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奧斯坦德[3]
1
輪船事務長手裏拿著最後一張登陸卡,望著乘客們穿過灰蒙蒙的潮濕的碼頭,跨過橫七豎八的鐵軌和道岔,繞過廢棄不用的貨運敞車。他們縮著肩膀,大衣領子朝上翻著;在長長一列火車裏,桌上的燈亮著,透過雨霧看去像一串藍色的珠子閃閃發光。一台巨大的起重機旋動著、下降著,一時間,絞盤哢啦哢啦的響聲甚至淹沒了無處不在的水聲——雨水從陰沉的雲天上傾盆而下,海水衝擊著渡輪和碼頭。這時正是下午四點半。
“春天,我的上帝。”事務長大聲說,想驅除最後這幾個小時造成的印象:濕漉漉的甲板,蒸汽、燃油以及酒吧裏的陳年巴斯啤酒發出的氣味,女招待端著錫盆到處走,黑綢裙子在地上拖來拖去,等等。他順著起重機的鐵臂看去,望見工作台裏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小小人影正在轉動輪盤,心裏升起一股不常有的嫉妒感。那起重機司機高高在上,三十英尺高的雨和霧將他與事務長、旅客以及燈火通明的長長的快車分隔開來。可我就沒法兒躲開那些討厭的嘴臉,事務長心想,他記起了那個穿厚皮大衣的年輕猶太人,這個人因為上渡輪時被分到一間雙人船艙而怨聲不絕,其實一共才不過該死的兩個小時。
事務長對從二等船艙出來的最後一名旅客說:“別往那兒走,小姐。海關檢査站在這邊。”看到這張年輕的陌生麵孔,他心裏輕鬆了些,這人至少沒發牢騷,“你不需要人幫你搬行李嗎,小姐?”
“不了,”她說,“我聽不懂他們的話。行李也不重。”她從那身廉價的白雨衣裏伸出頭來,朝他咧嘴笑笑,“除非是您願意幫忙,船長。”女孩子的冒昧使事務長高興起來。“哎,要是我年輕,你可真用不著腳夫。我真不知道這些人是幹什麽的。”事務長搖搖頭說道,隻見那猶太人離開了海關,穿著灰色羊皮鞋在鐵軌之間找下腳的地方,身後跟著兩名搬運工。“路遠嗎?”
“全程。”她一邊說,一邊悒悒不樂地越過鐵軌、行李堆和餐車的燈火,凝視著停在那裏的黑黢黢的車廂。
“有臥鋪嗎?”
“沒有。”
“你該去弄個鋪位,”他說,“像你這樣坐全程的人,要在火車上過三夜,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去君士坦丁堡做什麽呀,結婚?”
“據我所知可不是。”她懷著離別的憂鬱和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勉強笑了一下,“這事兒誰也說不準,是吧?”
“去工作?”
“去跳舞、打雜什麽的。”
她說了聲“再見”便轉身走了。雨衣顯露出她瘦削的身子,即使當她跌跌絆絆地走在鐵軌和枕木之間的時候,她的身軀仍然保持著那種忸怩不安的姿態。一隻信號燈由紅轉綠,蒸汽長嘯著從排氣管中噴出。她尋常而又活潑的麵孔、大膽而又沮喪的舉止,在事務長的腦海中停留了片刻。“記住我,”他向她喊道,“過一兩個月我們還會見麵的。”可是他心裏明白自己根本不會記得這姑娘。今後幾個星期,會有許許多多的人從窗口向他的辦公室裏張望,要一間艙房啦,要換錢啦,要一個鋪位啦,等等。他根本無暇去記住某一個人,何況這姑娘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
當事務長回到船上時,甲板已衝洗好準備返航了。看到船上不再有那些陌生人,他感到愉快多了。他喜歡船上永遠是這個樣子:有幾名可以用意大利話差來遣去的膚色淺黑的意大利人;有個女招待可以陪自己喝杯啤酒。他用法語朝水手們咕噥了一句,水手們衝他笑笑,唱著一首關於某個“戴綠帽子的丈夫”的下流歌曲,這使他不禁妒火上升,一腔思家之情也減了幾分。“這一趟橫渡真不順當。”他用英語對總管事說。那人曾在倫敦當過跑堂的,而事務長除非是迫不得已,決不願多說一句法語。“那個猶太人,”他說,“給了你不少小費吧?”
“你覺得是多少?六法郎。”
“他病了嗎?”
