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異鄉

彼得斯先生和拉蒂默守在王後大街和讓·若雷斯大道的交叉口。這時是10點半,汽車應該在納伊墓園對麵接上迪米崔的送信人了。

夜裏很冷,他們剛來沒多久天就下起雨來,於是兩人沿著大街往聖克盧橋的方向走出幾碼,站在一棟建築的大門堂下避雨。

“他們多久能到?”拉蒂默問。

“我跟他們說11點見,所以從納伊到這兒可以走半個小時。其實用不了這麽久,不過我囑咐他們務必確認沒人跟蹤,拿不準的話就開回納伊,千萬不能冒險。車是一輛雷諾轎跑車。咱們得耐心點兒。”

他們沉默地等待著。彼得斯先生每次看見河邊有疑似汽車開過來,身子就一動。腳邊,鵝卵石路的低窪處積成了一個個小水坑。拉蒂默想著暖和的被窩,擔心自己要感冒。他已經訂了第二天上午東方快車的雅典站尾車廂[1],火車可不是臥病三天的最佳場所。他記得行李裏塞了一小瓶桂皮萃取液,決定上床之前服一劑。

他正入神地想著這件家常,突然聽見彼得斯先生低聲說:“注意!”

“他們到了?”

“對。”

拉蒂默從彼得斯先生的肩頭望去,看見一輛寬大的雷諾從左邊駛近了。汽車減速了,好像司機不大認路。汽車開過去了,前燈映得雨水熠熠發光。車在不遠處停下了。黑暗中勉強能看見司機的腦袋和肩膀的輪廓,但後車窗的遮陽板放下了。彼得斯先生把手伸進外衣口袋裏。

“請在這兒等著。”他囑咐過拉蒂默,就朝汽車走去。

“順利嗎?”拉蒂默聽見他問司機。答案是“是”。彼得斯先生拉開後車門,身子探了進去。

緊接著他就退後一步,把門關上了。他左手裏多了個包裹。“等一下。”他吩咐完,又走回拉蒂默身邊。

“還好吧?”拉蒂默問。

“我想是。麻煩你劃一根火柴。”

拉蒂默照做了。那個包裹大小像一本大書,厚度約莫兩英寸,用藍紙包著,係了繩子。彼得斯先生撕開藍紙一角,裏麵露出一整遝千元鈔票。他歎了口氣。“漂亮!”

“你不數一數?”

“這件賞心悅事,”彼得斯先生嚴肅地說,“就留待我回到安樂窩吧。”他把包裹塞進外衣口袋,走到人行道上抬起手。雷諾猛地發動,繞了一個大彎掉頭,濺著泥水返程了。彼得斯先生麵露微笑,注視汽車遠去。

“是個非常標致的女人。”他說,“不知道是什麽人呢。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一百萬法郎。好了,拉蒂默先生,攔一輛出租車,去品你最愛的香檳吧。我想是咱們應得的。”

他們在聖克盧門附近攔到了車。彼得斯先生大談成功之道。

“對付迪米崔這種人,必須堅定、謹慎。我們跟他說得清清楚楚,讓他明白除了答應我們的條件,他沒有別的選擇。這樣就成了。一百萬法郎。真不錯!簡直讓人後悔沒要兩百萬。不過太貪心了可不明智。像這樣,他以為咱們還會繼續要錢,所以他還有機會對付咱們,像他對付維瑟那樣。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想錯了。拉蒂默先生,我非常滿足,無論是口袋還是尊嚴。我還感覺我等於是替可憐的維瑟報了仇。拉蒂默先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你才會意識到,要是有時候埋怨上蒼對他的孩子們不加理會,其實是我們對他不加理會。我吃過苦,但我得到了回報。”他拍拍口袋,“真想看看迪米崔發覺自己上當了會是什麽表情。可惜咱們是看不到了。”

“你打算馬上離開巴黎?”

