雷德麗卡說,“他不太愛說話。”
“你才不說話呢,”利奧突然開口,“你才不太愛說話。”
“你媽媽以前和我是朋友的時候,”休·平克說道,“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你媽媽一直說個不停哦。”
弗雷德麗卡猝然立直了身子,又開始繼續走路,把“兩個男人”遺留在七葉樹果堆裏。休走著走著,像發現了一個怪獸的藏身之處,那是一個圓滑的閃著亮光的球形怪物,休掀開覆蓋著怪物的枯葉,把怪獸敬獻給利奧,就像利奧把他媽媽發現的怪物敬獻給休一樣。利奧觀察著休的供奉,休說:“我有個裝三明治的袋子,你可以把七葉樹果都裝進去,這樣比較好拿。”
利奧莊嚴地把七葉樹果放進休裝三明治的袋子裏,又交還給休,接著把手伸向休,休拉起了利奧的小手。休想不出此時該說些什麽,利奧開口了:“來我家喝茶吧,現在就來。”
“你媽媽可沒答應。”
“來喝茶。”
他們兩人追上了前麵的弗雷德麗卡。
“這個人,”利奧說,“這個人會來喝茶,來我們家喝茶。”
“那不錯啊,”弗雷德麗卡說,“來喝杯茶吧,休,我們家不遠。”
獲得了母親的應允,小男孩突然鬆了一口氣般兀自跑開,他在低矮的灌木叢下開始了一段小小的旅行,撿拾著羽毛、貝殼,還有一小簇茸毛。休望著利奧,對弗雷德麗卡說:“你真是活過了一回,弗雷德麗卡,你真真切切地活過了一回啊。”
“事情發生在你身上跟你活過一回……”弗雷德麗卡說,她頓了頓,“不能混為一談,但現在看來那的確是同樣一件事。我曾經對人生多麽篤定。那麽自以為是。”
這句話,她說得言不及義,卻戛然而止。
他們翻過了矮牆,穿進那片午後平地,一匹高大的白馬在吃草,一隻鳥兒在荊棘叢中鳴叫。休被鼴鼠刨出的土丘絆了一下腳,他矗直了身子,心中突然湧上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感覺,是一種詩性的感覺。他又覺得那是一種純英國式的感覺,盡管那可能隻不過是一種對於死亡的條件反射。那是他獲得的關於自己身體極短暫的一種認知——這種認知得自於所有柔軟的、狡猾的、暗黑的器官,所有微小的、連鎖式的骨骼,所有蛇行的、發出嘶嘶聲的、引發刺痛的血管和神經。這種認知讓他確定自己活在自己的皮囊中,這讓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愉悅,這種愉悅總是一掃而過,又錯綜複雜,並且是跟肉身之外——包括毛發、肌膚、眼球、鼻孔、嘴唇、耳廓之外的所處的時代相關聯;這種愉悅也是非理性的,它早在感知到它的生物本體出現以前,就已經久遠地存在著,並將持續存在下去。“這不是一種可預期的愉悅。”休心想。他明明已經“存活”了好一段時間,明明已經在這塊地表上反反複複地來回——英倫的地表上,明明已經從意識裏軟化成這灰白人種中的一員,明明已經積極地將所見、所聞、所嚐,轉譯成知識。“活著的時候是不可能擁有這種愉悅的,”休對自己說,“在你了解到自己正開始死亡之前,是不可能的。”