“沒有。倒是那個留小胡子的老頭兒一直不舒服。給了我十法郎吧,我賭贏了。他是英國人。”
“算了吧。他的口音生硬得能用刀切。”
“可我看了護照。理査德·約翰。中學教師。”
“這可是夠怪的。”事務長說。這真有點兒古怪,他暗自想,不情願地掏出十法郞來,腦海裏又浮現出跳板升起、汽笛響徹雲霄時,那個身穿雨衣、須發灰白的疲倦的男人大步從輪船欄杆邊走開的情景。那人曾向他要報紙,要晚報看,於是事務長對他說,這麽早倫敦的晚報還沒出呢。聽到這話,那人呆呆地站著,用手指撚著長長的灰白胡子。事務長給女招待倒了杯巴斯啤酒,他在結賬前又想起了那位學校教師。一時間,他幾乎有點兒懷疑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是否是個戲劇性的人物,一個正被追捕、疲倦不堪、適合充當故事素材的人。不過這教師沒發過牢騷,因此,他比年輕的猶太人,比廚師旅遊團,比那個丟了戒指、穿淡紫色衣服的病怏怏的女人,以及付了雙份臥鋪錢的老頭兒更容易被遺忘。那姑娘在半小時前就已經被忘卻了。這是她與理査德·約翰共命運的頭一樁事——頭頂甲板上沉重的腳步聲,燃油味,閃爍的信號燈,憂慮重重的麵孔,叮當作響的玻璃杯瓶,賬麵上一行行的數字——這些都在事務長的腦海中化為烏有。
風停了有十秒鍾,那一瞬間裏,原來在碼頭和甲板之間來回掃掠的濃煙,靜靜停在了半空中。邁亞特正小心擇路走過泥淖,他覺得這煙塵就像遊牧人的灰色帳篷。他忘了自己的羊皮鞋已經被弄髒了,忘了海關人員在翻到他的兩件絲綢睡衣時的無禮態度。他在這些人的粗暴和輕蔑,以及“猶太人,猶太人”之類的字眼底下,悄悄溜進這些巨大如帳篷般的陰影中。有那麽一刻,他好像到了家,不再需要用他的皮大衣、他在薩維爾街定做的服裝、他的錢財以及他在公司中的位置來鼓勵自己。但當他來到火車跟前時,風又刮了起來,煙塵的帳篷被擊得粉碎,於是,他又落入了充滿敵意的世界之中。
不過,他感激地看到了金錢的威力。錢並不總能買到殷勤禮貌,但可以使事情辦得迅速。其他乘客還沒到,他就頭一個通過了海關。他可以和列車員商量自己獨占一個隔間——他最討厭當著別人的麵脫衣裳了。當然他知道,由於自己是個猶太人,和列車員打交道就得多破費點兒,光是提個要求、給點兒小費可不頂事。他從餐車燈火輝煌的窗口走過,餐桌上已鋪好了桌布準備開飯,罩著紫紅燈罩的台燈在桌上閃耀著。“奧斯坦德——科隆——維也納——貝爾格萊德[4]——伊斯坦布爾”。他走過這一溜地名牌,看都不看一眼;這條線他很熟,這些地名就像這些城市中的清真寺的尖塔、圓頂樓閣以及穹形房頂一樣,在他眼前隻是一晃而過,都不是他這個民族的人能夠長期居留的地方。
如他所料,列車員態度很惡劣。他說列車很擠,雖然邁亞特明知他是撒謊。四月還不到車擠的時候,過海峽時他在渡輪上沒見到幾個頭等車廂的乘客。正當他跟列車員爭辯時,一群遊客擁進車廂,中年婦女抓著披巾、毯子和寫生本,一位老牧師則抱怨他的《寬廣世界》雜誌丟了——“我旅行時總是讀一本《寬廣世界》”——後邊是他們佩著旅行社徽章的導遊,汗水涔涔,在亂糟糟的情況下仍然和和氣氣。“瞧瞧。”列車員說,比畫了一下,似乎要說明他的列車承擔著異乎尋常、不堪忍受的重負。可是邁亞特太清楚這條路線的底細了,不可能上當。從這幫人忙亂不安的精神狀況看,他斷定他們是屬於到雅典就斷開的車廂的。他又把小費加了一倍,於是列車員讓步了,在他的隔間門上貼了張鋪位已預訂的紙條。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邁亞特輕鬆地吐了一口氣。
隔著玻璃這道安全的牆壁,邁亞特望著外邊遊離過去的麵孔。潮濕的寒氣透過皮大衣襲來。他在擰暖氣管時,呼出的水汽蒙到了玻璃窗上,於是他便看不清來往的旅客了,隻瞥見一點半點互不相關的特征:一隻四處張望的惱怒的眼睛,一件紫紅絲綢衣,一個教士服領子,等等。隻有一次他耐不住不斷增長的孤獨感,用手指擦了擦玻璃,正巧看到一個穿白色雨衣的苗條姑娘在通往二等車廂的過道盡頭消失了。有一次門被推開了,一個半老的男人向裏麵瞧了瞧。他蓄著小胡子,戴著眼鏡和破舊的軟帽。邁亞特用法語告訴他,這隔間已經有人了。
“一個座位。”那人說。
“是要二等車廂的嗎?”邁亞特問,可那人搖搖頭走了。
奧佩先生舒舒服服地縮在他的角落裏,既好奇又失望地打量著對麵那個矮小蒼白的男人。那人的樣子普普通通,由於健康不佳,膚色很難看。神經兮兮,奧佩先生一邊想,一邊觀察著他那動來動去的手指,可這些手指絲毫沒有顯示出其他什麽敏銳感。它們又短又粗,指尖平平的。
“我一向認為,”奧佩說,暗自懷疑碰上這麽個旅伴是不是有點兒背,“隻要能搞到臥鋪,就沒有必要坐一等車廂。二等車廂也相當舒服嘛。”
“是的——是這樣,”那人欣然答道,“可你怎麽知道我是英國人?”
“我總是,”奧佩先生微笑著答道,“把人往最好處想。”
“當然了,”那蒼白的男人說,“你是牧師——”
報童在窗外吆喝著賣報,奧佩先生探出身去說:“《倫敦時報》。這是什麽?什麽都不是?《晨報》和《每日郵報》。好。謝謝。[5]”在旁人聽來,他的法國話裏盡是些習字帖裏的短詞,講得津津有味卻又錯誤百出。“多少錢?三法郎。天啊。[6]”