“我是這麽想的。我想去南美轉轉。當然不是去我選擇的祖國,入籍的條件之一就是我永遠不能踏上那片土地。要求很嚴苛,出於感情上的原因,我倒很想見見我選中的祖國。可是沒辦法。我是世界公民,必須保持這個身份。我可能會買一處房產,找個能供我安享晚年的地方。拉蒂默先生,你還年輕,到了我這個歲數,日子好像縮短了,總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到達終點。就好像列車在深夜裏即將停靠在異鄉,你很不情願離開溫暖的車廂,去未知的旅館投宿,巴不得旅途永遠不會結束。”

“你的哲學沒涉及這一點?”

“哲學,”彼得斯先生侃侃而談,“是為了解釋已經發生的。未來會發生什麽,隻有上蒼才知道。我們隻是凡人,怎能奢望我們卑微的思想可以理解無窮呢?太陽到地球的距離有1.6億公裏,想想看!我們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一百萬法郎算什麽?不值一提!有用是自然的,但不值一提。上蒼怎麽會為這種瑣事操心?這是一個謎。想想天上的星鬥,數以百萬計。不可思議啊。”

他接著暢談星鬥;出租車穿過勒古布大街,拐上了蒙帕納斯大道。

“不錯,我們都微不足道。”彼得斯先生說,“像螻蟻一樣,苦苦掙紮。可是,如果讓我再重新活一次,我卻不希望有一丁點改變。雖然經曆了一些不順,上蒼還指示我做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賺了一點錢,想去哪兒隨心所欲。”他自鳴得意地加了一句:“我這個年紀的人,不是誰都能這麽說。”

汽車向左一拐,上了雷恩街。

“就快到家了。你的香檳已經準備好了。就像你要求的,價格不菲。我不會自命清高地反對小小的奢侈。奢侈有時候能帶來愉悅,就算不愉悅,反而能讓我們體會樸素之美。啊!”出租車停在半截巷入口,“拉蒂默先生,我沒帶零錢。口袋裏有一百萬法郎,卻沒有零錢,奇怪吧?麻煩你來付吧?”

兩人沿著巷子往裏走。

彼得斯先生說:“我琢磨著動身去南美之前得把這幾棟房子賣掉。沒法賺錢的房產,擱在手裏總不好。”

“難道不是很難賣掉嗎?窗外的風景有點讓人喪氣,是吧?”

“沒必要總往窗外看嘛。收拾一下,這幾棟房子能住得很舒服。”

他們沿著長長的樓梯上樓。走到第三層樓梯平台時,彼得斯先生停下來喘氣,他脫掉外套,掏出鑰匙。他們來到彼得斯先生的房門前。

彼得斯先生開了門,拉開燈,直奔最大的那張長沙發椅,從外衣口袋裏掏出包裹,解開了繩子。他珍重地取出裏麵的錢,舉了起來。這一次,他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看,拉蒂默先生!一百萬法郎!你見過這麽多錢嗎?將近六千英鎊!”他站了起來。“咱們得小小地慶祝一下。把衣服脫了吧,我去拿香檳。但願你會喜歡。我沒有冰塊,就放在水裏鎮著。應該夠涼。”

他朝門簾後走去。

拉蒂默剛轉過身去脫外衣,突然感覺到彼得斯先生還站在簾子這一邊,並且一動不動。他回頭看了一眼。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要暈過去了。腦袋裏的血液好像全都流光了,感覺輕飄飄暈乎乎的。胸口好像有一道鋼圈越勒越緊。他想喊,可他隻會愣愣地看著。

彼得斯先生背對著他,雙手舉過了頭頂。金線簾子的縫隙間,迪米崔正站在那兒,手裏還舉著一把左輪手槍。

迪米崔向前走了一步,同時往旁邊站開,讓拉蒂默完全暴露在他麵前。拉蒂默扔下外套,舉起雙手。迪米崔眉毛一揚。

“真讓人掃興啊,你看到我竟然這麽詫異,彼得森。或者我該叫你卡耶?”

