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赴約

淩晨兩點,拉蒂默離開了八天使半截巷,慢慢地走回伏爾泰濱河路。

他雙眼酸痛,嘴巴發幹,哈欠一個接一個,但大腦在過量濃咖啡的刺激下清醒地左思右想,這種清醒,會把胡言亂語也當成言之有理。他知道,這一夜要失眠了。思緒的圓環會越變越大,越來越荒唐,直到他起床喝水,之後好一會兒聽著血流在腦袋裏突突地響,然後又開始下一輪循環。還是別回去了。

他走到聖日耳曼大道的拐角,看見一家咖啡館還開著,就走了進去。鋅板台麵後百無聊賴的啞巴服務員給他上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啤酒。他吃完三明治,點了根煙,又看了看手表。2點20分,離天亮還有三個多小時。一輛出租車駛進咖啡館門口的停靠站。拉蒂默隻猶豫片刻,就打定了主意。他扔掉煙頭,把錢放在鋅板台麵上,朝出租車走去。

他在三一堂地鐵站付了車費,走上布蘭奇街。沒錯,卡斯巴還在,在半山腰上。他遠遠地就看見霓虹招牌閃閃爍爍。

街麵上一派一本正經,就像展會上的一條通道,隻不過矗立在兩側的不是展台,而是夜總會,也沒有推銷員窩在租來的扶手椅上凝視客人,隻有不刮胡子的門警穿著顏色鮮豔而不合身的製服,還有跟班穿著髒兮兮的晚禮服,見他走近,就跟上來飛快而沉著地低語。

從外麵看,卡斯巴和彼得斯先生口中的樣子相差無幾。黑人門警身穿阿拉伯長袍,頭戴塔布什帽[1];跟班是個安南人[2],晚禮服配著一頂紅色的土耳其氈帽,額頭上還畫了印度教的種姓標記,表明同時信奉阿拉和梵天,然而,對比旁邊兩扇平麵門上那副真人大小、均勻分成兩半的摩洛哥烏列奈爾舞娘[3]裝飾畫,也就不足為奇了。走到裏麵才發現,歲月帶來了不少變化。彼得斯先生的毯子、長沙發椅、琥珀燈已經換成了管狀鋼腿桌椅、旋渦派圖案的地毯、條形間接照明燈,探戈樂隊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揚聲器,不放法國舞曲唱片的時候,裏麵就傳出微弱的突突聲,就像遠處的摩托艇。客人有20個左右,不過裏麵三四倍的人也容得下。飲料30法郎。拉蒂默點了一杯啤酒,接著詢問老板在不在。意大利侍應生說幫他去看一下。喇叭裏的突突聲消失了,四對客人站起來跳舞。

不知道彼得斯先生看見現在的卡斯巴會作何感想。和“溫馨”截然相反。拉蒂默想象這裏當年的盛況:長沙發椅、毯子、琥珀燈,煙霧彌漫,南美樂手演奏著探戈曲,女子穿著低腰及膝長裙,齊耳短發上扣著鍾形帽。彼得斯先生八成大半時間都站在衣帽間的入口旁,要麽就坐在對麵那間寫著“經理室”的小房間裏,聽著英國和美國口音,簽下更多的梅克內斯香檳,核對合夥人的賬本。10年前,吉羅帶迪米崔來找他的時候,也許他就坐在那兒。也許……

老板過來了。他長得高大魁梧,禿頂,麵無表情,顯然習慣了被人討厭,並且處變不驚。

“先生想見我?”

“對,我想問問你認不認得吉羅先生。10年前他是這兒的老板。”

“不,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到這兒才兩年。您問這個幹什麽?”