他對那白臉人說:“要不要我給你翻譯?你想要什麽報紙嗎?你就是想要《生活周刊》也用不著避諱我。”
“不,我不要什麽。謝謝你。我有本書。”
奧佩看了看表。“還有三分鍾我們就要開車了。”
有幾分鍾她很害怕,擔心那男人或他的老婆——那個瘦高的女人會講起話來。此時此刻她最希望的就是安靜。她想,要是我能買得起臥鋪,是不是就可以獨自一人不受打擾呢?昏暗的車廂裏燈光閃閃爍爍。那個胖男人說:“快開車了。”潮濕的空氣裏滿是灰塵,外邊閃動的燈光使她想起了她所熟悉的事物:諾丁漢高街的劇院上方熠熠閃光、不停變化的霓虹燈。生活的**,來來往往的搬運工和報童,這一切都使她想起了鵝市[7]。她抓住這個回憶不放,極力在頭腦中重溫舊日的鵝市,如何砌磚頭、擺攤子,等等,這些都顯得栩栩如生,幾乎就像被冷雨衝刷的碼頭和時時變換的信號燈一樣真實。這時,那男人對她說話了,她不得不走出自己匿身其中的夢幻世界,做出興致勃勃、勇氣十足的樣子來。
“小姐,我們將在一起長途旅行。讓我們互相認識一下吧。我叫彼得斯,這是我妻子,艾米。”
“我叫科洛爾·馬斯克。”
“給我買塊三明治,”那瘦削的女人懇求道,“我餓得肚子咕咕叫。”
“幫個忙好嗎,小姐?我不懂外國話。”
幹嗎叫我去?科洛爾恨不得衝他嚷起來。你以為我就懂外國話嗎?我壓根兒沒離開過英格蘭。但是,她已習慣了約束自己,不論何時何地都承擔落到肩上的一切責任,所以她沒有表示反對,打開車門準備跳到鐵路線之間滑溜溜的灰暗的路上去找三明治。不過,這時她看見了一個鍾。“沒時間了,”她說,“還有一分鍾就要開車了。”科洛爾轉身時看見過道盡頭有個麵孔和身影,不由得滿懷期望地屏住了呼吸:在倫敦時,隻要最後往鼻子上撲點兒粉,向看門人道聲“晚安”,就可以去會朋友了,在外麵驅散黑暗的華燈下,有年輕的猶太人在等她,等待她的還有巧克力糖,街拐角處的汽車,一趟風馳電掣的兜風,以及偷偷摸摸的危險的擁抱。可是,眼前這個猶太人她不認識,她得再一次不情願地而且是戰戰兢兢地在陌生的土地上探險;這一次,隻靠個把巧妙的暗示不再能阻止危險,隻靠有節度的愛撫也不足以打發徐徐來臨的黑夜。
邁亞特走進過道,心想,列車誤點了。他摸了摸背心兜裏那盒他總是隨身攜帶的葡萄幹。小盒分成四格,他信手拈了一顆葡萄幹,放進嘴裏品嚐著。質量下降了。是斯坦因公司的。葡萄幹又小又幹。過道那頭穿白色雨衣的姑娘轉過身來盯著他。好身材,邁亞特想,我認識她嗎?他另外選了一顆葡萄幹,看都沒看就放進嘴裏。這是我們自己的,邁亞特的,“邁亞特及佩奇聯合公司”的。有葡萄幹放在舌頭上,一瞬間他得意得幾乎像是個操縱著生殺予奪的世界主宰。這是我們的,而且質量最好,他想。一扇扇車門砰砰地關上了,火車拉響了汽笛。
理査德·約翰的雨衣領子豎著,遮住了耳朵。他倚著過道的窗門朝外眺望,棚屋小舍開始紛紛朝緩緩拍擊堤岸的海水退去。這是結束,他想,也是開端。車外一張張麵孔閃過去了。一個扛著鐵鎬的男人搖著紅燈,火車頭噴出的煙氣環繞著他,燈光顯得模糊暗淡了。製動閘鬆開了。雲層也綻開了裂口,落日的光輝照耀在鐵路線、車窗以及理查德的眼睛上。要是我能入睡,他渴望地想,我一定能更清楚地回憶起所有應當記住的一切。
爐門打開了,火焰和熱氣頓時從爐中湧出來。司機把調節器擰到最大,腳踏板由於車廂的重量晃動著。火車頭很快就進入了正常運行,司機關上了排氣閥。列車通過了布魯日區,調節器已經關上,火車靠少量蒸汽下坡滑行著,一點兒殘陽從雲層中鑽了出來,輝映著濕淋淋的高牆,滿是積水的小巷也閃耀著瑩瑩的水光。在這邋裏邋遢的外殼裏,坐落著那個古老的城市,就像一件曾被人過多地觀看、議論和交易的聞名遐邇的珠寶。隨後,透過蒸汽出現了空曠的原野,間或有郊區別墅打破了單調的景色。它們又高又醜,朝哪個方向的都有,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瓷磚,披著茫茫的暮色。從快速列車噴出的火星清晰可見,像一群群鮮紅的甲蟲由於夜的**飛向天空。火星墜落在鐵軌旁閃爍著,觸碰著樹葉、樹枝或卷心菜的根莖,隨後化為灰燼。一個趕馬車的姑娘仰臉笑著;一男一女摟抱著躺在鐵路路基旁。車外,夜幕降臨了;此後,旅客們在車窗裏看到的便隻是自己透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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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用餐,第一次用餐。”喊聲在過道裏回**著。邁亞特早已端坐在餐車裏。他不願冒險去和別人共用一張餐桌,不願被迫去跟別人客客氣氣地寒暄或遭受可能碰到的冷遇。君士坦丁堡,對多數人來說是一次幾乎無休無止的旅行的終點,可是在邁亞特看來,它卻像迎麵飛騰而過的電線杆子一樣,急速地向自己逼近。一俟旅程結束,就不再有思考的時間了:等候的汽車,眼前晃過的清真寺尖塔,昏暗的樓梯,從寫字台後麵站起身來的埃克曼先生就會接踵而來;算計、數字、合同將把他包圍起來。在這裏,在餐車裏、臥鋪上或過道中,他必須事先想好每一處措辭,練習每一個聲調變化。他倒希望和英國人或土耳其人打交道,但埃克曼及其背後謎一般的斯坦因,卻都是跟他同族的猶太人,對於如何根據聲調以及拿雪茄煙的姿勢發現對方的意思,全都是駕輕就熟。