彼得斯先生沒說話。拉蒂默先生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他喉結一動,像在咽唾沫。

那雙褐色的眼睛朝拉蒂默瞟了一眼:“彼得森,我很高興這個英國人也在,省得我費力氣讓你交代他的名字和地址。這位史密斯先生知道那麽多事,又那麽不想被認出來,可看樣子他跟你一樣容易對付。彼得森,你總是喜歡別出心裁。我之前就說過你一次,就是你從薩洛尼卡帶回棺材那次。記得嗎?別出心裁並不等於聰明,知道嗎。你真以為我看不透你的把戲?”他一撇嘴,“可憐的迪米崔!他頭腦簡單。他會以為我,精明的彼得森,還會再來找他要錢,和別的勒索者一樣。他猜不到我是在騙他。不過呢,為了保證他不會這麽猜,我要做一件別的勒索者都沒做過的事。我會告訴他,我還會來找他。可憐的迪米崔太蠢了,他一定信以為真。可憐的迪米崔沒有頭腦。就算讓他查出來,這三棟賣不掉的房子在我出獄一個月之後就賣給了一個叫卡耶的人,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我,精明的彼得森就是卡耶。彼得森,你難道不知道?在我用你的名字買下這幾棟房子之前,這裏已經空了十年。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藥。”

他頓了一頓。那雙充滿焦慮的褐色眼睛眯縫起來,嘴角繃緊了。拉蒂默知道,迪米崔準備殺了彼得斯先生,而他無力阻止。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快要窒息了。

“彼得森,把錢放下。”

那遝鈔票掉在地板上,散成了扇子形狀。

迪米崔把手槍舉高了。

彼得斯先生好像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大喊:“別!你得……”

迪米崔開槍了。他連開了兩槍,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拉蒂默聽見一顆子彈擊中了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先生發出深長的幹噦聲,隨即向前癱倒,雙手和膝蓋撐地,脖子汩汩地流血。

迪米崔注視著拉蒂默:“輪到你了。”

那一刻,拉蒂默往前一跳。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在那一刻跳起來。連為什麽要跳他都不知道。他分析是出於自保的本能。可是,為什麽自保的本能會讓他朝著迪米崔的手槍跳,這一點實在叫人費解。總之他向前一跳,而這一跳恰恰救了他一命。他右腳剛抬離地麵,迪米崔就扣動了扳機;他被彼得斯先生的厚毯子絆倒在地,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過,打在牆上。

他前額被槍口的火花灼傷了。恍惚間,他撲向迪米崔,兩人掐著彼此的喉嚨,摔倒在地上,但迪米崔馬上蜷起膝蓋,在拉蒂默的腹部一頂,身子一翻就掙脫了。

他立刻奔向剛才掉落的手槍。拉蒂默喘著粗氣,胡亂去抓近旁的東西,結果抓到一張摩洛哥黃銅盤,於是抓起沉甸甸的銅盤,順手就朝迪米崔扔去。迪米崔正要撿槍,腦袋一側被盤子擦到了,腳步踉蹌,但隻耽擱了一秒鍾。拉蒂默又抓起木頭桌架一扔,跟著衝了過去。迪米崔被桌子打中了肩膀,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下一刻,拉蒂默握著手槍,一邊站開,一邊氣喘籲籲,但他的手指搭住了扳機。

迪米崔臉色慘白,朝他走過來。拉蒂默舉起槍。

“再動一下,我就開槍了。”

迪米崔站住了,那雙褐色眼睛直視拉蒂默。他灰白的頭發亂糟糟的,圍巾露在衣服外麵,樣子危險極了。拉蒂默的氣息喘勻了,可膝蓋發軟,耳朵裏嗡嗡響,鼻子裏有股臭烘烘的無煙火藥味兒。現在決定權在他手裏,他卻驚慌失措。

