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1

在派爾去世兩周之後,我再次見到維戈特。他的聲音從俱樂部酒店裏傳出來時,我正沿著沙內大道行走。在那些日子裏,俱樂部酒店是安全局人員最喜歡去的餐廳,為了向那些恨他們的人擺出一種挑釁的姿態,他們經常在樓下吃午飯、喝酒,讓普通公眾去樓上吃喝,以防遭受手榴彈的襲擊。我走過去加入他們,他幫我叫了一杯味美嘉喜雞尾酒。“玩兩把嗎?”

“你想玩就來吧。”然後我掏出骰子,來玩“四二一”這種毫無新意的遊戲。這些數字和骰子的情景,將我的思緒帶回到印度支那戰火紛飛的歲月裏。無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見兩個人玩骰子,我都仿佛置身於河內或者西貢的街頭,或者又回到發豔那些被轟炸過的建築物之間;我看見了那些傘兵,為了保護自己,穿起毛毛蟲一般的奇特裝束,他們在運河邊來回巡邏;我聽到迫擊炮的聲音正逐漸接近,也許我還看見了一個死去的孩子。

“沒有凡士林。”維戈特一邊說著,一邊扔了個“四二一”。他將最後一根火柴推向我。安全局的人在玩這個遊戲時,總喜歡說些兩性之間的術語。也許這就是維戈特發明的,然後被他的部下學會了,不過他們倒是沒學他去讀帕斯卡的書。“少尉。”這個遊戲的規則是,你每輸一局,便升一級——直到有人成為上尉或者司令官,遊戲便可以結束了。第二局也是他贏了,在計算火柴數目的時候,他說:“我們找到了派爾的狗。”

“是嗎?”

“我想它是不情願離開那具屍體。不管怎樣,他們割了它的喉嚨。它倒在距離屍體五十碼遠的泥地裏。也許是一步一步拖著自己爬過去的。”

“你們現在對這件事還感興趣嗎?”

“美國公使始終糾纏不休。謝天謝地,要是一個法國人被殺了,可沒有這麽多麻煩。不過,那種情況也並不少見。”

我們擲骰子,並以分好的火柴為賭注,然後才開始認真地玩起來。維戈特迅速擲出來個“四二一”,真是不可思議。他隻剩下三根火柴了,而我又擲出一個低得不能再低的點數。“老弟。”維戈特說,又推給我兩根火柴。待到最後一根火柴出手後,他說:“上尉。”然後我喊侍者上些酒來。“有人贏過你嗎?”我問。

“不經常有。想報仇嗎?”

“下次吧。你真是個不賴的賭徒,維戈特。其他需要碰運氣的事情,你也會賭一把嗎?”

他苦笑一番,不知怎麽,我想起了他的那位金發妻子,有人說她背叛了維戈特,跟那些下級軍官搞在一起。

“算是吧,”他說,“我們都無法避免去參與那場最大的賭博。”

“最大的?”

“‘讓我們權衡一下得失’,”他又在引經據典,“‘打賭上帝是否存在,我們估計一下這兩種可能性。如果你贏了,那麽一切都屬於你;如果你輸了,那麽你將一無所有。’”

我也引用帕斯卡的文章回擊他——我隻記得那麽一段兒。“‘選擇頭或者尾,同樣都是錯的。他們都錯了。真正的方法是壓根兒不去下注。’”

“‘是的,但你非賭不可。由不得你選擇。你已經上了這條船了。’你沒有遵守你自己的原則,福勒。你也卷入其中,像我們其他人一樣。”

“不是在宗教方麵。”

“我們沒在談論宗教。事實上,”他說,“我想到的是派爾的狗。”

“噢。”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的那些話嗎——在狗的爪子上尋找線索,分析爪子上的泥土等等?”

“然後你說你既不是梅格雷,也不是勒高克。”

“我查得倒也不錯,”他說,“派爾出門時總帶著那條狗,不是嗎?”

“我想是的。”

“是因為那條狗很值錢,不能讓它亂跑,是嗎?”

“亂跑顯然是不安全的。這個國家的人們是吃狗肉的,你知道的吧?”他開始把骰子放進自己的口袋裏,“我的骰子,維戈特。”

“噢,對不起。我在想……”

“你為什麽說我也卷入其中了呢?”

“你最後一次看見派爾的狗,是在什麽時候,福勒?”

“鬼知道。我又沒有跟狗約會的記錄冊。”

“你什麽時候回國呢?”