侍者在通道中往來送湯。邁亞特摸摸胸前的口袋,又吃了一個葡萄幹,是斯坦因的,又小又幹,可是得承認它價錢便宜。在邁亞特心中,質與量進行著永恒的不可避免的爭鬥,卻從來也沒有結果。被拴在倫敦的辦公桌邊時,他總是隻和斯坦因的代表,而不是和他本人打交道,至多隻能從長途電話中聽聽斯坦因的聲音,而那隻不過是聲音的影子罷了,從它的語調變化中你什麽都發現不了。因此,他能大致搞清的僅僅是:斯坦因的情況不大妙。但究竟如何呢?是瀕臨破產還是僅僅受了點兒損失?是已經到了窮途末路還是隻不過向不大景氣的經濟狀況屈服了?如果邁亞特不曾懷疑“邁亞特及佩奇聯合公司”在君士坦丁堡的代理人、能幹無比的埃克曼先生繞開了法律約束,私下與斯坦因勾結,事情本來會明朗一些。
他用勺子蘸了蘸淡而無味的菜絲湯,而他喜歡的是豐盛的、有滋有味的、富有營養的大魚大肉。窗外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隻偶爾有小站上一閃而過的燈光,過隧道時火車噴出的一股火星,此外,就是一直映在玻璃上的自己半透明的麵孔。在玻璃上,他的手像魚一樣飄浮著,透過它,水和水草在閃閃發光。這個時刻追隨他的影像有點兒使他不快,他正要放下窗簾,卻看見在自己的影子後邊,還有曾向他的房間裏探頭探腦的那個穿舊雨衣的男人。他的衣服已經褪色,磨得發亮,麵目全非,就像是穿著古代服裝的幽靈,但仍勉強地維持著體麵:敞開的雨衣裏露出高高的硬領,以及扣得整整齊齊的夾克衫。這人正在耐著性子等候吃飯——邁亞特最初這樣想,使自己的腦子暫時擺脫斯坦因與埃克曼等微妙的問題而休息片刻——但是,不等侍者到那人跟前,他就已經睡著了。一處車站的燈光射過來,車廂壁又從鏡子還原為玻璃窗,那個陌生人的麵孔消失了,透過窗子可以看見一群鄉村旅客帶著孩子、包裹和網袋在等候國內慢車。待到外邊重新暗下來,那麵孔就又出現了,他頭一點一點地進入沉睡。
邁亞特心裏明白,在火車上喝好酒純粹是浪費,這麽抖個不停,什麽酒香也品不出來。可他還是點了一種度數適中的勃艮第葡萄酒,一九二三年出的香貝丹酒,就著牛肉喝了起來,並且很快就把那人忘掉了。列車開足馬力奔向科隆,整個車廂的玻璃都在顫抖中嗚咽。他喝著第一杯酒,又想起了斯坦因,此刻他正在君士坦丁堡狡詐或者絕望地等候自己到達。邁亞特相信,隻要價錢合適斯坦因就會賣;可是聽說另外還有個買主。埃克曼先生的可疑之處就在這裏,也許他為了從斯坦因那裏撈15%的傭金便吃裏爬外,幫對方抬高價錢,和自己的公司作對。埃克曼來信說,莫爾特公司給斯坦因的存貨和信譽出了個大價錢;邁亞特不相信這話。有一天,他曾和小莫爾特一道吃午飯,席間偶然提及斯坦因。莫爾特不是猶太人,他不那麽敏感,不懂得推諉回避的學問。如果他想說謊,他就說謊,但隻用語言欺騙,他不知道毫無經驗的手會戳穿嘴裏的謊言。邁亞特發現,和英國人打交道時,有一招就足夠了;如果談及重大事項或提出了關鍵的問題,他就遞上一支雪茄,假如對方撒謊,不論他答話有多快,接煙時手至少要遲疑四分之一秒。邁亞特知道那些異教徒怎麽說他:“我不喜歡這個人。他從來不正眼看你的臉。”傻瓜,他暗自得意洋洋地想,我還有比這強得多的法子呢。比如說,他知道小莫爾特沒撒謊。是斯坦因,或者是埃克曼在撒謊。
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真有趣,他想,安寧平靜地以每小時六十英裏的速度旅行的人是他,而不是埃克曼。埃克曼此刻也許正鎖上辦公桌,從書信架上拿起帽子,用尖利的齙牙咬著公司的電報,細細地琢磨著:“卡爾頓·邁亞特先生於十四日抵達伊斯坦布爾。請安排會見斯坦因。”在火車裏,不管它運行得多快,乘客都不得不安靜地休息。在兩麵的玻璃窗之間根本喚不起什麽**;除去想想事以外也根本沒法從事其他什麽活動;而且,你盡可以獨自冥思,不必擔心有人打擾。可是埃克曼和斯坦因卻不斷地被外界打擾,電報紛紛來到,人們的談話打斷了他們的思緒,女人們在舉行宴會。在這搖擺急馳的快車上,響聲如此有規律,幾乎就等於是寂靜,運動如此平穩地延續,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人們簡直把它視為靜止了。隻有在外頭才會發生侵害他的事,在火車上,他和他的種種計劃可以安安穩穩地待上三天,三天之後他就會一清二楚地想好如何對付斯坦因和埃克曼。
吃完冰激淩和甜點,付過賬,邁亞特在餐桌邊停了一會兒,點了支雪茄。他正對著那個陌生人,看見他在上菜的空當裏,即撤下塔列蘭小牛肉以後,端上冰布丁之前的片刻時間裏睡著了,他一定是太累了。
在邁亞特的凝視下,那人突然醒了過來。“嗯?”他問。邁亞特道歉說:“我並沒想驚動您。”那人懷疑地打量著邁亞特;他從睡眠中驚醒,重又回到他習以為常的焦慮不安的狀態中,那件寒磣的雨衣破壞了他在穿著上花費的一番苦心。看到這些,不知是什麽使邁亞特有點兒動了惻隱之心。他接著上次相遇時的話題說道:“您已經找到隔間了吧?”
