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傍晚的太陽像一個橘紅色的取暖燈掛在城市東邊的上空。當艾麗絲坐回自己的汽車時,埃莉的話依然刺痛著她。她不可能讓她的老板去幹她的活,硬是推掉這個差事。她生活在現實世界裏,在這個世界裏人們要去工作,不能整天隻泡在酒吧裏辨認新刺青。“為死亡投骰子。”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父親會同意的。她幾乎能夠聽見他這樣說。艾麗絲逆反地點燃了一支煙。她不想成年後同她父母一樣,消磨時光,吃著麥麩食品,觀看《幸運輪》[11]。她不想成為母親一樣的人,閱讀食品雜貨店銷售的浪漫小說,用平底鍋為冷淡她的丈夫煎炸牛排,對著幹洗機發牢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但可以肯定地說這些都不是她消沉的原因,因為所有一切似乎都太沒意思。

艾麗絲從“幻覺俱樂部”走僻徑回家,要回到她位於“小意大利”的破舊公寓房。向北駛上梅菲爾德路,一家家小店鋪正用最大音量播放弗蘭克·辛納屈[12]和迪安·馬丁[13]的歌曲。她轉彎朝南開進自己租住的街區。她那條街道的路牌標著“隨意街”,真是名副其實!在大學裏,這條路名一直引人發笑;不過現在隻有悲傷。房租便宜,這是最重要的,因為她在學校裏一個月隻能靠五百美元勉強生活。既然如今她工作了有薪酬了,年薪三千三百美元,她應該生活得好一些。

艾麗絲把車停在街邊,朝私家車道走去,在那邊一塊窄小的地皮上,前後三棟破爛不堪的房子一棟挨著一棟。每棟破舊的房子都已被改建成多個更加破舊的套間。她的鄰居像往常一樣坐在在她家的門廊裏,守著人行道。

“嗨,卡普雷塔夫人,”她一邊匆忙經過一邊歡快地打著招呼。這是一種避免無法避免之事的無效努力。這個老太太不管說什麽總是繃著臉。早在幾十年前她那副厚眼鏡的鼻墊就已經深深陷入她浮腫的皮膚之中,艾麗絲暗自琢磨卡普雷塔夫人還能不能從臉上摘下她的眼鏡。

“今天藥店老板想欺騙我,”她抱怨說。“別去那條街買東西。他們會騙光你的錢!”

“我會小心的。謝謝!”在卡普雷塔夫人家後麵住了三年,艾麗絲明白最好別爭辯也別提問。

艾麗絲不知道其他鄰居的姓名。後麵那棟房子裏有一對研究生夫婦,她樓下的套房裏住著一個意大利裔的四口之家。他們說不了幾句英語,不過每當在車道相遇,意大利人總是笑嘻嘻地朝她微微鞠躬。

她快速取了郵件,攀登彎彎曲曲的樓梯,來到她稱之為家的二樓危房。剛進房門,她就看見地板上的一小灘汙水。房頂又漏了。她跨過水灘,頭腦裏記住了:明天一早給她的貧民窟房東打電話。

灰塵覆蓋的電話答錄機提示燈在閃爍。

“艾麗絲?艾麗絲,你在嗎?我是你媽。給我回電,好嗎?太久沒來電話了,寶貝。我開始擔心啦。我愛你!再見!”

上次他們通話以來才一個星期。艾麗絲歎了口氣,提起電話。

“喂?”

“嗨,媽媽!”

“寶貝!聽到你的聲音太好了!你好嗎?”

“還不錯,隻是有點累。”艾麗絲的一隻腳已經開始踢踏起來。母親沒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是個經常待在家裏的媽媽,自從艾麗絲搬走之後,她不知道如何獨自生活。

“工作還好嗎?”