“也不為什麽。我很想再見他一麵,僅此而已。”

“不,我不認識這個人。”老板又重複了一遍。他朝拉蒂默的啤酒迅速瞥了一眼,又說:“您想跳舞嗎?再等一會兒,很快會有很多漂亮的女士。時候還早。”

“不了,謝謝。”

老板聳聳肩膀就走開了。拉蒂默喝了幾口啤酒,茫然地四下張望,像一個人跑進博物館躲雨。他後悔沒回去睡覺,並且為來這兒的決定生自己的氣。他天真得可憐,本想借此來消滅和彼得斯先生分開時的不真實感,結果那種感覺反而更加強烈。他示意侍應生結賬,付過酒錢,坐出租車回了酒店。

不用說,他累了:這正是問題所在。他想,就算一個學生隻有24小時去讀完孔德的六卷《實證哲學教程》[4],接著就要考試,也不會比他更迷惑、更無助。太多新的思路要適應,太多舊的想法要忘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回答。困惑之外,還有一團陰影揮之不去:迪米崔,殺害肖洛姆和維瑟的凶手,毒販、皮條客、小偷、間諜、白奴販子、惡霸、金融家,這個人唯一的可取之處似乎就是死在別人手裏,可是,他還活著,並且名利雙收。

拉蒂默坐在窗前,目光掠過黑黢黢的河麵,眺望點點燈光和羅浮宮遠處天邊淡淡的曙光。他腦海裏充斥著種種往事,黑人德裏斯的供詞、伊拉娜·普雷韋紮的回憶、布利奇的悲劇,還有往西運到巴黎、給伊茲密爾那個無花果包裝工人帶來財富的白色晶體。三個人慘死,無數條生命生不如死,迪米崔得以過上優渥的生活。如果說世上真的有“惡”,那這個人……

可是,善惡不過是抽象而誇張的字眼,是無法解釋這個人的。“新神學”的信徒是好生意和壞生意。迪米崔不邪惡,他邏輯清晰、始終如一,就像歐洲叢林裏的劉易斯毒氣[5],不設防的城鎮中死於轟炸的兒童殘缺不全的屍體。米開朗琪羅的大衛像、貝多芬的四重奏、愛因斯坦的物理,這些邏輯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證券交易所年鑒、希特勒的《我的奮鬥》。

拉蒂默又想,雖然你無法阻止別人買賣劉易斯毒氣,雖然你對慘遭屠殺的兒童隻能“深感遺憾”,但要避免權宜之策的某一方麵造成過度的傷害,辦法的確存在。大多數跨國罪犯得以淩駕於人世的法律之上,但對於迪米崔,恰好有一條法律力所能及。他至少犯下了兩宗謀殺案,這是他觸犯法律的鐵證,和他饑腸轆轆時偷了一條麵包一樣法理難容。

然而說起來容易,雖然迪米崔觸犯了法律,但要讓“法律”知悉這一點卻並非易事。彼得斯先生好生提醒過,他拉蒂默無法向警方提供任何消息。可情況是否確實如此?他其實掌握了一些消息。他知道迪米崔還活著,是歐亞信用信托的董事,認得一位法國伯爵夫人,對方在奧什大街有房子,男方或女方有一輛西斯帕諾,兩人今年同在聖安東享受冬季運動,他六月份租過一艘希臘遊艇,在埃什托裏爾有一棟別墅,如今是某南美共和國的公民。一定可以找到符合所有這些條件的人。就算查不到歐亞信用信托的董事成員名單,六月份租希臘遊艇、在埃什托裏爾擁有別墅的南美富豪、二月份在聖安東度假的南美遊客,這些總該能查到吧。要是能弄到這三份名單,那就隻需要查看哪些名字(可能不止一個)重複出現過。

那怎麽才能弄到名單呢?另外,即便能說服土耳其警察挖掘維瑟的屍體,通過官方渠道調取信息,你又怎麽證明你口中的迪米崔確實就是迪米崔呢?再假設哈基上校相信了你,他又是否握有充分的證據,要求法國引渡實力龐大的歐亞信用信托的董事?德雷福斯蒙冤12年才被判無罪[6],要給迪米崔定罪,恐怕至少也要12年。

拉蒂默疲倦地脫掉衣服,躺在**。

夥同彼得斯先生進行勒索,似乎是木已成舟。他閉著眼睛躺在軟和的**,想到自己幾天之後就是犯罪分子中最惡劣的一員,僅僅是覺得離奇。然而,他還是隱隱覺得不安。等想明白原因,他感到微微的震驚。說穿了很簡單:他害怕迪米崔。迪米崔是個危險人物,遠比當年在士麥那、雅典、索菲亞的時候危險,因為他現在要麵對更大的損失。維瑟勒索他,最終賠上了性命。現在他拉蒂默正打算勒索他。一旦迪米崔認定一個人必須除掉,動手時就絕不心軟;一個人要挾拆穿他販毒的事,他認定此人不可不除,那兩個人要挾拆穿他殺人的事呢?