“找到了。”
邁亞特不由自主地說:“我想您可能會覺得在火車上難以休息。我的包裏有阿司匹林。您要幾片嗎?”那人猝然答道:“我什麽都不需要。我自己是醫生。”邁亞特出於習慣瞧了瞧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他帶著幾分處於荒漠中的點頭哈腰的猶太人所特有的過分謙卑說道:“打擾您我真過意不去。不過您氣色不好。如果我能為您效勞——”
“不,用不著,用不著。”可是,當邁亞特走開時,那人卻轉過身來朝他喊道,“時間。現在幾點了?”邁亞特說:“八點四十分。不,八點四十二分。”他看見那人小心翼翼地校準了自己的表。
邁亞特回到自己的房間時,車速漸漸慢了下來。鐵路旁列日市的巨大高爐就像在邊境襲擊中著了火的古代城堡。列車晃了一下,通過了一處道岔。路兩邊架著一道道鋼梁,下邊遠處,一條空****的街道斜插著伸向黑暗,一家咖啡館門口亮著燈。眼前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鐵軌,一些沒掛車廂的火車頭呼嘯著,噴著汽,蒸汽朝東方快車湧來。臥鋪車廂那邊,綠燈亮了,列車上方露出了車站的穹頂。報童在叫賣,一長溜莊重古板的穿黑衣的男人和戴黑紗的女人在站台上等候,態度漠然,像葬禮上的一群有教養的陌生人。他們望著一等車廂從眼前經過,奧斯坦德——科隆——維也納——貝爾格萊德——伊斯坦布爾——雅典(脫卸車廂)。隨後,他們提著網袋,拉著孩子,爬上了後邊的車廂,可能要去十五英裏外的珀潘斯特爾或韋爾維耶。
邁亞特累了。昨天晚上他和父親雅各布·邁亞特討論斯坦因的事,一直談到夜裏一點鍾。看著父親抖動的白胡子,他恍然明白了事務已經一點兒一點兒地從父親那抓著熱牛奶杯、戴著戒指的衰老的手指間溜掉了。“他們從來不撇奶皮。”雅各布抱怨說,他讓兒子用勺子把牛奶表麵撇清。如今好多事他都讓兒子做;佩奇根本不算數,他的董事職位不過是個虛職,是他作為辦事員總管忠誠服務二十年得到的酬答。我即邁亞特,邁亞特及佩奇聯合公司,想到這一責任,他毫不激動;他是長子,而且,按照自然法則,父親總得把家業交給兒子。
昨天晚上父子倆對埃克曼看法不一。雅各布·邁亞特認為斯坦因欺騙了埃克曼,而他兒子則認為他們是狼狽為奸。“你等著瞧吧。”他說,對自己的機警深信不疑。但雅各布隻是說:“埃克曼是個聰明人。我們在那兒需要個聰明人。”
邁亞特明白,在赫比索爾過境之前是沒法安頓下來睡覺的。他拿出埃克曼提出的作為與斯坦因談判基礎的那些數字,斯坦因手頭存貨的價值,其公司信譽的價值,以及他估計其他買主給斯坦因出的價錢。不錯,埃克曼沒有明文提到莫爾特,他不過是作了暗示,而且他可以否認這一暗示。莫爾特公司以前從來沒對葡萄幹生意表示過興趣,至多隻不過曾在海棗市場上有過短暫的念頭。邁亞特想:我不信這些數字。對於我們來說,斯坦因的公司倒是值這麽多錢,哪怕我們把他的存貨全都倒進博斯普魯斯海峽,因為這樣我們就贏得了壟斷地位。但對其他公司來說,買它不過是買一家在競爭中被我們擠得風雨飄搖的企業而已。
數字開始在他睡意蒙矓的眼前浮動起來。1呀、7呀、9呀,變成了埃克曼先生的小尖牙;6呀、5呀、3呀,就像在變戲法電影中那樣轉化成了埃克曼閃閃發亮的黑眼睛。他弄到的傭金像五彩繽紛的氣球在車廂裏飄來飄去,越脹越大,他找了根針把它們一個一個全紮破了。過道裏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使他又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看見一件棕色雨衣從窗前閃過,還有一雙緊握著的手,於是想道,可憐的家夥。
但他對埃克曼先生卻沒有一絲憐憫,他想象著埃克曼如何從辦公室回到他那非常摩登的公寓中,走進那閃閃發亮的廁所、鑲銀鍍金的洗澡間以及配有鮮豔椅墊的客廳,他妻子就坐在那兒縫呀縫呀,為英國聖公會慈善機構縫背心、褲子、帽子和襪子:埃克曼先生是個基督徒。一路上兩邊的高爐火光衝天。
但熱氣穿不透玻璃的隔牆,天氣寒冷徹骨,四月的夜就像帶著亮閃閃霜淩的老式聖誕卡。邁亞特從衣鉤上取下皮大衣,走進過道。列車在科隆要停四十五分鍾,來得及去喝杯熱咖啡或白蘭地。到科隆之前他可以來回走走,像那個穿雨衣的人一樣。
外邊沒什麽東西值得一顧,邁亞特知道,當他在過道裏走過或出入廁所時,在精神上伴隨他的仍是埃克曼和斯坦因。他想,企圖哄人往漏盆裏倒熱水的埃克曼先生,卻在馬桶座旁邊放一部用鏈子係住的《聖經》。至少他聽說是這樣。《聖經》在銀光閃亮的水龍頭、塞子之中顯得又大又破,很有“家庭味兒”,向所有到埃克曼家吃飯的男男女女宣揚著他的基督教徒的品德。有了它就不需再遮遮掩掩地暗示他們如何常去教堂、常去找使館的牧師。隻需由他妻子說一聲“親愛的,您不洗洗嗎?”,或者他本人在茶餘酒後向男人們誠心誠意地提出這類問題就行了。不過,對於斯坦因,邁亞特卻一無所知。
“你對板球感興趣,不在布達佩斯下車可真是憾事。我正試著在使館組織兩支板球隊——哦,真不容易呀。”一名麵孔像教士服領子那樣蒼白的男人對另一個小老鼠般的人說道,那人在他對麵蜷縮著,不住地點著頭。邁亞特走過時,聲音透過關閉的玻璃窗飄進過道,已經失去了原來的音調特征。就像是聲音的影子,使邁亞特又想起了在兩千英裏電纜線另一端說話的斯坦因,聲音客氣殷勤,毫無特點,表示他希望不久能有幸在君士坦丁堡招待卡爾頓·邁亞特先生。
他走過二等硬座車廂。男人們,背心已經脫去,下巴上胡茬兒青青的,攤手攤腳地橫在座椅上;女人們頭上罩著像行李架上的網袋那樣灰塵仆仆的發網,裙子緊緊地裹著身子,橫七豎八地靠在座位上,大**和小瘦腿,小**和大肥腿,亂糟糟地混在一起。一個瘦高女人醒來片刻,叫苦說:“你弄來的鬼啤酒,糟透了。我胃裏真不好受。”她丈夫坐在對麵,衝著她閉著的平靜的眼睛微微一笑,一隻手搓了搓自己的方下巴,又轉眼斜睨著身旁穿白雨衣的姑娘。那姑娘躺在座位上,腳抵著那男人的一隻手。邁亞特停下來,點燃一支香煙。他喜歡這個姑娘苗條的身材和麵孔,口紅塗得恰到好處,使她的平庸相貌頓生魅力。而且,她也不完全平庸;她那小巧的五官和頭骨,她的鼻子和耳朵,使她具有一種虛假的文雅風度,一種惹人注目的俊俏,像聖誕節時擺滿小燈、金箔和五顏六色的尋常禮品的鄉村店鋪的櫥窗。邁亞特記起她曾在車廂過道盡頭打量自己,便暗自忖度,不知他使那姑娘想到了什麽人。他很高興她沒流露出厭惡之情,沒顯出她已覺察到,盡管他穿著金錢所能買到的最華貴的衣服,心裏卻困窘不安。
姑娘身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她的腳踝上,並緩緩地朝膝蓋摸去。同時,他一直瞧著自己的妻子。姑娘醒過來睜開眼睛。“多冷啊。”邁亞特聽見她這麽說,從她那煞費苦心的自衛式的友好態度中可以看出,她對那隻業已縮回的手並非沒有覺察。她很委婉,很耐心,但邁亞特覺得她還不大善於掩飾。他知道姑娘正在他和身旁那位旅伴之間權衡,掂量他的品質以及他招惹煩惱的可能性。她可不想惹麻煩,她會這麽說。當他看到她勇敢果斷地下了決心,不由得感到敬佩。“我想到外邊吸口煙。”姑娘一邊說,一邊在提袋中摸尋煙盒。片刻之後,她來到邁亞特身邊。
“要火柴嗎?”