他認為這愉悅隨特殊的地貌產生——被噬咬過的草皮、**著的石礫、灌木、樹叢、丘陵、地平線——因為千百萬年前,他的數代祖先,在村鎮和城市還沒建立,到此刻城鄉依舊,都曾在此地感知過這種歡愉。“細胞記憶著感覺,草皮也吸收著一切,”休思索道,“骨節和心弦、毛發和指甲、血液和淋巴……城市裏不是不能激發強烈的感覺,也能把人的心靈攪進一個渦流中,但不是現在這種,這種實質上與綠色、藍色和灰色有關的愉悅。這種閃入腦中的感覺,關於這種感覺的一些回憶,像草皮和石子一樣,是對物質化的人類思維的複讀,像閱讀不朽的頌歌,比如:《夜鶯頌》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另外,這種愉悅也包括了一個人可隨時消逝的急促感。我的失足,是這種連串愉悅語匯中的一部分。”
他什麽也沒對別人說。他扶正了自己,繼續走下去。他看著弗雷徳麗卡的兒子堅毅地翻過牧場。休極力回想自己年幼時是怎樣的,那時候他覺得時日是一種近似“無限”的概念,剩下的季節無法想象地遙遠,就像一個行星上的人要用畢生時間才能繞太陽一圈那麽遙遠。
越過了一座大門,坐落在平原脊處的,就是布蘭大宅。休·平克看到大宅外的確有條護城河——那不是比喻句中的護城河。護城河後是一堵高聳的圍牆,牆內是瓦片貼頂和都鐸式的煙囪管帽。圍牆既空闊又美輪美奐,以古老、軟質的紅磚建成,表麵這一塊、那一塊地被青苔、地衣、景天、石蓮、長著常春藤葉的雲蘭屬植物和野生金魚草包裹著。果樹枝葉繁茂,圍牆後不遠處是一棵雪鬆。
“太美了!”休說。
“是啊。”弗雷徳麗卡應道。
“真是適合利奧成長的環境!”休說,他還在想著那種“英國式”的感覺。
“我知道,”弗雷徳麗卡說,“我知道這是個絕佳的環境。”
“我們從果園裏穿進去。”孩子邊說邊跑在最前麵。轉過彎是一座拱形木橋,越過護城河,圍牆之門現於眼前。
他們穿行於園中林木時,休驚訝:“我從沒有設想過你會是一個鄉郊大宅的女主人。”
“我也沒有。”弗雷德麗卡回了一句。
“隻有聯結。”休嘟噥了一句,他想起的是《霍華德莊園》中的瑪格麗特·施萊格爾。“《霍華德莊園》中的瑪格麗特·施萊格爾”,這短語本身,就是對英倫情懷的一種衝刷,抑或撲擊。
“不準那麽說。”弗雷德麗卡道。她此時的口吻聽起來像休曾經認識的那個女人,而不是和他幾乎一整個下午在一起的這個女人。利奧正在靴刮上清理靴子上的泥土。宅門打開了,一個女人出現了,是個中年女人,穿著羊毛長筒襪,說著愛爾蘭土腔英語。女人把利奧帶進來,手輕搭在利奧肩上,說現在是午茶時間。
“這位是皮皮·瑪姆特,”弗雷德麗卡說,“皮皮,這位是我的朋友休·平克。我們是在大學裏認識的。利奧請他來喝茶。”
“那我去多拿幾個茶杯。”皮皮·瑪姆特說。她牽著利奧的手闊步離開。休和弗雷德麗卡順著方形轉梯,穿過了一座嵌頂的大廳,進入了一間有靠窗座椅和舒適沙發的客廳。
“他們等一下會上茶,”弗雷德麗卡說,“也會把利奧帶過來。奈傑爾不在這裏,他幫他舅舅打理船運生意,常常一出去就是好幾天或好幾個星期才會回來。”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會做些什麽?”