不管會不會心軟,最重要的是不給他動手的機會。彼得斯先生打算采取周密的防範措施。

首先通過信件和迪米崔取得聯係。拉蒂默看過了草稿,滿足地發現語氣很像自己在一本小說裏模仿的勒索者。開頭是不懷好意的客套,說多年不見,相信C. K. 先生還沒有忘記寫信人以及他們共同度過的愉快而興隆的時光,接著說喜聞他晉升,並真誠地希望他能同寫信人見上一麵,本周四晚9點在某某酒店,末尾致以“最誠摯的問候”,再加上一句意味深長的附言,說他偶遇了一個人,此人跟他們共同的朋友維瑟相熟,並且迫切盼望見到 C. K. 先生,要是C. K. 先生周四晚無法赴約,那就太不走運了。

周四上午,迪米崔就該收到信了。周四晚上八點半,“彼得森先生”和“史密斯先生”到達約定的賓館,“彼得森先生”開房間,兩人在房間裏等候迪米崔。把情況解釋清楚之後,告訴迪米崔第二天早上等待關於支付一百萬法郎的指示,再告訴他可以走了。“彼得森先生”和“史密斯先生”隨後再離開。

他們得防範被人跟蹤、暴露身份。彼得斯先生沒具體說怎麽防範,隻保證說不會出問題。

當天晚上,寄給迪米崔的第二封信會發出,指示他派一個送信人帶上一百萬法郎,錢要換成千元麵值的,周五晚11點前往納伊墓園外那條路上的指定地點,到時候會看到一輛租來的汽車,車上有兩個男子。這兩個男子是彼得斯先生專門找來的,他們的任務是載上這個送信人,沿國民堤岸路往敘雷訥的方向走,等確定沒被跟蹤,再掉頭開到靠近聖克盧門方向的王後大道;“彼得森先生”和“史密斯先生”在約定地點拿到錢,兩個男子再開車將送信人送回納伊[7]。信裏會指明送信人必須是女子。

拉蒂默本來不明白,彼得斯先生解釋說,要是迪米崔親自去,開車的人可能不是對手,而“彼得森先生”和“史密斯先生”將背後中槍,橫死在王後大道。相貌描述不足為信,那兩個人無法確定黑暗中出現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迪米崔,但換成女子就絕不會出錯。

是啊,拉蒂默思來想去,迪米崔不足為懼。他要做的就是期待見到這個偶然和他產生交集的不尋常之人。他聽說了此人的種種惡行,馬上就要麵對麵地見到,這種感覺著實奇怪。他很快就要見到那隻包裝過無花果、持刀劃開肖洛姆咽喉的手,還有那雙令伊拉娜·普雷韋紮、弗拉迪斯拉夫·格羅德克、彼得斯先生都印象深刻的眼睛。就像恐怖屋中的蠟像複活了[8]。

他久久地注視著窗簾中間的縫隙。天快亮了。他很快就睡著了。

他睡到快11點,被彼得斯先生的電話吵醒了。彼得斯先生說信已寄出,接著提議一起吃晚飯,“討論我們明天的計劃”。拉蒂默想著計劃不是已經討論過了?但還是答應下來。下午他一個人去了文森動物園[9]。晚飯乏味透頂。計劃幾句帶過,拉蒂默判斷這又是彼得斯先生的防範措施。他要確保這個已不存在經濟利益的同謀沒有改變主意。整整兩個小時,拉蒂默聽著彼得斯先生講述自己如何發現了弗蘭克·克蘭博士的著作,並論證《殘缺之美》和《人非聖賢》是繼《羅伯特·艾斯梅爾》以來對文學最重要的貢獻。