“謝謝。”他們走到她那個隔間裏的人看不見的地方,一起凝視著車外喃喃低語的黑夜。
“我不喜歡你那位旅伴。”邁亞特說。
“我可沒法挑三揀四。他還不算太壞。他叫彼得斯。”
邁亞特遲疑了一下:“我叫邁亞特。”
“這個名字挺有趣。我叫科洛爾——科洛爾·馬斯克。”
“跳舞的?”
“沒錯。”
“美國人?”
“不是。你為什麽這樣想?”
“聽你說話。你有點兒美國腔。去過美國嗎?”
“去過美國?當然了。一星期裏六個晚上外加兩個下午。在長島的鄉村俱樂部花園、棕櫚海岸、河濱路的單身公寓等處演出。哎,要是不會來點兒美國腔,就別想在英語音樂喜劇中謀個差事。”
“你很聰明。”邁亞特嚴肅鄭重地說,拋開了有關埃克曼和斯坦因的種種思緒。
“咱們走動走動吧,”姑娘說,“我冷。”
“你不睡覺嗎?”
“渡過了海峽就沒睡成。太冷了,那家夥又一直在摸我的腿。”
“你幹嗎不給他一個耳光?”
“在到科隆之前?我可不想惹是生非。我們得一起坐到布達佩斯呢。”
“你的目的地?”
“不,是他的。我坐全程。”
“我也是,”邁亞特說,“去出差。”
“哦,咱們倆都不是去消遣遊樂,是嗎?”她有點兒憂鬱地說,“火車剛開時,我就瞧見你了。我還以為你是我認識的什麽人呢。”
“誰?”
“我怎麽知道?我才不費心去記那些男孩子給自己安的姓氏呢。郵局找他們用的可不是那些名字。”邁亞特覺得,是耐心和勇氣使她能如此平靜地接受欺騙。她把凍得發青的臉貼在玻璃窗上,像個小男孩眼巴巴地細看著商店裏的一切,折刀呀,惡作劇的玩具呀,起罐器呀,氣味炸彈呀,會吱吱叫的小兔子呀,等等。可是,擺在她麵前的隻有黑暗,以及他們自己的影子。“你看我們朝南走,”她問,“天氣會不會變得暖和些?”她似乎認為自己正在馳往暖和的熱帶。“咱們到不了真正的南方,所以天氣不會有太大變化。”他說,“我在君士坦丁堡見過四月裏下雪。風從黑海刮來,經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風硬得能把棱角銼圓。那城市到處是棱棱角角的。”
“我希望更衣室裏能暖和點兒,”她說,“在舞台上不能多穿衣服禦寒。我真想喝點兒什麽熱東西。”她屈著腿,發青的臉和膝蓋抵著玻璃。“快到科隆了吧?德語的咖啡怎麽說?”她的表情嚇壞了邁亞特。他沿著過道跑過去,把唯一敞開的一扇窗子關上了。“你覺得好點兒了嗎?”