他重複說:“再動一下,我就開槍了。”

他看見那雙褐色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的鈔票,繼而注視他。“你打算怎麽辦?”迪米崔冷不防開口了,“要是警察來了,咱們兩個都不好解釋。要是你開槍殺了我,你隻能拿到一百萬。要是你放了我,我會再給你一百萬。對你更劃算。”

拉蒂默充耳不聞。他慢慢地橫著挪到牆邊,接著飛快地看了一眼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先生爬到了放外衣的長沙發椅邊,這時正倚在那兒,眼睛半睜半閉。他張著嘴,吃力地呼吸。一枚子彈在他脖子一側掀開一大塊皮肉,傷口正血流不止;另一枚子彈正中胸口,衣服上燒出一個洞,傷口直徑約莫兩英寸,一片殷紅,但幾乎沒有流血。彼得斯先生動了動嘴唇。

拉蒂默緊盯著迪米崔,繞著走到彼得斯先生旁邊。

“你覺得怎麽樣?”他問。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太傻了。他拚命叫自己冷靜。有人中槍,他把開槍的人製伏了。他……

“我的槍,”彼得斯先生聲音含混,“去拿我的槍。外衣。”他還說了別的什麽,拉蒂默聽不清。

拉蒂默小心地挪到外衣旁邊,摸索手槍。迪米崔注視著他,嘴角掛著一抹慘笑。拉蒂默掏出手槍,遞給彼得斯先生。彼得斯先生用雙手抓住槍,推開手動保險。

“好了,”他低聲含糊地說,“快去報警。”

“會有人聽見槍聲的。”拉蒂默安慰他說,“警察一會兒就來了。”

“聽不見的。”彼得斯先生氣若遊絲,“去報警。”

拉蒂默猶豫不決。彼得斯先生說得對,半截巷周圍都是牆壁,就算外麵能聽見槍聲,但除非開槍那幾秒剛巧有人從路口經過,否則誰也不知道聲音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那好,”他說,“電話在哪兒?”

“沒有電話。”

“那……”他又一次猶豫了。找到警察可能得花上十分鍾。他能放心留下身受重傷的彼得斯先生看著迪米崔這種人嗎?可他沒有別的選擇。彼得斯先生需要醫生。得趕快把迪米崔抓起來,越快越好。他清楚迪米崔也看出他進退兩難,為此忐忑不安。他瞥了一眼彼得斯先生,對方把魯格手槍支在膝頭,瞄準了迪米崔;他脖子上依然血流不止。要是不趕快找醫生來,他就要失血而死了。

“好,”他說,“我速去速回。”

他朝門走去。

“慢著,先生。”刺耳的聲音裏透出一種迫切,拉蒂默不由得停下了。

“怎麽?”

“要是你走了,他一定會殺了我。你難道看不出來?何不接受我的條件?”

拉蒂默打開門:“要是你敢耍什麽花樣,那你肯定活不了。”他再次將目光投向受傷的彼得斯先生,隻見他瑟縮著身子,握著魯格手槍,“我很快就帶警察回來。先別開槍,除非不得已。”

他正要走,就聽見迪米崔哈哈大笑。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狠狠地說:“別笑得太早,等著留給劊子手吧。你用得上。”

迪米崔說:“我是在想,一個人到底還是免不了敗給愚蠢。不是自己的愚蠢,就是別人的愚蠢。”他神色一變。“五百萬,先生。”他咆哮。“你還覺得不夠?還是你想讓這攤爛肉殺了我?”