拉蒂默謊稱頭疼,10點剛過就離開了,徑直回酒店休息。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真的頭疼起來,並且判斷東道主熱情推薦的玻璃水瓶裝勃艮第比嚐起來還廉價。意識慢慢地蘇醒,他同時有種感覺,好像什麽令人不快的事發生了。他記起來了。可不是!這時候迪米崔已經收到了第一封信。

拉蒂默倚在**思索,並很快得出一個深刻的結論:如果說創作和閱讀時很容易對勒索這種行為深惡痛絕,實施勒索所需要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大膽和堅決,至少他不具備。就算知道迪米崔是個罪犯也改變不了什麽。勒索就是勒索,就像殺人就是殺人。麥克白殺害鄧肯時,如果鄧肯是罪犯,而非美德像天使一般[10],他最後一刻應該也會猶豫不決。對他拉蒂默而言,有彼得斯先生充當麥克白夫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決定出門去吃早飯。

這一天仿佛沒有盡頭。彼得斯先生說得安排租車和司機的事,晚飯後8點差一刻來找他。拉蒂默一上午都在林苑[11]漫無目的地遊**,下午去看了一場電影。

快6點了,他走出電影院後,感覺心口微微憋悶,好像被輕輕捶了一拳。他斷定是彼得斯先生慢性起效的勃艮第正在那個部位負隅頑抗,於是走進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一間咖啡館,點了一杯熱飲。可那種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接著,他注意到四個男女正有說有笑,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不想去見彼得斯先生。他不想參與這場勒索計劃。他不想麵對一個隻想盡快秘密地殺掉他的人。不是腸胃不舒服。是他想拔腿就跑。

他生氣起來。害怕什麽?沒什麽可怕的。迪米崔是個精明狡猾、不擇手段的罪犯,但絕不是超人。要是彼得斯這種人都可以……可對彼得斯來說這不過是家常便飯。他拉蒂默不一樣。從得知迪米崔還活著,他就該馬上報警,就算被當成愛惹麻煩的怪人也豁出去了。他早就該想到,彼得斯先生揭露的事實意味著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不再是一個業餘犯罪學家(何況隻是一個小說作家)該管的了。對付真正的殺人凶手,這樣太不負責任了。就說他和彼得斯先生的約定吧,英國法官會怎麽說?他依稀聽見法官的聲音:

“至於被告拉蒂默的行為,他本人做出了解釋,諸位或許認為不可置信。我們得知,他是個有識之士,是位學者,曾在本國大學任教,還出版過學術著作。不僅如此,他還是一位聲譽卓著的小說家,雖然這類小說一般歸為心智不成熟之人的精神食糧,但至少有一個優點,即承認思維正常的男女有義務協助警察製止犯罪、將惡人繩之以法。如果諸位認為拉蒂默的解釋可信,那就必須認定,他以調查研究為宗旨、以滿足好奇心為目的,故意串通彼得斯,妨礙公平正義,在勒索犯罪中甘當從犯。諸位不妨想一想,這種做法究竟更像出自一個有識之士,還是一個思想尚不健全的孩童。諸位同時必須仔細考慮檢方的猜測,拉蒂默確實從勒索計劃中獲取利益,其辯護不過是想為自己脫罪。”

要是法國法官,不用說,形容得一定更加嚴重。

吃晚飯還太早。他出了咖啡館,往歌劇院[12]方向走。他思忖,現在做什麽都來不及了,他隻能幫忙幫到底。可真的來不及了嗎?要是他現在就報警,馬上去,一定還可以補救。

他停下腳步。馬上!剛才路過的那條街上就有位警察在巡邏。他按原路折返,果然,那個警察正倚著牆壁,晃著警棍,和門裏的什麽人交談。拉蒂默又猶豫片刻,隨即穿過馬路,詢問警察局怎麽走。過三條街就到了。他又出發了。

警局入口很窄,還站著三個警察,幾乎被擋住了。那三個人正嚴肅地討論什麽,給他讓路的時候也沒停下。警局裏麵,一塊搪瓷牌子提示接待室在二樓,箭頭指向一段樓梯,樓梯一邊裝著細細的鐵扶手,另一側靠牆,牆麵上留著一道長長的汙漬。拉蒂默聞到強烈的樟腦味兒,還隱隱混著糞臭。門廳隔壁的房間裏傳來低語和哢嗒哢嗒的打字聲。