“確切時間還不知道。”我從不喜歡把這種消息告訴給警察。這也幫他們省些麻煩。

“我想——今晚——去看看你。晚上十點可以嗎?如果那時隻有你自己在家的話。”

“可以,那個時間段裏,我會安排鳳去看電影。”

“一切又都好了吧——你和鳳?”

“是的。”

“很奇怪。在我的印象裏,你——嗯——總是不怎麽快樂。”

“當然,不快樂的原因有很多,維戈特。”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應該知道。”

“我?”

“你自己也是個不快樂的人哪。”

“噢,這沒什麽可抱怨的。‘被毀的房子沒有愁苦’。”

“這是什麽話?”

“也是帕斯卡說的。這是關於痛苦的驕傲辯詞。‘樹木沒有愁苦。’”

“為什麽要去當警察,維戈特?”

“很多因素吧。出於謀生,對人類的好奇心,還有——是的,甚至還有,對於加博裏歐的喜愛。”

“也許你應該去做一名教士。”

“我沒讀過那種跟宗教相關的書——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裏。”

“你直到現在還懷疑我跟這件事兒有關,是嗎?”

他站起身來,喝光杯子裏的味美嘉喜雞尾酒。

“我很想跟你談談,僅此而已。”

他轉身離去後,我想起他望著我的眼神,居然有種憐憫的情緒,就好像是在望著一個他負責逮捕的、即將被判處無期徒刑的犯人。

2

我早已受到懲罰了。仿佛派爾離開我的寓所時,就已經對我宣判,判我在接下來的數周內一直心神不寧。每次我回家時,都提心吊膽,生怕災禍降臨。有時鳳不在家裏,我便無心工作,直到她回來,因為我總在擔心她是否會就此失蹤。我問她去哪裏了(竭力不讓我的語氣裏顯出焦慮或懷疑的情緒),有時她會回答說去逛市場或商店,並且拿出證據(甚至她所準備的這些證據,在那段時期看來,似乎也是不太自然的),有時她是去了電影院,有電影票根可以作證,有時則是去了她姐姐那裏——我覺得她去那裏是為了跟派爾見麵。那些日子裏,我很野蠻地跟她**,仿佛她是我所憎恨的仇人,但其實我憎恨的是我們的未來。寂寞躺在我的**,我每天晚上擁它入眠。她並沒有什麽變化,依舊為我做飯,為我燒鴉片,溫柔而甜蜜地躺在我身邊,供我尋歡取樂(其實已不再是樂事)。就像早些時候我要她的心那樣,現在我要知曉她的想法,但她的想法卻都藏在一種我不會講的語言裏。我不想逼問她。我也不想讓她撒謊(隻要謊話沒有公開講出來,我就可以裝作我們還跟以前都一樣),但忽然間,我不安的情緒會替我發問道:“你上次看到派爾是什麽時候?”

她遲疑了一下——亦或者她真的是在回想?“是他來這裏那次。”她回答說。

我開始——差不多是不自覺地——詆毀一切美國事物。我的談話裏盡是美國文學有多麽貧瘠,美國政治出了多少醜聞,美國兒童是多麽缺乏教養。那種感覺就好像鳳是被一個國家奪走的,而不是一個人。美國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對的。談到美國這個話題,我的觀點日漸遭人厭煩,連我的那些本來對美國十分反感的法國朋友也都聽厭了。這就好比是我已經被人出賣了,但是一個人是不會被自己的敵人所出賣的。

就在那個時候,自行車炸彈事件發生了。我從帝國酒吧回來,發現家裏沒人(她是在電影院,還是去她姐姐那裏了?)。我發現房門下麵塞著一張紙條。是多明戈斯的留言。他先是為自己生病而道歉,然後讓我在第二天早上十點半左右,抵達沙內大道拐角處那間大商店的門口。他說是周先生托他寫信告訴我,但我猜想,事實上,大概是韓先生想請我到那裏去。

整個事件,最終值得一寫的內容不過是一小段,不過卻很有趣。它跟北方那場悲哀而慘烈的戰爭沒什麽關係,跟發豔那條塞滿死去多日的灰色屍體的運河,跟迫擊炮的持續轟擊,跟汽油彈的炫目白光都沒有關係。我在一個販賣鮮花的攤位那裏等了大概一刻鍾,有一輛載滿警察的大卡車從卡提拿街的安全總部開來,驟然停下,刹車器與橡皮車胎一陣吱嘎亂叫。那些警察迅速下車,跑去商店,仿佛他們是來鎮壓暴徒的,但這裏並沒有暴徒——隻有一列圍成柵欄的自行車。西貢的每一座大樓都被自行車包圍著——西方任何一座大學城裏都不會有這麽多騎自行車的人。我還沒來得及調好照相機,這場令人費解的行動就已經結束了。警察們衝進那一堆自行車裏,將其中的三輛高舉過頭,抬到大街上,扔進那個裝飾噴泉裏。還沒等我攔下一名警察詢問情況,他們便全都回到卡車上,在勃納爾大道上快速駛離。

“自行車戰役。”一個聲音說道。原來是韓先生。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是一場演習嗎?目的是什麽呢?”