“我不知道。弗雷德麗卡,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時,你光焰逼人、氣勢如虹,要成為倫敦國王學院第一位獲得學術獎項的女性,要開自己的電視節目,還要寫一些新形態的文章……”
他們倆都還沒坐下,弗雷德麗卡徑直望向窗外。兩個女人進入了客廳,經弗雷德麗卡的介紹,她們是奧利芙·瑞佛和羅薩琳德·瑞佛,是奈傑爾的兩個姐姐。茶是被推車送進來的,皮皮·瑪姆特把茶分遞給大家。奧利芙和羅薩琳德肩並肩坐在一張鋪著粉色、銀綠色花株的鬆軟亞麻襯布的沙發上。她們都是身材周正的、深色皮膚的女性,看起來骨骼強硬,上唇還蓋著陰影。她們穿著舒適的針織套衫,一個穿燕麥色的,另一個穿橄欖色的,粗花呢的裙子和不透明的長襪罩住了她們強健的、線條鮮明的雙腿。她們的眼睛跟利奧一樣,大、黑又亮,臥在濃重的深色眉毛之下。她們問了休所有弗雷德麗卡不曾問他的問題。比如:他做什麽工作?他在哪裏住?他結婚了沒有?他是否愛她們家棲身的這美麗的一方天地?他何以忍受居住在充滿惡臭、擁擠人群和機械的城市裏?他想不想參觀一下她們宅邸的田地和農場?休說他正在徒步旅行,這裏距離他下一個落腳之處有點兒遠。奧利芙和羅薩琳德提議她們可以駕著路虎車帶他繞一圈。休拒絕了,因為一乘車,徒步旅行就失去了意義,他必須趁天還沒黑接著趕路。奧利芙和羅薩琳德沒有反對,她們說休堅持自己的觀點是對的,因此她們認可了休,她們還說:“沒有比徒步去觀察這個真實的國家更好的事情了。”皮皮·瑪姆特端出了司康餅、切片蛋糕和更多的茶。小男孩利奧在母親和姑媽們之間遊晃,給這個展示完物件,又給下一個人展示。皮皮·瑪姆特拉過了他的手,說差不多該走了。利奧抗拒:“我想留在這兒啊。”但還是被拉走了。“跟平克先生說再見。”皮皮·瑪姆特指示利奧。“再見!”利奧大聲說了,絲毫不羞怯。
休決定要離開了。天色果然變暗了一些,所以他想立即動身。弗雷德麗卡把休送到門口,又陪他走了長長的一段車道,直至前門,這才互相道別。
“你最近來過倫敦嗎?”休問。
“沒有,以前去過,但不是很順。”
“你應該來看看我們,看看艾倫、托尼和我。我們想你。”
“你可以寫信啊。寫寫關於詩的文字。”
“盡量來吧,反正你看起來有挺多幫手的。”
“那些人可不是幫手。”
她別別扭扭地站在那兒,看上去有些無助。休疑惑自己是否該親吻她,他其實也不太想親吻她。她原來那股不會止息的熱情能量現在已消失不見,一同不見的還有她在性方麵的靈敏度。他突然張開雙臂擁抱了她,用自己的臉摩挲著她的臉。她先是退縮,身體發硬,爾後又猛烈地抱緊了他。
“當然了。”休說。
電話喋喋不休、呱呱作響,又戛然而止。金妮·格林希爾娓娓道來:“性,對於自我觀感是如此重要的一個問題嗎?噢,我了解關於普遍性魅力的一些說法,還有普遍的性比例等一些人們常說的東西,當然,這些我都知道。”
喋喋不休,呱呱作響,戛然而止,又喋喋不休,在這個地下的黑色殼子裏,是一連串爆破音。
“但我不了解厭惡感是怎麽一回事,當然它是存在的,要是輕視這個問題,是不智的。但另一方麵,這世界上還有形形色色各種人存在著,他們都保有好奇心和良善之心。”
霍利教士檢查著丹尼爾的電話記錄。
3時至3時半。一個不敢走出她房間的女人。沒有給名字,倫敦口音,說她會再打來。——丹尼爾。
3時半至4時05分。匿名來電者,她說一年之前因一時衝動撇下孩子離家出走。用北方口音說“我犯了錯”。在得到我們幫她聯絡家人的建議時,反應非常激烈。——丹尼爾。