她半閉著眼緩緩說道:“好點了。你弄得車裏都不透氣了。這會兒我覺得暖和了。你摸摸。”她抬起手來,邁亞特把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麵頰上,那滾燙的手讓他吃了一驚。“聽著,”他說,“回你車廂裏去,我想法兒給你弄點兒白蘭地來。你病了。”“我隻不過是時不時發冷,”她解釋說,“剛才我挺暖和,現在又冷了。我不想回去。我就待在這兒。”
“你一定得披上我的大衣。”他不大情願地開口說,不過沒等他說出“披一會兒”或“等你暖和了再還我”之類的話來限製一下自己言不由衷的提議,她就已經倒在地上了。他抓住她的手,摩擦著,焦急而又束手無策地望著她的臉。對他來說,幫助科洛爾突然成了壓倒一切的需要。看她在台上跳舞,或站在劇院外燈光照耀的街頭,他隻會把她當成滿足感官刺激的玩物。可現在,她在列車過道裏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孤立無援,疾病纏身,身子隨著列車的行駛抖動著,於是喚起了痛苦的同情。她沒抱怨天冷,她隻是像議論一種不可避免的壞事那樣談起它。他豁然明白了,對於她來講,生活就是由無數這樣不可避免的壞事組成的。他聽到了單調的腳步聲,正是他曾看到在自己隔間外來回踱步的那個男人的,於是迎了上去。“您是醫生?有位姑娘昏倒了。”那人停下來,不太樂意地問:“她在哪兒?”隨後他越過邁亞特的肩頭看見了她。他的遲疑把猶太人惹惱了。“她看來病得很厲害。”他催促道。醫生歎了口氣。“好吧,我就來。”他像是在鼓起勇氣準備接受磨難似的。
然而,等他在姑娘身邊跪下,恐懼似乎就消失了。他以醫生那種不帶個人色彩、老於世故的溫存態度對待她。他摸摸她的心髒,又掀開她的眼皮。姑娘醒了過來,但仍糊裏糊塗,她以為是自己在俯身看著一個留著不成樣子的長胡髭的陌生人。她同情他,一定有什麽痛苦的經曆使他如此焦慮不安,同時,她覺得在那人眼中看到了友善,於是以關切回報了友情。她把手放到他臉上。他病了,她想,暫時把那些困惑從腦子裏排除出去——燈泡在地上閃著光,影子的方向也不對頭。“你是誰?”她問,竭力回想自己怎麽會跑來幫助這個陌生人。她想,她從沒見過比他更需要幫助的人。
“醫生。”
她吃驚地睜開眼,世界明晰起來。是她自己躺在列車過道裏,那陌生人俯身跪在旁邊。“我暈過去了?”她問,“天氣冷極了。”她感覺得出列車在沉重、緩慢地運行。外邊的燈光透過玻璃,映照著醫生的麵孔和他背後那個年輕的猶太人。邁亞特,邁——亞特。她突然滿意地暗自笑了,仿佛此時此刻她把一切責任都移交給別人了。火車晃了一下後停了下來,猶太人撞到牆上。醫生一動沒動。如果說他晃了晃,那也是順著列車的運動,而不是逆著它。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他的手指摸著她的脈搏;他懷著幾乎就要化為語言的顫抖的**望著她,可她心裏明白,這**不是對她產生的,甚至與她毫不相幹。她這樣對自己說:即使我有密斯丹格苔[8]那樣的腿,他也不會注意。她問道:“是什麽使你激動呢?”但是,除了“我的本職工作”幾個字以外,醫生的回答完全被穿藍製服的人在站台上以及入口處呼喊的聲音淹沒了。
“您的護照?”
醫生緩緩回答說:“我的行李在一等車廂。現在我不能離開這位小姐。我是醫生。”科洛爾頭一次注意到了他的口音。
“英國護照?”
“是的。”
“好吧。”另一個人來到他們跟前。“行李呢?”
“沒有什麽要上稅的東西。”那人走了。
科洛爾·馬斯克笑了。“這真是邊境嗎?真的,人們想走私什麽都行。他們根本沒往包裏看一眼。”
“什麽都行,”醫生說,“隻要有英國護照。”他目送檢查人員離去,直到邁亞特返回來,他一直沒開口。“現在我能走回我的車廂去了。”她說。
“你有臥鋪嗎?”
“沒有。”
“你在科隆下車?”
“我坐全程。”
他提的建議跟輪船事務長一模一樣:“你該弄個臥鋪。”這毫無用處的建議使她惱火,一時忘卻了自己對這個年老而又憂心忡忡的醫生的同情。“我怎麽弄得到臥鋪?我不過是在合唱隊唱唱歌而已。”他用極為痛苦的目光掃了她一眼。“當然,你沒有錢。”
“我該怎麽辦?”她問,“我病了嗎?”
“該怎麽對你說呢?”他說,“如果你有錢,我會說:休息六個月。到北非去吧。你昏倒是由於橫渡海峽的勞頓,由於寒冷。是的,我可以對你說這些話,可又有什麽用呢?你的心髒不好。你多年來太勞累了。”
她有點兒嚇壞了,懇求地說:“可我怎麽辦才好呢?”他攤開雙手:“沒法子。這麽過下去吧。該休息時盡量休息,穿暖和些,你穿得太少了。”
汽笛響了,火車搖晃著開動了。車站上的燈紛紛從他們麵前掠過,隱入黑暗之中。醫生轉過身來向她道別:“如果你還需要我,再往前走三個車廂就是。我叫約翰,約翰醫生。”她膽怯而有禮貌地說:“我叫科洛爾·馬斯克。”醫生朝她微微鞠了一躬,一本正經,外國派頭十足。她從他的眼睛看出,其他種種思緒已如雨水傾落在他的腦子裏。過去她從來沒有察覺出自己會這麽快就被人遺忘。“一個被男人們忘卻的姑娘。”她哼起歌來,給自己打氣。
然而醫生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一名矮小蒼白的男子抓著過道裏的扶手,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朝這邊走來。她聽見那人對醫生說:“出了什麽事嗎?要不要我幫忙?”他比醫生要矮一英尺,看見他熱切地仰著麵孔,科洛爾不禁笑了。“您別以為我好多管閑事,”他邊說邊把手放到醫生的衣袖上,“我那隔間裏的一位教士認為有人生病了。”他又趕緊補充說,“於是我說我來看看。”
可他那溫柔的答話使她吃了一驚。“你說是位神父?”
“哦,不。”那人抱歉地說,“我還不清楚他屬於哪個教派,信奉哪種教條。怎麽,有人要死了嗎?”
約翰醫生似乎感覺到了科洛爾的恐懼,他朝著走廊這頭喊了聲叫她放心的話,便撥開那隻抓著他的手走了。那小個子仿佛搞清了什麽事,在喜悅中沉浸了片刻,等他玩味夠了,就走了過來。“究竟是怎麽回事?”
科洛爾沒理會他,朝著身邊剩下的唯一友善的人邁亞特懇求地問道:“我沒病得那麽重,對吧?”
陌生人說:“他的口音讓我很興趣。你會說他是外國人,可他有個英國名字。我想跟上去和他談談。”
昏倒一場之後她的腦子十分清楚;在她一度看到的那個顛倒的世界裏,醫生躺在她腳下,需要同情和照料,這使得她心目中原來那幅舊的世界圖景變得陌生而刺眼;然而,語言來得沒有直覺那麽快,待她請求說“別去打擾他”時,那人已經走遠了。
“你怎麽看?”邁亞特說,“他講得對嗎?這裏頭真有點兒秘密嗎?”