“再等等看。”韓先生說。

幾個閑逛的人走近那座噴泉,一隻輪子像浮標那樣露出水麵,就像是在警告來往船隻要避開此處,底下有沉船殘骸:一個警察穿過街道跑過來,一麵大聲喊著,一麵揮著他的手。

“咱們去看看。”我說。

“最好別。”韓先生說道,然後又看了看他的手表。現在是十一點零四分。

“你的表有點兒快。”我說。

“總是這樣。”與此同時,人行道那邊的噴泉忽然爆炸。一塊裝飾用的頂蓋飛出去,直接打在窗戶上,玻璃碎片像淋浴噴出的晶瑩水滴那樣紛紛落下。沒人受傷。我們抖掉了衣服上的水滴和玻璃碎片。一隻自行車輪在街上像陀螺那樣嗡嗡地來回旋轉,晃了幾下之後,倒在地上。“現在一定是十一點整。”韓先生說。

“這到底是什麽……”

“我覺得你會有興趣的,”韓先生說,“我也希望你有興趣。”

“來喝一杯嗎?”

“不,很抱歉。我必須回到周先生那裏,不過我先給你看點兒東西吧。”他將我帶到自行車停放處,打開他自己那輛車子的鎖。“仔細看。”

“羅利牌的。”我說。

“不,看看這個打氣筒。它讓你想起什麽來了嗎?”我還是莫名其妙,他自以為是地笑了笑,便騎車走了。他回過頭來,朝我揮揮手,向著堤岸和廢鐵倉庫騎去。我去安全局打聽消息,在那裏,我才弄懂他的意思。我在他的倉庫裏看見過的那種模子,可以鑄出像是半截自行車打氣筒的形狀。那一天在整個西貢,那些無辜的自行車打氣筒竟然全都藏有炸藥,在十一點整準時爆炸,隻有警察根據事先的情報采取預防措施的幾個地方沒有出事,我懷疑那些情報是從韓先生那裏傳出去的。這些都是小事——十起爆炸,六人受輕傷,天知道炸壞了多少輛自行車。我的同僚——除了《遠東日報》的記者稱之為是“暴行”外——其餘均以嘲諷的態度來敘述,才能使這件事登上報刊。“自行車炸彈事件”可以作個好標題。他們都把一切歸咎於共產黨人。隻有我一人寫道,這些炸彈是泰將軍的一次示威,但我的報道在內部就被刪改了。泰將軍不再是新聞。你不能浪費篇幅去指證他。他讓多明戈斯給韓先生送去封信,向他表示遺憾——我確實已經盡力了。這時,在我看來,他——或者他的越盟委員會——有些過於敏感了。其實,誰要是能說成是共產黨人幹的,倒是可以獲得頗有幽默感之類的美譽。“他們下一次又會想到什麽呢?”人們在聚會上這樣說著,整個荒唐事件在我看來就像那隻自行車輪子,陀螺似的歡快地在大街中央旋轉。我甚至沒向派爾說起過我聽說他在跟泰將軍暗中勾結的事情。讓他去玩他的塑料模子去吧,隻要別傷害到他人,這樣也許可以讓他的心思少放在鳳身上一些。此後,有天晚上我碰巧在那附近,又因為也沒有其他事情好做,所以便去範先生的車庫看了看。

這個地方既狹小又肮髒,麵積跟那個廢鐵倉庫不相上下,就位於索姆大道上。車庫中間有一輛被千斤頂撐起來的汽車,前蓋敞開著,張著大嘴,像一具放在外地博物館裏的無人參觀的史前動物標本。我不相信會有任何人記得這裏還有一輛汽車。地板上散落著許多廢鐵和舊盒子——越南人不喜歡扔東西,就像中國廚師會把一隻鴨子分解成七道菜,連一隻鴨爪也不肯扔掉那樣。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人會那麽不愛惜東西,居然會把那些空鐵桶和損壞的模子白白扔掉——也許是裏麵的雇員偷出來想賣幾個錢,也許是有誰被足智多謀的韓先生賄賂了。