4時15分至4時45分。這世上沒有上帝。一如往常。——丹尼爾。
霍利教士點了另一支煙。他也五十多歲了,屬於那種身長、臉長、線條長的英俊,眼睛深邃,牙齒頎長而健壯,有尼古丁漬。他對“鋼線”有興趣,但從來沒接到他的任何電話。他寫過一本成功又有爭議性的書,叫《神性內外》;他還上過電視,支持伍爾維奇主教的《坦對上帝》。《神性內外》以一種謎語般的睿智方式來辯論,使得那本輕鬆的《彼處老者》的學術價值降低,又或令《幼子之友》像在星群漫步中愉快地失去方向,《神性內外》旨在發掘一種令人把語言和靈魂都具象化的力量,就像耶穌顯靈一般。“內裏之神,”這位教士寫道,“並沒有懾人地完美地令我們像工匠一般,能掐捏或捅戳一個毫無生命力的泥土或黏土,祂懾人而完美之處在於,祂是原始培養基中第一個原生動物固有的智慧,祂是跟我們一同成長的,並且還在跟我們一同成長。祂成長並分裂為我們常人從卵子到繁盛母體這一係列成長並分裂過程中形成的每一個形體。祂就如狄蘭·托馬斯[8]所寫出的那句一樣——‘通過綠色引信催開花朵的力量’。”
丹尼爾不確定霍利教士的神學觀點與無神論或泛神論的差異大小。丹尼爾在氣質上呈現無神性的狀態,隻不過他是從一個本能上就很虔誠的人,變成一個不知何為“虔誠”的人。他懷疑自己的觀點與霍利教士無異,他的理解是:霍利教士的想法在一種基督教框架下的祈禱、《聖經》參考、宗教儀式和神學理論中是能夠合理運作的,而且那框架下的一切其實是霍利教士的生命活動、個人曆史和自我身份的一部分。丹尼爾是個留心的人,他認為如果在壁壘之外——比如說,在教堂、唱詩、儀式、職責之外,霍利教士按照自己的推理、喻示來行事,那麽他也許會皺縮。丹尼爾倒覺得自己大概是不會皺縮的,考慮到他對基本上所有宗教教條都保持著模棱兩可的立場,他自己應該是可以在框架之外活得挺好。他之所以留在這裏接電話,是因為某種程度上,他需要一種對美德上升為絕對需求的非人格化體現,他需要被需要,舉例說,他需要對“鋼線”抱有耐心。這種缺失了非人格化約束力的工作,變成不尋常的、自我放縱的、不自然也不健康的一件事。
“請繼續說,你不用害怕。告訴我、告訴我,我不會驚訝的,我向你保證。”
丹尼爾看到了幫助從產生到被接受的全過程。但他卻不會把自己的問題向霍利教士傾訴。他早就在金妮·格林希爾開始溫和地微笑、舒心地點頭之前,就收納好自己的問題。他早觀察到了,金妮·格林希爾不想聽他的這些事,不想被告知任何人的麻煩,但她總是願意過來聽。丹尼爾不知道為什麽金妮能做到這一點,他也沒問。他相信同事之間保持一定距離,有助於工作輕鬆完成。
金妮·格林希爾輕輕歎了口氣,放下了聽筒。
“又是個**的嗎?”霍利教士問。
“並不是。我反正不喜歡這個人。他已經開始曠職到處跟蹤一個女孩兒。他說自己心裏全是那女孩兒,他快為那個女孩兒爆炸了,隻要一想到她,就睡不著。他想讓那女孩兒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那樣會導致女孩厭惡他。”
“真會那樣嗎?”霍利教士問。
“我不知道啊,我怎麽能知道呢?從我個人的經驗來看,我會說他應該不會討人喜歡,對。人們對自己的判斷通常是不會錯的,不是嗎?如果你明知故犯,犯的錯會更多。不過,我倒是記得有個花了幾周抱怨自己太醜的人,他出現在這裏時,明明是個大帥哥,最多需要減掉幾磅和抬頭挺胸而已。隻能說有時候人們看自己的眼光挺怪的。”