拉蒂默每邁出一步,決心就削弱一點。他爬上樓梯,來到接待室。房間被高高的木頭櫃台一分為二,櫃台外側邊緣已經被無數張手掌摸得光滑發亮,櫃台裏麵,一個穿製服的男人正舉著一麵帶手柄的小鏡子查看口腔。

拉蒂默猶豫了。他還沒想好怎麽措辭。要是直接說“我今天晚上本來打算勒索一個殺人凶手,但我決定把他交給你們處理”,警察很可能把他當成瘋子或是醉鬼。雖然迫切需要立即行動,但他不得不把來龍去脈交代一番。“幾周前,我在伊斯坦布爾聽說了1922年的一起凶殺案。因為偶然的機會,我發現凶手就在巴黎,並且被人勒索了。”大概像這樣。那個穿製服的男人在鏡子裏瞥見了他,猛地轉過身。

“你有什麽事?”

“我想找局長先生。”

“幹什麽?”

“我有線索。”

對方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什麽線索?請說具體一點。”

“關於一起勒索。”

“你被人勒索了?”

“不是,是別人。情況非常複雜、非常嚴重。”

“請出示身份證。”

“我沒有身份證,隻是短期停留。我四天前到的法國。”

“那麽請出示護照。”

“落在酒店了。”

對方身子一僵,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這種情況他明白,處理起來也得心應手。他換了一副從容自信的口吻。

“先生,這件事非常嚴重,你知道嗎?你是英國人?”

“對。”

他深吸一口氣。“先生,你必須知道,身份證件必須隨身攜帶。這是法律規定。要是你目擊了一起事故,需要你提供證詞,警察會要求你出示證件,之後才準許你離開。要是你出示不了,警察是可以拘留你的。要是你在夜總會,警察進去臨檢,你要是沒帶,那肯定會被拘留。這是法律規定,明白嗎?我需要記下你的個人信息。請告訴我你的姓名和酒店名字。”

拉蒂默照做了。對方記了下來,接著拿起電話要轉“第七區”,隔了一會兒,念了拉蒂默的名字和地址,要求確認是否屬實。又隔了一會兒,這次有一兩分鍾,他一邊點頭一邊說:“好的好的。”他聽那邊說了什麽,接著說:“對,是這樣。”然後扣上電話。他抬頭望著拉蒂默。

“沒有問題,但你必須在24小時內攜帶護照到第七區分局登記。至於你的投訴,可以在那兒說。請記住了,”他說著在台麵上敲了敲鉛筆,以示強調,“護照必須隨身攜帶,這是規定。你是英國人,所以就不追究了,但你必須到區分局報到,並且往後都要記得把護照帶在身上。再見,先生。”他仁慈地點點頭,一副自認妥善履行職責的態度。

拉蒂默氣呼呼地走了。盛氣淩人的笨蛋!但話說回來,那人說得沒錯。沒帶護照就去報警,是他太冒失了。投訴,哼!可以說他逃過一劫。要是他和盤托出,現在說不定已經被抓起來了。事實上,他什麽也沒說,還是一個即將實施勒索的自由人。

不過,從警局出來以後,心裏倒輕鬆了很多。他不再像之前那樣,為不負責任而自責。他想把事情交給警察解決來著,可惜嚐試失敗,現在除了跑到河對岸拿上護照再次報警(他問心無愧地認為絕不可能),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和彼得斯先生約好了,八點差一刻在奧斯曼大道[13]的咖啡館見。可等他簡單地吃了晚飯,又開始覺得心口不舒服,隨後的兩杯白蘭地咖啡也就不僅僅是為了打發時間。赴約的路上,拉蒂默惆悵地想,這一百萬法郎裏自己連一分錢也拿不到。為了滿足好奇心而弄得神經緊繃、良心不安,現實的代價太過高昂。

彼得斯先生遲到了10分鍾。他提著一隻看起來很便宜的大手提箱,神態鎮定自若,像醫生要去做一台複雜的手術。他說了一聲“啊,拉蒂默先生!”然後坐下點了一杯覆盆子利口酒。

“一切順利吧?”拉蒂默感覺這個問題有點戲劇化,不過他確實想知道答案。

“對,到目前為止。當然了,我沒收到他的回複,因為我沒留地址。咱們拭目以待。”

“箱子裏裝了什麽?”