周圍沒有人,我便往裏麵走去。也許,我想,他們都出去避風頭了,以防警方找上門來。韓先生可能在安全局裏有些關係,不過即便如此,警方也不可能采取什麽行動。從他們的觀點看來,讓人們認為那些炸彈是共產黨放的,似乎要更好。

除了那輛汽車和散落在混凝土地麵上的廢鐵之外,什麽也看不見。很難想象那些炸彈是在範先生這裏被製造出來的。我還是搞不懂鐵桶裏的那些白色粉末是怎麽做成塑料的,但能肯定的是,整個過程很複雜,不可能是在這裏完成的,在這裏就連街上那兩隻汽油打氣筒似乎也被人完全忽視了。我站在門口,向街上望去。在大道中央的樹下,理發師正在忙活著;樹幹上釘著一片小鏡子,反射出閃爍的日光。戴著軟帽的小姑娘快步走過,肩膀上挑著兩隻籃子。算命先生蹲在西蒙·弗雷爾斯商店牆邊,他已經擁有了一位顧客:一個留著一把胡誌明式長須的老頭兒,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看,看他洗那些古老的紙牌。他得擁有什麽樣的未來,才能配得上那花掉的一皮阿斯特呢?在索姆大道上,生活是完全公開的;每個人都知道範先生,但警方卻沒有辦法來取得他們的信任。在這一層麵的生活裏的每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但你卻沒辦法像一步邁入大街上那樣輕鬆地邁入到這一層麵的生活裏。我想起了那些在樓梯口公共廁所旁邊閑聊的那些老太婆:她們也聽見了一切事情,但我卻不清楚她們都知道些什麽。

我回到車庫,走進後麵的一間小辦公室裏。那裏有常見的中國廣告日曆,一張淩亂的書桌——價格表,一瓶膠水,一台加法機,一些回形針,一把茶壺和三個茶杯,許多支沒有削過的鉛筆,不知為何,還有一張沒寫過的埃菲爾鐵塔圖案的明信片。約克·哈丁可能使用許多鮮明而生動的抽象概念來描繪第三勢力,但到頭來卻是這些東西——這就是第三勢力。背後的牆上還有一道門,門是鎖著的,但鑰匙就放在書桌上那些鉛筆之間。我打開門,走了進去。

我來到一間小棚屋裏,空間大小與車庫相仿。這裏擺著一台機器,看起來很像是鐵杆和電線做成的籠子,其中有數不清的棲枝,用以囚禁沒有翅膀的大鳥——它給人的印象是用許多老舊的破布捆綁著的,不過那些破布也可能是用來清潔灰塵的,正在清潔時,範先生和他的助手們就被人叫走了。我發現了一件製造商的名字——裏昂的什麽人,還有一個專利號——是什麽的專利呢?我接通電流,那台陳舊的機器忽然複活:那些鐵杆原來也有用處——這台奇妙的裝置就像一位老人攢足生命最後的力量,不停地用拳頭向下鑿著,不停地鑿著……這個東西應該算作壓榨機,盡管從它的構造來看,應當是跟老式自動點唱機屬於同一時代,不過我想,在這個國家裏,人們從不浪費東西,任何一件東西都可以在這裏終結其職業生涯(我記得在南定的一條後巷,曾看見《火車大劫案》在屏幕上來回顫動地播放著,供人娛樂),所以這台壓榨機還是可以派上用場的。

我更為仔細地檢查這台壓榨機;上麵有白色粉末的痕跡。黛奧拉克通,我想,那種有點兒接近於奶粉的東西。沒有跡象表明這裏有過鐵桶或者模子。我走回辦公室,回到車庫裏。我很想輕輕地拍拍那輛舊車的擋泥板:它也許會在這裏等上很久,但總會有一天……範先生和他的助手們這時可能正在稻田裏的某處,他們的終點是泰將軍司令部所在的那座聖山。最後,我抬高嗓門,大聲喊著“範先生”時,我可以想象我已經遠離那間車庫、那條大道和理發師,回到了那些稻田裏,那是我去西寧路上的避難之所。“範先生!”我仿佛可以看見一個人在那些稻稈兒之中轉過頭來。