“但你處理得不錯,”霍利教士稱讚著金妮的處理手法,“非常溫情,不給虛假承諾。”
教士取出堂區主教的一封信,信裏麵是主教對教士提出要在聖西門教堂舉辦一個性治療工作坊所給出的答複。相關問題很多,一些專業意見被提供給了那些並不十分專業的施助者。金妮·格林希爾幫所有參加工作坊的人斟茶,她觀察後認為,一個財富管理工作坊應該也能給不少打電話進來的人提供幫助。
金妮的毛線針充滿節奏感地編織著。她從她的編織品上方探出頭。她說:“不過,教士,我真的覺得,現代教會的確顯得圍繞著性打轉。性,看起來是現代教會的關切點,如果我可以這麽說的話。”
霍利教士的表情明朗又歡喜。他點上了另一支煙,吸得很貪婪。
“教會總是圍繞著性打轉,親愛的,這就是症結所在。宗教總是圍繞著性打轉。很多時候否定性,並試圖誅除性,但越是想否定或誅除某件事的人,越是會對那件事本身著迷,變得很反常、很醜陋,所以時下對性更包容、持更開明態度的趨勢讓人覺得興奮……我們可以隨著這個風氣工作下去,不需要反對它。”
“我曾以為,”金妮·格林希爾說,“宗教是關於上帝,關於死亡的,關於怎樣帶著對死亡的看法生活下去,我曾以為宗教是那樣的。”
是的,跟死亡也有關,霍利教士講開了,他講到死亡是什麽,死亡也是性的一部分,生殖細胞是不會消亡的,但被性別界定的性別個體卻難逃一死,正是性把死亡帶到了世界上……
電話又響起來了,霍利教士躬身去接電話。
“這裏是‘聆聽者’,請問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啊,是的,他在這兒,我讓他來聽,請等一下,請別走開。”
他把電話交給丹尼爾,用手擋住電話話筒,把一縷苦煙味憋在嗓子裏:“找你的。”
“你好,我是丹尼爾,請問是哪一位?”
“我是魯茜。不知你是否記得我?我以前曾和傑奎琳一起去‘青年基督教徒’,那時候你也在那兒,在約克郡那陣子。”
“我當然記得你,請問我能如何幫助你?”
“我打電話是通知你回來一趟。瑪麗出了意外,她現在在卡爾弗利醫院,沒有意識。她的外婆正在病床邊陪伴著她。我在兒童病房工作,我想你知道,我跟她外婆說了會找到你。”
丹尼爾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眼前出現了跳舞的土丘像在地震中被拱起來一般的空蛋盒。
“你在聽嗎,丹尼爾?”
“我在聽。”他的嘴唇幹了,“她出了什麽事?”
“她頭部受了傷。她在遊樂場被發現的。可能是其他小女孩撞倒了她,我們還不確定,但從她所在的地方看,沒有從高處摔下來的可能。丹尼爾,你還在嗎?”
他說不出話來。魯茜輕細的聲音,就像他對那些來電者給予寬慰時所使用的聲音一樣。魯茜說:“她基本上沒有大礙,她的傷處在前額上,不是在後腦勺,這很好,因為前額顱骨比較強硬。但我還是覺得你需要知道她的情況,你可能要來看她。”
“她正處在最好的照料中,”遠方的那個聲音說,“她會盡可能得到最好的照看,這你知道。”
“我知道,我馬上過去。”
他放下電話,眼睛直盯著這間鬥室。他一個大男人,發著抖。
“我們能幫上忙嗎?”霍利教士說。
“我的女兒受傷了,在約克郡,我得快點兒去。”
“你需要的是熱的甜茶,”金妮說,“我現在就去泡給你。教士你去查查國王十字火車站的發車時間表,好嗎?你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嗎,丹尼爾?”