“人人都有點兒不可告人的事。”她說。
“他可能在逃避警察。”
她確信不疑地說:“他是好人。”邁亞特接受了這一斷語,於是不再想醫生的事了。“你得躺下,”他說,“睡上一會兒。”不用她躲躲閃閃地回答“有那麽個女人在旁邊老是抱怨胃不舒服,我怎麽能入睡呢”,他也不由得記起了那位彼得斯先生,他正躲在隔間的一角等科洛爾回去,好繼續從她身上得到那種隨手可得而又無傷大雅的廉價的滿足。“你得去我的臥鋪睡。”
“什麽?在頭等車廂?”她的驚詫和渴望,使他拿定了主意。他決心像個東方王公似的賜給她貴重的禮品,而並不要求或指望任何報答。人們曆來指責他這個民族的人吝嗇,現在他要向一個基督徒表明這責難是何等不公正。在荒漠中流浪四十年,遠離埃及奢侈的生活,造成了猶太人嚴苛的生活習慣,算計日子,囤積用水。在基督徒世界的荒野中度過的一千年也不鼓勵人們炫耀財富,在那裏隻有秘藏的財寶才是安全的。不過,世界在變化,沙漠上有了盛開的鮮花,在歐洲西部,在一些星星點點的角落裏,猶太人開始顯示他們與阿拉伯人共有的另一麵特色,即王公般的主人的慷慨大度,他可以為乞丐濯足,讓他們分享自己的餐飯;有時他可以不再做富人的敵手,而成為任何以上帝名義尋求庇護的窮人的朋友。邁亞特不再聽見火車的轟鳴,不再看到眼前的燈火,他因自己的驕傲感在綠洲中支起帳篷,在沙漠中開掘甘泉。他朝她攤開雙手。“是的,你得睡在這兒。我會去和列車員辦好交涉。還有我的大衣,你得穿上它。那樣會暖和些。到科隆我給你弄點兒咖啡,但你最好還是睡會兒覺。”
“我總能找到地方。車上又不擠。”科洛爾心裏又湧起一股沒有針對性的柔情,這是一股暖流,她任它把自己浸沒,但不要陷得太深——要防備腳下觸到不堅實的流沙,但又足以讓自己被那暖流自然而然地帶向她渴望的地方——床鋪、枕頭、被子和睡眠。她留意到,當邁亞特不再道歉解釋或表現自己而是變成一個關懷照顧他人的幽靈時,高貴的風度便伴隨著自信一道回到了他身上。
邁亞特並沒有去找列車員,他擠在過道車廂壁與隔間之間,抱著胳膊,打算眯一會兒。可是,沒有了大衣,實在冷得太厲害。雖說過道裏的窗子全都關上了,但一股冷風穿過彈簧門或連接車廂的踏板刮了進來。列車的轟響也不像原來那樣有規律得幾乎與寂靜毫無區別。在赫比索爾到科隆的一路上有許多隧道,一進隧道,火車的聲聲長嘯就變得分外震耳欲聾。邁亞特睡得很不安穩。火車頭陣陣噴放的蒸汽和撲麵而來的穿堂風都影響了他的夢境。火車的過道變成了兩旁長滿石楠的長長的西班牙大街。艾薩克駕駛著他的賓利汽車,載著他在街上緩緩馳過。姑娘們成雙結對地沿著燈火通明的街東側走著,他們倆打量著她們的麵孔。那是些為了在酒館喝杯酒、乘快車兜趟風或尋歡作樂一番就危險地出賣自己的女店員。在大街另一側,黑暗中有幾名妓女坐在椅子上,衣衫襤褸,年老色衰,不成樣子,背朝著沙土斜坡和荊棘叢生的灌木,等待著又老又聾又瞎的家夥賞給她們十個先令。艾薩克把車開到燈下,他們看著那些不知名的年輕漂亮的麵孔紛紛晃過。艾薩克想要個胖胖的金發姑娘,而邁亞特想找個膚色較深的苗條姑娘,但是挑三揀四可不容易,因為整個馬路東側都排滿了競爭的汽車。姑娘們倚門而立,笑著,抽著煙;路對麵有輛雙排座汽車正在耐心地等著。艾薩克毫不通融,把邁亞特惹惱了;汽車裏很冷,風撲麵刮來。他看見科洛爾·馬斯克從旁邊走過,便立刻跳下車來,遞給她一支煙,邀她去喝杯酒,然後去兜兜風。邁亞特想,這就是和這類姑娘打交道的一個好處,她們全明白兜風意味著什麽,要是她們看不上你的長相,她們就會說自己該回家了。可科洛爾樂意去兜兜風,她願意讓他在黑黢黢的汽車裏跟自己做伴享受這一切:燈火、酒館、房屋都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在汽車綠色前燈的照耀下,樹木像紙剪影一般聳向天空;灌木叢沐浴著朝露的濕葉散發出清香,還有在莊稼地裏的粗野的片刻銷魂。至於艾薩克,雖然他的同伴又黑又壯,穿得很薄,長著大鼻子和尖尖的大齙牙,他也隻好將就了。不過,等她在車前邊艾薩克身旁坐下之後,她掉轉臉衝邁亞特長時間地笑,說道:“我出門沒帶名片,不過我叫斯坦因。”後來,他迎著刺骨的風沿著一個有鑲銀鍍金扶手的大樓梯向上攀去。那女人在樓梯頂上,蓄著小胡子,指著一名坐在那兒不停地縫呀縫呀的女人,對他喊:“來見見埃克曼太太!”
彼得斯太太轉過臉來,對她丈夫說:“那杯鬼啤酒!我胃裏老翻騰。咕咕直響。我沒法兒睡覺。”
奧佩先生夢見自己身穿法衣,胳膊下夾著板球拍,腰裏掖著板球手套,沿著一座高大寬敞的大理石階朝上帝的祭台走去。
最後,約翰醫生舌頭上含的苦藥片慢慢消融了,他終於睡著了,還用德語講了一句夢話。他沒有臥鋪,隻好直挺挺地坐在那個角落裏,外邊響起了緩慢的叫聲:“科隆。科隆。科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