拉蒂默注視著他。他差一點就被說動了,但他隨即想起那些被迪米崔說動的人。他不再遲疑。關門的時候,他聽見迪米崔又喊了一句什麽。

他才跑下一半的樓梯,這時頭上傳來了槍聲。總共有四聲,先是接連三聲,片刻之後又響起第四聲。他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急忙轉身往樓上跑。事後他才覺得奇怪,他當時心裏最擔心的竟是彼得斯先生。

迪米崔慘不忍睹。彼得斯先生的魯格手槍隻打偏了一發。兩顆子彈嵌在了身體裏,第四顆正中眉心,顯然是他倒地之後才發射的,差點把腦殼掀掉。他的身體還在不停地抽搐。

那把魯格槍已經從彼得斯先生的手指間滑落;彼得斯先生歪著身子,頭垂在長沙發椅邊上,嘴巴一張一合,像擱淺的魚。拉蒂默看見他突然噎住了,嘴裏流出一股血。

拉蒂默六神無主,跌跌撞撞地衝到簾子後麵。迪米崔死了,彼得斯先生奄奄一息,而他拉蒂默唯一的念頭就是忍著不能昏過去或是吐出來。他勉力鎮定。得做點什麽。彼得斯先生需要喝水。受傷的人都要喝水。他看到洗手盆旁邊正好有幾隻杯子。他接了一杯水,又回到屋子另一邊。

彼得斯先生一動也沒動過。他張著嘴,睜著眼。拉蒂默跪在他身邊,往他嘴裏倒了一點水。水又流了出來。他放下杯子,探了探脈。不跳了。

拉蒂默猛地站起來,看了看雙手。手上沾了血跡。他又走回洗手盆前,洗了手,從鉤子上拿了一條髒兮兮的小毛巾擦幹了。

他知道,他應該立刻報警。兩個人互相殘殺而死,理應交給警察處理。可是……他該怎麽說?怎麽解釋自己如何會卷進這個爛攤子?難道說他剛巧從路口經過,聽到了槍聲?說不定有人見過他和彼得斯先生同行。比如載他們回來的那個出租車司機。等他們查到迪米崔當天從銀行提了一百萬法郎……一定會問個沒完沒了。要是他們懷疑到他身上呢?

他好像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得馬上離開,並且絕不能留下任何在場的痕跡。他飛快地轉動腦筋。兜裏的手槍是迪米崔的,上麵有他的指紋。他掏出手槍,戴上手套,用手絹仔細擦了個遍,接著一咬牙,又走回屋子另一邊,跪在迪米崔旁邊,握著他的右手,把手指按在握柄和扳機上,接著鬆開他的手指,拎著槍管,把槍放在屍體旁邊的地板上。

他望著地毯上散落的千元鈔票。像廢紙似的。這些錢該歸誰?是迪米崔還是彼得斯先生?裏麵有肖洛姆的錢,還有1922年在雅典偷來的錢。有刺殺斯塔姆博利伊斯基的報酬,還有從普雷韋紮夫人那兒騙來的錢。有布利奇偷的圖紙換來的收入,還有販賣白奴和毒品的贓款。究竟該歸誰?算了,留給警察決定吧。還是別管的好。也讓他們有點事可想。

對,還有那杯水。得把水倒了,杯子擦幹淨,放回原位。他環顧四周。還有別的嗎?沒有了。什麽都沒了?對,還有一樣。銅盤和桌子上有他的指紋。他擦掉了。這回沒了吧?有。門把手上也有指紋。他擦掉了。還有嗎?沒了。他拿起水杯回到洗手盆前,擦拭幹淨,放回原位。正要離開時,他才看見彼得斯先生準備和他一起慶祝用的那瓶香檳鎮在水碗裏。是1921年的韋爾齊——半瓶裝。

沒人看見他從半截巷離開。他走到雷恩街的一間咖啡館,要了一杯幹邑白蘭地。

他開始渾身哆嗦。他太傻了。應該直接報警的。現在去也不遲。要是一直沒人發現屍體怎麽辦。說不定幾周都沒人知道,他們就一直躺在那間刷著藍塗料、掛著金色星星、鋪滿毯子的可怖的屋子裏,血液慢慢凝固結塊,落滿灰塵,屍體逐漸腐爛。太可怕了。要是能想個別的辦法通知警察就好了。寄匿名信太危險,警察會馬上猜出有第三個人在場,不會簡單地斷定兩個死者同歸於盡,就此結案。他突然有了主意。最主要的是引警察過去,原因不重要。