我走回家去,走上樓梯口,那些老太婆還在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對我來說,樹上鳥兒的亂叫也比她們所說的話更為簡單易懂。鳳不在家——隻留下了一張紙條,說她去她姐姐那裏了。我躺在**——我最近經常很容易感到疲倦——然後便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我看見那隻鬧鍾的表盤上指向一點二十五分,我轉過頭去,希望發現鳳就睡在我身邊。但枕頭還是沒人動過。那天她一定是換過床單了——上麵還散發著涼絲絲的洗衣店的味道。我站起來打開她放圍巾的那隻抽屜,圍巾已經不在那裏。我走到書架前——那本關於皇室家庭的生活畫冊也消失了。她已經把她的東西全部拿走了。

備受震驚的那一刻,反而沒有那麽痛苦,痛苦始於淩晨三點左右。當時,我準備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活,是的,我總得活下去吧,總得逐步忘卻那些往事。快樂的記憶是最糟糕的,於是我竭力去回憶那些不愉快的。這方麵,我倒是有經驗。畢竟從前經曆過這樣的事情。我知道哪些事情是必須要去做的,但我現在年紀更老了——我感覺我已經沒有精力去重建自己的生活了。

3

我去美國使館找派爾。進門之前我必須填寫一張表格,然後交給一個憲兵。他說:“你沒寫來訪目的。”

“他會知道的。”我說。

“那麽你預約了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這麽寫也無妨。”

“這麽做在你看來很愚蠢吧,我猜,但我們必須小心起見。總有些奇怪的人闖到這裏來。”

“這個我聽說過。”他將口香糖換到另一邊去嚼,然後便進入電梯裏。我自己在這裏等候。我還不知道該對派爾說什麽。這樣的場景我可沒有經曆過。那個憲兵回來了。他不大情願地說:“我想你可以進去了。12A室,二樓。”

我走進房間時,發現派爾並不在那裏。喬坐在辦公桌後麵:就是那個經濟專員,我仍然不記得他的姓氏。鳳的姐姐在打字桌後麵看著我。從那雙貪婪的棕色眼睛裏,我所看到的是勝利的神情嗎?

“請進,請進,湯姆,”喬大聲叫道,“很高興見到你。你的腿怎麽樣了?您這樣的人物來我們這種小地方,這可少見。拉一把椅子過來。告訴我你對最近的戰況是怎麽想的。昨天晚上我在大陸酒店看見格蘭傑了。他又回到北方了。那小子可真夠積極的。哪兒有新聞,哪兒就有格蘭傑。來抽根煙吧。自己拿。你認識徐小姐嗎?這些人的名字我可記不住——對於我這樣的老家夥來說,記住這些東西可太難了。我就叫她‘嗨,那邊的’——她也喜歡這種叫法。一點兒也沒有那種沉悶的殖民主義氣息。外麵有什麽小道消息嗎,湯姆?你的那些夥伴始終保持高度警覺。很遺憾聽說你的腿出了問題。奧爾登告訴我的……”

“派爾在哪兒?”

“噢,今天早上奧爾登不在辦公室。我想他應該是在家裏。他的許多工作都是在家裏完成的。”

“我知道他在家裏都做些什麽。”

“那個小夥子很積極。呃,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怎麽說呢,他在家裏所做的事情裏,至少有一件我可是知道。”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湯姆。遲鈍的喬——那就是我。以前是。以後估計也是。”

“他跟我的女人搞在一起——就是你這位打字員的妹妹。”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問她吧。是她安排的。派爾搶走了我的女人。”

“聽著,福勒,我還以為你來這裏是為了公事。在我們的辦公室裏可別來這一套,你知道的。”

“我來這裏是找派爾的,但我想他已經躲起來了吧。”

“好吧,我覺得你是最不應該說出這種話的人。奧爾登先前為你做了那麽多。”

“噢,是吧,是的,當然了。他救過我的命,不是嗎?但我從未要求他這樣做過。”

“他是冒著極大的危險去救你的。那個小夥子很有膽量。”

“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膽量。他身上的某些其他部位,可要比膽量更厲害。”

“嗯,這樣含沙射影的話我們還是別說了,福勒,畢竟屋裏還有位女士。”

“這位女士跟我很熟悉。她從我身上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現在她又想從派爾身上撈一筆。好吧。我知道我現在的行為很糟糕,我還會把這種糟糕繼續下去。麵對這種情況,誰的行為都不會好到哪兒去。”

“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有一份關於橡膠產量情況的報告……”

“別擔心,我這就走。不過如果派爾打電話來,就說我來找過他。出於禮貌,他也許會想著回訪一下。”我對鳳的姐姐說,“我希望,你們已經達成了財產協議,在公證人、美國領事和基督科學教會的共同見證之下。”