“舊報紙。去賓館還是提一隻行李箱好。除非不得已,否則我不想填登記表。我最後選中的賓館臨近勒杜-羅蘭地鐵站,非常便利。”

“為什麽不坐出租車過去?”

“過去坐出租車,不過呢,”彼得斯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回來坐地鐵。到時候你就明白了。”酒上來了,他端起來一飲而盡,打個哆嗦,舔舔嘴唇,然後說該出發了。

彼得斯先生選中的和迪米崔見麵的賓館就在勒杜大道邊上,地方又小又髒。一個穿襯衫的男人從寫著“辦公室”字樣的房間裏走出來,一邊還嚼著晚飯。

彼得斯先生說:“我打電話訂了一間房間。”

“彼得森先生?”

“對。”

男人上下打量他們:“大房間,一個人15法郎,兩個人20法郎。外加12.5%的服務費。”

“這位先生不和我住。”

男人從辦公室裏麵的擱物架上拿出一把鑰匙,替彼得斯先生提起行李箱,帶他們來到三樓的房間。彼得斯朝裏麵看了一眼,點點頭。

“行,這間可以。我有一個朋友一會兒過來,麻煩你讓他上來。”

男人出去了。彼得斯先生坐在**,讚許地環顧四周。“很不錯。”他說,“而且非常便宜。”

“是啊。”

狹長的房間裏鋪著舊獸毛地毯,家具包括一張鐵架子床、一隻衣櫃、兩把曲木椅子、一張茶幾、一扇屏風、一隻搪瓷釉的鐵坐浴盆。臉盆周圍的紅地毯快要磨破了,並且蹭得又黑又亮。壁紙上繪著花架上的攀緣植物、紫色圓盤還有幾團粉紅色的物體,有點像診所。厚厚的藍窗簾掛在銅環上。

彼得斯先生看了看手表:“還有25分鍾。咱們可以放鬆一會兒。你想坐在**嗎?”

“不了,謝謝。一會兒由你來跟他談吧。”

“我想這樣最好。”彼得斯先生從胸前口袋裏掏出那把魯格手槍,確認子彈上了膛,接著把槍放進大衣右邊的口袋裏。

拉蒂默一語不發地看著。他開始覺得惡心。他突然衝口而出:“我不喜歡這麽做。”

“我也不喜歡。”彼得斯先生安慰說,“不過咱們總得加以防範啊。我想應該用不上,你不用擔心。”

拉蒂默想起曾看過一部美國黑幫電影:“怎麽能保證他不會一走進來就對我們開槍?”

彼得斯先生寬容地笑了:“好了好了!拉蒂默先生,別胡思亂想了。迪米崔不會這麽做,不然動靜太大,他會引火燒身。要知道,樓下的人見過他。再說這不符合他的作風。”

“他是什麽作風?”

“迪米崔為人非常謹慎,做事之前會仔細權衡。”

“有一天的時間供他仔細權衡。”

“是,不過他還不清楚我們知道多少,也不清楚這些事有沒有別人知道。他得先弄清楚。拉蒂默先生,一切都交給我吧。我了解迪米崔。”

拉蒂默想說維瑟八成也是這麽想的,但他忍住了。他還有一個更加關乎個人的顧慮。

“你之前說,迪米崔給了一百法郎之後,就再也不會聽到我們的消息。那你想過沒有,他也許不會就此作罷?等他發現我們沒有再回來要錢,說不定會反過來追殺我們。”

“追殺史密斯先生和彼得森先生?親愛的拉蒂默先生,按這兩個名字找我們可不容易啊。”

“可他知道你長什麽樣。他也會看到我。不管我們用什麽化名,他都能把我們認出來。”

“那他也得先查出我們的下落。”

“我的照片在報紙上登過一兩次,以後也可能會登。再假設出版商決定把我的照片印在書皮上。迪米崔很可能會看見。什麽離奇的巧合都有。”

彼得斯先生一抿嘴。“我認為你過慮了,不過呢,”他聳聳肩膀,“既然你覺得緊張,那還是不露臉的好。你戴眼鏡嗎?”