“挺忙的。我剛接到一項特別任務,所以挺好的。”艾麗絲瀏覽了一下郵件——垃圾郵件,垃圾郵件,學生貸款賬單。

“太好了!是啊,他們是該重視你了,寶貝!你那麽優秀。那天我恰好對你父親說該有人好好起用你了。他們淨讓你伏案工作真是荒唐——”

“媽媽!打住!我正在被起用,好嗎?我的工作也不荒唐。”

艾麗絲盡量不去理會這種幾乎不加掩飾的侮辱。父母都對她選擇的職業生涯有點失望。父親覺得土木工程是留給較笨的學生的,這些學生學不好有機化學。事實上,艾麗絲學什麽科目都沒有問題。自然科學、數學、給各種複雜的方程式尋找正確答案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她並不真正在乎這種氣體在穿透那種**的彌漫率或諸如此類東西。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說,確定一棟樓房是否會倒塌實際上似乎更有意義。艾麗絲曾試圖爭辯:建造橋梁和堤壩要比為某個研製房屋新塗料配方的化學公司工作重要得多。她采納了父親的建議並主修工程學,但還不夠,他對她有更高的期望。

“當然,寶貝。隻是有鄰居在畢業典禮上代表畢業生致告別詞後,人們就想知道他們發展得怎樣。就幾天前,我遇見約翰遜夫人。她堅信你已經成了一名腦外科醫生。”

“約翰遜夫人教家政學,媽媽。”艾麗絲轉動著眼珠。她撕開貸款賬單,賬單說明今後十五年每月應付美元五百七十四元七角三分。這是監獄刑期。“我一切都好。聽著,我得掛了。我工作了一整天,累壞了。”

“好的,寶貝。謝謝你打電話。我隻是想偶爾聽聽你的聲音。”

“我明白。問爸爸好,行嗎?”

“好的。我愛你,寶貝。拜拜。”

電話掛斷了。

“誰在乎約翰遜夫人怎麽想,媽媽?天哪!”艾麗絲對著沒有聲音的聽筒高聲喊道。

寬鬆長運動褲,幾塊冷披薩餅,之後一杯啤酒,她撲通一聲沉重地躺倒在她的二手長沙發上。盒式磁帶錄像機閃爍著晚上八點半。她啃著一個手指甲,掃視著她極小的公寓,想找點事做做。一個角落裏硬塞了個書架,上麵塞滿了大學教科書。房間的另一麵,滿是灰塵的畫架上擱著一塊空白畫布。自從她搬進小屋並決定將那個角落作為藝術工作室以來,畫布與她的顏料和畫筆都一直擱在那裏。那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艾麗絲站起身,走到畫架跟前。她用一個手指戳戳畫布,仔細端詳受她冷落的畫具。此時此刻,這些畫具在她看來十分可笑。它們在取笑誰呢?她不是個藝術家。上學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時間作畫。可是現在她有時間了,沒有家庭作業,也不用上夜班。除了與埃莉一起喝酒以外,她甚至沒有社交生活。畢業後,她的多數大學朋友離開了這個城市。有些同學返回了家鄉,其他人去了更大更好的城市尋求更高級更優越的工作。

艾麗絲從咖啡茶幾上抓過打火機,點燃了一支香煙。她為什麽不也離開呢?她吐出煙霧,回頭看了一眼空白的畫布,她沒有一個好的答案。

這隻是暫時的,她告訴自己。明年她也許會考研。幾年之後,她也許會給紐約某個一流工程公司寄去履曆。她很聰明,事情慢慢做,在采取突然行動之前,先在行業裏幹幾年。當她坦率地說自己吃不準畢業後想做什麽時,這就是她的導師給她的建議。在當時,這一建議合情合理,尤其當她沒有勇氣大膽說出一年多來她暗自懷疑的想法——她根本不想當一名工程師。

這種想法很荒唐。讀了五年大學,現在她很想放棄?這才工作了三個月。她怎麽可能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種工作呢?艾麗絲從冰箱裏取出又一瓶啤酒。這將需要時間。她得給這種職業一個機會。這是父親此時在她的腦海裏說話。此外,學生貸款它自己不會還款的。

子夜前後,她拖著疲憊的身子上了床。