我回到走廊裏。對麵的門上寫著“男衛生間”字樣。我走進去,鎖上了門,坐下來,頭靠在冰冷的牆上,哭了起來。在此之前,我一直沒哭過。這裏連衛生間都有空調,沒過多久,那種溫和的風便吹幹了我的淚水,一同吹幹的還有我嘴裏的唾液和身體裏的精液。

4

我把全部事情交托給多明戈斯,隻身一人前往北方。在海防的加斯科涅中隊裏,我有些舊交,於是我有時會在機場的酒吧間裏消磨幾個小時,有時則在外麵的礫石路上玩保齡球。按照官方說法,我是到了前線:我跟格蘭傑同樣積極,但對我的報紙來說並沒有什麽價值,與我上次去發豔的旅行一樣。然而一個人如果要去報道戰爭的話,那麽自尊心也會讓他偶爾去冒一點兒風險。

即便是限定時間內,去分擔這種風險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河內方麵已經發出命令,隻允許我去參加水平轟炸——在戰爭裏,這種轟炸就跟坐公交車出門旅行一樣安全,因為我們的飛行高度遠遠超出了重機槍的射程;除非駕駛員發生操作失誤,或者引擎出現故障,否則我們都是十分安全的。我們按照時間表出發,又按照時間表返回:所裝載的炸彈斜落而下,螺旋形的煙霧從公路交界處或者橋上盤旋升起,然後我們巡航一周,趕回來喝一杯開胃酒,並在礫石路上玩起保齡球來。

有天早上,我正跟一位年輕軍官在市區的軍人食堂裏喝白蘭地蘇打,他很希望我去參觀一下南碼頭,正當此時,忽然接到了一道任務。“願意一起來嗎?”我說好。對我來說,水平轟炸也不失為一種打發時間和消解顧慮的好方式。開車去機場時,他說道:“這次是俯衝轟炸。”

“我還以為不允許我……”

“隻要你什麽都別寫就行。這次你可以看到鄰近中國邊境的一片土地,你以前應該從未見過。靠近萊州。”

“我本以為那片區域很平靜——而且是由法國人在管轄?”

“曾經是。兩天前他們占領了這個地方。我們的空降兵離那裏隻有幾個小時的路程。我們想把越盟的人按在他們自己的洞穴裏,直到我們收複那個據點。也就意味著,我們必須低空俯衝下去,並用機關槍掃射。我們隻能出動兩架飛機——其中一架已經在那裏了。你以前參加過俯衝轟炸嗎?”

“沒有。”

“你要是沒經曆過的話,是會有一點兒不舒服的。”

加斯科涅中隊隻有小型的B-26轟炸機——法國人管這種轟炸機叫妓女,因為它的翼展很短,看不見支架。我被擠到一小塊金屬墊子上,麵積跟自行車座差不多,膝蓋頂著領航員的背部。我們沿著紅河向上飛行,緩緩攀升,紅河在那種高度上看起來的確是紅色的。我們好像已經回到了遠古時空,以最初給這條河流命名的地理學家的目光來看待它,他當年也許就是在此時看見它的,夕陽斜射,最後一抹光將兩岸填滿。接著,我們在九千英尺的高度上掉轉方向,朝著黑水河飛去,那裏確實是一片漆黑,到處都是陰影,不見一絲光芒,峽穀、懸崖和叢林那些遼遠的壯麗景色,在我們下方旋轉,矗立。你可以空投一隊傘兵,讓他們降落在那綠灰交際的田野裏,保證沒有任何蹤跡,就像在豐收的稻田裏扔下幾枚硬幣那樣不起眼。在我們前方很遠的地方,有一架小飛機如蚊子般移動。現在輪到我們來接班了。