書報架上剛好有一份晚報。他拿起報紙,坐在桌旁焦躁地從頭讀到尾。有兩則新聞符合他的要求:一條是說共和大街的一座倉庫裏什麽昂貴的皮草失竊;另一條說克利希大街的一家珠寶店櫥窗被砸,兩個嫌犯盜走了一盤戒指。

拉蒂默認為第一條更合適,於是叫來侍應生,又點了一杯幹邑,要了紙筆。他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戴上手套,拿起一張信紙仔細檢查。是普通、便宜的咖啡館便簽紙,上麵沒有任何特別的標記。他滿意了,於是在信紙中間用大寫字母寫下一行字:請調查卡耶,八天使半截巷3號。寫好之後,他撕下皮草失竊的那一段新聞,夾在信紙裏,一起塞進信封,寫上第七區警局收。他走出咖啡館,在香煙雜貨亭買了郵票,把信寄了。

淩晨4點,他醒著在**躺了兩個小時後,腸胃神經終於不敵強加於上的壓力,他吐了。

兩天之後,有三份巴黎晨報刊登了同一則新聞,說雷恩街一所公寓裏發現兩具屍體,其中一名死者是南美人弗雷德裏克·彼得斯;另一名死者身份不明,初步推斷也是南美人。兩人均為中槍而死,推測因錢財引發爭執,繼而拔槍決鬥;公寓裏發現大量現款。總共隻有這麽一條報道;當時公眾關注的有兩件事:一是一場一觸即發的新的國際危機;二是郊區發生的一起斧頭砍人案。

拉蒂默是幾天後才看見報道的。

警方收到消息當天,拉蒂默9點剛過就退了房,趕到東站,登上了東方快車。早上有他的一封信,上麵貼著保加利亞郵票,蓋著索菲亞的郵戳,顯然是馬魯卡克斯寄來的。他來不及拆,直接塞進口袋裏,直到列車穿越貝爾福[2]西麵的群山時,他才又想起來。他拆開來信。

親愛的朋友:

你的來信令我欣喜。我太高興了,另外還有點詫異——請見諒——對於你給自己布置的艱巨任務,我對成功沒抱太大希望。歲月掩埋了許多智慧,也必然會掩埋大半的愚蠢。但願某一天能收到你的消息,得知掩埋在貝爾格萊德的愚蠢是如何在日內瓦重見天日的。

讀到歐亞信用信托卷入其中,我很感興趣。我這兒也有一個消息,你一定感興趣。

你大概知道,近日來本國和南斯拉夫關係緊張。你也知道,塞爾維亞人緊張是有原因的。如果德國及其附庸國匈牙利從北麵進攻,意大利借道阿爾巴尼亞從南麵出擊、再從西麵截斷海路,保加利亞從東麵夾擊,那麽塞爾維亞必將迅速淪陷。唯一的機會是俄羅斯沿著羅馬尼亞布科維納鐵路線包抄德匈聯軍。那麽,保加利亞是否該對南斯拉夫有所防備?南斯拉夫構成威脅嗎?簡直荒謬。然而,這三四個月來,一連串的報道都在渲染南斯拉夫計劃出兵保加利亞。“在我邊境虎視眈眈”這句話隨處可見。