“不,我不知道,他們好像也不知道。她在遊樂場被人發現的。我得走了。”
霍利教士打了電話,聽著嗡嗡的答話。
“她幾歲了?”金妮問。
“八歲。”丹尼爾說。
他從來不談論自己的孩子們,霍利教士和金妮從不問。他們知道丹尼爾的妻子死於一場意外,丹尼爾的孩子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在約克郡。丹尼爾常常去探望,這是他們倆知道的,但他從來不談起那些探望。金妮端來了更多茶和餅幹。霍利教士忽然開始記錄起了火車時刻表。“至少,”金妮說,“從這兒走去十字火車站就幾分鍾的時間,可以在路上買個牙刷。”她還問起了孩子的狀況。
“她還沒有意識,但他們說她肯定會沒事。我期望他們說的是真的,但他們說這些事的時候應該是審慎的,不是嗎?”
“那是肯定的,沒錯。”
“她還那麽小啊。”丹尼爾說。
但是他想象不出瑪麗的臉,有意識的臉或無意識的臉。他看到了斯蒂芬妮的臉,他的妻子,躺在廚房地板上,她的嘴唇從她微濕的牙齒上被掰正。他就是那個男人,看著那張臉的那個男人。她的臉變成了那個樣子,恐怖的樣子;這番景象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是她死後的臉,他就這樣醒著也被那張臉追逐著。每當他的腦海裏思路將要順著任何事物誘發出或開啟對那張臉的印象時,他已經練就出一種屏蔽的本領。始終有些字眼,有些純真、開心的記憶,還有一些氣味和一些存在著的人,每當這些人、事、物有提醒起那張死亡麵目的可能時,他都幾近狂暴地回避著。他甚至用黑色墨水畫出自己的夢,他用這種存在缺陷的意誌力把做夢的腦袋給夾住了,他從來沒有夢到過那張臉,也沒有帶著那段回憶而醒。
他告訴過自己,像他本人一樣的殘存者,通常感到他們對別人、對其他的殘存者而言,是危險的。他的確覺得他對自己的孩子——威爾和瑪麗來說是危險的,雖然這不是事情的全貌,也不是孩子們在約克夏,而他在聖西門教堂塔下的全部原因。
“十四分鍾後,有一輛火車發車,”霍利教士說,“另外一輛一小時又十四分鍾後才發車。你不可能趕上十四分鍾後發車的那班。”
“我該試試看,”丹尼爾說,“我可以跑過去。”
他立即動身了。
亂言塔在很久以前幾乎是刀槍不入的。當一行人穿過圍繞著它的平原、山峰、牧場,終於抵達時,才得見它外圍的牆壁是多麽厚重、莊嚴。雖然多處有碎裂和損毀的跡象,這一處傲然聳立著,那一處靜臥在裹滿了稠密青苔的山間岩石中。男人們站在防禦牆和裂口處,修補著建築物。他們穿著顏色鮮明的單襯衣,水紅色的、深藍色、猩紅色的,好像更給他們的勞作增添了一種歡欣的表象。洛綺絲女士好像聽到他們在唱歌,一縷縷細微、雜亂的哼唱聲在空中回**著。
在緊閉的防禦牆內可見的不隻是一座塔樓,而是很多座塔樓,各有不同形狀和格局。似乎主堡是在數年間被隨意用同一個山區裏的相似石塊建起來的,但其他的塔樓則呈現出不同的風貌,方形的、圓錐形的,有的冷峻得簡約,有的則極有裝飾性,比如:修葺了的角樓,有圓錐形的頂蓋,嵌著柳葉形的窗戶,像閃爍著的眼睛;有的則建起了畫廊和炮塔,覆蓋著常春藤或其他蔓生植物,許多炮塔看起來沒有完工或部分毀損,但說不清楚是哪一種。穿著鮮豔單衣的工人們成群移動於筆架和開闊的屋頂上。當他們乘著升降裝置在土堆之間的堤道上升起時,他們輕快的歡呼和應答聲,從離他們很高、很遠的地方都可以微微聽到,水果和鮮花也在他們前進的步伐間被扔來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