我們在那座哨崗和被綠色環繞著的村莊上空轉了兩圈,然後以螺旋式的姿態衝上那耀眼的高空。駕駛員——名叫特魯恩,回頭望著我,並眨了眨眼睛。他的駕駛盤上就是控製機關槍和炸彈倉的按鈕。在我們向下俯衝時,我竟然有腸道通暢的感覺,遭遇新的經驗時,我們往往會有這種感覺——第一次跳舞,第一次參加晚宴,第一次戀愛。當它升到頂端時,我想起了在溫布利展覽會上的雲霄飛車——沒有辦法逃出來,你被你的經驗困住了。我們衝下去的時候,我隻來得及看一眼表盤,當時我們是在三千米的高空上。現在全憑感覺,視野裏一無所有。我被推向前方,壓在領航員的背部:仿佛有個非常重的東西壓在我胸口上似的。我不知道炸彈是什麽時候投下去的;接著,機關槍嗒嗒嗒地響了起來,座艙內滿是火藥的味道,我們上升時,壓在我胸口的重量有所減輕,胃部卻在下沉,脫離軀體,自殺一般向我們剛離開的地麵墜落下去。大概有四十秒的時間裏,派爾是不存在的,甚至孤獨也不存在了。當我們沿著一條巨大的弧線攀升時,我能看見黑煙從旁邊的窗口向我湧來。第二次俯衝之前,我感受到了一種懼怕——懼怕出醜,懼怕吐在領航員的背上,懼怕我那上了年紀的肺部頂不住這樣的壓力。第十次俯衝後,我隻覺得焦躁不安——這件事情已經持續了太長時間,是時候回家了。我們又一次大坡度攀升上去,脫離地麵機關槍的射程,轉向離開,黑煙又朝我們襲來。那村子被群山環抱。每次我們都得經由同一路線迫近目標,以相同的辦法通過那個缺口。無法變更我們的攻擊路線。當我們進行第十四次俯衝的時候,我想,現在我再也不懼怕出醜了。“他們隻剩下一挺機關槍還能射擊就可以了。”但我們又升起機頭,回到安全地帶了——也許他們連一挺機關槍都沒有吧。那四十分鍾的巡邏似乎永無休止,但我總算拋開了私慮的煩擾。我們返回時,太陽已經落下,地理學家的時間段已經過去了:黑水河不再是黑色的,而紅河也變成金黃色的了。

我們又向下飛去,離開那些扭曲多節、遍布裂縫的森林,朝著河流飛去,在那些荒蕪的稻田上滑行而過,像一顆子彈似的瞄準那條黃色溪水上的小舢板。飛機上的炮隻射出一排曳光彈,那隻舢板便被打得四分五裂,火光四濺。我們甚至沒有等著去看看那些受害者如何掙紮求生,便繼續攀升,返回基地了。就像我在發豔看見那個死去的孩子時那樣,我又在想,“我憎恨戰爭。”如此心血**一般地選取獵物,這種行為未免太令人震驚了——我們剛好隻是路過而已,放一炮就夠了,沒有人會來還擊,然後我們便又飛走了,隻為這個世界的死亡人數又徒增一筆而已。

我戴上耳機,好能聽見特魯恩上尉對我說的話。他說:“我們會繞一點兒路。夕陽照在石灰岩上簡直美不勝收。你可千萬不要錯過。”他友善地補充道,像一位主人在展示他的物產之美,我們在阿龍灣上迎著夕陽飛了一百英裏。頭盔之下,特魯恩上尉那張火星人似的臉正惆悵地向外望去,望著下麵偉岸的山峰和重巒疊嶂間的金色叢林。這會兒,謀殺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

5

那天晚上,特魯恩上尉堅持要請我去煙館,雖然他本人並不吸鴉片。他喜歡那種味道,他說,並且熱衷享受一天結束時那種寧靜的感覺,但出於職業原因,他也隻能放鬆到這一步。有些軍官也吸鴉片,但他們都是陸軍——他得好好睡一覺。我們躺在一排隔間中的一小間裏,這裏更像是學校的宿舍,那位中國老板為我燒煙。自從鳳離開我後,我還沒有吸過。過道那邊,一個混血女人吸完煙後蜷起腿躺在那裏,在讀一份用亮光紙印刷的婦女報紙,她的雙腿又長又美。在隔壁那個房間裏,兩位中年的中國男子正在喝茶談生意,煙槍都放在一旁。

我說:“那隻舢板——傍晚時那隻——對你們有什麽害處嗎?”

特魯恩說:“誰知道呢?在那條河一帶,我們奉命要去射擊任何能看見的東西。”

我抽完了我的第一袋煙。盡量不去想我在家裏抽煙時的情形。特魯恩說:“今天的事情——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並不是最糟糕的。在那個村子上空,他們本可以將我們擊落的。我們所冒的風險和他們是相同的。我最討厭的是凝固汽油彈轟炸。從三千英尺的高空投下去,十分安全。”他做了一個絕望的手勢。“你看見那些森林著火了。上帝才知道你從地麵上看的話,會是一副什麽樣的情形。那些可憐的人被活活燒死,火焰像水一樣蔓延至全身,他們已經被火浸透。”他的這幾句話仿佛是在對全世界發怒,因為全世界都不理解真實情況。“我不是在打一場殖民戰爭。你以為我會為那些紅土種植園主做這些事情嗎?我寧願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我們在替你們打仗,但你們卻把罪行推到我們身上。”