這種事絕非兒戲,否則我就要失笑了。我認得這種手段。類似的宣傳總是先口頭說說,但很快就會付諸行動。要是謊言沒有事實依據,那就去編造事實。

兩周之前,邊境不可避免地出事了。南斯拉夫人(據說是士兵)朝幾個保加利亞農民開槍,打死了其中一個農民。國內民怨沸騰,紛紛怒斥邪惡的塞爾維亞人。報社忙得不可開交。過了一周,政府宣布購買一批高射炮,以增強西部各省防禦部署。這筆買賣是通過一家比利時公司成交的,而促成交易的貸款來自歐亞信用信托。

昨天我們報社收到了一條不尋常的消息。

南斯拉夫政府仔細調查發現,朝農民開槍的四個人並非南斯拉夫士兵,甚至不是南斯拉夫公民。四人來自不同國家,其中兩人曾因從事恐怖活動在波蘭蹲過監獄。他們拿了錢,任務是製造這次事故,但他們對雇主一無所知,隻曉得此人來自巴黎。

事情還沒完。巴黎方麵收到消息不到一個小時,總部就下了指示,要求壓下這條新聞,同時向所有法語版訂戶辟謠。耐人尋味,是吧?誰能想到,像歐亞信用信托這種財團竟如此敏感。

至於你的迪米崔:說什麽好呢?

一位劇作家說過,有一些情形不能搬上舞台,例如觀眾對一種情形既不讚成也不反對、既不同情也不反感,或者情形隻能引發令人蒙羞或痛苦的結局,抑或無法揭示真理,即便是殘酷的真理。也許可以說,迪米崔就是這樣一個不幸之人,他無法調和現實生活的麻木庸俗和幻想之中的理想生活。也許吧。可是,我一直在想,這一次自己是不是無法同情他。如果無法解釋這個人,是不是隻能安於厭惡和挫敗?他苟且偷生,最終死於非命,我忍不住覺得這個結局合情合理、大快人心。可這個想法太過天真,隻是在為他開脫,還是解釋不了迪米崔這個人。一定有某些特殊的條件,才能滋生他這樣一種特殊的罪犯。我嚐試著總結這些條件,可惜失敗了。我隻知道,隻要強權即公理,隻要混亂和無序繼續假充秩序和啟蒙,那麽這些條件就會存在。

該如何解決?好了,我知道你一定讀得哈欠連連,我提醒自己,要是惹得你不耐煩,你就不會繼續給我寫信,你的巴黎之行是否愉快,可有查到更多個布利奇和普雷韋紮,能否很快跟你在索菲亞重逢,我就無從知曉了。最新消息是,這場仗得來年春天才能打起來,所以還有機會滑雪。這兒1月末天氣不錯。交通糟糕極了,不過回報是滑道相當不錯。我熱切地盼望你告知何時到訪。

致以我最真誠的問候!

N. 馬魯卡克斯

拉蒂默合上信,又放回口袋裏。馬魯卡克斯人真好!有空的時候得給他回信。眼下,他還有更要緊的事得考慮。

他急需一個動機、一個巧妙的謀殺手段以及一群有故事的嫌疑人。不錯,嫌疑人一定得有故事。上一本書就有點沉悶了,這一本一定得多添幾筆幽默。至於動機,當然了,金錢一向是最合理的。可惜遺囑和保險都太老套了。一個男人殺了一個老婦人,目的是讓妻子得到一筆私人收入,怎麽樣?也許值得琢磨一番。地點呢?啊,英國鄉村總能挖掘出很多樂趣,是吧?時間?夏天;廣場上在打板球比賽,牧師宅院裏在辦遊園會,7月的傍晚,茶杯叮叮當當,空氣裏彌漫著清新的草香。這些是讀者喜聞樂見的。也是他自己喜聞樂見的。

他望向窗外。太陽落山了,群山漸漸隱沒在夜幕中。貝爾福快到了,列車馬上要減速了。還有兩天的旅程!這期間他得構思出大綱。

列車駛進了隧道。

[1] slip-coach,在經過某站時不必停車直接卸下車廂,以節約旅途時間。

[2] 法國東北部城市,北鄰孚日山,南鄰汝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