“看書的時候戴。”

“那戴上吧。帽子也戴上,再把衣領豎起來。你可以坐在角落裏,那兒光線暗。坐在屏風前麵,這樣臉的輪廓會比較模糊。那兒。”

拉蒂默照做了。他準備就緒,衣領兜著下巴,帽子斜著擋住眼睛;彼得斯先生站在門口看了看,然後點點頭。

“就這樣吧。反正我認為沒必要,不過就這樣吧。做了這麽多準備,要是他不來,那我們一定感覺很傻。”

拉蒂默哼了一聲,他已經感覺很傻了:“他有可能不來嗎?”

“誰知道呢?”彼得斯先生坐回到**。“讓他來不了的事說不定有一打。也許他沒收到我的信。也許他昨天離開了巴黎。不過我認為,隻要他收到了信,他就會來。”他又看了看表。“8點45分。要是他打算來,那他很快就會到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彼得斯先生掏出一把折疊剪刀,開始修剪指甲。

除了剪刀的哢嚓聲,還有彼得斯先生沉重的呼吸聲,屋子裏安靜極了。在拉蒂默看來,這種安靜幾乎看得見摸得著,像深灰色**從角落裏滲出來。他聽見手腕上的手表嘀嘀嗒嗒地走。他等了仿佛有一輩子,這才低頭看表。差10分鍾9點。又是一輩子。他努力想找個話題跟彼得斯先生說,好打發時間。他嚐試去數衣櫃和窗戶之間那段壁紙上的平行四邊形。他好像聽見了彼得斯先生的手表在嘀嘀嗒嗒地走。樓上傳來模糊的動靜,有人在挪椅子、走動,襯得房間裏愈加安靜。差4分鍾9點。

這時,門外的樓梯咯吱一聲,那麽突然,就像砰的一聲槍響。

彼得斯先生不再剪指甲,把剪刀扔在**,右手伸進外衣口袋裏。

一陣寂靜。拉蒂默的心髒狂跳不止,眼睛緊盯著房門。他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彼得斯先生站起來,手依然插在口袋裏。他走過去開了門。

拉蒂默看見他注視著昏暗的樓梯平台,半晌才站到旁邊。

迪米崔走了進來。

[1] 阿拉伯語音譯,地中海東部地區穆斯林普遍佩戴的紅色氈帽或布帽,同土耳其氈帽類似。

[2] 1884年法國在現今越南中部建立安南保護國。

[3] Ouled Nail,居住在阿爾及利亞烏列奈爾山脈的部落,服飾具有獨特的民族風格,傳統舞蹈為肚皮舞。

[4] 孔德(Comte, 1798—1857), 19世紀法國哲學家,實證主義和社會學創始人。

[5] 美國化學家文福德·李·劉易斯(Winford Lee Lewis)1918年發明的一種糜爛性毒劑,美、日、德等國均曾將其作為化學武器進行生產。

[6] 19世紀90年代法國軍事當局對猶太軍官阿爾弗勒德·德雷福斯的誣告案。1894年,德雷福斯被控叛國罪入獄,右翼勢力乘機掀起反猶浪潮。兩年後真相大白,法國政府卻不願認錯,經過進步人士及其家人的反複鬥爭,1906年案件終於獲得平反。

[7] 塞納河畔訥伊,位於巴黎西郊;敘雷訥,巴黎郊區,位於訥伊西南方向;聖克盧門,在巴黎第16區,位於訥伊東南方向。

[8] 杜莎夫人蠟像館中的展區,陳列臭名昭著的殺人犯蠟像。

[9] 位於第12區,全稱文森森林動物公園。

[10] 《麥克白》第一幕第七場:他的生前的美德,將要像天使一般發出喇叭一樣清澈的聲音。(朱生豪譯)

[11] 布洛涅林苑,位於第16區。

[12] 巴黎歌劇院,始建於1861年拿破侖三世時期,位於第9區。

[13] 貫穿第8和第9區,巴黎春天和老佛爺百貨位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