“那隻舢板。”我說。

“不錯,那隻舢板也一樣。”我伸手去接我的第二袋煙,他注視著我,“我很羨慕你的逃避手段。”

“你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麽。我並不是在逃避戰爭。那跟我沒關係。我沒有卷入進去。”

“你們都會卷入進去的。或早或晚。”

“我不會的。”

“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

“他們有權開槍射我,但並沒有那麽去做。他們當時是想轟掉那座哨崗。爆破隊來了,你總得離他們遠一些。即使在皮卡迪利大街也是一樣。”

“總有一天會發生什麽事。你到時會選擇一個立場。”

“不,我就要回到英國去了。”

“你曾給我看過的那張照片……”

“噢,我已經撕碎了。她離開了我。”

“抱歉。”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離開了別人,別人又離開你。這差不多讓我相信正義是存在的了。”

“我確實相信。第一次投擲凝固汽油彈時,我就想,這是我出生的村莊,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杜布瓦先生住的地方。那個麵包師——我小時候很喜歡他——正在火焰裏奔逃,而那些火焰是我投擲下去的。當年維希政府也沒有轟炸自己的國家。我覺得自己比他們更糟糕。”

“但你還在繼續下去。”

“那種情緒隻是一時的。隻有投擲凝固汽油彈才會產生。其餘的時間裏,我認為我是在保衛歐洲。而且你知道,其他人——也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當他們在一九四六年被趕出河內時,他們在自己的同胞——他們認為曾經幫過我們的那些人——之中留下了可怕的遺物。有一個太平間裏的女孩兒——他們不僅割掉了她的**,還肢解了她的情人,將他的……塞進……”

“這就是我不願意卷入進去的原因。”

“這不是一個理性或公正的問題。我們都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而卷入進去,然後就擺脫不掉了。戰爭與愛情——人們經常拿這兩者作比。”他悲傷地向那邊的“宿舍”望過去,就是那個混血女人暫時平靜蜷伏著的地方。他說:“我也不想換成其他情況。那邊那個女孩兒才是被父母卷入進來的——海港淪陷後,她的未來又在哪裏呢?法國隻能算是半個家鄉……”

“海港會淪陷?”

“你是新聞記者。你比我要更清楚,這場戰爭我們是贏不了的。你知道,通往河內的道路每天晚上都會被切斷,並且埋上無數地雷。你知道,我們每年損失掉聖西爾軍校一個班的畢業生。我們在一九五〇年差點兒就被徹底擊敗了。德·拉特爾不過多給了我們兩年時間——僅此而已。但我們是職業軍人:不得不繼續戰鬥下去,直到那些政治家讓我們停下來。也許他們會聚在一起,同意和平停戰,在最開始時其實也是這樣做的,這樣一來,我們這些年的戰爭便毫無意義了。”他那張醜陋的臉在俯衝轟炸前曾對我眨了眨眼,現在卻露出職業性的殘忍神情,很像孩子們戴的那種聖誕節麵具,兩隻眼睛從紙洞裏向外窺視。“你不會明白那種毫無意義的感覺的,福勒。你不是我們其中一員。”

“一個人的生命裏也有許多其他類似的事情,浪費掉很多年的時光,最終卻毫無意義。”

他將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擺出一個怪異的、試圖要保護我的姿態,好像他比我要更年長。“帶她回家吧,”他說,“比抽鴉片可好多了。”

“我自己跟她睡過覺,佩蘭上尉也睡過。五百皮阿斯特。”

“夠貴的。”

“我想三百她也會幹的,但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會去討價還價的。”

但他的建議並不一定會被采納。一個人的身體會被他能做出的動作限製,而我的身體卻被記憶限製住了。我的雙手在那天晚上撫摸的那具軀體,也許比我平時習慣的那具更加美好,但我們不止於僅僅迷戀美色。她跟鳳用的是同款香水,忽然間,在進入的那一刻,我失去的那個人的身影,要遠遠強過了躺在我身邊、任憑我處置的這具肉體。我挪開身體,躺了下來,完全沒了欲望。

“很抱歉,”我說,然後繼續撒謊,“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

她誤會了我的意思,無比溫柔地說:“別擔心。這種情況常有發生。是鴉片的原因。”

“也許吧,”我說,“鴉片。”真希望是鴉片的原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